人至暮年

2020-05-01 07:39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棺材孩子

一 默

昨天还好好的,天蓝地朗,一到了夜里,突然就来了一场雨,很大,似乎兜不住了,从天上滚落下来。响过一声雷,她就醒来了,或许比这还要早。反正,躺在炕上又睡不着,人越老,觉越来越少了。她下了地,摸摸索索出了屋外,倚着门,头仰起来,看纷纷扬扬的雨线。雨一定攒足了劲儿,从天上落在屋顶的瓦片上,然后,顺着房檐,落到了盆里。大红色的盆,洗脸盆,和面的铝盆,很重的瓷盆,喂猪的食盆,还有若干桶,铁皮的,很薄,浅蓝色。六七个罐,双耳式的,可拴绳,早年庄户人送饭用,现在排成一列,很好看。

她早就把它们放好了。

她的眼睛不好使,可她的耳朵听得真灵灵的,是雨落入盆落入桶落入罐里的声音。

噼里啪啦。叮咚叮咚。

老天爷真是慈爱。下吧,下吧。她笑了。雨水可用来浇花,她养的花并不多,一株四季海棠和两株山茶,一个开白花,一个开粉花。还可以浇灌葱苗、圆白菜、黄瓜、茄子、西红柿、长白菜、红萝卜、玉蔓菁、尖椒、香菜,还有草莓,就两枝,可这家伙控制不住,一旦蔓延开来,就是一大片。这些都需要水,当然要等到天旱的时候。她还拿来洗衣服,就用那个大红色的盆。洗锅,污泥渣滓沉入水底,只舀表面的水,可孩子们还是说她,嫌不干净,不卫生,怕得病,她不听,大概是习惯了。

雨什么时候停的,她记不真切了。总之,她并没睡多久。太阳从窗户外面跳进来,屋子里暖暖的。平时她一天就两顿饭,上半午一次,下半午一次。每次都是糊糊之类的稀食,再泡半个馒头、花卷或者饼子,凑合凑合就是一顿饭,很省事。她翻开蒸笼,半碗烩包菜是昨天的,几个馒头似乎是前天的。仔细看的话,都能看到馒头上粘了点点斑斑青绿。包菜似乎还弥散着一股味道,只是她鼻子已坏掉,闻不到罢了。她在院子里亲手栽种了很多包菜,它们成片连接,汪成了一片绿莹莹的海。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愿意把碗里起了颜色的菜给扔掉。在她看来,它们并没坏掉,只是样子有些丑陋罢了。她舍不得扔。她说,扔了,就葬良心啦。还有小米粥,昨夜剩下的,已经不那么金黄了,倒进锅里热了热,她将馒头掰碎,泡进去,这样就好咬。烩包菜她还能咬动,当然,要炖得烂烂的,她的嘴巴里只剩下三颗牙了,一颗下门牙,两颗嗓牙,她吃东西就靠这两颗嗓牙磨,磨来磨去,把东西磨碎,然后一点一点下咽。

一天对于她来说,也不长。她呢,似乎是总有做不完的活。操劳了一辈子啦,她总是闲不住、坐不住,手里总得鼓捣个活做做,要不然空落落的,实在是安心不下来。这不,在屋子里走一走,院子里走一走,大门外面那条土路上走一走,总也停不下来。

后来,她突然就不走了。她发现南墙的一个角开了一个口子,很大,跟一张嘴一样。南墙是土墙,只在上面盖了几片瓦,或几块砖,都好多年了,风吹雨淋,它禁受不住了。也怪,夜里的雨太大。南墙旁边长了两棵杏树,一棵疏落,一棵细密。她靠在杏树上把那个口子打量了两眼,不多,就两眼。她就决定要修补修补了。她回了屋,准确点说,是回了东房。东房专门放一些用的杂物。铁锹、箩筐、斧头、扫帚、蛇皮袋、扁担、筛箩、麻绳、铁桶……什么都有。就是箩筐,也被分成大箩筐跟小箩筐,全部用柳条编织,小箩筐套在了大箩筐里。她找了一根粗一点的麻绳,拎了个斧头就出门了。出门前,其实她犹豫了一下,犹豫并不是因为她不打算去了,而是她想起了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和一大摊泥,把砖头一块一块码在那个缺口上。之后,她就放弃了。本来就是土墙,平白无故多出一片砖头,不好看哎;再者,泥倒是有现成的,只是砖头,就不好找了,当然也可以用石头代替。她觉得不好。

她真就走到了那个河湾。那天太阳出奇的好,明晃晃像一大团光从上面浇灌下来。她觉得满身被什么东西覆盖了一样,温暖异常。她的精神头也很足。河湾旁长了一大片茂密的酸刺林。酸刺的果实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圆形,橙黄色的,味酸甜,可直接食用,也可榨果汁,很好喝,现在还不是它们开花结果的时候,所以,除了细小的叶子和麦芒般的细细密密的刺,什么也没有了。而这刚刚好,把它们搭在土墙上,起防护作用。

她找到几根大酸刺,在视野开阔的位置,她一根接着一根开始砍了。酸刺的根倒是不浅,由于下过一场雨,泥土松软,好刨。可她还是砍了,砍过的根还能冒出新枝。应该说,她还是蛮硬朗的,尽管累得气喘吁吁。可不大一会儿,居然就给缓过来了。她把已经刨好的酸刺用麻绳捆到一块,丢出一个头,往瘦弱的肩膀上一放,运足了力气,就朝着家走去了。真的是一口气走回来的,走过的路面被酸刺拉出一片白白净净。她只歇了一会儿,开始和泥,开始垒墙,然后,那些酸刺就呼啦啦呼啦啦搭在了南墙上。这个缺口一堵,她靠在杏树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笑了。她的嘴里只有三颗牙齿,很空洞,挡不住风,风就跑进来跑出去,像个顽皮的孩子。几片杏树叶也轻飘飘洒落而下,羽毛一般粘在她身上。她并没有把它们拂去。

回了屋,她把斧头和麻绳丢在东房的地上,就靠着棺材睡着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棺材就被从梁顶给抬下来了。按理说,棺材其实是不能随便抬来抬去的。

原先她是住在梁顶的,她住东房,棺材就搁在西房。后来,梁顶上渐渐没几个人了,死的死,走的走。大白天也看不见几个人。一到了黑夜呀,灯火少,闹不清楚啥东西在叫,呜呜呜的,呜呜呜的,怪吓人。其实她不怕,活了大半辈子了,啥没见过?凑合凑合就好了,又活不了多长时间的。她早就看开了,心里头有数得很。没办法,是孩子们让她搬下来的。这就搬到了儿子的一处旧院。搬下来后,她就很少再上梁顶了。有那么一两回,她费了好半天劲才爬上去,在院子里呆立了好长时间,野草疯长,土墙剥落,有人住,还有一点人气,没人的话,啥也不是个啥了。她透过门缝缝瞭了一眼棺材,就又缓缓下梁顶了。有段时间,她明显觉得自己不行了,赶快跟孩子们说,要上梁顶去,要死也得死在棺材里。孩子们怎么能答应?这不,就把棺材给抬下来了。棺材被抬之前,孩子们多方打听,看了看,问了问,又算了算。看着棺材又搁在了屋子里,她呀,终于算是安心了,眼睛一闭,又不省人事了。真是没想到,在炕上晕晕乎乎躺了一个星期,居然就给好了。

棺材是她自己花钱打造的。那时候她手里头还有几个钱,也不多,能置办的东西就都给置办了。不用,也先放在那里,说不定哪天真就用上了呢。除了棺材,她还特意给自己做了一套蓝底浅白花寿衣,棉的,专门穿在外面的。还有一双绣花鞋。她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她男人早就死了,埋时连一口棺材也没有,就一卷草席。她男人死了怕有三十几年了吧,她自己都记不清了。男人走时,炕上还留了一堆娃娃,大的,小的,哭的,闹的。也不知道她咋就把他们一个一个给带大的。这么些年,都是她自个儿顾自个儿。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啥也得自己亲手弄,不想麻烦别人。老了,更要强了,倔得很。孩子们倒都长大了,儿子有了儿子,儿子的儿子又有了儿子,好几代了。别人就说她,跟孩子们住一块吧,好歹有个照应呀。她嘴上不说,自个儿心里头清楚着呢,咋好意思麻烦人家?听听吧,她跟孩子们都“人家”“人家”的。孩子们也是一大家子了,红火是红火,热闹是热闹,顾过来顾过去的,也不容易。

她一个人能行。她也觉得一个人挺好。真的,还省心呢。

她不想麻烦孩子们。

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一个什么样的梦呢?醒过来之后她自己都有些恍惚。她是被一阵吧嗒吧嗒的声音给吵醒的,这一段时间以来她都能听到这种连续的声音。吧嗒吧嗒,吧嗒吧嗒。似乎在叫,也似乎在吞吐什么东西,不过,她并没有觉得这种声音难听。现在,她的耳朵反而受不了那种异常死寂的安静,幽深幽深的那种。对她而言,只要稍微有一点点动静,就好了。

她爬起来,吓了一跳,她居然睡在棺材里面。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爬进来的。凳子靠着棺材,棺材就搁在东房的地上。她站在地上,头有点晕,身体困乏得很,大概是昨天使出了太多劲。真是一把骨头,折腾不起了。

疤婆进来时,她正躺在炕上。

“哎,哎,哎,这是咋了?”疤婆是她男人的妹子,是她孩子们的姑姑,按理说,疤婆应该喊她一声嫂子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疤婆习惯喊个“哎,哎,哎”。

她和疤婆年龄差不多,年轻的时候,两个人没少争吵打架,老了老了,反而好得很,像一对亲姊妹。

她把眼睛睁开,看见疤婆将两块豆腐倒进了盆里,扑通一下,扑通又一下,好多水飞溅了出去。“你就不能慢点。”她挣扎着坐起来,瞪了疤婆一眼,“你看看你,我又不是没有。”疤婆不看她,也没有回应她,将白色的饭缸摆在了炕上,疤婆语气很硬地说:“吃。”

“啥?”

“鸡肉。”

她盯着疤婆的脖子,那块疤紫色,却泛着光,通亮。她下了地,揭开红色的柜,从里面掏出一个很大的塑料袋,摊在炕上,是各种样式的饼干,长的、圆的、裹纸的、白的、夹心的、咖啡色的、五角星的、奶油的、厚的、带包装袋的。孩子们给她买的。来一个人,她就把这些好吃的拿出来。

“快尝尝。”

疤婆打量了一眼,“我又咬不动。”她把眉头一皱,捏起很薄的一小片,递给疤婆,“尝尝,这个酥。”疤婆含了半小块在嘴里,好长时间才把舌头给空出来。

“哎,哎,哎。”疤婆喊她。

“照我说呀,你真的该跟孩子们住在一块,真的,你数数,一个孩子一个月,大半年就过去了。”

见她没反应,疤婆就用拳头捅一捅她。

她知道疤婆的意思。每次疤婆来了都会跟她念叨这些,她的孩子们比疤婆的孩子们有出息。疤婆三儿一女,女儿前些年得癌症死掉了。儿子们都在城里头,只是媳妇一个比一个凶悍,一点也不比疤婆差。疤婆倒是想去,只是,去一次吵一次,去两次吵两次。哪家都一样,儿子们的骨头真的是太软了,软得像烂泥,死狗扶不上墙。疤婆不想遭那罪。她比疤婆强多了,孩子们过得一个比一个好,都三番五次求着她去,媳妇们女婿们都邀请了。她不,说啥也不去。

还是那些话。她觉得她一个人能行。她不想麻烦孩子们。

“你哥那死鬼,活着时,可失笑呢。有一回,躺在炕上,我在后炕,他在炕头。那会儿点的还是煤油灯哇,我跟他说,以后就不点煤油灯啦,都是亮花花的电灯,白生生的,还晃眼哩哇。当时村里头人们都说哩,我也是听来的。”

“就他那倔脾气,你还不知道?说啥也不吸那口水烟了,歪着脑袋,就跳起来,一字一句跟我喊,‘点灯不用油,黑摸呀?耕地不用牛,人拉呀?’我能说个啥?”

疤婆说:“你跟我念叨了好几回啦。”

她说:“死鬼没赶上。”

她说:“我有时候就把灯打开,全打开,亮花花的。想死鬼。”

她说:“死鬼苦命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很大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来,出去了,很快又回来。她用大衣襟兜回来好多东西,一股脑儿全摊在了炕上,三条绿莹莹的大黄瓜,五个西红柿,一个圆鼓鼓的包菜,六七个青涩的尖椒,一把香菜。分别打包装了起来。

“你看看你,我又不是没有。”

“你的是你的。”

“你看看你,这时候还分你我。”

“行了,吃一天少一天。”

“是啊,吃一天少一天。”疤婆突然叹了口气,“赖大头也被拉去城里医院了。”村子里的人,掰开指头,都能数得清,就那么几个,赖大头算个硬强的,平时老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啥时候的事?”

“就上午那会儿。”

“他都八十九了,差不多了。”

疤婆嗯了一声,声音很低,突然把声音提起来说,“墙塌了就塌了,你还能顾及那么多?又没有人来,怕啥?也别光顾着接水浇地,每天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别瞎想。”

她点点头说:“你别光说我,你也一样。”

疤婆走了。

她把疤婆送出门外,站在大门口,没有很快回去。细小的土路上,只疤婆一个人,她的背影一下一下闪烁颠簸,她看不清。疤婆住在村子的最西面,翻个坡就到了。这里原先是个大村,虽然有梁有沟,地势不太平,可也住过上百户人家。现在,都空了,那些空屋子就像一张张大嘴巴咧着,吞没了不少时光。剩下几户人家,村东有,村西也有,零零散散,勉强支撑着、守着,似乎要把什么留住。

日头跌下去,她才想起回屋。一切都暗下来,也静下来。她把炕上的东西收拾好,吃了一块肉。没用多长时间,疤婆把肉切成了很小很小的块,大概也是为了好咬,又找了一个碗,匀出半份来,端着就出去了。

她的隔壁住了一对兄妹。

妹妹结过婚,也有过一个孩子,只因为她是个愣子,后来她男人就不要她了。父母死得又早,哥哥至今打光棍,也带点愣气,只是比妹子强多了。兄妹俩相依为命,家里种了几亩田,还养着一群羊,临到给妹妹看病时,就把羊卖上几只。一般而言,她很少跟这对兄妹打交道,有时候见妹妹坐在院子里,手里抱着一个布娃娃,将胸脯抖出来,往布娃娃嘴里塞说:“吃!我们家小宝最乖了。”此种情形,她往往趴在东墙头,立在那看,说不出一句话。有时候,两个人目光撞到一块,笑一下,就又分开了。她刚从梁上搬下来那段时间,这对兄妹就站在墙头那边,看着望着,也笑着。好像在欢迎她似的。后来,渐渐就熟了,哥哥有时候也端着肉过来,有时候也端糕,黄灿灿的油炸糕,里面包了豆沙或者土豆丝粉条。

她也把肉端过去。两扇木大门被一条链子拴着,中间挂了一把黑锁。兄妹俩不在。大概又进城给妹妹看病去了。啥时候走的她都没察觉。

她踩着月光回来,有点头晕,还是没缓过来,到底是老了。

手机响起来。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哎嗨哎嗨伊尔呦啊,路见不平一声吼。

她接起来,是三儿。三儿一打电话就是那句话,有水没?他不知道她早就接了许多雨水。三儿一回来就开着车去村子当街的那口井拉水,一拉就是好几水缸,够她吃好久。三儿还说,他明天就回来了。她问,回来干什么?三儿说,看看。她说水很多很多,够了。三儿大概接到了疤婆的电话,说,别干活,坐着。哪能坐住呢?她的心一刻也闲不下来。三儿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大,也是在强调,把手机挂在脖子上。他已经打了不下五个电话。

孩子们给她买了一部手机,是个老年手机,个头不小,分量也挺重。孩子们就在这部手机里开始了千叮咛万嘱咐。孩子们在手机上还特意拴了一条红绳,让她挂在脖子上,走到哪就带到哪。这样,孩子们就放心了。电话打过来,因为是个老年手机,声音就特别特别响亮,好像是干吼的那种。刚开始的铃声是《好日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

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明天是个好日子

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唉 ……

后来,她不知道怎么按的,《好日子》没了,只剩下了另外一首《好汉歌》:

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哎嗨哎嗨伊尔呦

路见不平一声吼。

这句完了,她才接起来。

声音大得没法说了,就怕她听不见呢。其实她耳朵好使得很,连细细微微的吱吱吱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手机响是响了,可她不会接。孩子们专门花了好长时间才教会她,手机一响,就摁左边那个绿颜色的键。好几次,她都摁了红色的键。孩子们早就习惯了,起码是挂断电话也算是一种回应了。

就怕她不接电话呢。一开始,她还规规矩矩把手机套在脖子上,走到哪带到哪。后来就不行了,她觉得太麻烦了。干活时,这个家伙总是在胸前晃过来晃过去,看着都心烦,太麻烦了。

她不会打电话。只能等着孩子们把电话给她打过来。商定好时间,她就坐在炕上等。今天是大女,明天是二女,后天是三女,大后天是大儿……孩子们都商量好了,每天都会给她来个电话。程序似乎都一样,需不需要钱?吃饭了没?是不是一天三顿?身体怎么样?药吃了没?都知道她肠胃不好,然后就是叮嘱。该吃的药一定要吃了!一天三顿按时吃饭!次数多量可以少!没事别老在炕上躺着,多出去走动走动!千万别干活!那还能有个完啦……

那边一直说,她这边一直嗯嗯点头。

后来,话也少了。

再后来,电话似乎也少了。

挂了三儿的电话,她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呆呆看墙旮旯。她不开灯,有人的时候才开,要不,想死鬼男人的时候才会开,他一辈子点的都是煤油灯,没见过电灯,好像是她这样做,专门给死鬼男人开的。孩子们早就给她安了电,西房一个灯泡,东房一个灯泡,院子屋檐下吊着一个更大的灯泡。打开了都是白花花的亮光。她不开,开了觉得眼睛还受不了呢。有月亮的时候就更不会开了。她的窗户不拉窗帘,月光像一只白羊一样,扑通一下,说跳就给跳进来了,整个屋里浸泡了一般,虚浮缥缈起来,柔软得厉害。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太好,这个时候就更是模糊一片。她就干脆把眼睛给闭上了。没一点声音,连心跳动的声音都听不到。

她大概是老了,老得都没有了心跳声。

她觉得空。

她就把电视机给打开了。其实她不看的,她就希望有一点动静。电视上乌七八糟的画面跟声音,她看不懂也听不懂。她也从来不去换台,好几年,她就守着一个频道。她不会换台,怕按错呢。

孩子们早就跟她说好了,遥控上面好多按钮呢,想看哪个就看哪个,随便按。有一回她真的就给按了一下。屏幕刷的一下黑了,黑的一刹那,屏幕最中间哗一下忽闪了一道细细的白光。她吓了一大跳,赶快从炕上下来,对着电视又是瞧又是看的。完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就使劲拍。拍电视的上面,连续好几下,没反应。又拍电视的侧面,这次用的力小一些,还是没反应。她想,肯定是她给按坏了。她再也没有动过电视,还是后来三儿来了给打开的。电视屏幕忽闪了一下就跳出一些白点点,很快中间闪过一道光,画面出来了,她就笑了,却再也不敢瞎按了。就守着一个频道。只有孩子们来的时候,才会换另一个频道。三儿拿着遥控又教了她好长时间,效果还是那样。她基本上不看,要看也就那一个频道。

更多的时候,她在听二人台,孩子们给她买了一个收音机,将下载好的二人台传进去。《走西口》《王婆骂鸡》《挂红灯》《打金钱》《拉骆驼》《小寡妇上坟》《打樱桃》《光棍哭妻》《剜眼睛》《三女人唱讨吃调》等等。她不知道二人台为啥那么苦、那么悲,可是她喜欢听,二人台唱出了别人的苦和悲,大概也能把她心里的苦和悲给唱出来。

她平常睡得早,一到凌晨四五点时,早就没了睡意,反而很清醒,天还没大亮就爬起来。大门口走一走,院子里转悠转悠,拾掇拾掇菜园子。再折回屋给灶火添个柴,炕收拾了,地扫了,桌子跟墙面抹了,捎带着做点别的,天早亮了。

今天儿子要来,她越发要好好收拾收拾。

可是,她头疼得厉害,如果不是一阵咚啪咚啪的响声,大概还要继续昏睡。她咬了咬牙,爬起来,出了屋,站在院子里,目光穿过东墙,看到了兄妹俩。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妹妹坐在屋门口,手里抱着那个早就被她团黑的布娃娃,眼睛却在注视着她哥哥。哥哥站在当院,脚下都是晶莹饱满的玉米颗粒,满院金黄。她的眼睛被什么东西照耀了一下,一道光从地面升腾而上。只听得咚一声,半空中很快又啪的一声。她才明白过来。哥哥在放爆竹。一早晨放了好几个了。她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哪门子事呢,又一个爆竹一发冲天。很快,她瞭见远处林子里的一大群麻雀受惊而起,叽叽喳喳就没了踪影。这是怕鸟呀雀呀吃他玉米哩,吓唬它们呢,这个愣哥哥,她不由自主笑了一下,抬头望天,才发觉日光甚好。空气中似乎汹涌着玉米香,她的鼻子蠢蠢欲动,伸出舌头,贪婪地舔了一下。

她也想把粮食袋里的小米、谷子、小麦、黄豆、玉米、大豆全都拾掇出来,让日光在上面静静流淌。万物生长靠阳光,多好。那样的话,满院都会是香味,风一吹,四处弥漫。或者,还要翻一翻面袋,上次拾掇好像是几个月之前了,时间一长,它会滋生出蠕动着的细小长虫,是红色的。

只是今天,她没时间了。

儿子要来,她得考虑着做点啥饭。她的记忆真的是越来越差了,她明明记得冰柜里还有一条鱼,怎么会没有?什么时候吃掉了呢?还好,她找到一大片猪排骨,全炖了,都给孩子们吃,留着,她一块也咬不动。冰柜里也不知道放了一些什么,塞得满满的,都是孩子们买来的,来一次买一次,一次比一次多,孩子们怕她饿着。她年轻时受过饿。可她只有一张嘴,吃不了啊,再说,院子里那么多菜,足够了。冰柜里东西太多,她平时的熟食都放不进去。孩子们就想给她换个大的,她不同意,说这个就够用。其实,她不想花那个钱。

说起来,孩子们都不常来。她知道,他们都忙。她也不会在电话里念叨想孩子们的话,其实是很想孩子们的,越上了年纪越想,根本就止不住。她的话越来越少,可她对孩子们的念想越来越长。想儿子想女儿想孙儿想外甥。可是她不会在电话里念叨,顶多就捎带着问候一下,没别的。她男人在世的时候,她从来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

孩子们其实也说不出口。电话里老是那一套说辞。

三儿终于来了,开着车,车里坐着媳妇和孩子。三儿肯定给他哥哥姐姐们打电话了,后面是二儿、大女、三女。都开着车,都是一家子。这些孩子,要么不来,要么哗啦啦一起都来了。她的心情很复杂,更多的还是高兴激动。这个时候,她的眼泪很不争气,说下来就下来了。她的话越来越少,可她的眼泪却越来越多了,总也流不完。没来的,她却牵挂上了,大儿在外地,忙得很,这次没回来。二女也忙,也没回来。她的心里突然就有了惋惜。泪又流出来了,怕孩子们看见,偷偷背过身,揭开柜,把那些吃的全部拿出来,都是孩子们之前来看她时带过来的,她都留着呢,她平时舍不得吃,现在,毫无保留,全部摊开在炕上,她的嘴里说不出别的话,一直在重复,吃哇吃哇。孩子们吃,她才高兴。

她把自己吃的稀饭馒头藏起来,把做好的菜和肉往上端。孩子们来一回不容易,她得好好招待,好像是除了给他们好好吃一顿,再也想不出别的了,再也没有什么给孩子们了。她老了,不中用了。

孩子们待的时间并不长,她把新鲜的菜蔬给孩子们带一些,孩子们就开着车走了,基本上不过夜的。他们都有事情要做。

孩子们给她留下的嘱咐满满的,她一句也没记住,心里空空的。

水缸里的水满满的,她的心里空空的。

炕上、柜子里、冰柜里的吃的满满的,她的心里空空的。

她的口袋塞满了钱,是孩子们硬塞给她的,她的心里空空的。

她站在大门口,目光有些呆滞,瞭望着车出了土路,上了水泥路,又从水泥路拐进了那条柏油大马路,看不见了。真的是看不见了,没一点影子了,她才一下一下把目光给收回来,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泪又出来了,这回她没有躲藏,没有逃避,任泪水在干枯的脸上流淌。她坐在大门口那块青石上,懒得动弹。

她突然想,要是多生几回病就好了。

后来,她终于回了屋,坐在炕沿边,盯了好久,她要好好看看,然后才开始收拾孩子们留下来的东西。很舍不得,好像是这些东西放在那里,那样乱,才证明有些人气,她才觉得这屋子里不只有她一个人。最后,她终于把它们一一放在固定的位置上。再洗了锅,洗了碗,炕上收拾得差不多了,才直愣愣躺在炕中央,褥子也不铺,被子也不盖,连衣服也不脱。她是睡不着的,眼睛呢,也是半开半合。月亮升起来很高了,白缎一般贴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她想赶快睡去,就那样睡去,大概只有躲进睡眠里,她才能感觉好一些。

死鬼男人并没有闯进她的梦里。

她睡得很死。好像还打了呼噜。她特别希望自己一觉睡过去,可是她还是醒来了,又是一天。她有点犯愁。于她而言,老,并不意味着岁月在减少,相反觉得岁月在一天一天增加,每增加一天,她必须找事情把这一天度过去。她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铆足了劲似的,一刻也不停歇。

她必须这样。

因为她要把时间填满,时间填满了,心就不会那么空了。可她怎么可能把时间填满呢?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人人深陷其中,年龄渐长,她越陷越深。既然无法填满,就试着逃离,而且是时候了。

活了八十八岁了,够了。

八十八年,她都为别人活着,为生下她就死掉的妈,为她十一岁那年把她送到这个村的爹,为给她扔下一炕娃娃的死鬼男人,为孩子们。此时此刻,她要为自己活着。八十八年都为了别人,最后一刻,似乎才是为了自己。

好像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她一下子就很轻松。

她把屋子清理了一遍,像过年一样,该擦的地方擦,该抹的地方抹。她是一个极仔细极讲究的人。一切光亮如新。扫了院子,连同大门外的空地,又把菜园里的菜蔬浇灌了,她都能听到水分渗入泥土里的声音。山茶开了,白的,她把它放在太阳底下,香气弥散,她忍不住深吸了几口。她把院门插上,进了屋子,又把屋门插上。

后来,她仔细洗了脸,特意梳了头,梳得一丝不苟,每梳一下,都会掉一些白发,像年轻时做少女那样,她努力把白发缠在手指上,缠不紧,很快就松散开来。然后,她找出镜子,照了照,真的老了,全是皱纹。她朝自己笑了笑,皱纹更深了。

是时候了。

她穿上了蓝底浅白花寿衣,穿着绣花鞋,一步,一步,踩着凳子,进了棺材。这个过程很漫长,漫长得足以抵她一生。躺下那一刻,她的心渐渐静下来,她的双手交叉叠卧于小腹,她的眼睛就那样,就那样,缓缓闭上了。黑暗很快落在她松软的眼皮上,可她还是感觉很亮很亮。

是光。

有无数光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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