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科学主义是贯穿20世纪的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它相信科学万能,把自然科学方法看作是解释和解决自然与社会问题的药方,从而导致人文研究包括诗学研究对自然科学方法无原则的“征用”。这种“征用”结果是,因为无视人文研究的独特性而造成了其研究水准的严重下滑。鉴于此,巴赫金揭橥反科学主义的大旗,强调人文研究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特殊性,并通过批判俄国形式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等科学主义色彩鲜明的学派来探讨人文科学的方法论原则,以廓清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边界。巴赫金的这一探讨固然暴露了其思想的局限性与不足,但也提出了一系列值得思考的问题。
关键词:巴赫金;人文科学方法论;反科学主义;极性思维
1920年代初,苏俄文艺理论界就方法论问题展开过广泛而尖锐的讨论。这场讨论既可以看作是19世纪后期“方法论热”这一旧话题的延续,又可以看作是对20世纪初期俄国形式主义等新潮流派追求所谓“科学性”这一新动向的积极回应。在这场讨论中,巴赫金应《俄罗斯现代人》杂志之约撰写了《话语创作美学方法论问题》一文。在该文中,他将俄国形式主义诗学定义为“材料美学”,认为这一美学是什克洛夫斯基等人在文学研究中因拒绝方法论指导而陷入主观主义困境之后实施自我救赎的产物;为了摆脱这一困境,俄国形式主义者不得不在“熟知该门艺术所用材料的那些学科中寻找栖身之地”,物理学、心理学、生理学等自然科学被他们当成了“救命稻草”。这种对文学艺术所做的“非人文”研究让巴赫金窥见了其身后的科学主义幽灵,从而开启了他的反科学主义大幕。
一、从方法论热到科学主义
所谓科学主义,按照美国学者郭颖颐的理解:“是一种从传统与遗产中兴起的信仰形式。”{1}它源自对科学原则的跨界使用或者滥用,这些原则主要包括经验原则、数量原则、机械性原则和进步原则等。随着科学的巨大进步与不断完善,人们对这些原则进行引申而形成这样一种观点,即人类文化本身无论从科学的理论方面还是实用方面都受益无穷,科学可以用作衡量知识的唯一标准。用丁文江的话说:“我相信不用科学方法所得的结论都不是知识;在知识界内科学方法万能。科学是没有界限的;凡有现象都是科学的材料。凡用科学方法研究的结果,不论材料性质如何,都是科学。”{2}
在西方,科学主义思潮兴起于19世纪,它与当时方法论意识的觉醒存在某种关联。怀特海在谈到科学与近代世界的关系时说:“19世纪最大的发明就是找到了发明的方法。一种新方法进入人类生活中来了。”③他把新方法的发明视作撼动古老文明基石的巨大杠桿和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尽管“科学”一词在当时限指自然科学特别是生物学科,但是它很快越出自己的边界闯入那些非自然科学领域。这些领域纷纷照搬它的教义和术语,用狭义的科学方法和技术对自身进行“科学化”改造。19世纪因此不再是哲学一家独大的世纪。这一时代的“世界精神”忙于尘世的具体事务,朝向外界而不再省视内心。浪漫主义、科学跃进与工程技术成了主宰这一世纪的三股力量,是它们将自然科学观念深深地铆入人们的大脑,以致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对于任何需要盖棺论定的重大问题,一般都同意最终交由科学家来处理。只要不被一种更为透彻的科学考察所否定,以科学的名义提出来的解决办法就是确定无疑的。”托尔斯坦·凡勃伦对此感慨地说:“这种情形可能并非完全是一件幸事,但确是事实。”{1}以赛亚·伯林也说,今天我们已经到了这样一个阶段,自然科学的成就使人们有可能从唯一的一套严密原理或原则推导出它们的结构。人们相信只要正确运用这些原理,就有可能在揭示自然的奥秘上取得无限的进步{2},只需将自然科学方法运用到人类事务的其他领域,就可以建立一些与自然科学领域相似的不可辩驳的法则。因此,人们寄希望于用自然科学发现的新方法来解决(至少是解释)社会领域中的问题。比如,寻找社会现象中的一致性或同质性,提出假设并且通过实验来检验这些假设,建立法则并将这些法则同一些特殊经验领域的法则以及更广范围的法则相联系,这样就可以通过层层推进的方式建立一个由不可辩驳的逻辑关系联结的和谐的大系统,为人类置身其间的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确立稳定的支撑点和秩序,进而获致安稳平衡的生活。
确实,时至今日,自然科学已经独步天下,几乎不再有第二种力量可以与它相匹敌,它甚至被看成是全部人类活动的顶点和极致,被看成是人类历史的最后篇章和人的哲学最重要主题。③由于被科学的光芒所掩,人们看不到这一事实,即自然科学其实是一个双面的雅努斯。它在将这个世界变得明晰有序并且可以被掌控的同时,也导致了科学迷狂。由这种迷狂最终孕育了科学主义。福楼拜曾说:“懂一点科学使人疏远宗教,懂多了使人回归宗教。”{4}某种意义上讲,科学主义成了现代社会的新宗教。
几乎与西方世界同步,俄国文艺理论界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也为浓郁的方法论气息所笼罩。“几乎每一本具体的文学史巨著都冠以方法论的前言。每一个大文学史家或文艺理论家都试图在专题的绪论性的讲演或文章中,陈述本学科的方法论基础”。{5}各种方法论之间尽管分歧明显甚至矛盾冲突,但这一情形足以反映出人们对方法论的巨大热情。苏俄文艺理论界的这股方法论热是俄罗斯“西方化”的重要部分,新康德主义在其间扮演了重要角色。
新康德主义一定程度上是反思现代科技文明的产物,它的产生“单就哲学理论而言,是要同时反对已盘桓了几十年的过分强调形而上思辨的黑格尔学派和过分流于实证主义的如穆勒等学说,但另一方面也潜在地有让哲学面对势力日张的科技文明的意图”。⑥作为新康德主义的一个重要分支,弗莱堡学派是地道的“方法论者”,他们强调方法的独立性,视方法为某种独立自在和不依赖于对象的东西,“不是方法适应现实对象,而是对象本身从方法那里获得其本身存在的独特性:对象只有在那些用来规定其认识方法的范畴中,才成为某种现实”。{7}文德尔班、李凯尔特等人更是从方法论的角度将自然科学与文化科学做了区分。他们认为不同的方法决定了不同的研究类型或者学科,自然科学与文化科学之所以能够区分就因为它们有各自不同的方法论基础,二者不可以混同。在俄国思想界,康德哲学历来不像黑格尔哲学那样受追捧,但是新康德主义重视方法论的思想还是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曾经对弗莱堡学派特别是李凯尔特提出严肃批评的普列汉诺夫也毫不讳言方法(论)的重要性,他将“思想”“叙述这些思想的方式”和“研究的方法”视作理论著作的三大基本要素。但他同时也指出,方法只是工具,它“所以重要,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利用它可以做出一些结论,正像在物质生产领域内,工具之所以重要不在工具本身,而在于利用工具可以得到一些必需的物品”。{1}
普列汉诺夫的这一说法为巴赫金所接受。巴赫金同样重视方法,他说,方法之所以有用处,不在于它本身的优点,而在于它符合或者能够掌握对象的特点,因此,它只具有从属的或者次要的地位。{2}尽管巴赫金对新康德主义的“唯方法论”总体上持批评态度,但是,他也没有像俄国形式主义者那样极度贬低甚至否定方法的作用。事实上,没有一定的方法就很难展开具体的研究。在人文科学领域,抓住具体材料并进行实质性研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急切地诉诸“事实本身”和“具体材料”也根本不能说明和证明什么问题。如果没有一定的方法(论)指导,这类研究往往会淹没在细节、事实或者材料的大海中,被实证主义所俘虏。巴赫金认为,形式主义正是在这里栽了跟头,他们成了实证主义不自觉的躬行者。
众所周知,“作为我们智慧成熟标志”(孔德语)的实证主义标榜逻辑性和科学性,极力主张人文科学至少在追求“科学性”方面应该委身于自然科学。这一论调在20世纪初的苏俄文艺理论界不乏应和者,对“科学性”的趋鹜在当时俨然成为一种时尚。巴赫金曾不无忧虑说:“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承认只有科学的思维才是可取的,在艺术研究领域也已广泛为人们所接受。几乎可说已有另一个极端出现,即以科学性为时髦,表面上追求貌似的科学性,在真正的科学尚未诞生时草率而自负地标榜科学性。”③这种唯“科学性”马首是瞻的做法在他看来极容易造成研究课题水准的严重下滑,使研究对象变得贫乏甚至被别的东西所偷换。也正是从这时起,他萌生了批判科学主义的念头,并将这一批判在与俄国形式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对话中加以具體实施。当然,在当时的苏俄学术界,迷恋“科学性”的远非俄国形式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等少数几家,即使马克思主义阵营里也有被这种貌似科学性迷惑的理论家。维戈茨基就毫不掩饰地将这种“科学性”当作研究的目标。他直言自己的工作就是在艺术学和心理学两个领域中“追求客观主义、追求彻底唯物主义的自然科学知识”。{4}在他眼里,艺术心理学家应该是生物学家,其工作是对活的实体进行分析,在将活体分解成各个组成部分的基础上再对这些部分进行综合,从而发现其作为整体的规律性。他同时宣称美学应该是一门实用心理学学科。维戈茨基的这类主张固然受了费希纳“心理物理学”的影响,但与卢那察尔斯基“美学干脆就是心理学的一个部门”{5}论断则有更紧密的关系。
早年的卢那察尔斯基是实证主义信徒,他的《实证主义美学原理》一书堪称马赫和阿芬那留斯“经验批判主义”在美学领域的一次大胆运用。在该书中,卢那察尔斯基明确将美学界定为生物学的一个重要领域。他断言,不仅美学,“还有整个心理学乃至社会学都应被看作是生命科学的组成部分,而且从生物力学的基本规律的观点看,早晚都会这么认为”。⑥此外,巴扎罗夫、波格丹诺夫、别尔曼以及尤什凯维奇等人也都是在追求科学性的过程中蜕变成马赫主义忠实信徒的。苏俄文艺理论界趋鹜“科学性”这一时尚表明,严格意义上的自然科学在不断地拓展疆域,生物学更是越过仅为各种自然生命形式作纯粹的陈述与分类的阶段而成为一种有机生命的理论,它作为一种新颖的知识工具无边界地染指人类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平心而论,自然科学这种肆虐无忌的拓展带给人类的远非福音,事实上,它已造成了认识与价值上的混乱。
二、巴赫金人文科学方法论的学理内涵及精神实质
科学主义备受推崇这一事实引起了巴赫金的担忧,他试图打破“科学万能”的神话,在审视自然科学方法的同时思考人文科学的方法论基础。这便有了他从《话语创作美学方法论问题》(1924年)到《人文科学方法论》(1974年)这一长达半个世纪的思考与写作。大致说来,巴赫金对方法论问题的思考在两个层面展开:一是现实层面,通过批评俄国形式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指出自然科学方法对人文研究无原则介入所造成的不良后果;二是理论层面,通过阐释康德哲学和新康德主义传统,用以廓清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边界,进而探讨人文科学方法论的学理内涵与精神实质,从而扭转人文研究无原则“征用”自然科学方法这一不良倾向。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同样是对自然科学方法无原则的“征用”,俄国形式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还是有所不同的。俄国形式主义者的“征用”并不自觉,这与他们对方法论问题兴趣向来不大有关,他们只是在苏俄“唯科学性是从”的学术时尚中不经意地坠入实证主义窠臼的。实证主义在俄国有前期和后期之分。前期主要受孔德、穆勒和斯宾塞等人影响,代表人物有拉夫罗夫和米哈伊洛夫斯基等人。他们坚信只有经验提供的事实才能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科学要以对象的实际存在为前提,而对这一对象的认识是通过我们感觉器官的正常活动及其间的因果联系进行的。后期主要受马赫和阿芬那留斯等人的影响,代表人物有波格丹诺夫、卢那察尔斯基和尤什凯维奇等人,他们试图用“经验一元论”来修正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把认识看作是一个社会适应过程,要求在最大限度地节约思维(思维经济)的前提下尽可能准确地描述经验。不管是前期还是后期,俄国实证主义在重视感觉经验、推崇马赫提出的“思维经济原则”或者阿芬那留斯的“费力最小原则”等方面却是一致的。
“思维经济原则”(或者“费力最小原则”)对俄国形式主义的影响主要表现在“自动化——可感觉性”这一范畴上。自动化或者可感觉性是就感觉经验而言的,感觉强度弱(比如麻木或者习以为常)即为自动化,感觉强度大(比如惊异、奇异或者陌生化)则为可感觉性。这一范畴被他们运用到诗学研究中。什克洛夫斯基说:“在我们研究诗歌语言的词汇和语音构成、词语的排列、语义结构时,可以随处碰见艺术的这样一个特征:它是有意地为感觉的‘去自动化而创作的。在艺术中,引人注目的是创作者的目的,因而它被人为地创作成这样,目的在于使接受过程受阻,达到尽可能紧张的程度和持续很长的时间,同时作品不是在某一空间中一下子被接受,而是不间断地被接受。‘诗歌语言正好符合这些条件……这样诗歌就可以被定义为受阻碍的、扭曲的语言,这是一种人为构造的言语。散文则是平常的语言:经济、易懂、正确。”{1}从这段话不难看出,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说的诗歌语言实际上是寄生在实用语言上的。实用语言是自动化了的语言,不论是指物述事、传情达意还是以言取效,它都指向自身之外的某个东西或某种状态,其自身的形式并不重要。诗歌语言则使实用语言摆脱自动化状态,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语言形式本身,使它变得“陌生化”(或奇异化)。为此,就需要对实用语言做反常规的使用。因此,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说的诗歌语言“本身并不创造新的结构。它只是使人感觉到已创造的、但未被感觉到的和接受时处于自动化的结构。它只能等待,先让生活实用语言根据自己的目的和意图创造出某种新的言语结构,并使这种结构变得习以为常,能自动化地接受,只有到那时,诗歌语言才能登台,郑重其事地使这种结构摆脱自动化状态”。{2}很明显,诗歌语言离不开人的感觉。在俄国形式主义者那里,感觉的难易(或者消耗精力的多少)成了诗歌语言与实用语言的区分性特征:“陌生化”原则是给感觉设置阻碍的原则,它是对“自动化”或者节力原则的反向施动。
毋庸讳言,巴赫金由反科学主义进而拒斥自然科学对人文科学研究的介入,这无异于把孩子和脏水一同泼掉;更何况,他把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对立起来也有违于他本人极力倡导的对话精神,这暴露出了他思想深处的“极性思维”。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对立是虚构出来的,同样,作为自然科学研究对象的那种能与自身完全等同的“物”也是一种虚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物”,恩格斯当年在批判杜林时就指出这种与“自身等同的原始状态”的物是最空洞的和最荒唐的观念之一,因为“每个有机体永远是它自身,同时又是别的东西”。{5}那些对立的两极(例如正和负)既是彼此对立又是彼此不可分离的,不管如何对立,它们总是相互渗透或者相反相成的。这一点即使连将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做了严格区分的弗莱堡学派也承认,他们认为这种在理论上做出的区分在具体研究中并不有效。卡西尔说:“我们所能够找到的,与其说是上述两种清楚地互相分别的两极端,在大多数情况之下,不如说是某一种类型的混合形式或过渡形式。在自然科学当中,往往冒出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是只能够以历史科学之概念方法去处理的;另一方面,我们无法阻止以自然科学之观察方式去应用于历史科学的对象之上。每一个科学概念其实都同时是普遍的和特殊的;而概念之工作恰恰在于此两者之间的建立一综合。”⑥推而言之,人类文明的成果(或者文化产品)不外两个因子:一是物质的,包括种种自然界的力与质料;一是精神的,包括一个民族的聪明才智、感情和思想。文明是人的心智运用自然界的质和力的作品;没有一种文明是纯精神的,也没有一种文明单是物质的。文化产品的这一特性使它可以而且应该被置于物理学的、心理学的或社会学的范畴之下加以研究和探讨。在这个意义上,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边界并不像反科学主义者想象的那么清晰或者不相往来。
当然,造成这一错误认识的原因除了“极性思维”之外,还有别的。比如,人们长期以来倾向于将技术与科学混为一谈。技术与科学固然密切相关,但是它们不能等同。根据托尔斯坦·凡勃仑的观点,人类知识有一个漫长的演变与分化过程。在人类早期,知识是综合性的,基于观察的实用性知识与基于“随意的好奇心”的拟人化知识并存;那时的知识贴近人,人是衡量知识的尺度,想象力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是,到了现代,特别是19世纪之后,以机器的使用为特征的技术成为一种产生普遍影响的力量,人们对知识的阐述也随之开始偏向于纯机械、非人格化和注重实际的方面,“随意的好奇心”与想象力在知识活动中变得不那么重要,科学开始远离人自身,被扁平化为一种所谓“技术化的科学”,与本来意义上的科学(亦即“理论科学”)分道扬镳。应该说,技术化科学的出现是人类认识史上的一个重大拐点,科学也因为与技术绑缚在一起而名誉受损。所谓技术,按照凡勃仑的定义,是“为有用的目的而对科学知识的运用”。{1}它所包含的内容除了严格意义上的机器工业外,还包括工程、农业、医学、卫生等这些应用性分支。科学之所以能够用于这些应用性领域,不是因为它们必然要纳入科学考察的范围之内。理查德·费曼说:“科学应用只代表一种潜在的能量。”“科学知识本身没有告诉人们应该怎样利用这种力量——怎样利用它造福人类而不是制造祸端。简而言之,我们没有科学的‘使用说明书。”{2}科学家也不会提供这类“使用说明书”,科学的目的在于求知或者认识这个世界,也许压根就没想到要改造这个世界,改造世界不是科学家所关心的事情。这也是丁文江“试验室同工厂绝对是两件事——试验室是求真理的所在,工厂是发财的机关”③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技术尽管脱胎于科学,但是,它完全可以摆脱科学家的控制而按照自己的需要行事,直至越过人性的边界并在文化系统中取得支配性地位。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技术在现代社会已经成为塑造人们日常生活与思想習惯的重要力量。技术的失控在20世纪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灾难也是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这也许是技术挣脱伦理羁绊之后的必然。巴赫金说:“技术世界有着自己内在固有的规律,这个世界正是按照固有规律一往无前地发展,尽管它早已回避而不再思考它的文化目的,因此可以从恶而不是向善”,还说,“一切技术手段如果脱离了唯一的整体而听凭它按照自己内在规律发展,都是可怕的。它随时可能闯入这个唯一的生活整体而成为一种不负责任的可怕的破坏性力量。”{4}比如火炮就完全可能从一种防御性的手段变成可怕的、毁灭性的力量。需要强调的是,技术失控引发了现代社会的人性危机与生态危机,但是,如果要科学为此承担责任,这显然不公平。巴赫金在这一点上也难免“庸人之见”。
尽管如此,他的反科学主义思想却是富有启示性的,即便对我国人文科学研究包括文艺理论的建设也不乏借鉴意义。
我国晚清自洋务派向西方学习坚船利炮的技术开始,就有了科学主义萌芽。在此后的年月,科学主义逐渐演变成了贯穿整个20世纪思想界的一大思潮,即使在此过程中遭到过多次阻击,也难以延缓它行进的脚步。那场由张君劢和丁文江等人引发的“科玄之争”更是助推了它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郭颖颐说:“1923年的这场论战实际上是为科学做广告,使唯科学主义这一术语广泛运用于从此开始的实证主义思潮。”{5}科学主义之所以能获得如此强劲的发展势头,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器用层面的;一是意识形态层面的。就器用层面来说,我国对现代西方科学的引介偏重于技术的层面,人们对“技术化科学”的兴趣要远远大于对理论科学的兴趣。这完全可以理解,科技落后与物质文明不发达导致被动挨打的惨痛经历极大地刺激了我国知识分子,他们需要强国梦。丁文江直言不讳地说:“欧美的生产增加,完全由于利用科学,所以要使得建设达到生产的目的,第一个条件是要科学化。”{1}这便有了他致力于野外地质勘探、吴稚晖大胆讴歌科学的工业社会之举。
一些有识之士也清醒地意识到:“精神的文明必须建筑在物质的基础之上。提高人类物质上的享受,增加人类物质上的便利与安逸,这都是朝着解放人类的能力的方向上走。”{2}物质文明的建设被当作头等大事。就意识形态层面而言,科学的本质与方法在我国被人们赋予了许多它本没有的功能与作用,甚至被改造成了“一项意识形态立场”③。耐人寻味的是,在近代中国,鼓吹科学最卖力的人往往不是真正的科学家,他们甚至连充当科学代言人的资格也存疑。这些人是热衷于公共事务的知识分子,他们迫切地想用科学来改造社会、改造人生,但是缺乏进行具体科学研究与实验的耐心。这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当时国人对“科学”的理解何以不是来自中国科学社创办的《科学》而是来自陈独秀的《新青年》。《新青年》是新思想的策源地,它用极富鼓动性和修辞感的话语来宣扬科学。这类话语对人们思想的影响往往更有效而且更深远,极好地迎合了人们对“新文化”的期盼。可以说,人们是把现代科学作为一种新的价值体系来接受的,胡适、陈独秀等人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正是他们将科学有意识地改造成了科学主义。在检视胡适等人的文化遗产时,林毓生直言不讳地说:“胡适的‘科学主义的意见实由非科学的材源所促成。更严重的是,胡适过分渲染的‘科学主义的意见带有类似宗教的格调;他似乎企图建个自然主义的宗教——把科学当做新的宗教——以便解除内心深处的焦虑。”{4}
在林毓生看来,科学一旦被意识形态化为科学主义,它就使“理知训练的创造性传统找不到扎根的沃土”,因为“信奉‘科学主义的人们,极少愿意去发展一项经由成功地形成在科学研究上有重要意义的问题的实例来获得科学素养的意识”{5}。这样一来,那种以价值次序为基础的、训练有素的判断力就失去用武之地,没有次序的、相对主义的气氛则流行起来。在这样的气氛中,不存在什么是中心问题,什么是边缘问题,考据校勘、导论式的叙述性著作,借学术之名传播自己信条的活动便渐次占据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的领地。在这样的气氛中,人们热衷于在人文研究领域建构知识论范畴,寄希望于用自然科学方法来寻找文学的本质和规律。他们相信文学有一个有迹可循的逻辑结构,对文学的研究应该严格遵守“始、叙、证、辩、结”之类的逻辑表述。一句话,他们将“具体的经验”简化为“抽象的意念的程序”。⑥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们忘了,“文学品位和对文学形式和文学感觉的培养必须永远是文学培训的目标,从而与语言学和社会科学相区别”,凡勃仑说道:“在一个与科学精神格格不入的领域里刻意地拼命使用科学阐述,这是一种既莫名其妙又毫无必要的浪费。”{7}换句话说,科学家在文学研究领域并无“立法”或者建立范式的权力,这不是他们擅长的领域。在考虑非自然科学问题的时候,科学家比普通人高明不了多少——当他就社会问题发表意见时,他也会像其他门外汉一样幼稚。{8}
总之,正视人文研究的独特性,辩证看待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摆脱科学主义的束缚,诗学研究才可能健康推进。这应该是巴赫金反科学主义思想带给我们的启示。
作者简介:王建刚,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