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火焰会扑灭一场火的幻觉

2020-04-24 09:25王雪茜
湖南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青楼房子小说

王雪茜

那是一次无聊的培训会,我坐在最后一排,挨着会议室后墙有一排简易书架,象征性插了两排书,多是励志书、佛教书、按摩书,甚至还有菜谱,文学类书籍寥寥,《略萨传》像个不和谐的音符,蜷缩在书架的角落。白色封面上,略萨一头茂盛的银发弯曲着好看的弧度,平视的目光中透着难以琢磨的浅笑。那天剩余的时间,我一直沉浸在这本传记里,我被略萨迷住了——十五岁就做了记者,学会了酗酒抽烟,寻花问柳,十六岁就写了剧本并在全国巡回演出。参加秘密政治团体,未成年就与大自己十多岁的舅妈的妹妹结婚,几年后离婚,又与舅舅家的表妹结婚。而立之年已蜚声文坛,与密友加西亚·马尔克斯反目,却对失和缘由三缄其口。参与总统大选,差点成为秘鲁总统,后经历了三年死亡威胁,转入西班牙国籍。二〇一〇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二〇一六年,八十岁的略萨与表妹离婚,求婚名媛。

我常在一家网店购书,它售卖的都是出版社的库存书,绝对正版,价格又极其低廉,即便有的书因年久有些自然旧,也并不影响阅读和收藏。很多拉美作家的作品都可搜罗得到。漓江出版社二〇一四年出版的定价二十八元的《纳博科夫评传》只需不到八元,漓江出版社二〇一三年出版的定价三十八元的《鲁文·达里奥短篇小说选》也只花了我十块六毛四。许多“过时”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折扣更低,四折甚至三折就可以到手。

我手头这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书——《绿房子》《胡利娅姨妈与作家》《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坏女孩的恶作剧》《酒吧长谈》《世界末日之战》——自然也在打折之列(半折)。这套略萨作品二〇〇九年十一月第一版印刷(我买的是二版),印数只有区区一千册,彼时距略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尚有十一个月。

对我个人而言,略萨成名半个世纪了,他的作品大面积翻译到中国也已三十多年,至此,我才系统拜读他的作品,不可谓不晚。但是,我真正从事文学创作的时间也很晚,这无意中正应了一句话,阅读和写作一样,都是不能趕时髦的,时间正可以试炼一部小说的生命力。

略萨年少成名,作品很早就被引进国内,是当代拉美作家中作品被译为中文最多的作家之一。一九七九年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赵德明首次撰文介绍略萨,并自一九八〇年代初开始组织翻译略萨作品,全部都从西班牙语原文直接译出。略萨第一部翻译成中文的作品即是他的成名作《城市与狗》(外国文学出版社,1981年,赵德明译)。

我觉得阅读的路径探寻与一个人的阅读史和精神发育史密切相关。阅读需要机缘,这机缘也许是朋友的推荐,也许是无意的邂逅,更也许是阅读深入的勾连效应。读中文系时,只读老师列的书单,接受老师灌输的观点,信任腰封上信口开河的推介语,以及,那些随意或刻意加诸作家身上的标签。后来知道,书籍之外的招摇不过是香水,闻一闻就好了,喝到肚子里肯定是会中毒的。我现在享受的阅读选择是在此本书中寻找下一本,根据书中涉及到的言论或书籍按图索骥,这样的勾连式阅读可以把相关的作家作品打捞出来,避免碎片化阅读造成的视野狭隘,以及由此作出愚蠢的阅读判断。

去外省开会,临行前将《绿房子》(略萨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也是其代表作)放在包里,心想,两个小时的动车,三个半小时的飞机,看完一部四百页的小说,应是绰绰有余。万一像J.M.库切(马尔克斯最喜欢的作家)或马尔克斯那样让人爱不释手的话,返程还可以再读一遍。动车到站时,我从睡眼朦胧中站起身来,《绿房子》从我的膝上劈着叉滑到地面,封面上那一双耷拉在绿床下的裸露的女人大腿,结实而轻蔑地踢了我一眼,无头的上半身,黑色蕾丝若隐若现,像是那张隐藏起来的嘲弄的脸。哼,没有百分之百的灌注力,休想读懂它。我仿佛看到略萨挑起唇角,睥睨着我。

《绿房子》折磨了我一个多星期。开始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慌乱和讶异,读到第十五页时,竟然都没有自然段的划分,人物语言和情境描写混乱交错,令我完全摸不着头脑,葫芦搅茄子似的结构完全颠覆了我的阅读认知。我甚至疑心自己买到了盗版,可接下来,文字仿佛变成了魔镜,而我经不住诱惑,身不由己陷了进去。上班,回家,这本书与我寸步不离。我鼻子里嗅到的都是亚马逊流域黏湿的空气,胳膊上刮过的都是沙漠地区干燥的橘黄色尘土。玉米酒、甘蔗酒、泡沫酒、皮斯科酒……每一种酒的辣味我都想亲尝;阿瓜鲁纳、加依纳塞纳、汪毕萨、乌腊库萨、厄瓜多尔、沙普腊、琼丘、姆腊托、阿丘阿尔、契柯拉约……单是部落的名字就让我眼花缭乱。

首次接触略萨作品的读者,也许会如我一样,第一页就遇到了阅读阻遏,我不得不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列出渐次出现的人物,再标注上自己能看懂的备注。尽管小说开篇前如剧本一样贴心地列了主要人物表和故事发生地点示意图,我还是动辄就要对照一下人物表,地图上也被我密密麻麻做了标记。我记得上一次借助备忘录还是读缪塞的《鼠疫》。可很快我就发现,让我晕头转向的,岂止是人物、地点。每翻一页,都在更新我对小说叙事方式和叙事结构的认知,啊,还可以这样叙事,啊,还可以这样结构,啊,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及至后来读卡彭铁尔的《追击》、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科塔萨尔的《跳房子》……才惊觉只读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聂鲁达的我有多么孤陋寡闻,拉美作家群简直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绿房子》甫一发表,便立即获得秘鲁全国小说奖、西班牙文学评论奖,并获得委内瑞拉罗幕洛·加列戈斯国际文学奖,这是西班牙语小说的最高奖,是当时世界上仅次于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大奖。《绿房子》比较早的译本是外国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的孙家孟译本(此后各出版社发行的都是孙家孟译本)。封面背景色是墨绿和沙黄,呼应的是小说故事的两处主要发生地——沿海沙漠地区与亚马逊河流域的森林地区,纯底色渲染。中间靠右的是一座绿色塔顶建筑,紧扣了小说题目,设计基调朴实传统不逾矩。一九九六年云南人民出版社译本封面与外文出版社一脉相承,深蓝背景上是一分为二的菱形,一半土黄,一半蛋黄,用黑色勾勒了“绿房子”的框架,大约隐喻着它的肮脏和堕落。我想,黑色,无疑是很多人心里的地狱色。同年,时代文艺出版社也出了一套略萨作品,包含了《绿房子》在内的九部小说,这套书系的封面尤为简单,直接选了一帧略萨的帅照印上封面。

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西班牙语作家里,帅的居多。南非的库切是帅的,库切帅得平和,冷静,带着点拒人于外的冷淡和漠然。我接触最早的西语作家即是库切,为了库切,还一度想学西班牙语。时隔多年,我还记得小说《耻》带给我的那种陌生化的震撼。土耳其的帕慕克帅得腼腆又张扬,他的帅如他对嗜好的奢华梳妆台的细节刻画,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墨西哥诗人帕斯眼神冷峻,嘴角刚毅,颇有硬汉风骨,令人情不自禁就想吟诵他的诗句,“我的前额本是洞穴,其中居住着一束闪电……”“在你身上我找船,它迷失在黑夜中央”;智利诗人和小说家波拉尼奥有迷人的卷发,叼着烟卷若有所思的他,简直是其小说《荒野侦探》里活脱脱的马德罗真人版;阿根廷老帅哥博尔赫斯即便是双目失明,也不失其帅,他以文学为眼,带领无数黑暗中的人望见了天堂——那图书馆的模样。

而拉美文学爆炸四大主将则各司其帅。马尔克斯帅得略带调皮促狭,自带满不在乎的机灵劲,与他宝藏般的文字极为匹配;卡洛斯·富恩特斯属于老而弥帅型,沉稳敦厚;科塔萨尔简直是万千文艺女青年的男神,他选择猫作为自己的图腾,正合其人,我觉得他本身即是一只孤独而迷人的猫——陷阱般深邃幽亮的目光,配以高仓健式剑眉,足以令人沉迷;略萨的帅则非一言可蔽,他有沙漠般的热情,森林般的沉郁,也有流水般的谦逊,秋月般的冷傲,巨大的颜值张力使得他的眼神如火焰,所及之处,一片灰烬。豆瓣有个喜欢略萨的朋友甚至惊叹道,“上天之所以有略萨这种设置,完全是为了当某人说,‘虽然我写作不太行,但我长得帅时,让略萨站出来,给他狠狠地来一记耳光。”哈哈!这评价真是又干脆又响亮。我不知道,以作家帅照做封面,会捕获多少“颜控”读者,可知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时代文艺出版社这套每本印数仅五千册的书仍未售罄。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这套略萨作品,封面真是一言难尽。《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的封面是一个女人的裸背,而《绿房子》的封面更为妖艳,浓重的黑红底色下交叉一双逼近人眼的写实派女人大腿,似乎有意以情色小说暧昧和误导读者,使我一下子想起了另一本书——法国作家帕特里克·拉佩尔的小说《人生苦短欲望长》,封面与《绿房子》不谋而合,同样是垂着两条女人大腿,当时遭到一片吐槽的还有其过于俗气与汉语化的译名。实际上,书名看起来像一部三流网络通俗小说的《人生苦短欲望长》,却是一部窥探人性,探讨无望之爱的严肃文学,拉佩尔花了五年时间创作的这部小说获得过法国最负盛名的费米娜文学奖,而据作者介绍,原书名出自日本一位诗人的诗句。

《绿房子》读到尾声时,我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它的西班牙语原版封面是什么模样,大费周章之下,总算找到了。书封仿佛中世纪西方宗教画风格,弥漫着浓重的异域风情。上半部以沙漠黄为主色,勾勒了风沙弥漫的天空和天空下隐隐约约的山脉轮廓,那无疑是小说的背景山脉安第斯山,偏于一隅的一座小小的暗绿色房子连接了封面的下半部分——小说正是通过亚马逊妓院“绿房子”的兴衰史折射现代化进程与原始落后状态的冲突及悲剧。下半部分仍旧是黄色主调,色彩转淡,土黄色分割线下,是一个半倚在沙发上的女人背影,确切说,是一名浅黄色房头人身(绿房子为头)的女子,身段温润丰满,她挣脱了禁锢身体的一切束缚,一缕棕黄色长卷发从左肩散垂至腰,左臂搭在沙发背上,右臂自然下垂,呈现一种完全放松自如的体态,一只同色系大蝴蝶——那必定是来自亚马逊森林地区——贴在女人背部,画面色彩柔和,有一种变形的和谐和匀称,一种打破常规的视觉之美扑面而来,画境很像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提香的传世名作《乌尔比诺的维纳斯》,更像是意大利象征主义艺术家莫迪格利阿尼的油画作品《软垫上的裸女》。我不由自主联想到《绿房子》中人物的双面灵魂,绿房子里的妓女塞尔瓦蒂卡曾经是纯洁的修女鲍妮法西娅,带头烧毁安塞尔莫绿房子的加西亚神父最终却为安塞尔莫做了临终祷告。其实,第一眼,我并没有看出封面上的女人影像,我把蝴蝶的两只翅膀误以为是某一种我不熟悉的沙漠动物的头部——骆驼、鸵鸟、狮子,或别的什么。

读者虽不会依据封面判定一本书的内容,就像陌生人不会依据外表推测一个人的心灵,但书封如同人脸的道理出版社比谁都清楚,书封不是形式,它是书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演员姚晨曾在微博晒了一本“企鹅手绣经典系列”中的《爱玛》(此系列包括《爱玛》《黑骏马》《秘密花园》《柳林风声》《小妇人》《绿野仙踪》六部经典作品),封面凹凸细致,绣纹逼真,晨迷惊呼,美到头皮炸裂,九宫格都不够体现它的美,认为是书封中的颜值担当,称为封面界“教科书级案例”亦不为过。偏于小众的封面和独具特色的设计常会带来这种不虞之喜。比如,若你没有读过理查德·布劳提根的诗歌,我建议你去买一瓶《避孕药与春山矿难》,“做一个闪闪发光的神经病”。我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绝对是大吃一惊。药瓶和胶囊的设计足够逼真、细致,如果把它放在超市的货架上,你绝对想不到它是一本书,粉、橙、绿、蓝四色精神避孕药,分装了《避孕药与春山矿难》里最经典的四十首诗,每瓶十首,而被放置在胶囊里的诗歌,也许真的能成为读者的灵魂解药,治愈泛滥的诗歌垃圾覆盖下如珍珠般稀缺的好诗饥渴症。药封上的几句诗,我可以倒背如流,“当你吃了你的避孕药/就像发生了一场矿难/我想着所有/在你体内失踪的人”。有一次在豆瓣查书,无意中发现有人把这首诗译为“每当你吞下你的避孕药/就像一场矿难/我想到所有的生命/在你体内丧失了”,题目译为《避孕药与斯普林希尔矿难》。天呀,我觉得这种翻译才真正是一场矿难。

事实上,更早一点,一九八二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发行过一版韦平、韦拓的译本(据说译者用了笔名,并且自己也不大提曾译过此书),书名译为《青楼》。封面上起伏的蓝色占了五分之四,与其说像一座“青楼”,不如说更像一只命运的手掌。我不喜欢这种一目了然想象力匮乏的封面,看似覆盖得很满,实则能解读和延伸的东西不多。

其实,关于这个版本,不唯封面设计,连同它的书名翻译,我倒可以在此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一番。有很多读者和评论家觉得“青楼”的译法比“绿房子”更贴切,更能体现“信达雅”的翻译原则。从小说内容上看,“绿房子”的确是一所妓院,而“青楼”正是风月场所的代名词,翻译成“青楼”似乎更吻合本族化阅读风俗和读者的审美情趣,有着“入乡随俗”的熟悉感和亲切感。纳博科夫的《Lolita》(《洛丽塔》)曾有一个中文译名《一树梨花压海棠》,我觉得译得就很恰切,既有典故渊源,文字又有美感。福克纳的《THE SOUND AND THE FURY》(《声音与愤怒》)翻译成《喧哗与骚动》也是题目重生的典例。上周看过一部英国音乐传记片《Hilary and Jackie》(《希拉莉与杰奎琳》),讲述英国著名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与她姐姐之间的故事,中文名译为《她比烟花寂寞》,又深邃又有古意,颇对国人口味,只是,译名将两个人的故事变成了一个人的传记,至于译成《狂恋大提琴》《无情荒地有琴天》,就更是表层化得自以为是,与电影试图表达的复杂人性相去甚远。大仲马的长篇《三个火枪手》旧译《三剑客》,狄更斯名著《大卫·科波菲尔》旧译《块肉余生记》,皆同此类。但,熟悉的未必是恰切的,实用的未必是艺术的。“青楼”本义是用青漆粉饰之楼,指的是豪华精致的雅舍,也是豪门高户的代称。“青楼”二字使我们联想到的是裙裾飘飘环佩叮当的艳丽女子,典雅的雕梁画栋,廊院重门,以及腐糜奢华的生活。三国曹植在《美女篇》里便有“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之句,“青楼”在诗词歌赋中的出场率并不低。“君爱龙城征战功,妾愿青楼欢乐同”,“南开朱门,北望青楼”,“青楼富家女,才生便有主”,“青楼当大道,高入浮云端”,后来,“青楼”渐渐与娼妓有了关联,偏指之意渐渐居上,成了烟花之地的专指。即便如此,“青楼”與平康、北里、行院、章台等词语相比,还是多了一些风雅之气。至于酒楼、瓦舍、寮、舫、窑子等,在建造规模和妓女等级上,更无法与“青楼”相提并论。我们在古典书籍和影视剧中看到的青楼女子,多是色艺俱佳的艺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青楼”上来来往往的也多是王孙贵胄。

而略萨笔下的“绿房子”里的妓女并非杨柳细腰的美人,也不懂吟诗作赋,她们是如鲍妮法西娅一样一无所有长相普通的土著女人,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任何机会,她们被社会抛弃、被家庭抛弃、被男人抛弃,也被自己抛弃。“绿房子”不过是“一座大茅舍,比住宅简陋”,是来自森林地区的异乡人安塞尔莫在沙漠小镇皮乌拉城建造的房子,“绿房子”不同于利马妓院,利马妓院只有淫秽和打架,“绿房子”还保持着聚会和聊天的传统,皮乌拉社会各阶层的人都喜欢去那里玩耍,听音乐,吃地方风味饭菜,去跳舞,当然也去幽会和谈情说爱。略萨回忆他去皮乌拉妓院时,“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遇见了省长,他为曼卡切舞曲感动得热泪盈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曾将略萨小说《坏女孩的恶作剧》搬上话剧舞台,导演巧妙地以一段曼波舞开场,热烈的氛围带动了观众,极易产生共情。色彩在感觉上的妙处与音乐同工,“绿房子”被安塞尔莫全部刷上了绿色,它不断向周围和高处扩展,就像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一样不断在生长、成熟。“后来添上去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瓦片,每一根木料,也都刷上了绿色。到头来,安塞尔莫先生所选择的这种颜色给周围的景色增添了一种清凉的感觉,既像草木,又像流水。旅行者们老远就能望见这座围有绿墙的房子,仿佛一半溶解在沙尘所反射的黄色强光之中。他们感到正在走进一片绿洲,那里长着殷勤好客的棕榈,淌着潺潺不绝的流水。这遥远的景色仿佛在许下诺言,使他们疲惫的身体会得到报偿,这种报偿对于那些被炙热的荒漠搞得情绪低落的人们,有无穷的诱惑力。”

“青楼”与“绿房子”并非同典同宗,“青楼”虚弱柔软的体质与亚马逊流域的水土严重不服,与沙漠的燥热环境格格不入,并且,它的象征意义和隐喻意义早已僵硬固化,它被岁月发酵出的高浓度的中国传统文化符号感,与神识超迈不可羁勒的拉美爆炸文学主将略萨无法达成精神共振,也与略萨要表达的地域的荒陬譎诡、新旧观念的剧烈冲撞、人性的佶屈复杂等内容完全背道而驰,把“绿房子”翻译成“青楼”,虽避免了直译可能造成的简单或晦涩,但“绿房子”一词所带来的视觉上的陌生化冲撞和盎然的想象力化为乌有,“绿房子”在文本中所衍射出的轻松、冒险、新鲜、诱惑等象征因素亦消失殆尽,它所承载的发达与落后、贫穷与富有、荒蛮与文明的冲突荡然无存,只剩下了词语那干瘪瘪的表层躯壳。难怪韦平、韦拓的《青楼》版本受关注度极低,反响寥寥,大概只剩下那些具有顽强考据癖的人们才认为它仍旧有收藏价值吧。

我发现,一厢情愿式的翻译不仅体现在书名上,在《青楼》版本里,译者还颇为好心地将原文未分段部分给分了自然段,在四个警察的外号上加了引号,给没有引号的对话补上了引号。如果时间倒退百年,译者没准能得到专家的表扬,但以战战兢兢的态度翻译略萨这么一个天马行空的奇男子的作品实在是不搭。念书时,给我们讲授现当代文学史的教授特别推崇近代翻译家林纾,林本人不懂外语,却竟然能与魏翰、陈家麟等曾留学海外的才子们合作翻译了一百八十余部外国小说,令我们目瞪口呆。据说他翻译外国作品时,先是让合作者将原作大意口述出来,他再用中文迅速将原作译出。钱钟书曾赞美林纾,宁可读林的译文,也不乐意读原文。林的译文全部是古文,有文采有美感,文笔比原作高明,毫无欧化语言痕迹。可在我看来,林纾是用自己的语言把作品重新写了一遍,是把外国故事移植到本国土壤,正如晏子所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余在此一部书中,是否为主人翁者,诸君但逐节下观,当自得之。余欲自述余之生事,不能不溯源而笔诸吾书。余诞时在礼拜五夜半十二句钟,闻人言,钟声丁丁时,正吾开口作呱呱之声……”你能想象这是《大卫·科波菲尔》中的句子吗?在林纾的译文中,想找到原作的原句或原章节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林纾把莎士比亚和易卜生的剧本译成小说,把易卜生的国籍誤译成德国也就不足为奇了。更早前,明代有个翻译界达人徐光启,他和意大利人利马窦合作,翻译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理》《测量法义》等书,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徐光启也是个外文盲。更有创意的近代翻译家还有一位,叫做周桂笙,他也是改变原文本结构的行家里手。他为免译自西文的小说有“佶曲聱牙之病”,将不同风格的原作打包译成了当时国内流行的章回体小说。我们试想一下,如果把《绿房子》译成林纾版半文半白版本,开头便是“军曹素蔑帕特罗西纽嬷嬷,瞥硕蝇犹立其额……”,或者译成周桂笙版,给每一部分拟个标题,诸如“鲍小姐委曲承欢,四地痞乘人之危”,或“加神父不计前嫌,老乐队曲终人散”,再在每一回结尾处加上“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说”,听起来是不是如天方夜谭,不可理喻?但这些将个人风格凌驾于原作之上的译法,在外国文学初被引入时,对普通大众快速吸收外来文化的确起到举足轻重的积极作用。

但,时移世易,今时今日,在很多读者可以无障碍阅读外文原版的阅读语境下,歪曲或肢解外文原作的翻译版本是不可想象的,翻译不是可以让人任意打扮的小姑娘,译文的任意蔓延和自作聪明,既是对读者的伤害,更是对原作的伤害。米兰·昆德拉就对自己的小说译本评价很低,认为离原作相去甚远。有评论说,他的成名作《玩笑》在最早的法译本里被改成了巴洛克式风格,英译本更糟糕,章节的书目改变了,章节的顺序也改变了,许多段落不见踪影。大吃一惊的昆德拉还在英国的《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发表了抗议信,要求读者抵制这部英译本,不要把它看成是他的小说。如果把《百年孤独》中的魔幻成分抹掉,把《绿房子》中的原结构消融殆尽,那是多么不可原谅不可想象的大型翻译灾难现场啊。

略萨虽早在几十年前就已闻名世界,可国内骨灰级粉丝并不多。虽然略萨和他之前获诺奖的几位作家不同,中国很多出版社都有他作品的版权,但前文提过,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〇九年出版的《绿房子》起印只有一千册。二〇一〇年十月略萨爆冷获诺贝尔文学奖,在当年竞逐中,他未被博彩公司看中,也未进入媒体预测的“最热门人选”名单。获奖时,他的德文版小说正在法兰克福书展上亮相。那些恰好拥有略萨作品的出版社都有点像中了彩票般,忙不迭兑付这措手不及的喜悦,略萨的每种图书都被紧急加印几万册。十一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略萨书的第二版喜洋洋摆上各大书店。我注意到,二版的版权页并没有标明印数,打听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编辑朋友,他发了后台监控数据截图给我,说,根据推算,保守估计,卖了三万册左右。

看起来似乎是机缘巧合,可遇不可求,实则多半是出版社运筹帷幄的结果。前车之喜即是榜样,二〇〇二年译林出版社最先引进了库切的小说《耻》,那时他还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很多读者也不知道库切为何人。二〇〇三年库切得了诺奖后,译林出版社几个月就卖出了近七万册《耻》。上世纪七十年代,略萨即是媒体炒作的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拉美地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不少,有智利诗人米斯特拉尔和聂鲁达、危地马拉诗人阿斯图里亚斯、墨西哥诗人帕斯、圣卢西亚诗人沃尔科特、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八九十年代,国内那些最早读过略萨、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拉美作家作品的作家们已笃定略萨早晚必将诺奖收入囊中。可在略萨创作力最旺盛时,诺奖顽固地躲避了这个受之无愧的人。作为在博彩公司诺奖赔率榜单上反复出现的陪跑人物,略萨并不孤单,菲利普·罗斯、米兰·昆德拉、村上春树、阿西娅·杰巴尔、阿多尼斯、梅嫩德斯·皮达尔等人都是他的盟友。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四大天王”里,略萨虽最年轻,文学资历却很老,他于一九六二年即获得拉美文学最高奖,那时候他的老友兼老冤家马尔克斯还穷困潦倒,五年后才写出《百年孤独》,但马尔克斯一九八二年即获得了诺奖,而略萨却又等待了二十八年。得知略萨获诺奖的消息,马尔克斯第一时间发出了祝贺,“如今我们扯平了。”一九九四年七月,略萨一家曾访问中国,略萨的译者尹承东就西方报刊说略萨可能在近一两年里获诺奖的传言求证略萨,略萨回答,“没有这种可能,因为我太有政治倾向了。瑞典评奖委员会在政治问题上是很谨慎的。一般地说,有政治倾向的作家不易得奖……反正我觉得我这个总统候选人的身份是得奖的障碍。说真的,我不大想这件事,想得太多了也就当不成作家了。”略萨获奖后,美国有媒体指责瑞典文学院“又一次让政治介入了文学”。译者赵德明得知略萨获奖并不觉意外,他说,“(略萨)过去没有得这个奖,人们并不会因此而忽略他的重要;得了这个奖,也不会抬高了他的地位。”他的观点我非常认同,从一九〇一年诺贝尔文学奖设立以来,确实有一些伟大作家缺席,易卜生、托尔斯泰、普鲁斯特、卡夫卡都没有获得这个奖项,而獲奖作家的作品也并非都令人钦佩。然而,文学史上,像上述这种有实无“名”(诺奖之名),甚至实压其“名”的作家又有多少呢?更多的作家不还是借助获诺奖声誉日隆吗?我们单从获奖前后作品销量对比即可知,略萨之前在中国并不算真正红过,是诺贝尔文学奖让他红得发紫。

当炙烤着读者视线的诺奖快感烟花般消散,罩在略萨身上的诺奖热度渐渐冷却时,时间再度替略萨筛选出他真正的读者。《巴黎评论》曾问略萨为什么写作,略萨回答,“我写作,因为我不快乐。我写作,因为它是一种对抗不快乐的方法。”我觉得阅读也是。

责任编辑:吴缨

猜你喜欢
青楼房子小说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倾斜(小说)
孤独的房子
遣怀
文学小说
当“房子”爱上卖萌耍宝以后
不在小说中陷落
一百分等
古时男人们在青楼里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