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小波的长篇小说《红拂夜奔》以现代人的眼光观照历史,展现出强烈的“狂欢化”文学色彩。文章借助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中的复调小说理论来解读《红拂夜奔》,分析小说人物之间的“多声部合唱”,并尝试解读王小波对人类命运深切的关怀。
關键词:王小波;巴赫金;《红拂夜奔》;复调
《红拂夜奔》是王小波长篇小说的代表作品之一,作者在小说中通过将唐朝“风尘三侠”的故事与发生在现代的王二与小孙的故事相结合,运用独特的“狂欢化”的写作手法,在荒诞不经的外壳之下阐释出作者独特的历史观、价值观和对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生命意义的理解。
一、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简述
“狂欢化”诗学理论,是前苏联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在研究欧洲狂欢节民俗的影响时提出的。他认为欧洲自古以来的狂欢节文化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巴赫金通过对拉伯雷小说《巨人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具体阐释,将“狂欢化”诗学总结为复调、杂语和怪诞现实主义三点。
“复调”一词原指音乐中的多声部合奏,巴赫金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研究中发现其具有“多声部性”和“全面对话性”的特征,并借用这个音乐概念来阐释小说中的多声部的结构构成。他指出复调小说是“有着众多独立的而不相混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和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复调”且“不同的声音在这里仍然保持着各自的独立”的小说。正是通过多个主体之间的独立对话关系,使复调小说从成为社会价值多元性和矛盾性的具体体现,成为对现实世界面貌的本质性还原。
二、从多重的复调结构看《红拂夜奔》的“狂欢化”色彩
王小波的长篇小说《红拂夜奔》是一部典型的复调小说,其叙述打乱了时间、空间的顺序,将发生在不同时空的事件用看似随意的方式进行有意识地拼贴组合,形成错综复杂的复调形式,以此营造出众多不同声部的“发声者”间的对话关系。小说中,作者展现了王二、李靖等来自不同时空的不同客体对世界以及对自己本身的最终看法,并以他们之间的碰撞与对话还原现实社会中处在不同营垒、拥有不同价值观念的人们的分层,形成恣意狂欢的艺术世界。
(一)跨时间的对话关系形成的复调
王小波的《红拂夜奔》是一个堪称复杂的叙事文本。在小说中作者不仅同时叙述了唐朝“风尘三侠”的故事与现代王二的故事,且在同一个故事的叙述中有意识地并不按照事件的发生顺序进行叙述,而是将同一人物生命中的不同时期发生的事件组合拼贴,使人物似乎同时生活在过去与未来,形成了小说内部不同时期的同一人物间的对话关系。这种时序上正叙与倒叙间的对位关系产生的复调在李靖身上最为明显。
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李靖的生命历程经过了居住洛阳城、出逃、到定居长安城这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中,李靖充当了街头混混、被统治者追杀的知识分子和朝廷重臣三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在叙述李靖传奇的一生时,作者的叙述令故事叙述的时间点在李靖年轻、年迈和死后来回跳跃。这种反复跳跃的叙述使故事以一种盘旋上升的方式前进,形成一种复调。令同一人物在不同时期的面貌、思想、困境如相对的镜面般彼此映衬,产生对话关系。
洛阳城的李靖与长安城的李靖之间的对话揭开了一个精英知识分子在面对政治强权时,由反叛、出逃到妥协、归顺的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这种多个时间点的共同叙述构成的复调显示出强烈的对比效果,它首先指向知识分子这一特殊社会人群的讽刺性命运,其次又指向整个荒唐时代里全社会麻木反智的悲哀。
当这种复调产生的对比指向知识分子个人时,生活在洛阳城的李靖与生活在长安城的李靖无时无刻不处在尖锐的对立中。对洛阳城而言,年轻的李靖因其智慧和有趣成为其中的异端,并被驱逐出境,可他最终却更可悲地成为其无可奈何的帮凶。李靖成为了新政权的首都的建造者,并且受困于自己所造的牢笼之中。
李靖最终成为王小波塑造的一个典型的“反英雄”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曲折的命运深刻地揭示了一个自古以来许多知识分子难逃的怪圈:知识分子由对强权的反抗转而成为其帮凶,并最终难逃死于政治权力的利刃下的命运。在对李靖命运的叙述中,王小波将强权对个人健全心智的摧毁、知识分子的软弱与妥协、以及人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无奈都深刻地揭示了出来。
当复调产生的对比指向整个时代时,李靖个人的转变与时代的变迁息息相关,小说第一、二章中的飞燕刺青是一个典型的意象。李靖在自己的生殖器上刺了一只飞燕,飞燕的意象在小说中只出现了两次,却在展现李靖个人生命力的衰竭之外更加管中窥豹地展现出整个时代活力的消弭。
飞燕第一次出现是在李靖年轻时在洛阳城里当流氓的时候,那正是李靖一生中最自由自在的年月,而第二次是在李靖死后,出现在给他立传的女史的回忆中。飞燕这个意象被鲜明地灌注了“快”和“年轻”两种特征,是李靖生命力的象征。王小波戏谑却暗含深意地将人类形而上的精神力量与形而下的生殖力量相结合,完美地统一在了飞燕这一意象上,并借此表达了他对历史的冷静观照。在下体刺一只飞燕曾经是洛阳城的“时尚”,而在李靖死后,它却得到了女史完全的误读,因为“她生在长安城里,长安城里除了鸡鸭,没有别的鸟。”鸡鸭与飞燕在此以鲜明的对比隐喻了世俗中的庸众和自由飞扬的灵魂,呈现出荒诞不经背后王小波对权力对人性的压抑和背弃的审视与担忧。
(二)跨时空的对位关系形成的复调
除了打乱的时间顺序间产生的个人在不同时期的生存状况间的对话,在《红拂夜奔》中,小说的情节和内容还同时跨越了古今两个时空,以此追求一种多时空中多思想的对话关系。
《红拂夜奔》中,有鲜明的以唐朝和现代这两个不同空间的故事共同发展的“多声部合唱”的复调结构,作者在对唐传奇的重构和对现实生活的写实中营造出一种古今的对话、历史的狂想。
小说中多处有“本书的这个部分是关于李卫公的。”这样的句子,作者提示出故事叙述将在两个叙述层中跳跃,并以此产生鲜明的对比、类比效果。小说序言中,作者即指出“风尘三侠”在古代的故事出自小说《红拂夜奔》,它的作者是王二,在小说的每一章开头,又都有一个单独的“序言”,出自更外层的一个叙述人,由此王小波将《红拂夜奔》的文本分为了三个叙述层。王全明结合赵毅衡的理论将其分为:endprint
超叙述层次:小说作者对王二的介绍和对小说的注释说明。
主叙述层次:围绕王二展开的现实时空故事。
次叙述层次:王二笔下的古代世界。
这三层叙述之中,超叙述层次主要是以一种旁观的零度情感对古今两个故事进行注解和评价,而主叙述层次和次叙述层次则以两个故事的叙述人王二作为彼此连接的桥梁。由此,小说叙事不断在古今之间跳转,形成了独特的复调结构。在这种互文性之中,王小波展示出在巨大时空跨度的两头,历史与现实的惊人的相似,使两个故事以交错的类比、象征、隐喻的姿态,显示出故事两头的人物共同的人生追求和相似的生存困境。
小说主人公李靖是一个受到国家迫害的古代科学家,而当代的王二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学者,两人的直接关联在于王二在进行对李靖的研究。当王二在小说中写李靖的故事时,他不断将自己与李靖相比较,并指出:“我觉得我在很多方面可以理解李卫公。”王二对于李靖的理解,基于两人共同的知识分子身份,更基于他们不被社会接受的痛苦、不被外界理解的孤独。在充斥着权力、欲望、平庸的社会里,知识分子的独立思想不被主流社会所认可,而面对这种困境,李靖先是选择了躲避、最终却依旧顺从强权,而王二则至始至终在尴尬的生活中苟且偷安。
当王二书写红拂的故事时,他同样对她的思想和处境抱以深切的理解和同感。在王二笔下的“风尘三侠”故事中,红拂是唯一贯穿始终的人物,小说写尽了她的一生。而红拂所有的行动都没有显示出任何世俗的目的和动机,她一生唯一追求的就是“有趣”。“她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而她“认定了卫公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王二和红拂一样,将“有趣”作为生命中至关重要的环节,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可正如红拂最终被皇权戏弄,王二一生追求有趣,可他始终在单位处境尴尬、生活窘困。
至此,通过将王二的现代生活与李靖等人的古代生活交叉叙述的复调结构方式,王小波在小说中完成了将古代事件与现代事件相穿插、古代语言与现代语言相混杂、同时间展开两个时代的人生活状况描摹的“狂欢化”的文学奇景。他借此探索的,是有关人的价值、自由,人与权力的关系等深刻的话题,其创作真正指向的是当代人,尤其是当代知识分子的生活形式和生命探索。
红拂夜奔本是一个浪漫美好的传奇故事,在王小波的笔下却到处充斥着怪诞、丑陋与荒唐,在这部小说里,读者们惊恐地目睹一切有趣被无趣驱逐、侵蚀,并最终吞噬的过程,而作者正是通过对这种对反英雄人物的戏谑性的描写,“透视出智慧、创造、爱情这些生命的永恒价值以及它们与极权、昏庸、世俗之间的长久对立。”
三、结语
文章运用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抓住其复调小说的特征对王小波长篇小说《红拂夜奔》进行文本细读,通过对其结构、情节、人物形象塑造等多方面的解读,发现作者通过小说中时序的错乱拼贴、时空的遥相呼应,以多重复调合奏的方式展现出作者所理解的人世间的庸俗与“有趣”、强权与人性之间难以消弭的对立,以及表达出对历史权威性的背弃和对自由人性的高扬的良苦用心。通过这种解读,本文分析了小说文本的狂欢化特征,并呈现出作者隐藏在笑声背后长久的苦涩与深思。
【参考文献】
[1]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学问题[M].刘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2]王小波.红拂夜奔[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3]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2(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作者简介:田韵致(1994.03-),女,汉族,江苏苏州人,扬州大学在读硕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