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攀
一
现在是二零一八年五月九号,十点五十九分,这一分钟要好好享受,因为从下一分钟开始,就是外卖的午间配送高峰期了。我知道离这里一百多米的地方,美食一条街的入口,我的同事们已经开始盯紧手机屏,把抽到屁股的烟扔在地上,不,战争也许更早到来,哪一个同事正提着白色、印少数民族女人头的塑料袋,从云南米粉店夺门而出,今天的第一滴汗慢慢浸入他头盔的束带了。而我,可以在这片阴凉下,继续看一本——不,我不会告诉你书的名字,亦舒说:“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我虽然是一个男人,但一向也很相信,男女应该平等,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引用亦舒的话,对一个男人来说,一定显得很特别、很古怪,而古怪就是戏剧性的开始。
我一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想要活的戏剧性。所以,我选择当一个外卖员,一个每天想接几单就接几单,而且不会因为业绩太低被辞退的外卖员。(可能有人会问,这怎么可能呢?师妹就说,师妹有一个姓古的老师说,小说要对角色的收入来源有交待,一个普通的白领,天天喝星巴克、吃哈根达斯、穿名牌,这怎么可能呢?)我虽然不想活得有小说性,但是戏剧开场之前,不是常常都有一个小册子,会介绍主角的人物背景,方便大家理解剧情的吗?因此我也不妨告诉大家,我是一个富二代。
我父亲的富裕,在中国来说,属于最不戏剧的那一种,仅仅只是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无意中买了一些房子,什么也没有做,静静地等了十年,他就变得有钱起来了。有钱之后,他既没有抛弃发妻,也没有染上毒瘾,也没有认识狐朋狗友,没有玉牌、没有保险柜、没有豪宅、没有纯种猫、没有公海赌局、没有陌生的香水味、没有意大利还是蒙大拿的定制西装,甚至没有可以绷开西装纽的,因为在欢乐中过滤了太多酒精而日益胀大的肚腩,一切都没有,他居然带着钱做了二十年普通人。对此,我深表同情,并且替他完成了他人生中唯一有点戏剧性的部分:一个正经大学毕业的儿子,好端端的公务员不考,竟跑去给人送他妈的外卖。那是我唯一一次听见他说“他妈的”,他就连人都骂不好,太可怜了,只有最无聊、最没有想象力的人才会用普通话骂粗口。我本来期待可以听到一句“丢你老母发嘿”的。
无论如何,我总是他的儿子,一个普通人百年之后,总是希望有个儿子把他的尸体拉去火葬场,烧出来有个骨灰盒可以装,装好了有块地可以埋,清明、春节,有人去他坟前扫地洒水,运气好的话,还有孙子在碑前撒一泡活泼的屎。因此我每个月卡上都可以收到两万块钱,至于外卖点,既然已经和我父亲签了二十年的零租协议,也就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把那句“癫仔”骂出声来。
二
跟其他外卖员不同,我每次都只接一单,在饭菜汤尚热时就送到客人手里。每次都把时间算到最尽,跑着上电梯,跑着下电梯,把外卖递进都没完全打开的门里就走,连点餐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有什么乐趣?而我很珍惜那些小票,还给它们每一张编一个故事:要生炒牛肉饭加南北杏川贝海底椰,让送到七天酒店六零一的刘先生,可能根本就是牛女士,孤身来探在工业园上班的男友,对方却加班加到日月无光,连回来陪她吃个外卖的时间都没有,为安全着想,唯有改名换姓,以免招来不怀好意的骑手;而点桂林米粉三两备注“多多多多多多加辣!”的王女士呢,虽然地址在国际轻纺城的“潇湘布料”,就一定是湖南人吗?广东人最近也越来越能吃辣了嘛……
可惜,六零一的房门打开,刘先生喉结突出,肩膊肥厚,啤酒肚有宰相之风地挺在那里,椅背上一件带点皱的西装外套,桌上一张蓝车票,几盒“陶陶居”礼饼,旧空调吹出的每一寸冷气里,都写满“因公出差”四个大字;王女士接过米粉,笑容亦好似辣椒一般温中健胃,散寒燥湿:“辛苦啰,天气这么热,喝口水要得不?”现实总是平铺直叙,偶然转一两个弯,也都只够格充作话本里的入话,担不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高潮。就好像旧年八月,十一二号,我敲完翡翠豪庭五栋一八零二的门,比想象中更快,一个颤巍巍的阿婆扶着把手站着,打断了我的“您好,祝您用餐……”:“搵咩人(找谁)?”
她口音好亲切,跟我外婆好像,会不会也是粤西人呢?我不禁也用白话说道:
“你好,我是送外卖的,请问你是不是姓江啊?”
“你搵咩人(你找谁)?”
“你好,婆婆,你是姓江吗?这里有两份粥,是你点的吗?是不是你的子女点给你的?”
“哦,要俾钱(要给钱)……”
“外婆——!不得随便开门的!等我来!”
卧室门猛然打开,一阵穿堂风大力扫过,有个刚刚给吊带睡裙套上T 恤还没来得及往下拽平的女仔着急忙慌地跑出来,夺过外卖,以一串普通话把我关在门外:“谢谢,辛苦了,再见!”
贴在防盗钢门的另一边,我偷听到外孙女心有余悸的、用快脆的白话数落的声音:“都说不得开门给别人的!听见没有?不能开门给别人!我同你讲,如果我在屋,听见人家敲门都不要开门!等我开!”
“如果随便开门,人家拿你一刀斩了怎么办?!千万要记得啊,不可以给人家开门的!”
“——不用你拿!我自己来,你坐好知道自己吃饭就得了!”
外婆的“嗯……”“唉呀……”虚弱地镶嵌其中。再后来,声音就听不真了,她们大概到饭厅去了。我送外卖,遇到的有意思的故事,这已算是很长的一个了,加点理论,加点想象力,会是一出勾人泪下的悲剧,叫什么呢,一个作家有《出门寻死》,我有《关门等死》,一个人该有多寂寞,才会一听到敲门声就打开门来?她在门边等了多久,又有多久没有人找她了?
我将这由真人真事改编的悲剧梗概告诉师妹,师妹说,你这出戏想升华什么主题?“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还是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不能也不必对子女抱有期待?你有没有想过从外孙女的角度,这个剧本会怎样展开?
过了一天,师妹发来她的大纲:
05:00 外婆醒来
05:30 被外婆叫醒,替她用昨天还会用、今天却不会用的微波炉热粽子吃
(闪回:昨天05:22,被外婆叫醒,替二舅父的三叔充二十块钱话费;前天06:37,被外婆叫醒,她说:“没事,我看看你醒了没有!”)
11:00 给外婆叫外卖,外婆说:“随便!”开始念菜单,如遇外婆问:“什么?”即需大声将菜名重复两到五遍不等。从头将菜单念了一遍,外婆说:“都有什么?”念第二遍,外婆问:“第一样是什么?”遂放弃,问外婆:“叉烧饭吃吗?”外婆:“叉烧热气!”“鳗鱼饭?”“惹痰!”“萝卜焖牛腩?”“牛腩不吃得,牛腩太硬!”“酿苦瓜?”“苦瓜太寒!”“冬瓜煲鸡?”“日日都食鸡,哎,随便了,你喜欢就点了。”
11:45 下单
12:24 外婆说:“云吞?今日中午食云吞?——我点的?啊,我不记得了。——云吞几两?——二两?二两才得这么多?”
13:35 帮外婆放开塞露
13:52 通马桶
15:37 外婆还是有点肚痛,给外婆吃了点保济丸,希望有用。不要去医院,千万不要去医院!
17:50 医生开了三天的药,说如果不好再来复诊。还好,不用吊针。
17:59 在回程出租车上叫了外卖,陪外婆吃一碗白粥先,今晚不拉肚子,明天就可以点肉粥了。
18:31 “外婆——!不得随便开门的!等我来!”
三
旧年九月,秋老虎最恶时,我接到一单外卖,要把一份龙虾汁土豆、一份生菜啫啫煲、一份十三香捞扇贝,四份白饭,12 点37分之前,送到明康街一百二十三号富华花园四栋二零四。因为这家店出名,又贵又少,正当我猜测这究竟是一个晚上不想煮饭的人,还是四个不知就里的生客时,一个黑油油——即使穿上了米白色POLO 衫,也挡不住皮肤上那种由太阳和汗历久弥坚、共同腌制出的光芒的中年男人,在单元门前截住了我:“堕落小龙虾?”
“是的,祝您……”
“爸爸,爸爸,我帮你拿小龙虾!”
啪、啪啪、啪啪啪,小女孩的拖鞋忍不住跟楼梯打了一路响亮的啵,她是那种成绩未必最好但总在大家视线中心的女孩子吧?她的裙子永远不会干干净净,前襟沾着手工课的胶水,袖口红的红、紫的紫,有自来笔水,也有应时鲜花的汁液,但她做的小宝塔总是站得最稳、黏合得最不露痕迹,编的花戒指也有最多女同学想要——现在的小学生还会编花戒指来玩吗?总之,她还用不同颜色的胶圈扎着三四个小辫子,有一个略松脱了,漏出几根黄而软——被认真地埋怨过,何时才能像爸爸一样浓黑——的头发;但没等我见到她,男人一把撕掉小票,团进垃圾桶中,回身阻止了我的想象来到现实:“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学习不见你这么有热情?”
像许多文化程度有限的人一样,他对子女总是操一口黄腔走板的普通话。从何时起,人们赋予普通话特别的意象?把它跟现代化、城市化与距离感挂起钩来?去往下一家早茶店的路上,我努力地思考这些问题,以便遗忘一个简单的推理:男人没有点小龙虾;男人提早到单元门前等候,拿到外卖第一件事就是撕掉写有菜名的小票;“堕落小龙虾”月售1125的“十三香小龙虾”一份68.8,“十三香捞扇贝”则今日特价,26.79;所有一切,指向一个可能,他舍不得买小龙虾,打算骗女儿说店家送错了,也打开吃了,不能再换了。
小女孩期待这顿龙虾有多久了?这是她的生日礼物,抑或英语终于考到一百分的奖励,在向父母张开口前犹豫了多久,又提了几次才获得不耐烦的点头?男人呢,他这样窘迫有多久了,是什么令他不得不付出一个父亲的自尊,屋子的租金、薪金的拖欠、老家父母的慢性病?我知道,没人会喜欢被一个送外卖的同情,但那时我只想到我自己,我想到很久以前,初一那个寒假,我考到年级第五,我爸一早已说了,答应我买一套《火影忍者》漫画——野鸡出版社盗印的那一种,几十本也只要一百六十八,就摆在东方书城一进门左拐的架子最顶上,我每个星期天下午都去看一次——但是,谁又能想到我最后抱回家的是《世界文学十大名著》呢?从这点看,我的父亲倒也不是全无戏剧意识,好像还得到一点希区柯克的真传。后来我有了正版的《火影忍者》全集,日版一套,台版一套,一书架手办,两箱周边,联名的T 恤、卫衣、帽子和鞋,但我永远也没办法回到过去,把这些交给初一的何斐然了。而火影也已经烂尾了。
“喂?您好,我是外卖骑手,刚才给您漏了一份小龙虾,真的不好意思!龙虾我就给您放单元门口可以吗?我还有下一单要送,马上要超时了,谢谢您!”
师妹听说此事,酸我:后来呢?救世主,你是不是躲在一边,观赏小女孩父亲下楼来拿龙虾的表情?
我说:没有,是小女孩下来拿的,她开心得不得了。
实际是,我一放下外卖,马上就跑了。我最喜欢送外卖的地方就是它产生的故事,总是支离破碎,总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一有结局,故事就不能飘在天上,就会被铁一样的结局拖下来,沉在泥塘里。师妹将我想得太勇敢了,我只想补偿过去的自己,不想见证一个父亲的脆弱,进而多情地跟我的父亲达成和解,哪怕只是一点,也不会削弱我主要建立在父子矛盾上的戏剧性吗?
四
或许大家会好奇我的师妹,或许不会。她是我的戏剧性收集之旅中唯一不是靠送外卖结识的人,我大学的直系师妹,我们认识的方式平淡无奇,一天下午,她申请添加我的好友,开场白是:师兄,你是不是选过刘老师的课?给分高吗?但这也不妨碍师妹和我在无意义的日常中,逐渐剥落了礼貌的表皮,互相倾泻彼此的恶毒和自私。如果说我像刑警,在现场捡拾小票、餐点、当事人的言笑举止,她就似安乐椅侦探,推断出每份外卖的因缘际会、前世今生,我们很热衷于扮演游戏,享受福尔摩斯——不,柯南·道尔的乐趣,我们假充是人间之书的编写者,要这位点一杯珍珠奶茶七分糖少冰、一杯椰果奶茶七分糖去冰的庞女士,只是为了凑齐送价才点两杯的,有一杯放进冰箱,明天再喝,就绝不可以出现一个丈夫或姐姐和她拼单。然后,我们就有理由相信,自己比被书写的角色更高一等,更风趣、更傲慢、更洗练、更有意义。
我很妒忌师妹,她身上有我重新投胎也赶不及的戏剧性:好容易从父母框死的本省金融专业跳到南方的中文系来,又被同寝的抖音外放和夜间鼾声加剧了罹患的失眠症,早七点吊紧疲乏的神经写广告软文(像一只水母用垃圾袋的方式思考),晚十一时绷着廉价的残妆离开学生的家(越秀区三百方大平层,近公园前A 出口,坐北朝南,电梯房,刷卡或登记身份证出入,邻居高雅,物业殷勤,地毯柔软,吊灯光明)挤进拥塞的一号线,奖学金亦要适当拿一些,非如此不能自给自足,与不转系不给生活费的父母接着叫板,能写善背的纯学分绩高的师妹,于是和社会活动频频的综合绩点高的同学山雨欲来了。还没完,凌晨三点,师妹发来信息:我老公(当然,他们尚未结婚,但以师妹的执行力这只是时间问题)今天只跟我说了二十句话,你觉得他是讲真吗?公务员真有这么多班要加吗?师妹仿佛是天生的主角,大大小小的矛盾都围着她转,最主角的是,她拥有那种要爱要恨的强烈气质,那种随时可以拔刀拔剑、献吻献花的旺盛精力。我不行,我还没生死,已经疲劳了。我只能妒忌。
五
旧年十月底,也可能是十一月吧,我记不清了,这个省份的入冬总是来回失败,人们的黑色背心和沙滩裤毫无参考价值。晚上十一二点钟,我把一罐珠江啤酒、微辣的六串鸡肾、六串五花肉、八串掌中宝、四串牛肉、两串豆皮、一个茄子和一份锡纸焗花甲送到,顾客敞开门,他正打电话:“宝宝,我真的真的一整天都没吃饭,我都饿死了……你快点过来煮,我等你。”我看到墙角还有一份吃完的外卖黄焖鸡。
我有点兴奋。不是正义感,而是对戏剧性的期待,使我大声说出:“祝您用餐愉快,满意的话请给个五星好评!”对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随后冲手机说道:“宝宝你看,隔壁家的外卖都到了……他点的烧烤好香啊,我想吃你做的煎土豆了……宝宝换好衣服没有?我给你打个车哦?”
我落荒而逃,在楼底跟师妹线上吐槽:为什么满嘴谎话的男人轻轻松松就令女仔心花怒放,而一个有钱、有情趣、有学历,懂得提升自己,对新世界有足够好奇,还有能力与精力理解他人的男人,比如我,却没有女朋友?
师妹答:骗一个人,要费好大的劲,不在乎她,又如何肯骗她,所以,如果将来有人苦苦蒙骗你,千万不要拆穿他。
我说:亦舒《忽而今夏》。
师妹答:你也不是真的想理解他人,只不过把别人的心当成一块生猪肉,掂量是肥是瘦,该红烧还是裹粉干炸,才能煮出一锅完美的戏剧而已,凭什么有女朋友?
讲真,我也不是那么想要女朋友,可能因为人对性的求而不得这一主旨在弗洛伊德时代才流行,现在的问题已是大家清心寡欲,出生率连年跳水,国家机器行将停摆了。但人有我无,口里难免有些酸溜溜的。突然间,我想到一个细节:他家里还有黄焖鸡外卖的塑料袋,被女朋友望见,不是死定了?
过一会儿,师妹答(我觉得师妹叹了口气):师兄,如果老师课上大发雷霆,罚你们把本来只用抄两遍的词语解释抄一百遍,你是不是真的会熬到半夜三点,老老实实写完?
我说:为什么不?没抄完,第二天老师还不让我抄两百遍?
师妹说:有的老师会,但有的不。对于有点理智的老师,在把罚抄说出口的那一刻,情绪的宣泄就已经完成了,如果学生真的抄足一百遍交上来呢,反而会惹起他们的罪疚感。假设我是那个女孩子,男友因为跟我吵架,心焦到一整天都没吃饭,一定沾沾自喜,说不定还会跟闺蜜炫耀。但我又不会想他真的什么都没吃,饿坏了胃,还不是要我陪他去医院?
所以她即使到男朋友家里,发现整间屋都是烧烤味,也会毫不在意地放下包来,打开冰箱看有什么可做?
错,我有个想法,你有没有注意到,所有烤串都是双数的?为什么不是女孩子扭开房门,得到一个在偶像剧里会用长镜头转一圈来拍的吻和“宝宝,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我怎么舍得你动手煮饭呢?已点了你最喜欢那家的烧烤”?
但啤酒只有一罐啊?
正常,可能冰箱里还有一罐,也可能两人中有一个不喜欢喝酒。
这单烧烤也没多少,还不是一个男人一顿的量?你凭什么说他预备了女友的份?
是,够一个饿了一天的成年男子吃到面青肚凸,也刚好够两个食过晚饭的人消夜了。
师妹又说:赌十块钱,你看看刚才那单的餐具,有没有选两份?
就在我给师妹转账时,一辆私家车停底下,下来一个粉面红唇、香远益清的女孩子,不知这是不是2302 的女朋友?如果是,那她无论指甲也好、头发也好,裹得紧紧的、开出一条狭而媚的高叉的闪缎裙也好,都不像来做饭的,而像来做爱的。——这话被师妹听到,一定又要指责我低级、刻板、对饭和爱的认识通通缺乏深度了。所以我怕恋爱,一切剧种中,我编得最烂的就是罗曼史。女人呢,笨的太笨,聪明的又太聪明了,最好尊敬她们,其次远离她们,至不可理喻的是和她们扭成一团,从此“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六
如何制造戏剧性?人物越怕什么,越费尽心机去逃离什么,越给他什么。俄狄浦斯如是,罗密欧如是,周萍仍然如是。二零一八年一月二十五号,那天好冻,但仍然有太阳,我提着三盒寿司、两杯茶,敲开了如家酒店305 的门。张小姐站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记住人的名字,当然,以前我编来的故事里也有牛先生、刘小姐、杨太太、黄婆婆,但那只是有时恰好还留在记忆里,有时忘了,就信口安一个用上,师妹说得对,我并不真的关心他们是谁,终于我有了舍不得忘记的名字,就是可惜只得一半,只有一个姓氏。
张小姐站在那里,毛茸茸的。深蓝色的毛茸茸的睡衣,胭脂色的毛茸茸的拖鞋,睡衣的绒是长的、软的,随意地这一堆那一堆积在一起,拖鞋的绒是短的,要硬一些,根根分明地上竖着。唯一一盏廊灯,黄色的,毛茸茸地从她头顶打下来,照在她有点蓬松、有点毛躁的披肩发上。她的脸很小,圆鼓鼓的,却有个娇慵至极的尖下巴,浮着一层极细的绒毛,像颗金黄色的阳山水蜜桃。她的眉毛好浓,眼睫好密,眼睛是醒来有一阵了,但还没完全打起精神的样子,嘴唇是一种诱人的浅褐色,像咬了一口的苹果略放三五分钟后的颜色,旁边有一点很小的渍子,淡绿的,大概是漱口时弄的牙膏印。我不相信一见钟情,甚至不相信有爱情,但如果没有,好像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在短短一个照面之中,我可以看到这么多细节,更难解释,为什么第一次,我努力回忆全部的细节,而不是从电影里拿出一件大衣给她披上,或者摘下哪个女明星的眼睛嵌入她的脸孔。
她笑了,那是一个让人忽然回到春天的笑容,不大也不小,不轻也不重,而且是梦里的、书本里的、妈妈哄小孩子睡觉时讲的童话故事里的春天:“你好,谢谢。”
“祝您用餐愉快,满意的话请给个五星好评。”
然后她关起白色的门,感谢连锁酒店,我仍然听得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她好像就是对我说:“老公,起来吃饭啦!外卖到了,快点快点!洗脸漱口!”
我不敢再听,我走了。
但又送了两单,我就后悔了,我再也无所谓手里提的是腊肠煲仔饭还是韩国琥珀炸鸡,只想回到那扇半新不旧的白门之外,听她笑、说话,趿拉着拖鞋走在地上,哒、哒、哒。我想听她走进厕所,便秘了发出轻微的哼声,顺畅时那些松软的小圆球一连串跃入水中,有清越的啪咚声,我总觉得她的粪便应该是“圆转流美如弹丸”的,但这次我不再以幻想取代现实了,我知道她也会拉肚子,但那长长的“噗——”一声,我一听到就会想起好久之前,我还在那个小海滨城市念小学时,夜里睡不着,听闻的不知哪里传来的汽笛声。我想听她把化妆水敷在脸上轻轻拍打的声音。我想听她穿上牛仔裤或裙子时,那一道像摩托轰鸣声缩细五百倍、再揉软一点点的拉链声。我想听她叫我的名字,我想——
回过神来,我就站在305,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我听见自己的血在全身跑来跑去,心脏在砰砰砰、砰砰砰,挤出我全部的灵敏、智慧和生命力。我快死了,还是刚刚开始活着?我不是我,我不想是我了,我没有我了,我想变成一只蚊,飞进去吸她的血,被拍死在她的手掌里,一个蚁,爬上她的枕巾,被溺死在她的长发里,一粒灰尘,飘进窗子,躲入她的肺里,从此不出来了。
门内没有声音。
五分钟后,我不得不找回自我,一个提了外卖来送的人,将自己买的外卖随便丢在墙角,若无其事地搭电梯下去。那天我又抢到一单如家酒店607 的,买了一单奶茶装作要送给304,但305 仍然安静,太安静了。哪怕让我听见她的叫床声呢?那样我至少有一个心碎的机会。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想她大概已经走了!第五天我在门外徘徊五次,中间有一次我就要敲门了,装作送错外卖,我已经将对白背得滚瓜烂熟,尽管很可能只是独白:“您好,您的外卖,小心烫,祝您用餐愉快。”
跟着,如果好运,门里是她的话,也许会说:“不好意思,我没点外卖啊?你看看是不是送错了?”
然后我就后退一步,看一下门牌:“哦,不好意思,我以为这里是405,谢谢啊,再见!”
这是我一生想和她说的唯一三句话,我祝她好,愉快,路上小心,有个满意的人生。然后,就没了吧,我明白了但丁为什么不曾真的对贝亚特丽齐说我爱你,因为她不需要。对张小姐,我是外套上一根多余的线头,其实这样更好,我感觉到爱的痛楚,亦无需背负伤害他人的歉疚,我很好,除了开始有点信命,我同以前没什么分别。
谁知当我走到302 时,清洁阿婶抢先一步,扭开了305“请即打扫”的门把。没人。但那双红绒的拖鞋是她的!我的心又开始跳跳跳,好像一颗跳跳糖在一个温暖湿热的口腔内。突然间,我不再怪罪那些一遇到人物紧张就写他们心跳加速的平庸作家,因为真的是这样的:她还没走!我抬起手机,一边给不存在的人打无法接通的电话,一边朝里面窥视:行李箱是打开的、桌上有一瓶歪倒的乳液、床上丢着一件文胸(蓝灰色的,样子非常光滑,有种冷漠的绮丽)和一条男士睡裤,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她还没走,就是今天也不会走,我应该耐心一点,我必须耐心一点,晚上十一点过再来一趟,那时她应该回来了,然后我有机会演我一个人的心跳回忆。
人算不如天算,下午六点半,六点半多些吧,我接到如家酒店305 的单:一份铁板泰汁茄子、一份脆皮烧肉、两碗白饭、一杯柠茶、一杯红豆沙,送到如家酒店305!这世上真的是有命的,张小姐就是我的命,一见到她我就要告诉她:我喜欢她,我愿意为她回到现实,我会对她比一切人对她都好,我将是泥,任她揉捏成喜欢的图形,或者干脆踩在脚下。为了她我可以找一份稳定而好听的职业,或成为拾荒者、赞美诗人、纵火犯、杂技演员给她取乐,我可以研究菜谱,也可以研究帆布,我可以结扎,也可以帮第十一个小孩扑痱子粉,我可以供楼,可以开着房车四处流浪,我开始有好多可能,而且每一个都这么梦幻。人生本来没意义,但总有一天,有人会给它一个意义,今天就是这一天,张小姐就是这个人。
等电梯时我想:不,不不,一等她打开房门就上前说我爱你,这变态得太明显了,尽管被她男朋友痛击一拳再扭送警察局听起来是那么戏剧,但我现在不想演两小时三十分的电影,我想演两万集的电视连续剧。我应该安分一点,老老实实送完我的外卖就走,感谢命,张小姐没有选择号码保护,我有她的电话,贿赂前台得知她的身份证号会有多难?我可以搬到她附近去,楼上,——还是同一层吧,我将在乔迁新居的第一天送她自制点心,帮她按电梯的开门键,拿过重的快递,顺路载她去超市,融入她的生活,找出她和男友或老公之间那条肯定存在的缝隙,慢慢地撬大它,静静地等他们决裂。我有的是时间,十年、二十年,在她老死的病床前我一定是那个牵住她手,跟她说不用怕的人。替她行完葬礼我就好自杀了,当然我们会合葬,我们的墓地将如她所愿,依山傍海,或随便什么她迷恋的——
“你好。”
可能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命,但我不是命运的宠儿。门里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普普通通的二十六七岁的男人。不,他不是张小姐的男伴,那双红绒的拖鞋、歪倒的乳液、除下的文胸……不见了,通通都不见了,行李箱由灰转棕,而我的梦也碎了。残渣掉到地上,没有发出声音。
七
之后我消沉了很久,不清楚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师妹,可能我不想她把我的失恋只当成一条故事的尸体,摆在钢台上,戴好手套、口罩,心中冷笑着开始解剖:看,你也有今天!我开始发觉我以前是有点残酷,我越来越少给师妹分享我编的故事,师妹也越来越忙了。进入三年级,她开始跑招聘会,同时也不想放弃钱多的兼职,更不肯跟男友少见几面,少说几句其实昨天已经说过的我爱你。我明白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彼此的世界自然下沉,也不是所有人生、所有相遇都会有意义,但我想不到这一天是这样来的,我真的后悔,我好想那其实是一场戏,这样我就可以再来一次,删掉所有有害的情节。
那是台风“番茄”登陆的日子,提早一周,新闻已在翻来覆去渲染它的威与力,到了正日子,饭店闩门,学校放假,超市的速食面栏光秃秃的,只零星地剩了点泡椒味和藤椒味,路上人迹绝少,整个都市像一只很小的毛茸兽,伏下来,团起来,瑟缩着等待暴风骤雨,人们就在它柔软的腹内,惶恐而兴奋地煮菜、囤水、关紧门窗、贴实胶带,准备蜡烛、手电,一家人围聚,享受突然的闲暇时光。没有外卖可送,我回了趟家,发现父亲好像比从前矮了一点,他戴起了眼镜,反复说这是晚上看手机太多的结果,但在厨房择豆角时,妈偷偷告诉我,那是老花镜。妈做的薏仁冬瓜排骨汤还是好喝,豆角炒茄子却太咸了,听说人上了年纪,味觉退化会吃得越来越咸。走时妈问我,下次放假还回来吗?
我说,看情况吧,有机会就回。
返工后我看到新闻里说,昨天有个外卖员在送餐途中,被倒塌的树木砸死了。我有点感慨,有点后怕,我发誓我从没觉得死亡带给一个外卖员至高无上的戏剧性,只有最不会讲故事的编剧才滥用死亡来制造高潮,况且……现实也不只是戏剧,但我说错话了,我听起来仿佛在妒忌:
不知他父母有没有退休金?做我们这行,家里环境大概一般。唉,天无眼,如果劈死的是我,至少我家人不愁没钱看病……
师妹很久没有回复。等终于有新信息时,却是语音,她很少发语音的,嫌表达错乱,别人听起来也麻烦: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同家晖是怎么认识的?
那天在广美,那个画展,好无聊,所有画展都好无聊的啦,充满了观看者的自我感动,没有几个人在乎画画的人想些什么,大家只是需要一个题目,去讲“我觉得”而已。
说起来其实有点羞耻,像三流文艺片那样,我们两个在同一张画面前站了好久,久到他忍不住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说,没什么,只不过这里有空调出风口,我来叹空调的,你又在看什么?
家晖听了,突然松了口气的样子,他说,我是第一次来,也不知该看什么,总觉得应该在最少一幅画前站久一点,不然好像有点失礼。
然后我们就走出去吃饭,约了第二天晚上去游戏厅。他夹娃娃真的很烂,但每次又要夹。那时我大四,刚保完研,他考完公务员不久,工作的第一年,那时我们真的很开心,我除了赚钱,就是跟他到处去玩。
大四下期吧,我接了一个家教,那家人很好,说包晚饭,包的是住家阿姨前一天晚上会来问,老师想吃什么的那一种。水果、蛋糕,源源不断地来,每月结工资,总是比说好的多个几百,那年教师节,我已经没教他小孩了,他小孩都去康奈尔读书了,他还给我发了一百的红包。
我教那个女孩子四个月,知不知道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她的书房,二十或者二十五平方米吧,也不是很大,但有一整面落地窗,窗外还有一小块什么也不种、什么也不放,没有拖把、扫把、垃圾铲、抹布,不晒衣服,只是用来往外看的阳台。太阳好的时候,打开窗帘,整间房都像是黄金做的。
在这样一间房学习,有什么理由不多对几个选择、不多做对一个小题呢?不,她都不需要先学习怎样伪装自己,讨好考官,就可以被鼓励看自己的书,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你想说什么?你别说,我知道,你要说,这都是中产阶级的幻影,是我们这种嘴上虽然不敢自称,心里却老是把自己当成半个知识分子的人无用的焦虑,美国当然有它的问题,种族歧视,犯罪天堂,披萨薯条哪有菜心牛肉粥来得适口,修理费又贵,买东西又不方便,但最关键的是:小女孩是自己想去才去的。她有得选!
我也想有得选!我不甘心,为什么广州的同学可以不用住阴湿、窄小、地漏永远有阵阵除不尽臭气的宿舍,只在下周有课时回来睡个午觉,为什么有钱的同学周日可以不用兼职,可以一觉睡到中午才醒,醒来想吃什么就叫什么外卖,甚至懒得领优惠券?
我不甘心,我想有个家!一张可以伸直腿的书桌,一个可以把容易皱的衣服挂起来的衣柜,一张大点的床,没有两米,那就一米八吧!很过分吗?
过分!谁叫我没有六个钱包,我只有我和家晖两个人。我父母你是知道的了,一条毛都不肯出的,他爸爸妈妈,是做生意的,古法潮菜,他们家的护国菜,听说申过非遗的!有钱!可是有什么用?换了三个算命先生,个个都说我命带铁扫帚,会把他家里的钱都扫走呀!家晖跟他们吵完又吵、吵完又吵,今年春节,他都没回去,在出租屋陪我!
我想要钱,我自己存不够,还逼家晖跟我一起存!我每个月拿一千五奖学金,两个家教,一个赚一千五,一个赚两千,写稿有时能赚四千,有时只赚两千,我用一千二,——最多用到一千四,其他全部存起来,买理财。我一个月存七千,一年就是八万四,现在在广州够买什么呢?——不要太差的房子,两平半!
我怕得要命,有时晚上舍不得睡,宁愿起来做工。家晖知道我怕,他给我钱,每个月都给我一万多,我以为他单位加班多,福利又好,有这么多也是应该的。我没问过他钱是哪里来的,我没想过,他要付出租屋的钱,要交网费水电费,他每个月怎么给我一万多?
我真的相信他加班时打电话影响不好,所以有时我打给他就是打不通,我没问过他怎么有两个号,我也不管他每晚回家身上怎么有不同的吃的味道,夜宵味嘛,又不是香水味,有什么?我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了,他连娃娃都没再夹了。他生日那天,我们去商场吃饭,他都没看娃娃机一眼了,我想他吃点夜宵也好,他那么瘦……
他说担心办公室的窗,怕透明胶没贴好,玻璃吹烂,文件都泡了水,还想拿点材料回来做。我就送他出门,我也没想那么多,我叫他路上小心,快点回来。
哈哈哈,他爸他妈,恐怕要买凶手杀了我!千辛万苦养大的独生子,只这一个,高高大大,985 毕业的,省属单位的公务员,几威风呀!几有面子呀!沦落到台风天兼职送外卖,被一棵树砸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关树的事呀,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他根本不用这么努力的,不用这么狼狈的,他不应该有烦恼的,这些都不是他的烦恼来的,他应该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周末出去玩……跟家里人吃好吃的,去看电影就好了,去逛街就好了!屌他妈的那些算命的,骗子……怎么只算出我命带铁扫,没算出我天煞孤星,我克夫,我心高,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该跟他讲话!我不该想买房!我不该缠着他,不跟他分手!我不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有罪!
八
“所以,你是中文系的,但毕业之后送了三年外卖?为什么唉,你学校那么好,应该很好找工作吧?”
隔着一杯红豆冰、一碟炼奶西多士,我的相亲对象——不,已经见过两次,或许该说是准交往对象了,有点好奇地问我。
“当时比较冲动,听说送外卖赚得多,就去应聘了,后来做了两三年,发现上升空间不大,就辞职回来考公务员了。”我说。衬衫的硬领,生硬但有力地支撑住我的脖颈,使我整个人坐有坐相,看上去像个很得体的结婚对象。
“这样啊,那你也蛮厉害的!复习几个月就过省考了,税务局的岗位好多人抢的呢!”
罗小姐似乎满意了,低头用吸管戳着杯里残存的红豆。
在我们隔壁座位,一个眼窝处有块淤青但化了很好的眉毛和口红的女人,正在吃一块松饼,她坐得很正,肩背亭亭,包是新的,贴满了廉价的水钻,看起来和她一点也不搭,鞋子倒是很好,但有些旧了。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故事呢?——偶尔,我还是会这样想,但我不再尝试回答了。我把菜单递给罗小姐:“没有没有,是我运气好,行测对得比较多——再吃点什么吗?”
“不用啦,我吃饱啦,我们到广场那边散散步好不好?”
三个月后,我们领证了。新房由我父母提供,买在我们两个单位的中点,她家陪嫁了一辆车,很实用的高尔夫,不过我上班还是开家里原来的福特。结婚的日程,我们安排得很好,八月拍照,九月摆酒,十月新婚旅行,也没去很远,走了走越南、泰国,正值国庆,景点里到处是中国人,令人安心。她对我满意吗?看上去是的,那也就可以了吧。可能,只除了一件事:
“老公,就是下雨天才会想叫外卖的嘛!你看,其实雨也不是很大,路也不是很滑,但是天黑漆漆的,就很适合边吃外卖边看剧,对不对?”
“想吃什么,我来做吧,配什么剧?刚买了空气炸锅,炸鸡腿肉?还是炸鸡翅?”
“我们多给骑手打赏点,打十块,行不?”
“再炸点薯角吧,要不要再炸点杏鲍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