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窗口的男人

2020-04-24 09:25郁小简
湖南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四楼贝贝脚步

在生活的藩篱中,人们往往会有逃离的潜在欲望。而在郁小简的这篇小说中,出现了一个时刻都在酝酿着逃离的男人,他一次次付诸行动,让人匪夷所思。这个神经质的男人,用他非正常的思维,妄图打开他所向往的自由之门。很显然,这种自由,不过是生活给他所设置的另外一道藩篱。在他楼上,住着一位被生活逼到墙角的女人,她不堪重负,在潜意识里,也时刻想着逃离,但是她不会,也无法将那种逃离变成现实。

于是这样的两个人,在精神上恍然有了某种微妙的共通性,使一个正常人和一个非正常人有了某种守望,牵挂和关怀,在非常态中,闪现出人性纯善的光芒。

萧欣欣坐在咖啡店里,手边的一杯柠檬水已经凉透,还不见主任人影。她呆望着窗外,不知是玻璃上糊了水汽还是外面起了雾,窗外的人影虚晃晃的,她瞪大眼睛也拨不开那层雾气,看不到主任走来。

阴湿的天气,模糊了下午和傍晚的时间,萧欣欣有点心神不宁,拿起桌上的手机给老公拨了电话。听筒里铃声响了很久,那个懒洋洋的声音才从里面响起,就像这个阴湿的天气,不知被谁抽去了力气,一种半死不活的样子。

萧欣欣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要到钱就回来。这句话在萧欣欣耳朵里已经起了茧子,可却是她无法反驳的答案。

萧欣欣又说,今年过年得回我妈那。对面轻飘飘地呃了一下,萧欣欣没听懂的意思。她只能继续说,今年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回去一趟,四五年没回我妈那了,发达也好,落魄也好,今年必须回我妈那。萧欣欣的声音一下发了狠,喉咙口扯得丝丝的疼,心头的酸痛扯了上来。当年真不该不听母亲的话跟他来這么远,她是个不孝女。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手机里一片寂静。

你倒是说话啊,萧欣欣只好继续说,又把声音放软了,我妈身体不好,她想我了,我们今年就回去陪她过年好吗?

都有点哀求的意味了,他终于回了,他说知道了。

这算是答应了吗?

他又说,你在哪呢?

呃,我请我们主任在咖啡店吃个饭,年终了……

萧欣欣还想往下说的时候话被打断了,她难得听到他的声音这么急迫,还夹杂着几分恼火。喝什么破咖啡,赶紧看看微信去。

萧欣欣一愣,她恍惚看到他把电话放在了免提上,却专注刷着微信朋友圈的样子。萧欣欣也有几分恼火,对面电话已经挂了。她只能去看微信,看到他发了一张图片来。一栋楼房外墙的花架下吊着一个男人,男人双手紧抓着不锈钢花架,身子弯曲着往外拱起,两只脚用力踮踩在墙体上,一件灰扑扑的棉衣被风吹得鼓鼓的,就像一只庞大的蛤蟆匍匐在墙壁上。画面上的楼房有些眼熟,放大图片看,萧欣欣一惊,图片上的男人竟然就吊在自家楼下。萧欣欣霍一下起身,捞起一旁的大衣拎起包抬步就走。包拎在手里,衣服搭在臂弯里,脚步才迈出去,一扭头看到主任迎面走来了。

小萧,让你久等了。

主任脸上笑吟吟的,眼睛一晃到她手上笑就没了。

这是要去哪吗?

没有没有,我想去上个洗手间。

萧欣欣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收起一脸的慌张换出张殷勤笑脸。

您快坐,快坐。

主任脸上的笑又浮了上来,雍容落座在对面卡座上。两个人闲聊了几句,趁着咖啡上来,萧欣欣让主任先翻翻菜单她去下洗手间。她在洗手间里急忙打开手机,也不敢在微信里问他是怎么回事,先去翻了翻朋友圈。果然,朋友圈被刷屏了。视频里,男人还像只蛤蟆一样匍匐在墙壁上,地面上,110和消防队都到位了。朋友圈里有说是小偷的,有说是过年搞卫生擦窗户的,还有说这是找死跳楼又后悔了……

萧欣欣定了定神,心想应该不是小偷,她家住五楼,正对小区物业大楼,大白天哪有这么不要命的笨小偷。况且警察都到了,还是先顾好眼前的事吧。她把一颗慌乱的心暂且放回肚子里,对着洗手间洁净的镜子整理好神色又笑吟吟地回到餐桌旁。

陪主任喝了咖啡,用了西餐,又聊了聊衣服美容老公孩子,离开时两个人挽着手亲热得像对姐妹。萧欣欣把主任送到她车旁,不露声色地把一张购物卡塞到她包里。主任的笑容更亲切了,拉着她的手说。

萧啊,谁家里还没个事请个假的,你放心啦。

萧欣欣一颗定心丸下了肚,知道她的年终奖是囫囵保住了。

目送主任驾车离去,萧欣欣扭转头赶紧往家赶。她心里有事,脚步急匆匆的,咖啡店离家不远,下午走过来十五分钟的路程,晚上到家只用了十分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萧欣欣到了自家楼下热闹早就散了。她抬头往上看,楼房还是以前的楼房,冰冷安静地矗立在那,四楼人家窗外的花架还在,也没有脱落松懈,那个悬挂的人影已经没有了。萧欣欣心里塞满了好奇,很想知道那个蛤蟆一样攀在楼外的人去哪了,是被救了?还是摔下去了?她拔步往东门门卫室去,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门卫说有这种事?我们晚上来交班没听说啊?

110、消防车都来了你们不知道啊?

真不知道,这得问他们白班的,我们七点才过来。

萧欣欣讪讪地往回走,朋友圈里也没有后续报道,如果没有那张图片在她真以为是自己产生幻觉了。小区里一派安静祥和,哪里像有意外发生过。

到了家,她先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家里也是一片安静祥和,除了少了点人气什么也没少什么也没变。她坐在沙发里,想贝贝了,她给贝贝奶奶打了电话,一样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萧欣欣想母子俩真像,永远一副不急不忙懒洋洋的样子。老人说贝贝好着呢,别老打电话来,怕我虐待了他不成?萧欣欣无话了,就说让贝贝接个电话跟妈妈说几句话。奶奶说,一老一小在洗澡呢,你要真不放心,明天自己来看吧。电话挂了,萧欣欣嘘了口长气,拿了衣服去冲澡。洗个热水澡把一身的寒气都冲掉,整个人都轻松舒泰了。

眨眼就到年终了,再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萧欣欣老公还是没回来,萧欣欣每日在单位里忙忙碌碌,周日也在加班。年底了,她不敢再请假,再请假那点年终奖就真难说了。萧欣欣每天给贝贝打个电话,陪着笑跟婆婆说话,这样,五六次电话里就能有三四次听到贝贝甜甜糯糯的小奶音。一听到贝贝的声音萧欣欣的心都化了,一屋的冷清和孤独也就不算什么了。

自从那次四楼悬挂事件发生后,萧欣欣每天都会检查几次门窗。出门前检查,回来后检查,临睡前再检查一遍。她想要打听那次事件原因,却无从问起。萧欣欣这栋楼是一梯户房型,四楼那户是刚搬来的,有几次在楼道遇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一个略显富态的女人,两人脸木木的,萧欣欣有心打个招呼,他们的目光从萧欣欣头顶漠然望过去,就好像她是一个透明人一样。三楼夫妻退休后去给女儿带孩子常年不在家,二楼一对小年轻,有点非主流,萧欣欣和他们搭不上话。一楼的老太太倒是很热情,可跟她说十句话她听不清三句,鸡对鸭讲,到最后萧欣欣的嗓子哑了,嘴巴咧着都酸了,老人家还拽着她唠个没完。

萧欣欣终于放下了心头的那点疑惑,她开始数着日子盼新年,到时候他怎么着也得回家了,他们可以先去婆婆家团聚,然后接上贝贝去外婆家过年。贝贝出生后还没去过外婆家呢。想起母亲,萧欣欣心里就有点发酸。母亲有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她出不了远门,来不了这么寒冷的城市,可她唯一的女儿偏偏嫁得这么远。母亲在电话里说,欣欣啊,你带贝贝回来过年吧。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里停住了,萧欣欣隐约听到有可疑的啜泣声,接着她又听到母亲说,妈妈想你们了。萧欣欣的泪涮一下下来了,她说,妈,我们今年回去过年,早说好了,今年去我家过年。

真的吗?

真的。

那,那好,都回来,去看看你爸,趁妈还走得动,陪你们去看看你爸。

嗯。

萧欣欣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她怕在电话里哭出声来。她匆匆挂了电话,发现泪已爬了一脸。父亲葬在老家西山的墓地里,母亲离他几十公里,萧欣欣离他一千多公里。

那一晚,萧欣欣辗转很久才入睡,她的梦里出现了一种声音,笃笃笃,笃笃笃,一会轻,一会重,断断续续地在她梦里敲打着。萧欣欣被那个声音敲醒过来,她侧着耳朵倾听,声音又没了。周而复始几次,萧欣欣有点怀疑那声音就是她的梦,她太累了,精神可能太紧张,连梦也出现了噪音。那个像从地底下敲击出来的声音,把萧欣欣的夜晚敲击得支离破碎。她看到自己的脸色黯黄憔悴,两个眼袋明显挂了下来。

那天周日,萧欣欣得了半天假,上街逛了一下午大包小包的回家,一推开进户门,她唬了一大跳。天色已近黄昏,楼梯口昏暗的光线里竟然直挺挺地跪着一个男人。男人听到有人进来,缓缓抬起头,额前长长的头发披散着,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在纷散的刘海间隙中泛着鱼肚白。那双瘆人的鱼肚白眼睛死死地盯着萧欣欣,阴森森冷飕飕的。萧欣欣惊叫一声逃出门去,手里的东西仓皇落了一地。她脚步踉跄着跑到大路上,刚好遇到两个巡逻的保安,惊魂未定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萧欣欣跟保安简单说了情况,两个保安一脸疑惑地跟着她往回走。走到萧欣欣家门道里,那个男人还跪在那。一头乱发披在额前,肩膀高耸着,一件颜色不辨的毛衣,像是支在一个木头扎成的稻草人身上空空荡荡的。听见有人进来,男人瘦削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有一颗脑袋机械地缓缓抬起。也并不完全抬起,抬到一半的时候那颗脑袋就静止不动了,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从纷乱的头发里由下往上泛起,冷森森地盯着大家,深凹的两颊,皮肤浆了一层青灰色。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保安怒声喝道。跪在那的人影一动不动。

问你呢,给我起来。

问话的保安怒了,伸出手去拉那个男人。可男人的身体像被铸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身强力壮的保安用了大力竟然拽不动他。

等下。

另一个保安拉住了发怒的保安。

这好像是那天跳楼的,四楼的。

啊!

萧欣欣和那个保安都惊了一跳。

四楼的?

萧欣欣颤声问。

是啊,说是这里不对,那天挂在楼上还是我看到报的警。

保安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皱了皱眉。

听到这里,萧欣欣一颗惊悸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心中还是很疑惑,她走上前去,尽量按捺住心中的惊惶和慌张,温言问跪在地上的男人。

你怎么跪在地上呢?快回家去吧。

男人一声不吭,一双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前方。

你家里人呢?

萧欣欣弯下身子,把声音放得更加柔软。

我有罪。

男人垂着的双手撑在了自己跪着的双腿上,板直着身子,一颗抬起的头颅重重垂下去。

我有罪。

男人的声音狠狠地用着力,此刻,他就像一个要殉道的日本武士。

萧欣欣和两个保安面面相觑。

你有什么罪?

一个保安好奇地问。

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男人激动起来,嘴角那层薄薄的皮肤扭动起来,他的语言频率越来越快,像被按了快进的复读机无法停下。

两个保安惊惶地退了一步,萧欣欣反而镇定下来,她试探着上前蹲下身子去哄他。

你没罪,有罪的人都被警察抓去了。

她的话像在男人急促的话头按下了一个暂停键。男人的头颅慢慢抬了起来,抬到和萧欣欣目光平视的高度。

你看,警察没抓你就说明你没罪啊。

我有罪,他们都说我有罪。

他们是谁?

他们要结婚,他们说我害人,我有罪……

哦……

萧欣欣无法询问下去了,她知道,即便她追问下去,男人无序杂乱的话语里也得不到完整的答案。

那有罪改了也是好人。

真的——?

男人猛一下抬起頭,嗓子里拖着尖利的尾音。

真的。

时间静止了几秒,终于,男人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萧欣欣用目光示意一旁的保安,两个保安一左一右架着男人的手臂把他搀扶起来。

被搀扶起来的男人又高又瘦,一副瘦骨嶙峋的身架。他夹在两个保安中间往楼上走,脚步轻盈的像在飘。萧欣欣捡起散落一地的东西也跟着上楼,走到四楼男人掏出钥匙打开门,人却贴在门框边不动了。

两个保安有点不耐烦,用手推他进门。可瘦削的男人像被焊在了门框上,两个保安竟然推不动他。

神经病。

一个保安终于按捺不住,愤愤地骂了人。

你们可不能不管,这都年关了,要真出了事这楼里还能住人吗?

萧欣欣的心被那句神经病敲打得七上八下。她走进男人的家里四处张望,空荡荡的家里没有一个人影。她把目光投注到客厅阳台窗户那,没装防盗窗的窗户,那一天男人就是从那里爬下去的。

这家人怎么回事?这种人还让他一个人在家,也不看好了!

另一个保安跟进来,把男人家里里外外巡视了一番。

赶紧让他们把防盗窗装装,毛病。

他们说我有病,我有病,我有病……

立在门框旁的男人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了。

你是有病。

他身旁的保安没好气地怼了一句。萧欣欣赶紧跑过去拽了拽保安的衣袖,她怕保安刺激到男人。

你家里人呢?

萧欣欣柔声问道,男人不吭声。

你打个电话给他们好吗?

萧欣欣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她用哄孩子的声音哄着男人,并且尽量让自己的目光流露出善意和真诚。就这样足足对视了数十秒钟,终于,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男人掏出手机攥在手里却不动,萧欣欣试探着从他手里拿过手机,男人也没有任何反应。手机没有密码,萧欣欣从通话记录里找到一个最近通话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接通了,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

哥,你又怎么了?

是男人的妹妹。萧欣欣按了免提,下意识的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你好,我是小区物业。

萧欣欣把情况在电话里跟女人简单说了说。

他这种情况,你们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的,要有人监管才好。

这都要过年了,家里一堆事,哪有功夫整天看着他啊。你把电话给他,我来跟他说。

萧欣欣把手机塞到男人手里。

怎么又不听话了?快过年了,嫂子不得给家买年货啊,大家都不干活围着你就有饭吃了吗?赶紧回家去,别乱动。

电话里一顿劈头盖脸的怒斥后就是嘟嘟嘟的忙音。也奇怪,男人被骂后一声不吭进了家门,一转身,把门里的保安和萧欣欣一把推了出去,门“嘭”一下重重合上了。

三个人在门口怔忡半刻,那个先前骂神经病的保安气得又骂了一声。

妈的,活见鬼了。

你们可不能不管,我跟你们说,这大过年的真要出了事谁来负责?萧欣欣说。

他家里人都不负责我们怎么负责?

你们抓紧跟他家里人联系啊,让他们看好管好,别让邻居提心吊胆的年也过不好。

知道,知道了。

两个保安不耐烦地挥挥手走了。

萧欣欣又在四楼门口停了一小会,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声音,一点响动也没有。萧欣欣想这个男人不知道又在干嘛了,难不成跪家里去了?跪家里也就罢了,别再爬窗户挂外面就好。

一场风波算是过去了。萧欣欣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有点惊魂未定,眼前都是四楼男人泛白的眼神和青灰色凹陷着的脸颊。她打开电视,让电视里的人叽叽呱呱说话,给清冷的家制造点热闹的气氛,也借着那点虚假的热闹安抚一下心头的惊惶。想了一想,还是给他拨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这次听筒里像吞着颗炸药。

昨天刚打过电话,又怎么了?没钱我怎么回去,你说我怎么回去?

萧欣欣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堵了回来。

不是——

不是什么?

是——

是什么你快说。

是,是楼下来了个神经病,就是那天挂在窗户外面的。

呃——

话筒里的火药味稍稍熄了下去。

不是小偷就好,你管他什么神经病。

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离他远点,这年头谁不是神经病。

呃。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跟你说了吗,一要到钱就回来。行了,把门窗关关好,早点睡吧。

萧欣欣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她握着手机呆坐了半天,很想给贝贝拨个电话,听他甜甜的小奶音喊她“妈妈、妈妈、我的好妈妈。”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摩挲了半天,终于还是收了回来。

年关越来越近,空气里洋溢着一种新年将至的紧迫感。萧欣欣老公的钱讨得很不顺利,人还绊在外面。萧欣欣终于拿到了单位的全额奖金,当然,这得拜那次咖啡店的请客和她悄悄塞到主任包里的那张千元购物卡。

萧欣欣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下班走出单位的脚步也变得轻盈雀跃起来。她想去美发店做个脸做个头发,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走出单位大门,却被两个男人拦住了。

你是嫂子吧?

问话的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很斯文的样子。萧欣欣没见过他。

你看,是这样的,你老公前段时间手头紧跟我借了两万块钱,这不过年了吗,他也总不露面,只能来找你了。

眼镜男人从腋下拿过公文包,慢悠悠地从里面取出一张纸递到了萧欣欣面前。萧欣欣的心猛地揪拢起来,她用目光迅速梭巡了下四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嘴里蹦出了一句话。

我没钱。

你先看看,看看再说。

男人把那張纸又递近到萧欣欣眼前,几乎就要戳到她鼻子了。萧欣欣被逼得身形向后倾斜过去,慌乱中她接过了那张纸,匆忙扫了一眼,果然是他打的欠条。

我没钱,你们找他去。

再说话萧欣欣明显没了底气,她用眼睛的余光去瞄四周,害怕突然就有热心的同事冒出来多管闲事。

你有钱,你们今天不是发奖金了吗?

男人依然慢悠悠地说着话,慢条斯理的声音听在萧欣欣耳朵里却似平地惊雷。他把那张纸从萧欣欣手里拿过去,很小心地折好又慢悠悠地放回到公文包里。

萧欣欣努力镇定着,裹在棉衣里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你看,我要每天来单位找你也不合适,你说呢?

萧欣欣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男人的脸凑近过来,就那样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一副为她着想体谅的神情。她只能用包里还没捂热的钱换回了男人包里那张薄薄的纸。男人彬彬有礼地告辞了,萧欣欣站在冷冷的空气里,半晌,用几近僵硬的手指颤抖着把那张纸一点一点撕碎,扬起手,把手里的碎片用力抛向天空,潮湿的眼瞳里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

萧欣欣没坐公交车,在阴冷灰暗的天色里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走到楼下黑暗已经兜头笼罩了她,尖利的北风呼啸着穿过她的衣服,冰刃一样剐痛着她的皮肤。她用僵木的手指按了密码进了楼道,用力跺脚,热烘烘的灯光一拥而上。她呆立在灯光里恍惚了几分钟,心头没有一丝回家的欲望。楼上的家冰窖一样冷,可不回去她也没有别的温暖去处。美容院倒是处温暖的好去处,蒸腾着洗头、焗油机、磨面机的热气,热烘烘嘈杂的吹风机,还有一屋子明亮的灯光和一屋子的人,是一种美好的生活景象。萧欣欣脑补着美容院的景象,嘴角泛着一抹苦笑一步一步垂着头上楼去。她看到四楼那个神经质的男人又笔直地杵在自家门口,嘴里念念有词。萧欣欣缩着身子紧抿紧嘴巴快步走过,从男人身边走过的一刹那,她喉咙口有种可怕的沸腾,有很多话感觉就要关不住了。

回到家,萧欣欣没开灯,把自己扔进沙发摸出手机打电话。

今天有人跑我单位去要钱了,刚拿的奖金被他们拿走了。

她拼命遏制着喉咙口火烧火燎的惊惶和委屈。

拿走就拿走呗,反正早晚都要还。

电话里的声音又是懒洋洋的,萧欣欣仿佛看到电话那头他跷着二郎腿,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什么叫早晚要还,这是你借的钱凭什么要我还啊?

萧欣欣的声音蓦地凌厉起来。

还有,他们怎么就知道我今天拿奖金,时间掐得这么准?

电话那头默不作声,时而传出两声干咳声。

哦——我明白了,是你,是你跟他们说的,是你让他们去的对不对?

是我说的怎么了?你喊什么喊?

好啊,你把家里的钱败光了,还让我帮你还钱,你还是不是男人?

萧欣欣的心在抖,她的话也在抖。

我的工资要养家,要给贝贝爷爷奶奶生活费,还要帮你还债,你凭什么?凭什么让人到我单位要债?

凭什么?凭你是我老婆,哪天你不想做我老婆了,什么钱都不用你还。

电话里吼了起来,萧欣欣的耳朵里一阵嗡嗡嗡的噪音。

一片死寂,空气里一团粘稠的潮湿把萧欣欣包裹成了一坨冰雕,她听到冻裂的声音,好像来自于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她迷迷糊糊爬上床,迷迷糊糊扯过被子把自己裹进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糊着睡去。睡梦里她又听到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敲打声,“笃笃笃”“咚咚咚”,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紧凑,一下一下凿进她脑壳里去。

萧欣欣看到楼下有几个陌生的人影在徘徊时,心头有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她想转头离开已经来不及了,那几个男人已经看到了她向她迎面走来了。萧欣欣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她想从这几个男人中間快步穿过,而事实上这只是她的妄想。眼前的路突然就被几张纸蒙住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风大,萧欣欣听到那几张薄薄的纸在她眼前抖动出磅礴刺耳的沙沙声,一浪一浪的,迅速在她耳膜里汹涌成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来。

我没钱,你们找他去。

萧欣欣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脸都在发烫,她咬着牙吐出这两句话,满腔的牙齿都在打颤。

他躲起来了,你是他老婆我们就找你。

我是他老婆我也没钱。

你们不是发奖金了吗?还有几天过年了,今天多少你也得拿点出来。

萧欣欣心头咯噔一下,她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惦记着她那点奖金。

奖金昨天被人拿走了。萧欣欣呐呐地说。

我不管,今天不给钱我就不走。

对,今天见不到钱我们都不走了。

萧欣欣身边的声音密集凶狠起来,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投过来同情不屑又心知肚明的目光。萧欣欣木木地站在那,觉得身上的衣服正被人一件一件扒下来。她脑海里一点残存的清醒告诉自己,必须尽快逃离,不然,用不了多久,她的身边就会簇拥起人群,说不定还会有热心人帮她报警,让她一下就成了小区里的明星,再被人拍了视频发到朋友圈里……

萧欣欣背上滋出一身冷汗,她一发狠,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几只手往进户门冲去。很快,她的大衣像尾巴一样被人拽住了。

你去哪?

回家给你们取钱去。

萧欣欣吼了这一声就急匆匆往门里面冲。这一刻,她只想赶紧冲进这道门里,再冲到家的那道门里,然后给他打电话,不管他用什么办法,赶紧让身后的这些讨债鬼们离开。

萧欣欣噔噔噔往楼上冲,身后一批嘈杂的脚步声紧跟着她往上冲。楼道里暗蒙蒙的,萧欣欣也不去触摸墙边的楼道灯,她真想让黑暗就这样吞噬了她,最好大变活人把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变掉。

她的脚步冲上四楼的时候戛然而止。她看到一个幽灵般的人影贴着墙根站在那,可能是她慌张的脚步惊到了他,那个薄薄的剪纸般的人影霍一下活了,两道白刷刷的目光从几绺乱发里直射过来,让萧欣欣在惊惶中迅速认出了他。

救救我,我后面的是坏人。

几乎是脱口而出,萧欣欣本能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萧欣欣看到那个薄瘦的身影忽然间就膨胀了,几乎是一瞬间,那个膨胀的身影就堵在了楼梯口。萧欣欣把自己退到墙边上,按亮了楼道灯,这才看到四楼男人的手上还紧攥着一把大扳手。此刻,他正高举着那个大扳手,嘴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几个要冲上来的男人猝不及防,被吓得后退了几步,脚步叠着脚步,身体撞击着身体,差点就有人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你想干什么?

你谁啊?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要债的男人们措手不及。萧欣欣看不到四楼男人的表情,她只看到他绷得紧紧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堵水泥浇筑的墙。

他妈的,你给老子滚开。

一个体形粗壮的男人拨开人群手指着四楼男人冲上来。人还没到面前,头顶一把扳手挟着风声凌空砸了下去。粗壮男人反应还算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身子斜退出去。扳手贴着他脑袋边落下去,重重地砸在楼梯扶手上,木头扶手一声钝重的破裂声,碎屑四溅。

众人目瞪口呆,空气里一阵粗粗的喘息声。那个刚刚还无比凶横的男人脸色一派苍白,额头滋出一层细密汗珠。

我跟你们说,他可是神经病,出了事可没人管啊。

萧欣欣冲上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几个追债的男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信不信由你们,你们可以去外面跟保安打听打听,他是不是神经病。

有人在楼道昏黄的灯光里凑近去看那张脸,苍白无神的眼睛里泛着诡异的凶光,高举在头顶的扳手上残留着木楼梯的碎渣。

终于,有脚步开始往下撤,一个脚步撤下去了,另一个脚步紧跟着撤下去,粗壮男人是被人搀着胳膊下去的。

不一会,杂沓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萧欣欣还听到轻微的关门声,不知道是二楼还是一楼有谁好奇听了会热闹回家了。

楼道里一下阒寂无声,萧欣欣立在那,才发觉一身内衣都湿了。现在,那层湿布正紧紧地粘糊在身上,把沁骨的寒气一阵阵输到她的四肢百骸里去。她看到四楼男人又退回到墙根贴墙站在那,一双骨节毕露的手死死攥着那把大扳手,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萧欣欣,忽然,咧动嘴巴冲萧欣欣展露出一个笑。那实在是一个难看又古怪的笑容,把萧欣欣身上寒湿的汗毛笑得一根根站立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应。她努力扯动唇角,回报给男人一个同样难看的笑容,镇定着让自己的脚步一点一点退出来,退到楼梯口的时候她侧着身子慢慢往上爬。

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男人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萧欣欣的话,一双眼睛兀自瞪视着萧欣欣,古怪的笑容还挂在青灰色的脸上。萧欣欣也保持着脸上僵硬的笑容,然后把脚步一步一步往楼上缩。她歪侧着身子,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斜睨着身后那个男人。一级楼梯,两级楼梯,三级楼梯,萧欣欣不敢走快也不敢转头,她后脑勺的头皮凉飕飕的,总感觉一转头那个男人的扳手就会狠狠地砸过来……

终于,到了家门口,萧欣欣一下冲进门去,用力合上了门,身子软瘫在门背后,一颗心差点就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萧欣欣老公失踪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萧欣欣在无数次的拨号和留言后终于放弃了。那一夜,她纷乱的脑海里敲击声更密集了,仿佛很遥远,又似乎就来自身侧,一紧一慢,一紧一慢,就像是一种鼓点,某种前奏。

萧欣欣每日忐忑着上班,忐忑着下班。她每一天起早第一个到单位,挨到同事们都走了再下班,再在路上磨蹭着时间,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寒冷的夜色里人影稀少她才回家去。有时候她会在黑夜里哂笑,笑自己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鬼祟的人。

昏暗的路灯下,进户门口伫立着一个人影,萧欣欣硬着头皮走过去,看到四樓男人僵尸般的身影。她松了一口气,开了门进去,脚步滞留了下,又退回来冲四楼男人说。

回家吧,这么冷的天。

男人还是僵直地站在那,萧欣欣不再管他,拎着沉重的脚步上楼。不一会,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轻飘飘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是萧欣欣脚步声里拖出来的一个细弱余音。

一连几天,萧欣欣回家时都看到四楼男人站在楼下。他贴着门边站着,看见萧欣欣过来,有一丝激动,身子僵挺着脚步急急地往一旁退,给萧欣欣让出道。萧欣欣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他为什么总站在外面,她看到男人高高的颧骨上被冷风吹出两坨红,鼻孔里不断发出嗞嗞声,还是那件不辨颜色的宽大毛衣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萧欣欣轻轻叹了口气,温声说,回家吧。男人就真的跟在她身后回家。到了四楼,萧欣欣没有立即上楼,她等男人打开门,她心里的那点好奇心突然又冒了头,她想知道四楼的人都去哪了?门开了,萧欣欣跨进门内向里张望。她站在门内两步远,随时准备把脚步撤出门外飞快离开。四楼和她五楼的家一样空荡荡冷冰冰,嗅不到一点烟火气息,只有花岗岩地面上一派狼藉,洒落着一地的木块、起子、榔头、扳手、钉子。她刚想开口询问,四楼男人突然弯下身子,把手指伸到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压低着嗓子跟她说。

我马上就要走了。

你去哪?

我去天上。

男人神秘地指了指头顶。

萧欣欣莫名其妙就乐了,她把笑意扼在喉咙里,也压低着嗓子说。

呃,那你有空回来玩。

我是逃出去的,不回来了。

那就不回来,逃远点。

我跟你说,我走了他们就可以结婚了。

男人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萧瑟的表情,他的目光垂了下来,身影慢慢松软,他的背一点点佝偻起来。

萧欣欣想问他谁和谁要结婚,又觉得意兴阑珊,她忽然没有了说话的欲望。她跟男人说了声“再见”就把自己退了出来,就像很正常地在邻居家结束了聊天回家。她在进门前回首望了一眼,看到四楼男人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她,脸上有种很奇怪的表情。她冲他挥了下手,飞快地把自己撤回家里,回到家侧着耳朵倾听,一直也没听到四楼门合上的声音,却听到沉寂了许多天的手机在手提包里欢快地轰鸣起来。

他终于打电话来了,说后天就回家,接了她再去接贝贝。萧欣欣问,那从贝贝奶奶家直接去我家吗?他说嗯。萧欣欣又问,开车回我家吗?他哦了一声。他不再说别的,萧欣欣也把一肚子的话吞了下去。想到一家人马上能回去跟母亲过年,萧欣欣的心就欢喜起来,压抑心头的阴霾憋屈一扫而光。这一晚,她终于睡了个好觉,深睡无梦,连一直困扰着她睡眠的敲击声也消失无迹。

萧欣欣还是决定去趟美发店,她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发现了许多白头发,耀眼地呲在她的黑头发里,她竟不知它们什么时候开始孕育,又从什么时候蓬勃生长的。她离开母亲的时候头发乌黑发亮,她想染个流行棕色,母亲说,别糟蹋这么好的头发,以后老了有你染的。萧欣欣跟母亲撒娇,那你老了你怎么也不染。母亲嗔怪地拍了下她,没大没小,妈妈老了吗?不老,妈妈是姐姐……

萧欣欣眼睛里的笑意湿润了,她阖上美发师给她的色调本,染黑吧。不容置疑的声音,刚刚一直跟她呱嘈着色彩的美发师顿了顿,说,行,姐喜欢就行。

年节前的美发店里太忙,萧欣欣头上涂满了焗油膏就被搁置在座位上。她起先没注意对面那个女的,一个臃肿的孕妇,肚子大得好像就要临盆了。很快,孕妇头发吹好了,她却不离开,掏出了手机开始自拍。她坐在那拍了很久,她不停转动着脑袋,侧着头,收下巴,又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汪着浓密的笑意,她把嘴巴嘟起来,又向两边咧开,玫瑰色的口红,绽放着微笑,萧欣欣发现她唇角往两旁扯动的时候脸颊上竟然汪起了两个小酒窝。原来她是这样美丽,她脸上的神采,她眼睛的笑意,还有她张扬的肚子。萧欣欣看她接了电话,一个男人推门进来,他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外面开始下雪了。他给女人带了条厚厚的围巾,女人撒着娇不肯围,说刚做的发型弄坏了。到底还是围上了,两个人说笑着牵着手走了。

萧欣欣的回忆闪现了一下,她曾经也幸福地发着光,她的脸上一定有过那样美丽的神采,就好像全世界的幸福都被她攥在了手里一样。

做好头发,萧欣欣又上街给母亲和贝贝买了两大兜吃的,她踩着薄薄的积雪脚步轻快地往家走,看到小区一个熟悉的保安,老远迎上来跟她打招呼。

买年货呢?

是啊,你们过年也不放假,辛苦了。

萧欣欣嘴里寒暄着,脚步却不想停下来。

要放假也行,嘿嘿,你们楼道不有自己的保安吗?

保安把嘴往萧欣欣家楼道口努了努,脸上的皮肤像是被冻住了,表情僵僵的,干笑两声走了。

萧欣欣看到楼道口四楼男人笔挺地站在那。他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棉袄,棉袄上落了一层雪花,鼓鼓的棉袄把他的身影膨胀得更加傻气。萧欣欣心里一动,快步迎过去。

你回家吧,别站这了。

她掏出一个给贝贝买的棒棒糖给他,男人搓着手,脸上竟然显出几分羞赧的神态来。

吃吧,这是奖给你的。

萧欣欣把糖塞到他手里,问他。

你家人呢?都去哪了?

男人不吭声,两只手掌不停搓动那个棒棒糖,很快,彩色玻璃糖纸的棒棒糖就在他手上旋转成一个七彩琉璃球。

好看好看。

男人突然兴奋起来,萧欣欣也笑了。她不再说话,开了进户门把男人拉进门。

回家吧,我回老家过年,你别站这了。

他们也去乡下过年。男人突然冒出一句话。

那你怎么不去?

他们要送我去一个地方,我不去。

萧欣欣心头一阵落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告诉你,我马上要走了,我走了他们抓不到我。男人压低了嗓子跟萧欣欣说。我的梯子做好了,我走了他们就可以结婚了。

萧欣欣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没有心思跟他瞎掰,她看到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心想贝贝爸应该在回家的路上了吧。

她回到家发了个微信催促他早点回来。他回知道了,她便不敢再催促,她知道他的脾气,也怕老催他开车不安全。

她一直等到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也没见到他的影子。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萧欣欣按捺不住了,她拨通了电话,依然是铃声响了很久才听到他懒懒的声音。

你人呢?到哪了?

我到我妈这了。

什么?

萧欣欣愣了。

雪太大了,来回跑折腾,我明天接了贝贝回家。

那我们从家去我妈那?

嗯。

萧欣欣心里安定下来,也行,她买了那么多东西,从家走还方便。

第二天就是小年夜了,萧欣欣几乎一夜没睡,她一大早就开始拨电话,催促他。是贝贝奶奶接的电话,她说,也不在这过年,让他们爷俩吃了饭走吧。萧欣欣便不能再说什么了,她只能眼巴巴等著。她把带给母亲的东西收拾在一个行李箱,又把他们一家三口的新衣服装进一个箱子,她把两个箱子都拎到大门口,就等车一回,立马就出发。她算过了,从贝贝奶奶家回来一个多小时,到萧欣欣家差不多要十八个小时,哪怕是开夜车,开慢点,他们可以轮流开车,这样,年三十肯定就到家了。

萧欣欣一直等着,也没吃饭,屋外的雪越来越大,她发微信催了一次又催一次,他回她“哦”,“知道了”。一直到了傍晚,萧欣欣也没等到他。电话里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像是谁在他喉咙里塞了一把雪。

我妈说雪太大了,回你家过年不安全,让你明天坐车过来。

萧欣欣一下愣了,一大团雪突然就塞进了她的喉咙里。

你是不是故意的?你们是不是故意的?

你有病啊,什么故意的?我能让天下这么大雪吗?

每一年你总有借口,你就是不想去我家,你就是不让我回家。

萧欣欣在电话里疯了,她觉得她早就要疯了。

发什么神经?要回你自己回去。

电话挂断了,萧欣欣把手机用力摔了出去。她听到清脆的炸裂声,就像飞雪世界里的一个动人音符,只一下,连同萧欣欣喉咙口一声嘶哑的呜咽,世界重归寂静。

萧欣欣已经买不到火车票和飞机票了,就连中转站的票她也买不到了。雪下了整整一夜,萧欣欣蜷缩在沙发上和衣而睡,她睡得很轻,在睡梦中她听到屋外有一种声音,奇怪诡异,好像有人的脚步踩踏在屋外的墙壁上。萧欣欣想起身去看,可是她的身体很沉,她的头也很沉,她迷迷糊糊睡着,又迷迷糊糊间醒着。梦里,她看到一个蛤蟆般匍匐的身影,沿着一架长长的木梯飞快地往上爬,他爬得越快,梯子就伸展得越快,一直到那架梯子和那个蚂蚁般的人影没入在漫天五彩缤纷的焰火里……

第二天,雪停了,可路面都结冻了。萧欣欣不甘心,一遍遍打长途客运站电话,回答都是高速已经封了,客车都停运了。

萧欣欣母亲打来电话,她听见母亲低弱的声音。她说,欣欣啊,我看到你们那大雪,是不是你们今年又不回来了?

妈,我们回,我们已经出发了。

你们真的出发了?太好了,路上注意安全啊,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扎肝,还有蛋饺,贝贝肯定爱吃……

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里欢欣起来,透着一股火一样的暖意从千里之外飞渡过来。

萧欣欣拉着两个大箱子就出了门,她想,她怎么就不能回家了,哪怕走她也是能走回家的。她发着狠把两个大箱子一路从楼梯上往下拖,楼道里响起巨大的轰隆声。她看到四楼男人又站在了门口,直愣愣地看着她。她没空理他,现在,她要赶紧下楼叫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国道上,她可以从那里拦车,只要往南去的车子都可以,一定有车会回家的,一定有车会一路向南去。

萧欣欣从四楼男人身边经过时好像听到他在跟她说话,可是行李箱的声音太响了,她没听清,她也不想听清,这个神经质的男人,他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萧欣欣在国道上站成了个雪人,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她却不想回头。她开始想,四楼那个男人跟她说什么了?他到底想对她说什么?终于她拦到了一辆车,事实是她就站在路中央,只要有车过去都会被拦下。一辆面包车,一对夫妻赶着回家过年,那对夫妻的父母和孩子都在萧欣欣母亲那个城市,他们竟然是同乡。

萧欣欣上了车,面包车缓慢地行驶在雪地里,萧欣欣突然就想起了四楼男人说了什么。此刻,她在回家的车上,她的心安定下来,她的耳边就响起了四楼男人说的话。

四楼男人说,你回家了,我马上也要回家了,我的梯子已经做好了。

停车。萧欣欣大喊着。停车,停车。

她的声音突兀又尖利,吓到了面包车上的夫妻。

停车,我要下车。

你要下车?你不回家过年了?

我当然要回家,我当然要回去,我妈还在等我呢。

那你怎么要下车?

萧欣欣怔住了,是啊,她要回家怎么能下车?她要回一千多公里外的家呢,她母亲还等着她一起吃年夜饭呢。

可是我还是要下车,我得回去。

你回去干嘛?

我得回去救人,有一個人会死的,我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可是你怎么回去?

是啊,国道上也没出租车,然道你要拉着两个大箱子走回去吗?

萧欣欣在夫妻俩的问话里愣住了,她说,可是,我不能不回去啊,我知道了,我就不能不回去啊,他也是一个人,一条人命啊。

萧欣欣听见开车的男人深深叹了口气。

人命关天啊,那我们送你回去吧。

你真的送我回去?

有什么办法呢,你现在让我们知道了,你说你知道就行了,你又偏偏让我们知道了,有什么办法呢,知道了就躲不开了。

说话间面包车在雪地里艰难地掉了头,城市上空已经有零星的焰火升起,一束又一束,越来越多。天空里盛放着花朵,冰冷的空气里弥漫起硝烟的热度。萧欣欣包里的手机欢快地响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又或者会是他的吗?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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