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霞晨
(上海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上海200235)
《文心雕龙》是中国最受认可的文论之一,也是刘师培重要的文论资源。 他盛赞《文心雕龙》“集论文之大成”,①并将其视为自古论文之作中首屈一指的作品。 仪征刘氏对《文心雕龙》多有研究:刘毓崧(刘师培祖父)考定《文心雕龙》成书于齐代,刘师培也有模仿《文心雕龙》体例而成的《文说》和《文心雕龙》的若干种讲义。 刘师培往往被视为《文选》派,却少有人注意到《文心雕龙》对他的影响。 通过研究《文心雕龙》资源在其前后文论中的应用,也可以考察刘师培文论的建构及变迁。
《文说》是刘师培早期著名的文论之一。 此文发表于《国粹学报》,自1905 年12 月16 日至1906年3 月14 日间分四期连载,全文未完。 《文说》作于刘师培隐姓埋名、避难嘉兴期间。 1905 年3 月《警钟日报》因政治原因被清廷查封,曾经是该报主笔的刘师培也受到牵连,逃往嘉兴避难。②他在《文说》中自言“幽居多暇,撰《文说》一书。 篇章分析,隐法《雕龙》”③。 刘师培的本意应是想模仿《文心雕龙》写出一部大作,可惜仅成五篇。
《文说》开篇即指出:古代论文之作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或论文体,或论文法。 《文心雕龙》既论文体,又论文法,尤其是在追溯文章各体起源方面所论甚精,因此被刘师培视为“文学之津筏”。④不过,虽然是模仿之作,刘师培在排篇布局方面还是有其自己的想法。 比较《文说》与《文心雕龙》,会发现刘师培在其骈文正宗论的建构中,有意识地借用了不少《文心雕龙》的资源。
刘勰身处梁代,正是骈文最为发达的时候,因此《文心雕龙》以骈文写成,文采非常。 阮元称“彦和《雕龙》,渐开四六之体”,⑤把《文心雕龙》作为讲究声律的齐梁文的代表,视其为四六文的鼻祖。凌廷堪在《祀古辞人九歌》中把刘勰与曹丕、挚虞、陆机、萧统、沈约、任昉、钟嵘、徐陵这八位辞人并列,也是因推崇其用骈文写作而将其列入辞人行列。 刘师培的好友谢无量在《骈文指南》中把《文心雕龙》与清代骈文家陈其年的《四六金针》并举,认为二者是研究骈文最好的参考书。⑥王运熙也认为,刘勰非常重视汉魏六朝骈体文学作品语言诸要素,如骈偶、辞藻、用典、声律等,他是骈体文学主要表现手段的热烈拥护者和宣传者。⑦由此可见,《文心雕龙》不仅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第一部体系严密的文学理论著作,它在骈文发展史的意义也非同寻常。 正是因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这些重文之辞,因此以刘勰为拥护骈文的代表也并不奇怪。
刘师培骈文正宗论的基础是阮元的文笔论,而阮元文笔论的提出又与《文心雕龙》密切相关。阮元的立论依据主要有三条:一是依据《文选》不选经、史、子及《文选序》中“沉思翰藻”的标准,力证只有偶文韵语才是“文”(“文章”之文);二是依据《易传·文言》证明孔子以偶文韵语为“文”;三是发挥六朝的“文笔说”来证明偶文韵语为文,无韵单行为笔。 其中第三条就主要来自于《文心雕龙·总术篇》。 刘勰言:“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⑧尽管后人对刘勰是否赞成这种区分文笔的方式有不同意见,但以有韵、无韵区分文笔,已经通过刘勰这段话而广为人知。 阮元是赞成以有韵无韵来区分文笔的,但在骈偶和韵文之间并未找到一个有效的统一;而刘师培则在《文说》中把这一标准发展到可诵不可诵,在骈文和韵文之间找到了一个共通之处。⑨
不仅如此,刘师培还在《文心雕龙》中为文笔论找到了有力的支撑依据。 他把《文心雕龙》从《明诗》第六到《谐讔》第十五视为有韵之文,把《史传》第十六到《书记》第二十五视为无韵之笔。这样一来,就可以认为刘勰是主张文笔之分的了。刘师培的这一分法极有创见,得到了诸如黄侃、范宁、郭绍虞等人的认同,在后世也很有影响力。 与凌廷堪、阮元相似,刘师培更为看重的是刘勰重文采的观点与言论。 他在《文说》中把《文心雕龙》与《文选》并举,认为“《文选》勒于昭明,屏除奇体;《文心》论于刘氏,备列偶词”⑩。
由于刘师培比刘勰更为看重“翰藻”,他在《文说》的排篇布局及理论阐释中也表现出了这一点。《文说》从析字、记事、和声、耀采、宗骚这五点展开,其中《析字》篇对应《文心雕龙》的《练字》篇;《和声》篇对应《文心雕龙》的《声律》篇;《耀采》篇对应《文心雕龙》中的《情采》篇;《宗骚》篇对应《文心雕龙》中的《辨骚》篇;《记事》篇是论无韵之笔,大致可以对应《文心雕龙》中自《史传》到《书记》这十篇的论笔之文。 其中《文说》中的《声律》篇、《耀采》篇及《宗骚》篇,都在刘勰相应篇章的基础上对有韵之“文”(“文章”之“文”)作出了进一步的理论建构。 《文心雕龙·声律》曰:“声不失序,音以律文。”⑪指声音不失次序,用音韵来使作品合律。 刘师培更进一步地指出音韵与骈文的发展是同步的,“音学愈明,斯文愈密”,⑫骈文家必须精通音律和小学,才能写出好的骈俪之作。 《文说·和声》篇是对《文心雕龙·声律》篇的回应和提升。 他视《文心雕龙》为《文选》“沉思翰藻”文学观的补充。 在《耀采》篇中,刘师培并未象刘勰在《情采》篇那样强调情与文的辨证关系,而是借此发挥阮元的文言说和文笔论,他并未提及刘勰津津乐道的“情”,却认为“史尚浮夸之体,声拟轻
重之和,实为文章之正鹄”⑬,也就是肯定骈文才是文章正宗。
刘勰把楚辞视为文学之祖,将其单列出来,与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并列,使得文学终于拥有了一大相对独立的源头。 刘师培也撰《宗骚》篇,推崇骚体:“骚体撷六艺之精英,括九流之奥旨,信夫骈体之先声,文章之极则矣。”⑭刘勰视楚辞为文学之源,而刘师培更进一步认为楚辞是骈体的先声。他认为楚辞隐括了六经、九流之体,上承诗经,下启辞赋。⑮从刘师培的《宗骚》和刘勰的《辨骚》来看,刘勰和刘师培对楚辞的重视程度也略有不同。相同点在于他们都以骚体作为辞赋之宗,把楚辞从众多文体中单独列出。 这样做对于骈文的追根溯源来说意义重大,楚辞不再是普通的先秦文体,而是拥有与五经一样重要的地位,因此其流亚——骈体文自然也是师出有名。 不过,刘勰另有《宗经》篇,以五经为文章的源流,希望通过对五经的强调,改变当时过于浮靡的文风。 然而,刘师培的《文说》五篇之中,却并未提及“宗经”。 这与他相信经、史、子非“文”(文学之“文”)有关。⑯刘师培强调的则是《宗骚》,以文辞采丽的《离骚》作为文章之源流,与刘勰异趣。 的确,《楚辞》对于骈文来说,有着可以与《文选》相媲美的地位。 孙梅在《四六丛话》中就提出“《选》实骈俪之渊府,《骚》乃词赋之羽翼”⑰,这一观点,把《离骚》与《文选》作为骈文的两大宝库。
正是因为刘师培对翰藻、骈文的重视,相似的论题在《文心雕龙》及《文说》中的排序方式也相差甚远。 同样是论“字”,《文心雕龙》中《练字》篇排在第三十九篇;刘师培把“析字”排在了《文说》第一篇;同样是论“声”,《文心雕龙》中《声律》排在第三十三篇,刘师培的《和声》篇却排在第三。虽然刘师培的《文说》仅有五篇,且并不完整,但就其现有的排序方式来看,排在越前面往往说明在其思想体系中的重要程度越高。 例如,对比《和声》篇和《声律》篇,会发现刘师培比刘勰更重视音韵。 文字、音韵都是刘师培的看家本领,他在《耀采》篇和《和声》篇中,分别就骈文所具备的两大要素——骈偶和押韵进行论述,其骈文正宗论已经初具雏形。
总体而言,《文说》充分借鉴和吸收了《文心雕龙》论文体和文法的方法、思路,把刘勰视为是萧统的同路人,也把《文心雕龙》作为其建构骈文正宗论的有力资源。 不过,刘师培比刘勰更注重强调文学的文采,在《文说》的布局及阐述中也充分表现出了这一点。
刘师培曾在北京大学和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讲授《文心雕龙》,然而今天所能见到的讲稿仅有罗常培所整理的两篇口义:《文心雕龙颂赞篇》及《文心雕龙诔碑篇》。 《颂赞篇》与《诔碑篇》是《文心雕龙》中的两篇,分别谈颂、赞、诔、碑四种文体,逐一解释其源流,兼及刘勰所论的精妙之处及不足之处。 《文心雕龙颂赞篇》对刘勰原文逐句精读,在字源、历史渊源方面补充刘勰未及之处,对其所言未精之处加以补充。 在《文心雕龙诔碑篇》中,刘师培把《文心雕龙》与《文选》合起来讲,以《文选》文体为正体,解释每种文体的正宗、变体,并结合当下文章作法来分析。 刘师培的长处在于通小学,博观约取,作文经验丰富,因此能够得其精要。 他对两汉、六朝的文风之区别亦有精到的把握,并不盲目追求偶语韵文。 例如,他在谈蔡邕的《郭有道碑文》时认为,“应据事直书,不可文胜于质”;⑱在“唐、五代之滥四六”⑲这样的表达中也可以体会到他反对四六文过滥。 刘师培认为碑铭应该以蔡邕为正宗,对西汉、齐梁之文的区别也很清楚。 在碑文这一文体上,他更欣赏两汉,认为六朝“惟辞采增华,篇幅增长而已。”⑳
刘师培读《文选》与《文心雕龙》甚细,比较各人写法,注重辨明源流,寻求文体正宗。 在这一点上,他受到刘勰的影响较为明显。 《文心雕龙》重文体辨析、文章流别,对每一种文体都有严格的区分,从源到流,褒美讽丑,并不以某一时代之文为最。 刘师培与之看法相近,他曾称赞“惟彦和《雕龙》,论文章之流别”㉑。 在文论中,刘师培的文体意识非常强烈,有时对文体的划分甚至比刘勰更细致,更严格。 例如,刘勰把杂文归作一类,而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却把杂文分为三种:答问、七发、连珠,此外还有上梁文、祝寿文。 答问始于宋玉,是纵横家的流亚;七发始于枚乘,是楚辞九歌、九辩的流亚;连珠始于汉魏,是荀子演成相的流亚。㉒他还指出刘勰在文体分类中的疏漏,如刘勰以《白虎通义》为通讲,视其为论家之正体。 但刘师培却认为“论”是“议奏”的旧题,述经叙理之作为“论”,进荐君前之作为“议奏”。 称《白虎通义》为“论”会产生歧义,应该正名为“议奏”。㉓由此可见刘师培对文体分类及各种文体正宗的执着。
《文说》中详细列举了骈文各体及其正宗篇目。 刘师培列出的骈文体裁有:赋、制勅、书、表、碑志、序、游记、论、颂、铭、箴、赞、檄、祭。㉔下表1展示了这些文体与《文选》及《文心雕龙》的关系:
表1 《文说》文体与《文选》及《文心雕龙》的关系
从上表可见,刘师培所列举的骈文体主要来自于《文选》及《文心雕龙》,但也并非照单全收。之所以将《文心雕龙》中的“骚”体摒除在外,是因为刘师培视楚辞为文章之祖,不能与一般的骈文体并列,㉕之所以不列《文心雕龙》之“诗”体,是因为“诗”是单独的一种文体,并非狭义上的骈文。《文心雕龙》中的“诏”“令”和《文说》中的“制勅”虽然都是圣旨,但侧重点不同;刘师培选择制勅,是强调其文学性。 此外,他还略去了《文心雕龙》中列出的“教”“启”“对问”“符命”“封禅文”等后世已经不常用的骈文体。 刘勰注重文体辨析,辨明源流,刘师培也是如此。 在刘师培看来,每一种骈文体都应有其文学特色,除了文学体制上作出规定,他还注重从文学性质上对骈文体加以归纳:章表应雍容而叙致,碑诔应凄怆而缠绵,书启应朗畅以陈词,颂赞应琳琅而入诵,论说应擅纵横,箴铭以清壮为工。㉖
刘师培既然开课讲《文心雕龙》,不可能只讲《诔碑篇》和《颂赞篇》,然而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只有这两篇的讲义。 当年罗常培选择这两篇整理发表的时候,当以此为刘师培具有代表性的《文心雕龙》讲义之一,或是刘师培特别推重这几种文体。这在刘师培的个人写作经验中也可以得到印证,这些都是他常写且比较拿手的文体。
刘师培的赞体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先贤画像赞。 《国粹学报》每期封面都有先贤画像,刘师培为之作《许叔重像赞》《阳明像赞》《白沙像赞》《颜习斋先生像赞》《凌晓楼先生遗像赞》,分别歌咏许慎、王阳明、陈献章、颜元、凌曙等经学家;第二类是以赞体代书序。 如为黄侃《音论》所作之序《〈音论〉序赞》,为仪征已故乡贤程畹兰《咸同淮扬客将传》所作之序《〈咸同淮扬客将传〉序赞》等;第三类是哀赞,如纪念何震姐姐的《何大姑哀赞》以及《党母李孺人哀赞》等。 其中,《阳明像赞》是刘师培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篇赞体文。 像赞是一种固定体裁,一般配在各姓氏宗谱的先公遗像后面。 四字一句,结构规整,有理有据,音律和谐。 刘师培赞美王阳明“知行合一,性道事功”,㉗对其学问十分推许,并不以汉学家的门户之见来批评王阳明。
刘师培的颂体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歌咏前贤的,如《六儒颂》;第二类是咏事或咏物的,如《中兴颂》《江水颂》《国乐颂》等;第三类是歌功颂德型的,如《秀山学宫乡饮颂》《郿县嘉禾颂》《新津县重修通济堰支渎颂》《汉阳李祥兴开凿屈沱石险颂》《清四川直隶州知州鲁君功德颂》等,通常是受人所托而作;第四类是碑颂,即以颂体写碑文,如《清故陕西候补直隶州知州吴君碑颂》《清故东乡县知县陈君碑颂》等,也属受人所托而作。 其中较有价值的是《六儒颂》和《中兴颂》。 《六儒颂》发表于1905 年9 月18 日的《国粹学报》,是模仿汪中《六儒颂》的同名之作,颂扬顾炎武、胡渭、梅文鼎、阎若璩、惠栋、戴震这六位先儒,选人、排序皆与汪作相同。 《中兴颂》前半写安史之乱后唐代的种种情状,气势磅礴;后半写自己得到了元结所作,颜真卿所书的《大唐中兴颂》残碑字体数幅,珍藏于室,意欲遍访碑帖。
碑体和诔体都是为已亡故之人所作,也多是受人所托。 刘师培的诔体文有:《贞孝唐大姑诔》《翟安道妻冯氏诔》《邓亚珍诔》《盐城陶君诔》等;碑体有:《清故刑部尚书史公墓碑》《清故四川即补道苏君碑》《刘节妇杨氏墓碑》《故民吴骏卿义行碑》《成都黄帝庙碑》等,其中较为值得一观的是《成都黄帝庙碑》和《成都黄帝庙别碑》。 黄帝是刘师培排满民族主义时期关注的重点,他的《黄帝纪年论》主张以黄帝纪年法代替康有为所主张的孔子纪年法。 因符合民族主义的需要,因而得到宋教仁的支持,成为《民报》的纪年方式。 刘师培的黄帝纪年法是与汉人西源说、攘夷光汉说三位一体的理论整体。 后来刘师培在政治思想上经过无政府主义的洗礼,又投靠清廷,早年的排满攘夷思想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然而这两篇黄帝庙碑作于1912 年,可见刘师培在成都时期依然不忘黄帝,种族革命意识并未完全湮灭。
除了上述四种文体之外,刘师培常作的骈文体还有铭、表,也多见于吊丧之作,属于实用文体;散文体有序、传、记、论、议等。 刘师培的文学作品学术气息浓厚,喜用典故和生僻字,较少流露个人情感(诗歌除外)。
从刘师培的个人写作中也可发现,他的文体意识强烈,严格按照《文心雕龙》中对于颂、赞、诔、碑的规范来写作。 尤其是吊丧之作,刘师培所留下来的作品就有数百篇之多,大多都是受人所托之作,有的碑主人身份还颇为显赫,由此可见刘师培作为碑体家的地位在当时受到认可和推重。 对传统文体的坚守也是一种国粹意识的表现,刘师培正是意识到国学沦丧,西式文体观的大肆入侵使得国人文体意识逐渐淡薄,因此他有意识地用这些“旧”文体来写作,也是一种旧瓶装新酒的尝试。
《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以下简称《讲义》)是刘师培在北大授课时期的讲义,也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声誉。 《讲义》的第一章和第二章沿用四川时期的文章《文说五则》和《文笔词笔诗笔考》,几乎没有改动,可见其对这两篇文章的自信及学术思路的一贯性。 后面分别谈汉魏、魏晋、宋齐梁陈文学的变迁和特征,其思路多宗《文心雕龙》,也有对其修订之处。 在此文中,刘师培仅提到1 次阮元(谈文笔论时),提到42 次《文选》,提到《文心雕龙》却有足足81 次。 可以说,《文心雕龙》是《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最重要的资源之一。
《文心雕龙》本是一部论文之作,却被刘师培化用为建构中古文学史的史料,也是许多重要观点的依据。 例如,刘师培引《时序》《丽辞》《情采》等篇谈建安、两晋、宋、齐、梁、陈文学变迁;引《才略》《体性》《风骨》等篇谈建安文人文学得失,并认为刘勰品评得当;引《乐府》《诠赋》《颂赞》等篇谈建安文章各体得失以及与两汉文学异同的原因,并认为刘勰“深切著明”;㉘又引《体性》《时序》《才略》等篇论阮籍、嵇康、陆机、潘岳之诗文;尤其在论颂赞、诔碑、论说等各体文学的时候,对刘勰推重备至。 有人认为刘勰并不赞同文笔论,刘师培却引《总术》《序志》《时序》等篇等认为刘勰其实也认同文笔之分。 由此可见,刘师培并不仅仅把《文心雕龙》视作资源,对刘勰的思路、看法也十分佩服,第二课、第五课两度从《文心雕龙》中寻找到文笔说的支撑依据,可见刘师培将刘勰视作是同道中人、前代知音。
刘师培之所以在《讲义》中如此高频率地提及《文心雕龙》,其实也反映了他文论的变化。 虽然刘师培曾坚持偶文韵语才是“文”(文学之“文”),但在《讲义》中他对“文”的定义已经放宽了许多。在第五课《宋齐梁陈文学概略》中,刘师培指出《昭明文选》所收“虽不以有韵为限,实以有藻采者为范围。 盖以无藻韵者,不得称‘文’也”㉙。 这里,刘师培已经对“文”的定义作了让步,不再坚持有韵,仅以比较宽泛的“藻采”为标准。 结合其同一时期的《魏晋六朝专家文研究》可以看得更清楚。据罗常培回忆,刘师培以自己为反面教材,批评自己七八年前好作蹇涩之文,“为文力求艰深,遂致文气变坏。 欲矫一时之弊,而贻害于后人者,已非浅鲜”㉚。 刘师培还提出,主张文胜于质有害于写实,“浅深合度,文质适宜”㉛才是最好的状态。
“浅深合度,文质适宜”正是刘勰所追求的理想文学形态。 刘勰对齐梁时期过于绮靡的文风有所不满,他认为从三皇至今,文胜于质的趋势越来越明显。 尤其是魏晋以来,崇尚藻丽的风气使得文胜于质,以至于文人过分追求形式而费尽心思,原本以质实为标准的实用文体也变得文胜其质,所失甚多。 因此他在《文心雕龙》中有意提倡以质救文,文质相兼。 他理想中的文体是文质适宜的。这一点,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反复强调:在《征圣》篇中,颜阖认为孔子只重华丽的辞藻,刘勰为孔子辩驳,认为孔子之文是“衔华而佩实”的;在《才略》篇中,刘勰称赞荀子有学问又有文采,“文质相称”,拥有大师的情怀;在《情采》篇中,刘勰强调“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情理和文采就像是文章的经线和纬线,形式不能损害内容,辞藻不能淹没情思。 只有两者兼备才能写出好的文章。 刘师培《讲义》的思路多宗《文心雕龙》,对刘勰所追求的文质调和的文风也有一定的认可。 他对偶文韵语的强调已经不似《国粹学报》时期强烈,其文学思想已经趋于平和,较为成熟。 他指出魏晋“文而无实”,㉜这也是一种弊病。
刘师培虽然推重刘勰,但并非对《文心雕龙》亦步亦趋,他的观察有时比刘勰更为细致、深入,刘勰表述不够缜密妥帖之处,他便委婉提出并作出修正。 例如,刘勰认为魏代文学与汉代无异,然而刘师培却能看到两者的不同。 他认为魏代文学中,书檄、论说、奏疏、诗赋都与汉代不同。㉝再如,《时序》篇中称:“正始余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㉞刘师培认为嵇康、阮籍之文不能以“轻澹”两字来形容,却又不愿驳斥刘勰,故为其解释道:此论是兼及王、何诸家之文,并非以嵇康、阮籍之文为“轻澹”之文。㉟正是因为刘师培对中古文学持久、深入的关注,才能发现刘勰的疏漏与不足,对《文心雕龙》的重构与修订,也是另外一种向其致敬的方式。 无论是在文学史的整体构思中,还是在作家论、作品论、文体论的建构上,刘师培都向刘勰借鉴了许多。 可以说,《讲义》是对《文心雕龙》的重构,也让《文心雕龙》以文学史的形式在现代获得新生。
从早期的模仿(《文说》)到晚期的精读(《文心雕龙诔碑篇》《文心雕龙颂赞篇》)与重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刘师培对《文心雕龙》的理解和接受也经历了变化。 他对《文心雕龙》的吸收最主要的特点在于结合阮元的“文笔说”来理解。骈文正宗论建构时期的刘师培更看重刘勰重文采的言论,如重楚辞、声律等;而到了新文化运动前后,刘师培的文学思想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开始注重深浅合度、文质适宜,对桐城派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对《文心雕龙》资源的大量应用也与这一时期刘师培文论的变化密切相关,他开始能够接受刘勰一些调和文质的思想,在他自己的文论中也表现得平和了许多。 从刘师培骈文正宗论的建构与变迁来看,他对《文心雕龙》的态度也经历了从“异化”到“归化”的历程。 《文心雕龙》能够在晚清选学派代表人物刘师培的文论中大放异彩,也再次体现了《文心雕龙》作为文论经典的不朽价值。
注释:
①刘师培:《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仪征刘申叔遗书》(第十一册),广陵书社,2014 年,第4950 页。
②刘师培在嘉兴时期,心情抑郁,有笼中鸟之叹。 此时心境从1905 年3 月25 日发表在《国粹学报》上的《有感》一诗管窥。全诗为:“游鱼潜汉渚,乃慕禽鸟飞。 羽翼一朝傅,江海何时归? 尘寰不可立,敢怨弋人机? 北山亦何高,南溟亦何卑? 天地有鹍鹏,变化无已时。”大意为:汉水中潜游的鱼羡慕天上的鸟能展翅高飞。 然而飞鸟一旦被束缚了翅膀,哪一天才能回到自由的天地之中去呢? 人世间难以立足,如何敢怨恨捕鸟人?北山是多么的高,南海又是多么的低啊。 天地间有鲲鹏,变化无穷无已。 刘师培逃往嘉兴主要是由于《警钟日报》被查封,上海已无容身之地,只得隐姓埋名,寄人篱下。
③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年,第2054 页。
④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年,第2053 页。
⑤阮元:《研经室集》,中华书局,2006 年,第609 页。
⑥谢无量:《谢无量文集》(第七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87 页。
⑧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288 页。
⑨刘玉才:《从学海堂策问看文笔之辨》,阮锡安,姚正根:《阮元研究论文选》,广陵书社,2014 年,第477-482 页。
⑩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年,第2073 页。
⑪ 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225 页。
⑫ 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年,第2067 页。
⑬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年,第2074 页。
⑭ 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年,第2075 页。
⑮ 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年,第2077 页。
就这一现象,董同龢先生认为,“像这样粹而不杂的现象到底不够普遍的,很难引出什么推论。其实从音理方面讲,舌面音就说是塞音的话,总难免带一些塞擦音的色彩。由这一层关系,ts′-系字可以较多与ts-系接触不是很自然的吗?”[5]
⑯ 阮元在《扬州隋文选楼记》中指出:《文选》只选沉思翰藻之文,不选经、史、子,以韩愈为首的“古文”派所取材的正好是萧统所不选的,因此并非文学正源。 刘师培也支持阮元的这一观念。 出自阮元:《研经室集》,中华书局,2006 年,第387-389 页。
⑰孙梅:《四六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年,第5 页。
⑱ 刘师培:《文心雕龙诔碑篇》,《刘申叔遗书补遗》(下),广陵书社,2008 年,第1573 页。
⑲ 刘师培:《文心雕龙诔碑篇》,《刘申叔遗书补遗》(下),广陵书社,2008 年,第1573 页。
⑳ 刘师培:《文心雕龙诔碑篇》,《刘申叔遗书补遗》(下),广陵书社,2008 年,第1576 页。
㉑ 刘师培:《国学发微》,《仪征刘申叔遗书》(第四册),广陵书社,2014 年,第1385 页。
㉒ 刘师培:《论文杂记》,《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 年,2089 页。
㉓ 刘师培:《白虎通义源流考》,《仪征刘申叔遗书》(第八册),广陵书社,2014 年,第3463 页。
㉔ 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年,第2074 页。
㉕ 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年,第2075 页。
㉖ 刘师培:《文说》,《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五册),广陵书社,2014年,第2069 页。
㉗ 刘师培:《阳明像赞》,《仪征刘申叔遗书》(第九册),广陵书社,2014 年,第3979 页。
㉘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仪征刘申叔遗书》(第十五册),广陵书社,2014 年,第6853 页。
㉙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仪征刘申叔遗书》(第十五册),广陵书社,2014 年,第6961 页。
㉚ 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刘申叔遗书补遗》(下),广陵书社,2008 年,第1550 页。
㉛ 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刘申叔遗书补遗》(下),广陵书社,2008 年,第1539 页。
㉜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仪征刘申叔遗书》(第十五册),广陵书社,2014 年,第6856 页。
㉝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仪征刘申叔遗书》(第十五册),广陵书社,2014 年,第6870 页。
㉞ 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301 页。
㉟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仪征刘申叔遗书》(第十五册),广陵书社,2014 年,第688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