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

2020-05-01 06:23马云鹤
青年作家 2020年10期
关键词:嘉鱼铅字山海关

马云鹤

江嘉鱼想象过自己四十岁的样子,面容素朴地坐在E 校通勤车第六排靠窗的位置上,缄默得像一只对惊蛰没有任何期许的春蝉。这一天的到来随意得像夏日午睡时一阵突袭梦境的痉挛,还没来得及从小腿开始突围,就迅速被淹没在追寻质数的无边乏味中。

在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江嘉鱼工作了十四年,她一直担任着E校的封档员和诵档员。

在这十四年里,她寻求过爱情、寻求过婚姻、寻求过友谊、寻求过无论在什么境遇下都能用精准语速诵读文档的捷径,也寻求过用1996 年的九号铅块印制的滞销读物和冬季从山海关行至黍粱市从未上冻的火车。为此,她查找过每年生日收到的水仙花种子上的邮戳,勘探过大雪倾覆之下的霍桑洛维奇不连续面,拥抱过九号铅块生产线上白炽灯管的灼热,也不止一次在冬天踏上开往山海关的火车。

每天的七点十五分,她会准时搭上通往E 校的班车,九点钟出现在办公楼十二层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像收取标本一样,她小心取出各个部门投递在办公室外面文件收取盒里的文档,按照文档上铅字颜色的不同,将文件排序。青黛色是特急件,每分钟语速308 个字;青蓝色是急件,每分钟279 个字;青灰色是普件,每分钟265 个字。这些依靠不同喉腔震动频率划分等级的文档都会在诵读完毕的瞬间变成废弃文档。

江嘉鱼终日奔走在十二楼逼仄漫长的走廊里,忙着诵读文档,也忙着销毁文档。像一截被囚禁在恒定频段上的嘶哑之波。

今天是三月的第一天,也是江嘉鱼四十岁人生的第一天。直到昨天,她才结束了为期五年的撑杆跳学习。

出门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转成瓢泼大雨。

校车上一共有27 个人,是单数,多出来的是老陈。

老陈在退休前,一直在E 校开车,有时候拉着整车的老师去往某个博物馆参观,有时候拉着某个班的学生去春游,也有时候拉着同一科室的几个人外出调研。退休后每个月的第一天他会坐校车到学校去还原他之前的行车记录。他想算清楚他在学校28 年里开车走过的全部里程数。但是因为他不像校车司机每天开同一辆车走固定的路线,所以他的行车记录需要从不同部门还原。几月几日几点,哪个班的同学集体去了一趟冒龙潭赏花,车型是60 座的大巴;几月几日几点,某个科室的6 个人去淮棉县做了一次调研,调研内容是县里928 户人家的每周白炽灯使用时长,车型是20 人的小客。

在这28 年间,曾经和校车司机班对接的老师们有的退休、有的离职、有的换了岗位,并对之前的工作三缄其口。留下来的老师也很少有人会清楚地记得某一年的某一天,某次枯燥乏味的春游或者调研。所以老陈这项复原职业生涯线路图的事业虽已经进行了七年,但离结束还遥遥无期。

江嘉鱼摸了摸贴合在车窗上的潮湿雨线,指甲盖开始疼痛起来。

每到下雨天,她的指甲盖就隐隐作痛,像有些人伤了筋骨的脚踝或者膝盖,是经年旧疾,也是提示,在你年老衰弱、记忆模糊之时,用伤痛提醒你,某一年曾经发生过一件特别的事。

那么发生在江嘉鱼过往人生中特别的事是什么呢?江嘉鱼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

她曾经问过当时正在约会的体育老师H。

H 不教学生某项具体的体育技能,他只教学生如何在二十五分钟里完成一个心无旁骛的深蹲。每周一和周三的傍晚,上完课的H 会直接穿着他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到距家五百米的麦当劳吃上一个双层鸡肉堡,顺便和江嘉鱼约会。

时值仲春,刚运动过的他身上有一种空置仓库的味道,是曾经存放过某种会结蜂蜜的树木的仓库,槐树或者椴树,清甜藏在木质纹理的干燥里。

江嘉鱼喜欢这种味道。

H看了一眼手里的鸡肉堡说:“无论如何,我也没办法带你重新回到十六岁的体育课上,帮你完成一次完美的撑杆跳。即使,我如此擅长深蹲,也没办法陪你到敦煌喝上一碗爽口的杏皮茶,在长河落日下,聊聊那些饱经日晒的小杏干。今天,我离开这个座位马上就会忘记肌肉的酸痛,也不会记得我们说了什么。但是,也许我会记得你,记得你疼痛的手指。”

江由仪进入晚年后重新粉刷了她住了三十年的房子。

她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家行将倒闭的小店里找到了过时已久的228 墙漆。这种墙漆与时下流行的墙漆不同,它不够洁白,也不够光滑,上墙之后泛着淡紫色的荧光,像极了白炽灯管投射到青灰色铅块上的颜色。

两年前,消防员为了营救楼上烧炭自杀的邻居,往屋里喷了很多水。那场大火用了近两个小时才扑灭。后来,那些积聚在墙漆涂层和地板裂缝里的水渗穿了墙体,又渗透了江由仪泛着青灰色潮气的屋顶,将江由仪的房间变成了一片日日淌着铅黑色雨滴的热带雨林。

说到铅,江由仪再熟悉不过。

丈夫去世后,有很多年,她都在一家专门印刷学生作业本和市井读物的小作坊里工作。小作坊里有11 个女工,大家分管不同型号的铅块,像守着不同山丘,甚少交谈。不大的房间里常年充斥着矿藏、胶水、洗发香波和白炽灯管燃烧过度的焦味。

十二岁之前,江嘉鱼经常收到江由仪赠送的磨损严重的九号铅块和配色俗艳的滞销读物。

江由仪是江嘉鱼的二姑。一直到她离开印刷作坊,她都分管着九号铅块。她能在昏暗的灯光下,从一堆不同型号的铅块里准确而快速地捡出九号铅块,并把它们安置在合适的段落里,使正在印刷的文字看上去像个不错的故事。

在她48 岁的时候,她再婚了,嫁给了曹国庆。

曹国庆是个铁路工人。每年的1 月到9月,曹国庆都在家休息。从第十个月开始,他没日没夜地守在铁轨边,往每一辆正在历经寒冬的火车的某些微小零件上涂抹32 号凡士林,防止火车上冻。

那些所有冬天从山海关出发,途经或者以黍粱市为终点的火车都在他的手下集聚了永不上冻的威力。

有很长一段时间,曹国庆都在试图用32号凡士林补救江由仪的房子和手。他涂抹得很认真,像对待每一辆经行的火车一样,不放过任何一片渗水的墙壁,也不放过任何一处不易察觉的溃疡。

“不能漏掉任何一个细小的零件。” 高大的曾国庆穿着臃肿的黑色棉衣站在冬夜的铁轨边,下久了的雪在他的睫毛和胡须上结了两颗脆弱的茧。“你听过舒马赫的赛车在深夜空旷的路面上快速驶过弯道的声音么?”他用几乎冻僵了的嘴模拟着舒马赫赛车的声音。夜行的裹挟着北方寒气的火车从他身边轰隆隆驶过,震耳欲聋的嘶鸣声几度吞没了他的声音。

“零件上涂好了32 号凡士林的火车在冬天跑起来就是这种声音。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明亮的信号灯下,他举着一罐凡士林,像举着一只刚从霍桑洛维奇不连续面逃脱的蝉。这只蝉不但破解了蝉类被质数困顿百年的魔咒,还把曹国庆轮廓中被衰老啃食掉的英挺补回来了。

江由仪和曾国庆结婚后,去桂林玩了一圈,给江嘉鱼带回来一套刻着桂林山水甲天下的石头摆件和一瓶桂林辣酱。

江嘉鱼坐在摊开的滞销杂志前,用力想象了下舒马赫赛车驶过弯道的呼啸声,又想了下,常年戴着口罩坐在昏暗灯管下心无旁骛打磨九号铅块的江由仪站在桂林山水甲板上的样子。

常年伏案工作使她的视力退步很多,在自然光下,她总是微微眯着眼睛,像被风迷了,又像刚刚哭过。她穿着第一次结婚时买的豆绿色金丝绒长裙,戴着许久未戴的珍珠项链,发型还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盘发上耸着被特意吹高的刘海,交握在小腹前的双手因为长时间接触铅矿生着难看的溃疡。她对着镜头笑着,椭圆如花苞的腮线透着少女时代从未敢显露的幼弱。像极了那些经历过漫长沉积、长久蛰伏、高温淬炼、流水线击打,最后被交付给温柔手腹的九号铅块。

它终将在与手指的厮磨中,带着白炽灯管的热度,变成滞销市井读物上一颗小小的娟秀铅字,描述着心动、心酸以及那颗因为长期被暗灰色氧化层劫持而对迷人的青白色一无所知的内心。

“我知道你看过我放在你家的漂流瓶。《从山海关来的人》是一本滞销小说,那本小说年年滞销,却年年重印,每一版都会有一个全新的结局。从1984 年开始,我每年都会把故事的新结局剪下来放进漂流瓶,再存放在你家抽水马桶的水箱里,一共有十二个。直到1996 年,印刷厂倒闭。

“我知道这十四年来,你一直在寻找故事前面的内容,尝试着联系过小说的作者,也在很多个冬天踏上开往山海关的火车。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去山海关了。这是最后一罐32 号凡士林了。没有人能永远活在橙红色的雀跃里,也没有人能永远刚好踏上狙击冬天的火车。告诉你父亲,不要再给那个废弃的抽水马桶换水了。”江由仪递给江嘉鱼一个装满了32 号凡士林的陶瓷罐子。

江由庚是江嘉鱼的父亲。

直到六十八岁的某一天,江由庚再也拉不动拴风筝的线,才让江嘉鱼接替了他封档员的工作。

八十年代以前,江由庚是黍粱市的一名火车挂厢工,少年的他擅长短跑和射击。他时常守在凌晨到天明的黑暗铁轨边,在车厢驶过身边的124 秒减速里迅速而准确地识别出两节需要结合的车厢,并一跃而起将两节车厢挂到一起,再回到地面。

“时机总是很重要。有些人听汽笛声,有些人看信号灯。依靠光线和声音,总有失误的时刻。而我,依靠铁轨的震动频率辨别火车的距离。当火车铁轨的震动频率变成270 赫兹时,我就开始助跑。经过1720 步的助跑,我的跳跃力最强,而这个时候,驶过我身边的车厢已经减速了30 秒,我还剩下94 秒。”

直到1992 年,黍粱市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糖烟酒会,来自12 个不同国家的厂商在这场盛会上展示了他们精美的水果罐头、夹心巧克力、花生沙拉酱、陶瓷假牙、跌打损伤药酒以及镶满了碎钻的进口机芯手表。

作为城市门面的黍粱市火车站进行了全线翻新,发往247 个城市的67 条铁轨全部换成了静音材质。

一月之间,江由庚变成了错失270 赫兹的枪手。

他吃完了在糖烟酒会上买的包在牛皮纸盒里的104 块夹心巧克力之后,在火车站附近的家具城找了一份在仓库值夜班的工作。白天,他骑着28 自行车往返在家和家具城之间,晚上,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家具仓库的每一寸黑暗,等待着一个可以再次起跳的机会。

直到一年后的某天深夜,他遇到了深夜潜进仓库的小偷。那个跑进黑暗的小偷,就像从遥远的山海关赶来的270 赫兹震动。它逼迫着他,也挑战着他。

江由庚没来得及细想,就开始助跑,但是当他刚跑了1648 步,陡然发现仓库已经到了尽头。眼前是一面挂满了七十年代俄罗斯套娃、八十年代铁臂阿童木、九十年代麦当劳玩偶的墙。这些玩具在经年的潮湿与黑暗中,逐渐与它们圆润的腰线、粗壮的手臂和平滑的嘴角失之交臂。残存的部分也像所有在漫长的盘剥中被消磨掉最后一丝士气的斗士一样,正急不可耐地想要结束掉每个仓促应战的夜晚。

江由庚望着这面墙,没办法起跳。

他终于明白,他再也没办法施展奇迹。那些在过去的十年间真实存在的曾经在无数个94 秒里一气呵成的奇迹,在过去的某一刻已经化为乌有。

他离开家具城,来到了E 校。

彼时E 校正面临着建校八十年以来的最大危机。

E 校的办公大楼是一座翠绿色的宝塔,总共有13 层,12 层以下是办公区域,12、13 层是藏档阁,专门存放E 校的废弃文档。按照E 校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定,不能销毁已经形成的废弃文档,也不能将它置于低处。

于是数以千万的铅字集合在宝塔的顶部,它们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从表意中脱身,不再指称某件事物或者饱含某种寓意,只能终日徒劳地奔走在意义崩塌的文本中。像被困在质数魔咒里的蝉,也像被囚禁在阴冷家具仓库的铁臂阿童木和俄罗斯套娃。它们一次次集结,又一次次溃败,直到被日益厚重的氧化层封死,变成一个失去任何一线微小矿脉的沉重的铅块。

这些沉重的铅块曾经几乎压垮了这座翠绿色的宝塔。

“我到E 校的时候,宝塔正在以每年1.2厘米的速度下沉,持续了三年。在下沉的过程中,有两个部门被永远地埋进了土里。为了在保全铅字的基础上剥去这些层层包裹的沉重氧化层,我想了很多办法。

“最后我想到了我们家抽水马桶里的漂流瓶,你二姑放进去的。很多年过去了,那些被封存在柿子油里常年漂浮在水箱里的文字仍然完好如初。隔着透明的汽水瓶,你能看到每个铅字青白色的内核都跳动在橙红色的荧光里,像在每一次熔炼中都斩获了新的平原。

“那年冬天,我坐了二十多天的船才到达鹿苑寺,我在寺里从十月等到十二月,也没有等到当年的萧山方柿变红。第二年春天,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在E 校的塔顶修了一座巨大的蓄油池,又花了七个月的时间在黍粱市和山海关之间往返收集32 号凡士林。眨眼到了11 月,我再次去了萧山,这次我等了两个月,就等到了红彤坚脆的萧山方柿。

“你看,时机一直很重要。

回来的路上,我坐了船,也坐了火车,将这些柿子悉数带回E 校。你知道,黍粱市的一年四季都在下雨,冬天也不例外。为了攒够15 个可以晒干柿子的晴天,我又足足用了三个月又十二天。最后我将一定比例的32号凡士林调和进已经暴晒完毕开始糜烂的柿子水,搅拌成膏入炉熔炼72 个小时,终于炼出了珍贵的柿子油。

我将柿子油认真地涂抹在每一个在岁月的洗礼中落满了灰尘的铅字上。我眼看着这些泛着橙红色亮晶晶的油,慢慢地消融掉铅字上经年沉积的黑色氧化层,让它们重新展露出青白色坚韧的内核。

当我做完这一切,宝塔终于停止下沉了。

而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三个月又十二天。

这漫长的三年间,宝塔的掌灯部也被掩埋到了土里。但是没有人发现。

因为在每个月明的夜晚,你站在远处的平地上,从任何一个角度仰视宝塔,都能看到这座翠绿的宝塔正在发出橙红通透的光芒,像怀抱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我从来也没告诉过任何人。这璀璨的明亮正是那些被封存在柿子油里几乎被遗忘殆尽的铅字发出的光芒。

如今45 年过去了,那抹从塔顶发出的橙红色光芒逐年变暗,那些曾经捍卫铅字和宝塔的柿子油在岁月的侵蚀下也几乎殆尽。每天被诵读、废弃然后积压的文档也越来越多,想要压垮宝塔的废弃铅字马上就要完成新一轮的集结。

因此这次,宝塔下沉得会更快。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上次我保住了文字,也保住了宝塔。我希望你也能做到。”

江由庚对江嘉鱼说道。

彼时77 岁的江由庚正在被模糊的视力、持续的酗酒、疼痛的膝盖、不断蜕皮的脚掌和遇水褪色的红色秋裤折磨着。

但他仍在酒醒的间歇不断查验着抽水马桶水箱里文字的褪色程度,也不断丈量着从他家门厅走到床边所需要的步数,试图完成最后的起跳。

雨越下越大。今天是三月的第一天,刚进入四十岁人生的江嘉鱼坐在E 校通勤车第六排靠窗的位置上,犹如置身颠簸的夜航船上。大雨像纷乱掷下的筛子,狂躁地向船舱里的人提示着谜底。

江嘉鱼仿佛回到了她位于黍粱市火车站旁的童年的家。在那个终日垂挂着大红色金丝绒窗帘,在火车过境之时,床板颠簸如船舱的房子里,她刚刚失业的父亲江由庚终日站立在正对着铁轨的窗户边,凝心静气。在每一辆火车轰鸣过境之时,他都用手指轻轻击打着窗户上的合金边框,回应着火车震动的频率。江嘉鱼坐在书桌前,读着江由仪带来的即使在无比艰难的时日里也曾被一次次用以抵消工资的滞销读物。

这些原本普通的读物因为缺失了开头或者结尾,对十二岁的江嘉鱼而言,正散发出谜一般的吸引力。那些滞留在粗糙纸张上的小小铅字,在银灰色的粼光笼罩下就像一片还在涨潮的水面。没人知道这些涨潮的湖水会在下一秒流向何处。也许它们会在一夜之间冲过凶险万分的暗礁,在新的腹地开垦出一片植被茂密的平原;也许它们会在不断冲刷中渗透进坚硬如铁的岩壁,将沉积百年未曾问世的珍贵矿藏托举出贫瘠的地平面。用以建造一座雄伟的桥梁、围合一片清澈的湖泊、修建一座翠绿的高塔以及集结一片鼎沸的人声。

这片鼎沸的人声在每一个青白色的早晨和橙红色的傍晚分流。分流在摩肩接踵的斑马线上、人潮汹涌的农贸市场上、专心数算火车震动频率的窗台上、充满了整齐划一深蹲姿势的操场上以及十四年来日日通过同一片湖泊、桥梁和隧道的E 校校车上。

在这截整日喧嚣的车厢里,没有人谈论发光的宝塔和冬天的山海关。他们让每一个审慎的专有名词静静地在肠腔研磨,和隔夜的牢骚、过时的情话一起,最后变成一个从喉腔震动频率上快速滑过的饵,还没来得及沾染喉腔的温热和情绪的驳杂,就被封死在失却一切语义的所指里,变成一块失去一切矿脉的铅块。

江嘉鱼回头看了看正坐在最后一排认真按计算器的老陈,很想告诉他,这几十年来,有几个部门已经随着宝塔的下沉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消失了,而那些能够帮助老陈拼凑完整个职业里程图的数据也理所当然地随之消失了。只不过它们就像某些时刻的光亮、色彩、气息一样,还没来得及形成一个醒目的缺角,就被其他光亮、色彩和气息悄无声息地补全了。

它们可能是出自流水线让人安心稳定持久的光源,也可能是历经严寒得之不易却难持久如一悬挂在宝塔顶端的柿子油的光芒;它们可能是滞销读物上永远不会被人正视的俗艳配色,也可能是积压在墙体里,让人一触就潸然泪下的228 墙漆的淡紫色荧光;它们可能是你十六岁时偷偷喜欢过的男孩在完成一个完美背越式跳高之后领口散发出的操场的甜香,也可能是在你骤然失去一个驾轻就熟的奇迹之后在面目全非的过时玩偶上嗅到的仓库霉腐。

持之以恒地寻求里程的完整不过是一种蝉对质数的执念。真实的里程其实在每一个铅字被剥去厚重氧化层,露出青白色坚韧内核的日子;在每一个宝塔发出通体橙红明亮的月圆之夜;在每一条用指腹认真打磨九号铅字的生产线上;在每一节用心等待、决绝起跳的深夜的铁轨边;在每一个被32 号凡士林阻击过的冬天里都显现过。

一如十四年来的每一个清晨,E 校的校车正在昏暗拥挤的隧道里冲锋陷阵、左右突围,和从太古代开始,就伴着焦灼瓜分隐匿在岩壁里隐秘通道的三叶虫、蕨类和软舌螺一样。

校车上的人彼此熟识却并不交谈。没有人谈论发光的宝塔和冬天的山海关。

在轰鸣不绝的鸣笛和闪烁不定的红色尾灯中,江嘉鱼掏出包里的最后一罐32 号凡士林,她用疼痛不已的手指托平了这罐传递了一个世代的陶瓷罐子,并将罐子里的凡士林均匀地涂抹在鞋底的每一寸纹路上。

她涂抹得很认真,像对待每一辆从冬天的山海关出发行经黍粱市的火车。

“这是我最后一次去山海关了。”江嘉鱼转身对老陈说。

“咳,我今天也得跑两个部门还原行车数据。”老陈伸了伸懒腰。

“也许宝塔今天就会完全下沉,消失不见。”江嘉鱼低头系紧了鞋带。

“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收集齐全部数据。到时候我就圆满了。”老陈用还在淌水的黑色长柄伞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

江嘉鱼笑了一下,开始在颠簸潮湿的车厢助跑,过去五年的撑杆跳学习和32 号凡士林无与伦比的顺滑度让她刚跑了几步,就在车身天窗打开的瞬间,借助老陈的长柄伞一跃而起。她冲破了风的阻力落在了车顶上。她站在车顶看了看被围困在早高峰刺耳鸣笛和焦灼尾灯里的滚滚车流,就像看到了那些一辈子都被封锁在质数奥秘里的他们和她们。他们和她们,在每一个起风的早晨和每一个月明之夜都没有谈论过宝塔和冬天的山海关。

江嘉鱼再一次在车顶助跑起来。顷刻之间,她就将那些十四年以来一直背负在身上的嘶哑声波一一卸除。像黑色的铅块剥离了武装全身的沉重氧化层,也像恒定不变的空气波段扭转了调频。

她变得异常轻盈,轻而易举地离开了地面。这一次,她用了几秒就挣破了江由庚用一辈子也没破解的“跑够1720 步才能起跳”的魔咒。

她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最后着陆在一片新形成的平原上。

这片新冲击成的平原,经过168 个月的艰苦战争,刚刚完成了新一轮的起义。

这起义不是将咖啡豆投进咖啡机、将水泥铸进钢筋、将煤球投进熔炉、将人群圈进斑马线,也不是将金属探头伸进岩层。

它生发于惊蛰前的某个夜晚。

成千上万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昆虫在春天来临之际慕名而来,它们挥动翅膀、震动触角、摩擦音锉和刮片,集结了32 号凡士林和九号铅块生产线上白炽灯管的灼热,一路穿越被大雪倾覆的霍桑洛维奇不连续面和坚不可摧的硅镁层与硅铝层,在山峰、高原、平原和海面一路留下可以破解冲破质数魔咒的蛛丝马迹。

最后它们着陆在春天的堤坝上。

轻盈英勇得像夏日午睡时,一阵突袭梦境的痉挛,还没来得及被沉重的梦魇压制,就迅速从小腿开始突围,截获了所有行经山海关的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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