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蠖斋诗话》中的几个问题考辨

2020-04-28 07:32刘朝元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全唐诗诗话条目

刘朝元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一、《蠖斋诗话》版本考辨

《蠖斋诗话》产生于清朝中期,当时考据之风日盛。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满清一朝,有25种诗话录入,占其录入总数的近五分之一。而施闰章因编修《明史》得以广览群书,对唐、两宋诗话多有接触故其编撰的《蠖斋诗话》涉及内容广泛,虽未被后人广泛关注,但因其所搜罗范围广且较为全面,在《清诗话》以及诗学理论辑佚方面具有一定的参照价值。康熙年间有刊刻的《蠖斋诗话》见行于世,而到宣统年间又有《愚山全集》出版其中《蠖斋诗话》作两卷,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以江西巡抚采进本仍作二卷,与《施愚山全集》所收录的数目相同而于其版本仅言“闰章有《矩斋杂记》,已著录”并未多明晰。

在《清诗话·前言》中已有对《蠖斋诗话》之详细介绍,今引如下:

《蠖斋诗话》:一卷。施闰章撰。……此书《施愚山全集》本作两卷,与《矩斋杂记》合刊,列入别集,有潘思榘序。《昭代丛书》本作一卷,内容全同,惟无潘序。今《清诗话》本亦一卷,知其所据乃《昭代》本。《图书馆报》二卷四期谓《蠖斋诗话》四卷,误。或由于根据与《矩斋杂记》二卷合刊之本,遂误作四卷。[1]16

而在《清代诗话考述》中对《蠖斋诗话》的版本有相似介绍:

《蠖斋诗话》有乾隆十二年刊行《施愚山全集》本与《矩斋杂论》合刊二卷,有潘思榘序。收录于《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者为乾隆年间刊本。《昭代丛书》戊集续编补中单刊诗话,合为一卷,无潘序,有沈懋德跋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丛书集成续编·诗文评类》亦收录此本。丁福保《清诗话》亦刊行此本而无《四库全书存目提要》。[2]

比较之下,可知《清诗话》及《清代诗话考述》中《蠖斋诗话》作一卷,而《愚山全集》与《四库总目提要》中作两卷者或与其《矩斋杂记》合刊而言也。虽然各书中所载《蠖斋诗话》的卷数有别,但大都是与施闰章是他作品合刊或遗失部分他人之序造成的,故可知施闰章的《蠖斋诗话》应当为一卷。

二、《蠖斋诗话》中的问题及其出现的原因

施闰章的诗话,虽常被其后之学者所辑录与引用,但却少有人对其诗话中的问题进行整理,亦少有人对其全文进行细致校勘。笔者在读闰章诗话期间,发现其讹误甚多,遂以笔者所见分类列项而考校其缘由,以便于后来者进一步研究。

(一)《蠖斋诗话》中的问题

1.所列人物姓名讹误

如在“玉山”中有“元张浚明”[1]377,而就其所引诗句看,在《元诗纪事》卷十三中作“张明”;同时,《江南通志》在解释“玉山”一条时也明确为“元张明”。但在元人王泽民、张师愚作《宛陵群英集》中作“张浚明”,查脱脱《元史》并无此人传。笔者以为《元诗纪事》成书于近代,而《通志》始修于康熙二十二年,皆晚于施闰章且为清人所作,难免讹误,而元人所作似乎更为可信,然《元史》未载其传,故不予以定论,留作存疑。

再如“传诗之误”中亦有此问题,文中有载“御史薛之刚”[1]384,但在《涌幢小品》和《坚瓠集》中作“薛刚”,而《豫章诗话》《篷窗日録》却与施闰章同。《篷窗日録》为明代陈全所著,而《豫章诗话》为郭子章任贵州巡抚时所著,《涌幢小品》成书于万历年间,而《坚瓠集》成书亦晚于施闰章诗话。然《坚瓠集》为小说家之言不可尽信,而《涌幢小品》又晚于《篷窗日録》《豫章诗话》,所以笔者认为此处当为“薛之刚”。

2.引用诗文讹误

此类讹误出现较多,如在“诗用而字”一条中引杜审言《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中“重以崇班阂,而云胜托捐”[1]386一句,此诗在《全唐诗》作“莫以崇班阂”,《唐诗品汇》同,《唐诗纪事》卷六作“未以崇班阂”。而在《十八家诗钞》中却与闰章相同,但《十八家诗钞》为曾国藩所作,曾国藩创作之时施闰章已不在人世,故不为参考。但《唐诗纪事》成书于南宋,《唐诗品汇》成书于明代,《全唐诗》为康熙年间所编纂,似较《唐诗纪事》《唐诗品汇》稍晚,似《唐诗纪事》所言更为可信。所以笔者认为此处当为“未以崇班阂”。

再如,在“用之字”一条,闰章引杜荀鹤的《将归山逢友人》中一联“白发多生矣,青山可住之”[1]387用以分析古诗文中“之”字之用法。但据笔者比较,在《杜荀鹤文集》中该句作“白发多生矣,青山可住乎”,同时,《全唐诗》《全五代诗》和《五代诗话》皆作“青山可住乎”。《全五代诗》编成于乾隆四十年,《全唐诗》编成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五代诗话》由王士禛、郑方坤(1693生人)等编,皆晚于施闰章,所以,没有可比性;而《杜荀鹤文集》于清代尚有宋蜀刻本,较之晚于施闰章的《全唐诗》等更接近于唐代,故此句当为“青山可住乎”。若此句作“青山可住乎”,则闰章引用此句以分析诗文中“之”字,便不再具有说服力。

此类讹误,在各个条目中出现颇多,大致与上述两例相近或相似,故简单罗列,不再详述。

(1)“用焉字”一条

杜甫《峡口》。施闰章诗话引作“古人歌已矣,吾道卜终焉”[1]386;《全唐诗》《唐诗品汇》《杜诗详注》作“古人称逝矣,吾道卜终焉”。

(2)“用哉字”一条

①陈子昂《咏燕昭王》。施闰章诗话引作“五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1]386;《诗式》作“近陵尽乔木”;《吟窗杂録》作“近林多乔木”。

②杜甫《龙门》。施闰章诗话引作“往来时屡改,川陵日悠哉”;《杜诗镜铨》作“川陆日悠哉”;《杜诗详注》《集千家注杜诗》作“川陆(一作水)日悠哉”。

③杜甫《瞿唐怀古》。施闰章诗话引作“疏凿功虽美,陶钧力壮哉”;《杜诗镜铨》《杜诗详注》《杜工部集》作“疏凿功虽美,陶钧力大哉”。

(3)“近体结句”一条

杜甫《西阁雨望》。施闰章诗话引作“秋林驻远情”“滴池朱槛湿,万虑倚檐楹”[1]389;《杜诗镜铨》《杜工部集》《杜诗详注》作“松林驻远情”。

(4)“綦毋潜”一条

张祜《题润州金山寺》。施闰章作“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1]408;《张承吉文集》作“树色中流见”;《全唐诗》作“树色(一作影)中流见”。《张承吉文集》于当时有宋蜀刻本存世,较《全唐诗》出版早,似更为可信,所以笔者认为此句当为“树色中流见”。

3.诗文作者讹误

除诗的原文外,对于诗的作者亦有错位现象出现。

如在“排律单韵”一条中载“卢照邻《宿晋安寺》《赠左丞》《哭韦郎中》《春晚从李长史》《冬日野望》《夏夜忆张二》《灵隐寺》《寒夜独坐》”[1]388;但在四部丛刊景明本《幽忧子集》(八卷)中只载有《宿晋安寺》《赠左丞》《哭韦郎中》,其他诗并未得见。而《春晚从李长史》却在《骆宾王集》《骆丞集》有相关记载,其全诗名为《春晚从李长史游开道林故山》;此外,在《长沙府岳麓志》亦有记载为骆宾王所作,但诗名为《春晚从李长史游岳麓道林》。

至于其余几首,均不得见于卢照邻的文集之中,但《冬日野望》《寒夜独坐》《灵隐寺》均收录于《骆宾王文集》与《骆丞集》中,而《夏夜忆张二》一首则以《夏日夜忆张二》为题收录于《笺注骆临海集》。由此看来,闰章或从他处摘录而将骆宾王之诗误作卢照邻之诗,而误以卢照邻之诗入于骆宾王诗之中。

又如“月诗”一条中有“右丞‘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针对此条,四库馆臣在《蠖斋诗话》的提要中有相关评述:“‘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乃常建《宿王昌龄隐居》诗,而误作王维《灞桥》。”而该诗亦录于《常建诗集》,《唐诗纪事》《全唐诗》均作常建诗。

(二)《蠖斋诗话》编纂问题

除内容外,诗话其本身的编纂也存在一定问题。如在诗话各条目之安排分类上,《蠖斋诗话》的问题似乎更突出。

在《历代诗话》《历代诗话续编》和《清诗话》中,共收录诗话81种,内容繁多。但细看其条目安排仍能发现一些规律,在81种诗话中条目安排大致可分为三类:以数字序号罗列条目、以条目名称关键词按顺序罗列条目和不设置条目名称。其具体分类数据可见下表1:

表1 诗话条目罗列分类表

从表1可知,大多数诗话作者在排列条目时多采用按关键词或不设条目名称。而闰章《蠖斋诗话》中,每一条目均有名称,故应归入第二类,但其安排过程中却存在一定的缺点。他虽屡设条目,但并没有按条目之间应有的联系进行适当的整理和排序,如“玉山”“西山”“乐官山”“荨菜”等都属于诗中之意象,应当排列在一起;再如“用之字”“用焉字”“用哉字”都属于诗文虚词分析一类也应集合在一起进行排列。在闰章诗话中虽有一定的排列,但总体看来,各类相杂,分类不明,条理不清,着实不便于后人研究与引用。

(三)出现问题的原因

从上述分析中可知,《蠖斋诗话》中存在的问题有些可能无伤大雅,但有些却会对后世研究者造成误导。对于将“著书立说”作为终极人生目标的古代文人来讲,这样一部问题百出的诗话是不应该出现的,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1.诗话自身的因素

(1)诗话源流

“诗话之体,顾名思义,应当是一种有关于诗的理论的著作。”[1]1而推其源头,四库馆臣言:“建安、黄初,体裁渐备,故论文之说出焉,《典论》其首也。其勒为一书,传于今者,则断字刘勰、钟嵘。”[3]1067将诗话的源头上溯至《典论》、刘勰的《文心雕龙》与钟嵘的《诗品》,这大体与郭绍虞追溯的源头相同,但郭绍虞又认为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当是最早的诗话。当诗话在宋朝出现并流行起来的时候,他们的诗话理论却多源自于唐朝,即便是欧阳修的《六一诗话》也不例外。同时,宋以后又常有宋人诗不如词的论断,而陈子龙在《王介人诗余序》中亦有“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的评价,故产生并流行于宋的诗话这一体裁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谨。

(2)诗话特点

诗话一般篇幅较短,句式较散,颇似《论语》之类的语录式结构,且多为作者有感而发,所以,形式较为随意。不过,因各诗话作者常相互品评,故其形式内容简略,评论分析多笼统概括之言,以致出现选择诗句的讹误与诗文作者的张冠李戴。

2.著作者的态度

而出现上述问题,除诗话本身因素外,创作者的态度也尤为重要。前文已提及,古代文人志士以“著书立说”为己任,诗话存在如此多的问题足可见其创作者的态度并不严肃,而是以一种玩味诗词的心态去编写。欧阳修亦自题其诗话言:“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在他看来诗话只是与友人品茗时的果脯点心。而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蠖斋诗话》一条,四库馆臣亦言:“殆偶然札记,不甚经意之作耶?”

此种创作态度,在今人看来似乎过于轻浮、不严肃,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话篇》中对此亦颇有微词。在笔者看来,创作者此种态度其实并无不妥之处,以当时创作者立场和思路来看,有这种态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尤其是满清一朝,思想压制,诗词歌赋越来越变成文人骚客消遣娱乐的工具,士子学生多埋首故纸堆,而“对王(阳明)学的信服和对王学的演绎,使一部分士人越来越趋向超越和对自由心灵的追求”[4],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得士人在自己的作品中自由的挥洒笔墨而不用去顾及前人甚至社会的规则。

况且,闰章诗话中多有抄录他人旧文之处。“如颜真卿判杨志坚妻,李翱嫁韦应物女,李绅题放生池,胡钉铰感梦能诗,……凡一十三条,皆直录旧文,以为己语,殊不可解。”[3]1082若其抄录旧文时未加以考证,则难免以讹传讹。

3.时代背景

除作品体裁和作者态度外,时代背景对于上述问题的产生亦有一定影响。两宋期间,政府优待文人,文化权利与政治权力之间的关系较为缓和,文人才得以抽出神来去翻看前人的典籍,才会有精力去品评古人沉淀在诗中的精华、剥离其中的糟粕。即便是当时创作者以玩味的态度去创作,在宋朝强大书籍印刷业和出版业的支持下,上面所提及的问题基本可以避免,再加上宋朝距唐朝尚近,诗文讹误亦不甚多。

而清代距唐朝较远,各种诗文流亡多有散佚。纵有历朝历代整理编辑,但手抄耳闻已多有讹误。再加上满清时,古书常有粗制滥造,这些均对诗话中的问题产生了影响。

三、结论

诗话这一体裁虽不像西方文学理论那样结构完整,自成系统,但它也体现了中国古代文论的形成和发展过程,是古代文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虽闰章诗话中多有讹误,但其在诗文评论与分享上仍占有一席之地,对后世研究与分析诗文的学者来说有着重要影响。笔者在文中将闰章《蠖斋诗话》中出现的讹误一一指出,并从作品、作者和社会背景三个角度深入探究,分析闰章诗话中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

再者,就诗话研究之现状而言,整理重编者居多,校勘辑佚者偏少,即便是文中提及的《历代诗话》《历代诗话续编》《清诗话》亦只是简单地辑录而已。只《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其所收录的诗话进行简单的品评和勘误,然《四库全书》删减过多不可尽信,所以,诗话的校勘与辑佚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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