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尔芬
回家的路上,旺旺的脸色沉得可怕,仙妹泪水流个不停,一路无话,沉默得只有脚步声。阿响紧张地瞅瞅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进了家门,旺旺睃巡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发了会儿呆,突然冲进柴房,抓起角落的劈柴刀。
“旺旺,你干什么?”仙妹大喊。
仙妹扑过来,旺旺闪开她,挥起柴刀,“咔嚓”一声,把左手小指头剁了下来。
“阿爸!”
阿响冲进来,吓傻了。
旺旺脸色惨白,额头全是汗珠,握住鲜血直流的伤口,咬着牙说:“我不是人,今天断指发誓,如果再去赌,就让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金不换》鼓调像一把钥匙,开启了旺旺尘封已久的记忆;也像一面镜子,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混蛋嘴脸。他断指明志,决意彻底戒除赌瘾,并决定年后回大彩天找活干,重新把溃败的家扶起来。
旺旺的决心好比划亮一根火柴,让惊慌的母子稳住了神。虽然除夕夜一家三口是熬稀粥、捧地瓜度过的,却是阿响最开心的几天,也是阿爸陪伴他最长的一段时间。
开春之后,旺旺再次早出晚归。几个赌徒一阵撺掇,誓言成云烟,被风吹散了。
仙妹又带阿响去赌馆外敲鼓,敲了半天,也不见旺旺出来。原来,旺旺早把耳朵塞上了棉花。
仙妹对旺旺死心了,日子还得过,她跟贩盐的乌篷船去了一趟上杭城,在瓦子街找到大彩天的班主,想回去继续敲鼓。
班主睃巡仙妹变得臃肿的身材,为难了:“仙妹,你都十一年没上台敲鼓了……”
“但我底子还在!”
班主抹不下脸,就让仙妹敲鼓试试。
仙妹一通鼓下来,班主连连摇头:“仙妹,你的底子是还在,但你离开舞台太久了,已经不适应舞台表演,何况班里眼下也不缺鼓师……”
仙妹抿紧嘴,把涌出的泪水硬是抿回去。班主并不是在推托,她确实不年轻了,无法像以前那样激情四射地挥舞鼓槌。刚才只敲一会儿,就把她累得气喘吁吁,她真的适应不了舞台表演。
班主可怜仙妹,塞给她一个银元算是接济。仙妹执拗地推回银元:“班主,我儿子阿响鼓敲得很好,你看能不能让他到戏班来……”
“行,你带过来试鼓,没问题我就收下,让他从学徒做起,领一份工钱。”
仙妹比下蛋的母鸡还高兴,随竹排回南蛇渡,第二天就带阿响搭上从峰市镇运烟丝到上杭城的货船,再次拜访班主。
“试鼓很简单,把阿姆平时教你的本事拿出来就够了。”仙妹一路鼓励儿子,“记住,敲鼓要敲心,才能打动人心……”
联想阿爸染上赌瘾后全家苦苦挣扎的日子,阿响早就胸臆横生,试鼓的时候,他把这股“鼓气”尽情倾泄在鼓槌里。
等他停槌,仙妹和班主都泪痕满面。
“班主,你看怎么样?”仙妹怯怯地问。
班主抹了把眼角:“很好!很好!这孩子敲得真用心。”
顿了一下,班主避开仙妹的目光:“但他不适合进戏班。”
阿响本来满怀希冀,听了这话头希冀就折了,忍不住问:“班主,为什么?”
“你的天赋高,技艺也熟,你阿姆这些年的教导、心血没有白费。”班主想了想,说,“但你的鼓声情绪太浓烈了,很适合单奏,做个独当一面的将才。可我们这是戏班,鼓声只是奏乐中的一部分,需要的是共同临阵斗战的兵才,你的鼓声锋芒太锐,必定喧宾夺主,破坏整体合奏的音效。”
仙妹不由点点头,班主这个判断很准确。
“如果他真要进戏班,就得把以前学的忘掉,敛去锋芒,当个本份的鼓手,按律奏鼓,如果那样,他跟普通人就没什么两样了……”班主反问仙妹:“你愿意儿子变得平平常常吗?”
仙妹摇摇头:“我花十年工夫教他训他,就是要他与众不同,绝不会打退堂鼓。”
母子俩都进不了戏班,为了生计,仙妹托人说情,进金大牙的斗笠厂做工人。
南蛇渡的斗笠编织细腻、精致,远近闻名。在上杭城和汀州城,除了商人、先生、富裕人家买得起油纸伞,普通人都戴斗笠。碰到雨天,不管是上杭城的瓦子街还是汀州城的水东街,满街都是戴斗笠的人群,成为一道景观。
斗笠厂的女工多、男工少。男工只是破竹篾,一个男工破竹篾够五个女工编斗笠框。仙妹跟一个姓明的师傅做徒弟,明师傅面貌和善、目光犀利,教徒弟有耐心。
编斗笠有专门的斗笠凳子,像四方形的踏板,在台板正中挖一个盘子粗的圆洞。编斗笠时,仙妹双脚踏上台板,编好斗笠顶,对准圆孔,先编好头上戴的斗笠顶端。然后从台板下来,坐在椅子上,双手飞快地编织宽沿,不到一小时就可以编好一个斗笠框。
仙妹心灵手巧,每天可以编十五顶斗笠框,很受明师傅器重。仙妹编好的斗笠框,交给别的女工垫白叶和油纸,白叶要交叉重叠才不至于漏水,油纸要先按斗笠的大小剪成圆形,最后用篾条缝合。
斗笠厂与赌馆一墙之隔,每当听到赌馆那边传来男人的尖叫和欢呼,仙妹心里就像碰倒了调味瓶,七酸八醋的不是滋味。好几次都因为分心,被篾片刺破手指。仙妹吸去流血,给手指缠上布条继续编织斗笠框,可是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来,好在篾条不怕水,明师傅没有怪她。
仙妹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阿响,阿响体弱斯文,根本不是砍柴的料。听说金家的二十多头牛刚好缺个放牛娃,仙妹就想让阿响去补缺,至少一日给两餐,每月还有点小钱。
这天,金大牙挺着大肚皮来斗笠厂转悠,听明师傅说仙妹编斗笠框又快又好,就翘起戴金戒指的大拇指夸她能干。仙妹乘机向金大牙求情,让阿响当放牛娃。金大牙眯起眼睛装出很为难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答应,因为他的花花肠子盘算过了。
直到明师傅也帮仙妹说话,金大牙才很勉强地说:“那就让他来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丢了牛是要赔的,饿了牛是要挨鞭子的。”
仙妹千恩万谢,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放牛的时间千万别荒废掉,我要给你一个课目。”阿响第一天放牛,仙妹就郑重地对他说。
“好啊,什么课目?”
“你要对牛敲鼓,学会用鼓声来使唤牛。”
“牛听得懂鼓声吗?”阿响愣了下,他常听老人用“对牛弹琴”来形容一个人笨,牛听不懂琴声,又怎么听得懂鼓声?
仙妹点点头,认真说:“古时候打仗,用马也用牛,还用大象,它们都听得懂战鼓。你的鼓声能敲到别人心里,当然也可以敲到牛的心里,就看你有没有用心去敲。”
阿响想想也是,把牛赶上山后,就在旁边试槌。他一边琢磨牛的想法,一边敲鼓,不断变换鼓点和节奏。几天下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只要鼓声一响,其中一头牛就会抬头瞅他,眼里闪着光。
这头牛看着个子大,其实才长一对牙,不到四岁口。两只眼睛像铜铃一样大,两只弯角青里透亮,特别是那一身黄膘毛色,比绸缎还滑溜。阿响抚摸它漂亮精神的腹毛,像是遇到了知音。
这让阿响十分振奋,更加兴致勃勃地观察牛的习性,揣测牛的心理,把感悟融入鼓声中。
又过了几天,每头牛都能识别鼓声。听到鼓响,不但会回头,而且还听懂了鼓声的含义。鼓声节奏紧,牛就会往前走,鼓声节奏松,牛就会停下来,鼓声变得舒缓,牛就会埋头吃草。
十几天下来,阿响真的能用鼓声使唤牛群。每天早上,阿响只要打开牛棚的门敲敲鼓,牛群就会自觉往山上走。当暮色降临,牛群又会在鼓声中下山,有序地走进牛棚。
敲鼓赶牛,成为南蛇渡的一道奇观。
(摘自《古田军鼓》,新华出版社,张晓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