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岛田洋七 译/赵可
我转到了佐贺的小学。
现在的佐贺以佐贺旧城遗址为中心,北、西、南三面围着护城河,街边分布着县政府、博物馆、美术馆……
我刚到时,惊讶于那极像乡下的景观,但外婆家所在的地方竟是佐贺的市中心!
外婆家前面那条被她称为“超级市场”的河,是多布施江的支流,连着护城河。
佐贺旧城的主体建筑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旧城门的石墙和门洞。
我转入的赤松小学就建在旧城遗址上。
上学第一天,我穿上表哥送给我的金纽扣制服和一双锃亮的皮鞋,和外婆一起到了学校。结果,眼前所见又让我大吃一惊。
广岛因为完全遭到破坏,所有的建筑物都是新的,小学也不例外,都是战后新建的现代校舍。可是在赤松小学,我一进门就被带进了老旧古怪的建筑里。
老师和外婆一脸平静,一边闲聊一边走在阴暗的建筑中。我跟在后面,心想:这里真的是小学吗?
老师用力拉开教室的门。这里以前是个茶室,里面铺着榻榻米,学生们都跪坐着。我霎时觉得时光倒流了好几十年。
我很惊讶,大家也很惊讶,都满腹狐疑地看着穿着金纽扣制服的我。
“这是广岛来的德永昭广,大家要好好相处哦。”老师把我介绍给大家。
那时,在佐贺人眼中,广岛是个大都市,而我穿着不合时宜的金纽扣制服和皮鞋,看起来就像个装模作样的城市小孩,让他们看不顺眼。
老师督促我坐到位子上之后,旁边的小孩对我说:“你妈妈好老哦。”
我低下头。
我想说:“她不是我妈妈,是我外婆!”可是又觉得似乎有些对不起送我来学校、还站在教室里的外婆,所以没有开口。
外婆讪讪地对我笑笑,和老师寒暄后便回去了。
一开始,同学们对我敬而远之,但那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一个月后,我已经完全融入了新学校。
在浑身是泥的追逐嬉戏中,皮鞋很快就变得破破烂烂,于是我和附近的孩子一样穿上了木屐。
母亲不在身边,我还是很寂寞。不过穷苦的乡下生活,却也有别样的乐趣。
虽然不能去小卖部买零嘴吃,但树上的果实也足以充当零食。我在佐贺最先吃到的是朴树果。漆黑的小果子乍看上去很难吃,但味道酸酸甜甜的,有点像杏。
河边有棵大朴树,树干顶端分出两根枝杈。树干上有个树瘤,让人看了就想爬上去。大伙儿一齐爬上去摘树果,果子很小,每个人不吃上几百颗不会饱。我们常常七八个人一齐爬上树,攀着树枝,摘了果子就往嘴里送。
那是爬树游戏和吃零食合二为一的快乐悠闲时光。
时值秋天,佐贺还产茱萸果、柿子等,对大城市长大的我来说都是新鲜事。当然,这些都不需要花钱。
有时爬树,有时在河边追逐,转眼间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玩具也是自制的。
我们会在树上搭建秘密基地,或者做个竹筏,到河上划着玩。作为材料的木头,要多少有多少,也完全不需要花钱。
这样的日子简单又快乐。但很快,剑道开始流行起来。
附近零零星星有几个孩子去道场学剑,我也和附近的野孩子一起偷偷跑去看。
那些平常和我们一起满身泥巴追逐奔跑的同伴,在道场里穿着道服,神情肃穆地挥着竹刀。那模样就是没来由地帅,让人动心,让人不由得想学剑道。
我赶紧跑回家对外婆说:“阿嬷,我今天去看剑道了。”
“哦。”
“很帅啊!”
“是啊。”
“我也想学剑道。”
“学学也好。”
“真的?”
“想学就学呗。”
“真的吗?那你明天陪我去道场报名,他们会告诉我们要买哪些护具和面罩。”
“嗯?要花钱啊?”
“嗯,要花钱……”
我那个“钱”字还没说完,外婆的态度突然大变。
“那就别学了!”
“啊?”
“别学了。”
“可是你刚刚……”
“别学了。”
不管我说什么,她只是一味地重复“别学了”。
我好失望。
虽然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但我总是幻想戴着护具挥舞竹刀的帅劲儿。
一个同学对垂头丧气的我说:“德永,我们去学柔道吧?”
于是放学后,我又赶紧跑去看。柔道虽然不像剑道那样迷人,但只需要买柔道服就行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缠着外婆:“让我学柔道吧,不像剑道那么花钱。”
“免费吗?”
“不免费……”
“别学了。”
要是在平常,我不会再任性地多说什么,但那时候,我就是憧憬着学一种运动。我拼命地让外婆知道,自己想学一种运动,外婆仔细听明白我的意思后,用力点点头。
“我明白了。既然这样,我给你推荐一项好运动。”
“什么运动?”
“明天开始跑步吧。”
“跑步?”
“对,不需要护具,跑步的马路也是免费的,就跑步吧。”
这话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对劲,但我还是个孩子,就欣然答应了。
但是,当时学校里并没有田径队,只有我一个人在校园里跑步而已。放学后,大伙儿快快乐乐地玩球或进行其他活动,我则在一旁默默地全速奔跑五十米,一遍又一遍。
别人眼中的我也许是个怪人,但我自己却很认真地练习着。要说有多认真呢?以前我一放学就和伙伴们跑到河边玩耍,但从开始练习跑步后,总要迟到三四十分钟。
就只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跑着。
“我今天跑得很认真呢。”我得意地向外婆报告。
可是外婆却说:“不要那样拼命跑。”
“为什么不能拼命跑?”
“因为肚子会饿。”
“哦……”
她还想说些什么,我准备离开时,她一把拉住我:“还有,你跑步时穿着鞋子吗?”
“是啊。”
“傻瓜,要光脚跑,否则鞋子会磨坏的!”
但我没听从这两个吩咐,每天还是拼命地、当然也穿着鞋子继续跑。
零食是树果,玩具是自己做的,运动也只有跑步而已,实在是简朴又贫穷的日子。
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并不觉得辛苦。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地对外婆说:“阿嬷,虽然我们家现在穷,以后有钱就好了。”
可是外婆这样回答我:“什么话?穷有两种:穷得消沉和穷得开朗。我们家是穷得开朗。而且啊,我们跟由富变穷的人不一样,你不用担心,要有自信。因为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穷人。做有钱人很辛苦,要吃好东西,要去旅行,忙死了。而且,穿着好衣服走在路上,还要担心摔一跤。光从这一点来看,穷人习惯穿着脏衣服,淋了雨,坐在地上,摔跤也无所谓。啊,贫穷真好!”
我只能说:“阿嬷,晚安。”
(摘自《佐贺的超级阿嬷-夏天时要感谢冬天》,新星出版社,新经典文化 出品,秦好史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