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做人

2020-04-24 09:25鬼金
湖南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舞厅怪物

我,就像被投进空虚而深邃的井里的一个俘虏一般,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但是,只有一件事情我是很清楚的,就是,在和撒旦,一切物质力量之主的一场残酷的斗争中,我会战胜,而且,在我胜利以后,物质和精神将会融化成为完美和谐的一体,而宇宙的自由将会开始统治一切。

——契诃夫《海鸥》

春天来了。这是我辞职后的第一个春天。是的,春天,没有任何隐喻,只是一个真实的季节。

出租屋窗户上的塑料布被我在几天前撕下来,终于可以不再忍受那个漫长寒冷的冬天,我要呼吸一下春天的空气了。尽管仍带着瑟瑟,在打开窗户的那一刻,我还是觉得空气是新鲜的,在新鲜里面裹着一丝柔软。出租屋在望城郊区一座山下。棚户区回迁楼。十二栋。一单元。三层。二〇七号。单室。我一个人住足够了。辞职后,我在郊区找到这个出租屋,三个月一千块钱,是我能承受的。那段时间,我开始写小说,这是我辞职后唯一可以干的。因为生活境遇,我是那种容易产生黯淡心情的人,有些阴郁。我承认,我自己常常被阵阵袭来的孤独和伤感击倒,但我在虚构中再让自己一次次站起来。这种内心和现实的平衡让我得以活下来。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我曾想过死,想过那些堵在面前的墙,思考这些,眼前并没有出现明晰的道路。这种状态,就像人的中年,是混沌的。只有这混沌过后,才可能出现那种生命的澄澈和通透。但有时候,真的活明白了,想明白了,可能就没有小说了。

有一天,在旧物市场,我买了两本白皮的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和《彷徨》,两本才五块钱。其实,我有精装的鲁迅全集,但看到那个版本,我还是喜欢,还有就是我不忍心让它们躺在地摊上。我拿着两本书往回郊区的公交车站走,迎面看到以前工作单位里的工友,他问我,现在干点儿啥呢?我说,卖点儿东西。对方问,卖什么?生意好吗?在哪儿摆摊?我说,小说。在自己家里摆摊。对方一脸发蒙地瞅着我问,小说是啥东西?好卖吗?论斤还是论什么?你搞网店吗?我说,小说就是小说,论字卖。我从斜挎的书包里拿出刚买的那两本书,晃了晃,说,这就是小说。对方问,哦,这不是书吗?你卖多少钱一个字?我说,两毛。对方还是不明白,我也懒得和他解释。对方连小说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对方还是在追问,好卖吗?我说,说不好,有时候几个月都卖不出去,如果卖出去了,可能够三个月的工资。对方说,哦。你辞职到底图啥呢?我说,自由。对方说,哦。从他的目光里我能看出来他在骂我傻。我借故还有事儿,就离开了。我得承认我在工厂里每个月有三千多块钱,在望城人的生活水平中还算不错,吃不饱,也饿不死。现在,没了这份工资,在很多人眼里我……我离开那人的时候,他摇了摇头,一副不解的样子,嘴里喃喃着,自由,自由是个什么东西?我叹了口气,继续朝着回郊区的公共汽车站走去。我站在车站等公交车来,看到旁边卖报纸的老头,坐在板凳上,低着头。我突然想起刚刚和工友的对话,我好气又好笑,但他那句“自由是什么东西”还是触动了我,是啊,自由到底是什么?仅仅是辞职了,不工作了,就是自由吗?我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自由”这个词条,我看到很多种解释,把我都看蒙了。

他们所阐释的自由好像不适合我。

这时候,公共汽车开过来了。我被人群拥挤着上了车,看到他們疯狂、野蛮地抢占座位,我躲到车门边站着,手抓住上面的吊环。公共汽车关上门开车后,车内慢慢安静下来。我目光在那些人的脸上看着,恍惚觉得我置身于一群鬼魂之中。我拿出手机,又把那些关于“自由”的解释看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适合我的,我心想,管它呢,我不再上班,这就是我目前的自由。同时,我也知道这是阿Q式的安慰。

自由自有其更深层次的解释。此刻置身在这封闭的车厢内,自由又作何解释呢?我没有答案。

在永丰车站上来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她站在我身边,看上去比我高。车站旁边是这座城市仅存的几个舞厅之一。我眼睛的余光在打量着女人,她齐耳短发下面是一张姣好的面孔。我低下头,她的红色高跟鞋格外扎眼。颀长的腿被牛仔裤包裹着,随着目光上移,我看到白色羊绒短大衣下面那滚圆的臀部,臀线是那么美丽,落上去一只苍蝇的话都会滑下去。女人瞄了我一眼,我连忙把目光移到窗外。女人掏出手机打电话,我竖起耳朵听着。女人说,你今天咋没来啊?电话里的人说,身体有些不舒服,昨晚上陪几个客人喝多了。女人说,哦。那你没……电话里的人说,我心里有数。你咋样?今天陪了几个?要不我把我的客人介绍给你几个。你啊,不是我说你,光陪跳舞能挣几个钱啊!女人说,这是我的底线。对了,你听说李燕青的女儿跳楼了吗?电话里的人说,咋回事啊?女人说,好像是抑郁症,大学上了两年,得了病就回来了,没想到……我给李燕青打电话,她没接,要不你再给她打一下试试……电话里的人说,妈的,没想到当年电厂的三姐妹沦落到这个地步……当年多少男人狂蜂浪蝶的,现在都他妈落单了,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要不是电厂倒闭了,我们……女人说,都是命吧,我手机要没电了,不说了,到家充上电再和你说。女人把手机揣起来。她吸引了车内男人和女人的目光。男人们的目光赤裸裸的,长了牙齿,要把她吞了,吃到嘴里,嚼巴嚼巴咽到肚子里。女人们的目光带着嫉妒和仇恨,藏着刀子,要把她肢解了,大卸八块。我站在那里能感觉到她的脆弱和孤独,心生怜悯,产生了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欲望,但想想自己的处境,一个无业的人,又拿什么来保护呢?这么想,我不禁黯然。目光盯着窗外,路边因车速过快而变得模糊的树影掠过去。我手伸进包里,想拿出那两本书中的一本翻看来打发无聊,但伸进去的手又拿出来了。阅读和写作更多时候于我是私密的事情,我不想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耐火厂那站,女人下车了。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两点多钟。我有了想跟随她下车、尾随她的冲动。我克制了,只盯着她的背影,觉得整个车厢都空荡荡的了。我住的地方在公共汽车终点站下车还要走二十分钟。那天晚上我在网上看到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之前看过,我又看了一遍,仿佛我就是影片中的那个少年。看完后,我用冷水冲了澡。

墙上的钟是房东的。我有手机和电脑,那钟就只是摆设,不知道在哪一天停了,两根指针重叠着,停在12的数字上。我也懒得去管。

我盯着窗玻璃,在整个冬天里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再加上几天前的一场绵绵春雨,那玻璃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堪。我已经完成了一天的写作任务,刚吃过了午饭,有些犯困。辞职后,我常常不吃早饭,我喜欢在饥饿状态下写作,头脑格外清醒。从早上五点多钟开始,冲上一杯咖啡,写到九、十点钟,整个人也近乎筋疲力尽。犯困,就想睡觉。这样下去还不就跟头猪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对“猪”这个意象,我有恐惧感。我盯着窗玻璃,不仅有灰尘,还有几只苍蝇的尸体。我去卫生间洗了抹布,拿在手里,擦起玻璃,之后,还撕了几张报纸。对于有字的东西,我都很敏感。我看到报纸上有一篇悼文和一张黑白照片,是某个前望城领导去世了。我换了张报纸把玻璃擦干净,看上去窗明几净,透着明亮和清爽。我还把落在外面窗台上已经风干的黑白相间的鸟屎用打火机刮了刮,再用抹布沾水润湿了,才擦干净,但仍可看到之前的痕迹。望着不远处天主教堂的十字架,那一刻,我是孤独的。

昨夜,沒睡好,都半夜了,还有几只猫在楼下叫得欢实,撕心裂肺了都。我烦躁地从床上起来,站在窗前抽了支烟,拿起窗台上的一个啤酒瓶子,想扔下去,把它们赶走。但想想还是算了。是啊,春天了嘛,万物都复苏了,甚至我也热啊!过了一会儿,我回到床上,辗转着,企图消耗掉身体里的热。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在那几只猫的叫声中进入混沌恍惚的梦境。我梦见了那天在公交车上看到的那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还有她的臀线……

我站在刚刚擦好的窗前抽烟,那张有着悼文的报纸掉落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扔到书堆中。在书堆旁边的墙上,有几张我从网上下载的作家照片,在照相馆冲洗出来,贴在墙上。马尔克斯。卡夫卡。菲利普·罗斯。波拉尼奥。汉德克。我常常喜欢在写作疲倦的时候盯着他们……这几位作家,好像只有汉德克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波拉尼奥的经历很励志,还有他的小说中的情色和暴力是我喜欢的,但英年早逝,这不能不说是世界文学的损失。我还想了一个问题,如果波拉尼奥不英年早逝的话,他的小说是否会有这样的轰动效应。

这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

辞职前没啥人给我打电话,辞职后更没啥人给我打电话,除了快递员。我偶尔网购,但因为经济原因,也在减少,能不买的,就不买了。我曾想写一篇小说,孤独的主人公疯狂网购,就是为了有人给他(她)打电话,但这个小说一直没写,也许是我害怕写出那种孤独,令我不能自拔。我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钺”的名字。这个人几年都没消息了,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呢?钺是电影导演。几年前钺在拍一部电影的时候,出了事故,剧组里死了一个女演员。他因此也销声匿迹,媒体上看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他也是望城人,一直在北京或上海居住。我们之间的联系是我写小说,他读小说,还有我们都是望城人。我很喜欢他的电影,钺导演曾多次参加世界各地的电影节,是电影节上的红人。或者说,我也从他的电影里汲取过写小说的营养。他的电影是文学化的,艺术化的,在这些表达方式中赎罪是他电影的主题。我也曾经梦想过我们是否可以合作一部电影,写作这么多年,还没有一篇小说卖过电影版权。我个人觉得我的小说挺适合改编成电影,但要看什么人改编和什么人来拍。我没有遇到过这么一个导演。我曾寄希望于钺,但他也没有。每次回望城,钺都给打电话给我,一起吃个饭,闲聊一些什么。自从他销声匿迹后,我们再没有联系,以至于在我潦草的生活中都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钺大我三岁,今年四十八岁。

我接了电话。

你好,钺导演。

你好。

这几年媒体上看不到你,你干什么去了?还是在憋新的剧本?

没,自从那次出事后,我就开始全世界旅行,转了一圈,最近两年都在望城的山里面待着。

哦,回望城你咋不联系我呢?

那件事对我的冲击很大,我厌恶这个世界了,也厌恶了自己,就想猫起来。所以,我谁都没联系,就这样在山里面待了两年。我也在反思我的人生,并用摄像机记录了我这两年的生活。

反思出什么了吗?其实,我也时刻在反思,可我觉得我的人生、我的命运都是潦草的。

也没反思出什么,但我能从那个阴影中走出来了。

祝贺你。这种感觉咋让我想起《神曲》的作者但丁了呢?

你咋样?

我辞职了,目前在写小说谋生。

能谋生吗?

有些难。

对了,我看了你在《作家》杂志上发表的那篇叫《山丘》的小说,让我有了想做新剧本的冲动。有时间可以聊聊吗?

你在哪儿啊?

还在山里,过几天,我就回望城。

你是咋看到杂志的啊?

一个朋友带给我的。

你认为《山丘》真的能做成一部电影吗?

还不确定,你小说里的一些元素我很喜欢,如果加上我的一些故事和想法,也许可以,但名字可能不是《山丘》,而是这两年萦绕在我脑子里的《葡萄园》,你的《山丘》可能会是《葡萄园》里的一部分。在山里的这两年,除了自我反思,我也在想着新的电影。我看小说结尾,是你在上海朱家角写的,你去了上海吗?

去了一个多月,在朱家角住的,写完那篇小说就回望城了。

走了那么多地方,还是觉得我们望城挺适合生存的。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做一部以望城为背景的电影,之前我根据我弟弟的事儿拍过一部纪录片《秋》,那年秋天,我弟弟在北京意外去世,我把弟弟的尸体从北京运回来……那时候,火葬还不那么严格。我拍了这一路上所遇到的事情,直到把弟弟下葬……我征求我妈的意见,把他葬在望城的山里了,也就是我现在待的地方……这里也葬着我父亲……对了,你的那篇《山丘》写出了作为东北人的一种扎心的绝望和疼痛,你小说里写的海葬,让我想起我拍《秋》的事情了……

这里生活成本低一些,节奏也慢。至于你说的绝望和疼痛,是每个内心敏感的东北人都体会得到的感受吧,我只是表达出这个时期我个人的生命体验,我不知道我是否准确传达出来了,也许是碎片的,作为东北人里面的一个碎片……我期冀我们东北好起来啊!真心的啊!几年前,我一个朋友说,苦寒之地的人要想出人头地,要付出比别的地方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努力……当时,听了朋友的话,我都要哭了。虽然,现在我看淡了这些,但心里面还是耿耿于怀啊!凭啥呢?只因我们生在东北吗?你是东北人里的骄傲,但我相信你在外面也一定有你作为东北人的委屈和沮丧,甚至是无奈和被歧视……对了,你说的《秋》,我还真在网上看过,有一股殇的味道。

对,你说的殇的味道,很准确。那个时候,我虽然不能明确表达,但那个殇的味道是可以传达出那个时代……我们的情绪和困惑,还有迷惘……绝望……

你啥时候回到望城,联系我,我也很久没和人聊天了。你即使常年在外,但你的根在东北,东北也是你的胎记,相信你也有你对东北的一些看法和想法……我们到时候可以交流……

好,之前就有人找我,想让我拍一部日本的武士片,出了那事后,我拒绝了,但他们还是把剧本发给我了。我看了剧本后很想拍。过些天我飞日本,等我回来再和你商量新剧本的事情。《葡萄园》是我一定要拍的电影……我隐隐觉得这会是我生命中的一部重要电影,尽管现在连本子都没有……

好。

再见。

我撂了电话,点了支烟,有些冷了,抽完烟后,关上窗户。我在想,钺这个冬天都待在山里吗?其实,辞职后,我也想过隐居,但那样还是要有经济保障的。我的那点儿积蓄不够,再说,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还需要钱。在冬天里,我就经历过一次胃出血,花了三千多块钱。如果写小说不能糊口,我还可以去城里打些零工。隐居的想法也就打消了。我找出钺说的那本《作家》杂志,又看了一遍《山丘》。我没有发现可以变成电影的可能。钺说的《葡萄园》,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如果钺需要我《山丘》里的哪个部分,也许会给我些钱。经过几年的历练,我已经不那么想钱了。其实想钱也没用,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步往前走。在女友卖房子的那段时间,我想钱想疯了,但我想钱,钱不想我。我没留住那栋房子。不说钱了,钱对于穷人来说,就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坠在脚底下,让人飞不上天。有时候,还会把人拖到地狱里去。

我给鱼缸里仅剩的一条金鱼喂了些食,另一条在冬天里死了。它和我是这出租屋里仅有的两个喘气的。望着那条跟我一样孤独的金鱼在鱼缸里游动着,我突然想起国外有一本小说,名字就叫《葡萄园》,我在书架上寻找着。托马斯·品钦的。美国作家。找到了,我翻了翻,心想,钺说的《葡萄园》的电影计划是否会和这本小说有关呢?一本四百七十七页的小说,买回来我就放到书架上没看过。对于托马斯·品钦,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后现代主义作家的称号。尤其是那本《万有引力之虹》,我是翻过的,但看得稀里糊涂,最终也没有看完。我把《葡萄园》又放回到书架上。对于钺的电影计划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我是一个悲观的人。这些年除了小说和我的白日梦,在现实中我已经没有任何梦想了,我喜欢踏踏实实地干自己的事儿。因为我知道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做白日梦的话,只会让我坠入更深的深渊,会让我像小动物一样被隐藏在现实生活中的野兽撕扯得四分五裂,被吞噬,尸骨无存……也许有人会说,写小说就是你现实生活中的白日梦。不是,是谋生的手段而已。每次纠结这些,我会头疼欲裂。现实世界饲养着我的肉身,更多的时候,我活在我虚构的那个世界里,合二为一,才是真实的我。

那条金鱼竟然从鱼缸里蹦了出来,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因孤独而自杀吗?我近乎残忍地盯着它在书桌上靠头尾的力量跳起来,又落下去,反复几次,在它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才把它抓回鱼缸。在水中,它仿佛真的死了似的,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它才缓慢地游动起来。我笑了笑,跟我玩自杀游戏呢?我想起另一条死的时候,我还用一个小盒子装起来,埋在了小区的花坛里。冻土,但我还是抠了个小坑,把小盒子埋进去,默默凭吊了一会儿才离开。偶尔,我下楼路过那个花坛,还会想起那条死去的金鱼。经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了,它也即将腐烂,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尽管刚刚擦过玻璃,开了窗户通了风,但还是觉得屋子里有些憋闷,我决定出去走走。

坐车去市区,我在永丰站下车了。车站和舞厅仅一条人行道之隔。我四周看了看才钻进了舞厅里。坐在椅子上,我盯着那些男人和女人,缠绵地搂抱着,脚步很沉地在地面上挪动着。男人们的舞技都不咋地,他们更钟情的是搂抱。搂抱是要消费的,女人陪男人跳三个舞曲,要收男人十块钱。我凭着脑子里的印象,在昏暗灯光下搜寻着那天遇到的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竟然有好几个女人穿着红色高跟鞋。在一个角落里和一个男人搂着的她被我看到了,我心跳加速,低下了頭。这时候,有一个胖女人手指夹着烟,做过美甲的手格外好看,她走过来邀请我跳舞,说,跳十块钱的咋样?我拒绝了。她抽着烟,一脸不高兴地离开了,扭动着的臀部颤颤的。我坐在椅子上,几次被女人邀请,都没跳。其实,我也不会跳舞。

那个女人很抢手,跟一个男人跳完,就会被另一个男人邀请。我看出来,女人很会跳舞,但她在男人的搂抱中无法释放。或者说,那些男人需要的不是她的舞蹈而是那热乎乎的可以揩油的身体。

直到散场,都没轮到我有邀请的机会。或许是因为我的怯懦。灯光下的她看上去很疲惫,我跟随她走出舞厅,上了公交车,又跟着她在耐火厂那站下车。她在路边摊上买了颗白菜,还买了一块豆腐,拎着。她红色的高跟鞋让她走起路来有些飘。我盯着她进了一栋楼,我才离开走回出租屋。我心血来潮,想学跳舞。多年前我就喜欢舞蹈家皮娜的舞蹈,比如那个《穆勒咖啡馆》。那样的现代舞在舞厅里跳会让人以为是有精神病的。我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闻香识女人》里的舞蹈片段,我抱着拖把练习起来。我还在网上找了电影《低俗小说》里面的那个经典片段……这两段舞蹈,让我在屋子里练习得满头大汗的,笨拙的肢体竟然开始柔软起来。

练习了好几天后,当我的身体能在舞曲中自如扭动的时候,我买了根细长的白钢管,在两头套上皮套子,在手握的这端还缠上一块红色的布头,又把钢管在墙上划了划,抓一把泥土在上面抹了抹,做旧处理后,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了。我拿着这根被我当作盲杖的钢管,闭着眼睛,开始模仿盲人……可如果闭着眼睛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决定改变策略,去模仿那种睁着眼睛的盲人。

第五天,我去了舞厅,等了很长时间都没看到那个女人出现。我在那些搂搂抱抱的男女之间独自疯狂地蹦跳着。他们对一个盲人的疯狂发出嘲笑,各种污秽的话语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他们没有看出来我是一个假盲人。直到散场,我从舞厅里出来,手里拿着那根盲杖,站在站牌下等车,招来很多异样目光。坐公共汽车回家的路上,我郁郁寡欢,心想那个女人咋没来呢?是有什么事吗?公交车到了终点站。也许是蹦跶累了,消耗体力过大,我饿了。我去市场买了二斤土豆和一颗白菜,在猪肉摊前转了几圈,问了肉价,咬咬牙还是买了十五块钱五花肉,,让卖肉的帮我搅成肉馅。回到家后,我洗好土豆、白菜。土豆是用匙挖成一块块的。我喜欢这样,炖出来和刀切的味道不一样。同样的土豆,为什么切削的方式不一样会有不一样的味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的错觉。我把挖成一块块的土豆和手撕的白菜下了锅,舀了一匙肉馅,放到锅里开始炖起来。这样,这十五块钱的肉馅够我吃好几天了。我把剩下的肉馅放冰箱里。浓浓的肉味都渗透进了土豆和白菜里,香啊!连汤喝起来都美滋滋的。土豆淀粉的甜和白菜的甜,再加上肉味……看到撂在墙边的我做的那根盲杖,我在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我自我安慰说,就当体验生活了,也许将来可以把这段经历写进小说里换些稿费也说不定。我这么想着,吃完后,洗了碗筷,我拿过那根盲杖继续模仿着盲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睁着眼睛,让眼球处于凝滞状态,装作看不见周围的事物,又让自己置身黑暗的世界中,真的很难。现在我是个盲人,睁着眼睛,我什么都不能看见。这样想,并心里暗示着我是一个盲人,我竟然笑了起来,暗骂自己,你真是无聊。但我还是坚持着继续练习了一会儿,我想,也许需要一个墨镜做道具,可是那样会影响跳舞。管它呢,就这样睁着眼睛看我能看见的,让他们以为我是盲人好了。在那个环境里,没有人会关心你是真看不见,还是假看不见。尤其,在舞厅那个灯光昏暗的环境里,男人们关心的是女人的身体,而女人们关心的是男人兜里的钱。这一切只是让我觉得好玩,是靠近那个女人的一种方式。我又打开电脑,对着下载的那两段舞蹈视频继续模仿,把我的舞伴想成那个女人……我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女人的气息……

跳累了,像从一场梦中醒来,女人也消失不见了。两腿的肌肉都是酸疼的,突突直跳。我嘲笑自己的天真,洗洗睡下。我梦见茂密的树林中矗立的一座座墓碑,墓碑上长满了青苔。突然,刮起了一阵风,树叶纷纷落下来,落在那些长满青苔的墓碑上。风过后,纷纷扬扬的雪飘落而至……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像穿在看不见的幽灵的脚上,向我走来。我尖叫着醒了,喝了口水,又抽了支烟,才继续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继续写作。那段时间我在写一篇《火车,在两列火车之间》的小说。

又去了一次舞厅,还是没见到那个女人。我甚至怀疑那个女人的出现是我的幻觉。近来,我常常会出现幻觉,会觉得大街上的人都是我小说里写过的人物,他們都戴着面具,跟随在我的身后,我无法分辨出他们是人是鬼。

每天写完字后,我仍旧练习那两段舞蹈,当锻炼身体了。整日的写作也需要缓解。半个月过去了,钺还没有消息。天也渐渐暖和了,我看到小区里的樱花已经打了骨朵,粉粉的,诱人着呢。以前和女友在一起的时候,天黑后我们会揣着剪刀,偷偷去剪几枝回来,插到瓶子里,放上水,看着花慢慢开放……从绚烂到到凋落。我们这样做,花期会比外面的长一些,仿佛把整个春天都延长了似的,但花开花落、花落花开,也是我们不能左右的……花有花的命,我们有我们的命,宇宙万物都有它们的命。你不能说长就好,也不能说短就不好,也不能说绚烂就好,更不能说凋落就不好,终要归于宇宙之中的。宇宙就是一面镜子,摄着你的魂儿呢。一切过往都在那镜子里……荣与枯,疯与狂,成与败。置身在这面镜子里,我仍在挣扎着,磕磕绊绊的,踉踉跄跄的,跌倒了,爬起,爬起,再跌倒,再爬起……我渴望从镜子的迷宫中走出来,哪怕那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每一个碎片里都会有一部分的我……我在拼贴着,拼贴着,用我的热血和情感让那魂儿复活,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回到嘈杂的人群之中。

过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活着,在经历着,在革自个儿的命。每一篇文字都是我在心里面竖起来的旗,对我的肉身进行抵抗。

……我常常会陷入这样的迷思之中,因迷思而落泪,就像病了,会气喘吁吁,会浑身无力,会愤怒,会疾恶如仇,会……而且嘴里会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大提琴,在我的身体里弹奏着一曲挽歌,仿佛身边有什么已经病入膏肓,而我正在目睹着发生的一切……内视或外观并不能把我从中打捞上来。

在黑夜来临之际,我找了把剪刀,悄悄去小区里,看四周无人,伸手剪了一枝蓓蕾密集的樱花拿回来,把酒瓶的商标撕下来,把那枝樱花插进酒瓶内,灌上水。把插花的瓶子放到书桌上,灯光下的粉色蓓蕾,犹如一颗颗羸弱的心脏。之后,就是等待,等待……

辞职后,我更没有安全感。我同样不敢后退,前面和后面都有着不尽的深渊,我只能咬着牙,挺直腰,向前走……怀揣着一片镜子的碎片,用那碎片的锋利让自己砥砺前行……在割伤自己的疼痛中找到属于我自个儿的快感……当快感来临,世界才是我的世界。当我企图攥住这个世界,就只能屡次割伤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保持灵魂的澄澈……从懵懂无知到成熟,积聚着玻璃碎片上的锋芒,继续活下去……

一个天气很好的中午。阳光明媚。一位久不见的沈阳朋友刁一豆开车过来看我。吃过饭后,我们聊了最近的写作和发表情况,我说我的写作不太顺,我求他开车带我回乡下的老家看看。刁一豆看上去有些不情愿,我说,十五岁从乡下进城,我总觉得是漂浮着的,是没根的,也没安全感。我想回去,换换心情,回来继续写作。刁一豆只好答应了,说,好吧,做一次你的司机。两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刘村。刁一豆对乡村是厌恶的,说在车里等着我。刘村的很多事物还没有变,童年的情景历历在目。比如,某个水泡子里,我曾被瓶茬子割伤过脚底;那座水泥桥下,我和小学同学打架,被撕破了背心;那条河里,曾因洪水冲下来的女孩被父亲搭救,背回家中,我对那女孩萌生出少年的情欲;那谁谁家的狗在我上学的时候,偷偷从后面冲过来,咬了我的小腿;那我掉下去过的水井,我用手和下巴一点点从下面爬上来,下巴和手指都磨破了,露出了骨头;河沟里,我和几个同学用削铅笔的小刀,在给一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下来的已经有些腐烂的狗解剖……小学校已经荒废,孩子们都去镇里上学了。学校旁边的两棵大树还在,什么树种,我至今也不知道。那树下面的两块墓碑还在,已经被茂密的灌木包裹,我想走过去看看上面的字迹,但又怕灌木丛里有蛇。我恍惚记得那墓碑上是一个个人名。在大树旁边的几户人家还在,只是不知道是否易了主人。当年,有一王姓人家病死了主人,村里的木匠带着几个人把王姓人家门前的大杨树锯倒,用锯破开成木板,做了个棺材。那王姓人家的儿子刚刚因为强奸罪被抓起来,有人说主人是被儿子给气死的……杨木棺材在村子里是遭人鄙视的,穷人家才用杨木的。听老人说,最好的棺材是油松和柏松的。我家老坟里的几棵柏松早已经被族里的老人先号下了。有几棵被伐倒,在木材加工厂用电锯切割成厚厚的木板,用铁丝捆绑着,放在仓房里阴干,等到去世那一天……这些童年时期关于死亡的深刻记忆,仍旧萦绕着我。

我在村子里游荡了一个多小时,看到那些我熟悉的人,但他们已经不认识我了。他们看着陌生的我,只是好奇地看着,没有一个人问我是谁。那些空洞的眼神和衰老的面孔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我坐在苞米茬子林立的田野边上,抽了支烟,那烟燃得飞快,吱吱的都带响了,就像有人在帮我抽我的烟,吸得欢实着呢。我眼前昏暗下来,把烟盒里剩下的十几支烟都掏出来,插在地上,一一点燃。黑压压一片的恍惚人影从地底下冒出来……我瑟瑟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盯着那一支支烟,燃完之后,我才站起身来,往回走,两腿软软的。我没敢回头再看,只听见那些东西嘈杂地在说,那不是那谁家那谁吗?都老了,离开村子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它们的声音渐渐熄了。我回头,田野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苞米茬子向上,茬口上闪着锐利的锋芒,直指着天空。

我慢慢回到刁一豆的车边,他已经在车内睡着了,口水从嘴角流下来。我轻轻敲了敲车窗,他醒了,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睁开眼睛看着我问,看完了吗?心情好了吗?我没吭声,说,回吧。我伸手拉车门,却没有拉开。

这时候,刁一豆的车突然脱离地面,升了起来,就仿佛半空中有一根绳子,在拽着汽车,直到半空中……刁一豆摇开车窗,从车内向我挥手……汽车的四个轮子变成了两对翅膀……扇动着,飞上天空……

楼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我炸醒了。梦。刚刚经历的一切竟然是梦。我看了下时间,已经早上七点多。我睡过头了。我连忙起床,把电脑打开,把水烧上,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回来,电脑已经完成开机,我冲了杯咖啡,点了支烟,坐在电脑前,打开文档,开始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又去了舞厅,这次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刚刚陪人跳完三支舞曲,坐在椅子上拿着自己的水杯喝水。我拿着盲杖向她走去,盲杖故意轻轻触碰到她,她愣住了,面带怒色,喊着,你……她把话咽回去了,她看到了我的脸,语气缓和地说,你碰着我了。我连忙说,对不起。我说,可以请你跳舞吗?女人盯着我,说,你眼睛看不见,咋跳啊?我说,看不见不影响跳舞吧?我还想说,那些人搂着你跳舞的时候,不都闭着眼睛吗?女人说,十元钱陪跳三支舞曲。我说,好的。谢谢。女人说,那你坐一会儿吧,等舞曲开始我陪你。你从哪儿来的啊?旁边有人说,这个瞎子都来好几次了,好像在等你似的,那几天,你没来。女人笑了笑,问我,是这样吗?我说,不是,我又看不见。女人说,是啊,你又看不见。那你咋不找别人呢?我说,正好撞到你了。女人说,哦。有一个酒鬼抢去我的盲杖,孙悟空舞动金箍棒似的。我站起来,说,还给我,还给我。后来,还是女人把盲杖给我夺了回来,放到我手里。我说,谢谢。女人说,你会跳吗?我说,小的时候在少年宫学过一点儿,也都就饭吃了。这眼睛看不见后,就再没蹦跶了。有一天,做梦我又开始跳舞了,刚开始在家一个人蹦跶,但氛围不对,跳着也不起劲儿,就跑到这舞厅来……女人说,哦。也不用会跳,都是瞎跳。你眼睛看不见,可能不方便。我说,没事儿,我的心能看见。女人怔了一下,笑了笑,问,你心看见什么了?我说,你很漂亮。女人表情惊愕地盯着我,伸过手,在我眼前晃了几下,说你不会是假瞎吧?现在什么都有假的。我连忙掩饰说,不是,我是真的,不信你看看我这眼珠子。

旁边有人说,洛洛,你跟一个瞎子跳什么劲儿,我多给你五块钱,你陪我跳吧?不就是钱吗?女人说,不行,我答应了人家就要陪人家跳,而且看在他眼睛的分上,我还要给他打折,只收他五块钱。我在旁边听到了,连声说谢谢。我问,你叫洛洛吗?女人说,嗯。那么多来跳舞的男男女女围在我们身边,好像我是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动物……他们吵吵巴火的,嘲笑和戏弄着我,我都看在眼里。我告诫自己不要发作。洛洛怕那些人欺负我,在为我挡着,欺负一个瞎子算什么能耐,来这里都是找乐的,都他妈的是穷人,你们花几个钱,我们让你们乐呵,我们挣几个钱,吃饭……要不是被生活逼的,谁会到这儿来。你们给钱,我尊重你们。他也是来找乐的,也给钱,我同样尊重他,别以为人家是个瞎子,你们就……你们一个个有一双好眼珠子,又咋样呢?谁也别瞧不起谁。洛洛的话说得我心里面热乎乎的。我看见有男人趁机揩洛洛的油,在洛洛的屁股上掐一把。洛洛说,不给钱,谁再趁机占老娘便宜,小心我把他的爪子剁了去。那些男人们哄笑着,纷纷伸出了手说,你剁……你剁……洛洛脸色严肃地说,都一边儿待着去。我坐在那里,有些紧张,衬衣里面都出汗了。她丰满的胸部从红色乳罩内溢出的白,是那么刺眼,我羞涩地低下了头。

舞曲响起来,洛洛拉着我的手说,我们跳舞吧?我说,好。那些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瞅着我们,没动。我被洛洛拉着进入到舞池内……洛洛把我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另一只她擎在她手上,我们开始伴着舞曲轻轻移动着脚步。我是笨拙的,踩了洛洛幾次脚,我连说对不起。洛洛说,没事儿。她身上的香水味让我的鼻子很不舒服,但透过那香水味我还是闻到了来自她身体的气味,说不好的一种气味——一种经过了生命沉淀出来的味道,不花哨不轻佻,透着纯正。我翕动着鼻子。洛洛问,闻什么呢?我说,香,你香。洛洛说,喷了点儿香水。我说,不是,我闻到的是香水里面的味道。洛洛说,啥叫香水里面的味道?我说,是你的味道。洛洛说,净瞎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啥味啊!还香呢,不臭就不错了。我轻声说,有。洛洛说,有也是那点儿人味吧,为了挣几个钱,我拼命掩盖着,还是你鼻子灵。我笑着说,眼睛看不见了,鼻子反倒灵敏了。洛洛说,老天爷总得给人一条活路吧,我也没想到当年在电厂工会组织活动的时候学的跳舞,破产后竟然用上了,还能挣几个小钱……这也许就是命吧!我说,是吧!再说,你不来陪舞,我咋会遇见你呢?洛洛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问,你啥意思?我说没什么,跳舞。那些看热闹的人,也许觉得无趣了,也纷纷下到舞池中,开始跳起来。那些男女的身体看上去都很粘,紧紧贴着,像是要镶嵌到一起。我和洛洛却跳得很正规,仿佛是在热身。

随着舞曲的高潮,我开始带着洛洛跳起来,这些天对电脑视频的模仿开始发挥作用了。那些男女们仿佛忘了彼此镶嵌,都停下了脚步,木头般呆立着,观看我们跳舞。有人在旁边说,这瞎子行啊,一看就是练家子啊!再看看洛洛也不白给啊,以前咋没看出来呢?有人说,来这里的有几个是来跳舞的呢?还不是冲着人家的……去的。心思也没在跳舞上啊!今天长眼了吧,看看,这才叫跳舞。有人还带头鼓起掌来。我和洛洛沉浸在舞蹈之中,仿佛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目光偶尔落在她的脸上,灯光下,她看上去好美,白皙的鼻尖上已经浸出了细密的汗珠。我们的配合也行云流水,彼此的身体仿佛懂了对方似的,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到了极致。我心想,这些天来对电脑视频上模仿没白费劲儿,看来我还是有天赋的,看来我还不是一个废物。我心里面暗笑。某个转身的时候,洛洛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跳得真好,像我当年的舞蹈教练。我笑了笑。洛洛说,那个舞蹈教练是电厂里的钳工,电厂破产的时候,用一根钢丝把自己吊在了钳工班的房梁上……我的身体耸了一下,直到我们把舞曲整个儿跳完。从她说起她的舞蹈教练后,我们跳得都有些笨拙了,沉重了。舞曲终了,她拉着我回到座位上,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说,好多年没这样跳过探戈了。那些人也围过来,说,瞎子,你跳得真好,洛洛也不错。洛洛说,别张嘴闭嘴瞎子瞎子的,尊重点儿好不好?那人吐了一下舌头,说,你们真是晃了我们的眼了,光看你们跳了,别的心思都没有了。洛洛说,你还有什么心思?那人说,你来这舞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这些人啥心思你还不懂吗?没钱吃,还是有几个小钱摸的……我起身要去卫生间,洛洛说,我领你去。她领着我。我进了男卫生间,等我出来的时候,看到洛洛对着镜子在涂着口红,我会心地笑了笑。洛洛看到我,说,完事啦?一会儿我们再跳一曲吧?我不收你钱。我盲杖点在地上说,这也是你的工作,再说你陪一个看不见的人跳舞,也难为你了。谢谢你!洛洛脸上暗淡了一下,又笑了说,不是说你的心能看见吗?

第二支舞曲响起来的时候,洛洛拉着我下到舞池中央。舞曲很适合我模仿的电影《低俗小说》里那段舞。我和洛洛在舞池内扭动起来,洛洛还脱了红色的高跟鞋。我一激动也脱了皮鞋。慢慢的,舞池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那些人又都成了看客。有人在旁边说,这瞎子是用心在跳啊!我听见了,心想,这个人说得对,我就是用心在跳舞……那一刻,世界上仿佛只有我和洛洛两个人,我们用身体在说话,在回忆,在呐喊……洛洛偶尔的眼神射过来,我不敢接,某一刻我发现她盯着我灵魂出窍般怔住了,但只是那么一刹那,接着她继续跟随着我的节奏摇摆着身体……我们的身体在对抗,在融合,在碰撞……甚至还有挑逗和暧昧,充满了野性。我承认那才是我们生命的状态……而不是这么多年来浑浑噩噩的压抑的麻木的堕落的喑哑的……我们的身体在彼此的碰撞中燃烧了,在燃烧中,呼唤着彼此的重生……重生了……在某一刻,我还瞥见洛洛眼里闪着颤颤的泪光。那些围观的人张大嘴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似的,仿佛他们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也被唤醒了似的。

我已经忘了之前模仿的舞蹈,我顺应着身体的本能继续舞蹈……舞蹈……用我的心,用我的命,在跳,在跳……我还双手做端着长枪的姿势对着人群开枪……两手从托着长枪又变成了两把手枪,自如地射击着,射向那些人群中的虚无……双脚跟着舞曲不停地跳动着……在舞曲即将结束的时候,洛洛扭动着胯部,撞过来,我迎上去,我们的胯部撞击到一起,又分开,再撞到一起,直到她缠绵地贴在我身上,我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她在我脸上啄了一口,讓我觉得被她啄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在我要亲她的时候,她轻轻地推开了我,眼神透着迷离地望着我。我没亲到她,被闪了一下,脚下失去平衡,差点儿摔倒,她连忙伸手拉住了我的手……借着她手的力量,我把她拉入怀里,在僵持的瞬间,我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扭向一边……从我的怀里挣脱了……

舞曲结束了。我们的身体还在惯性中舞动了几下,才停下来。我们回到了之前的我们……我有些失落,洛洛看上去也有些失落。我怔怔地站在舞池里,就像做了一场梦,是的,梦。周围哗然的掌声,令我们惊醒。洛洛拉着我回到座位,说,歇歇吧。我喘着气,看到洛洛变得羞涩地望着我。洛洛说,就好像这么多年都是死的,突然有小火苗又突突地跳起来,又活了一次,真想就这样跳下去,不停地跳下去……我明白洛洛的意思,却故意说,那身体也扛不住啊!洛洛的手又在我眼前晃了晃,她什么也没说,我真想抓住她的手,但我没有。在意会中,我知道洛洛发现了我不是一个真盲人,是假装的。她没说破。是啊,世上的很多东西说破了就没意思了,不好玩了。我仍沉浸在刚刚结束的舞蹈之中……那才应该是生命本来的样子。这么想,不禁感伤起来。这样的疯狂、唯我独尊的状态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又能有几次呢?更多的时候还不都是小心翼翼地苟活着,如履薄冰般,稍不小心就可能掉到冰窟窿里去。碎裂的冰河因大地上的贫穷、疾病、灾难,永远无法站起来,成为大地的墓碑。洛洛去了卫生间,回来后,我看见她哭过了,眼睛红红的。我没问。她也没说。那些围观的人渐渐安静下来,冷落了我们。

第三支舞曲响起来的时候,洛洛问我,还跳吗?我说,不跳了,累了。听到我这么说,旁边有个男人连忙过来邀请洛洛跳舞,被洛洛拒绝了。洛洛拿出一小包纸巾,从里面抽出来两张递到我手里,手指相碰的时候,我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连忙缩回手。我看见她也抽出两张纸巾擦着鼻尖上的汗。洛洛说,好久没这样的运动量了,就像火柴哧啦一下烧着了似的,有些累,我要回去了,你还坐一会儿吗?我说,我也走。洛洛把盲杖递给我,扶着我,从舞厅里走出来。洛洛问,你坐什么车?我说,就门口这车站,3路车。洛洛说,哦,我也3路。我说,巧了。洛洛说,是巧了吗?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来跳舞的啊!洛洛说,你骗人。我说,我没骗人。洛洛说,在舞厅里,我给你留着面子,没揭穿你。你是装作看不见的。你为什么要这样?耍人玩吗?我说,你误会了。洛洛说,那你什么意思?我说,你还记得有一次在这车上,你给你的姐妹打电话,就是说到李燕青的女儿跳楼那次,我从那次开始注意你了……洛洛问,你要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了,你一定不信,你会认为我耍流氓。从那天开始我就在网上模仿了两段舞蹈,想这样靠近你……盲人的想法也是跟电影里学的。洛洛说,这还不是骗子吗?我说,你说是骗子就是,你说了算。洛洛说,那我叫你骗子,你会答应吗?洛洛轻声贴着我喊,骗子,骗子。我哎一声,答应着。洛洛说,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她推了我一下,和我拉开距离,站在那里等车。洛洛说,你那个破棍子还不扔了,还想骗别人啊!我说,辛辛苦苦做的,咋也得留个纪念啊!对了,你陪我跳舞,我还没给你钱呢?洛洛说,去你的,埋汰人呐,我不稀罕你那俩钱儿。我笑了笑。洛洛说,要不是看你跳的那两段舞的分上,我决不饶你。我说,不饶,还想咋的?你报警吗?洛洛说,你又没犯罪,报警没用,我抓你个满脸花,把你装瞎的眼珠子抠出来……我说,不会吧,你这么残忍恶毒吗?洛洛笑出了声,笑声停歇后,她说,谁叫你假装盲人骗我了呢?我说,假装盲人是我不对,但我又骗了你什么呢?我又没像那些男人……洛洛顿了一下,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说,反正你骗了我,你是一个骗子。我嗯了一声说,好吧,骗子,我是骗子。洛洛扑哧笑了,说,看在你那两段舞蹈跳得真不错,让我实实在在地跳了回舞的分上,就原谅你啦!多年来压在心里的东西都得到释放了……电厂破产后,我还是第一次……你笑话我了吧?我说,没。我还要谢谢你。洛洛说,谢我什么?我说,也让我释放了心里面的很多东西啊!有一种重新做人的感觉。洛洛说,不会吧。我说,真的。洛洛说,我不相信,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那点儿心思?我说,不信拉倒。你说的男人的那点儿心思,我有没有,有;但仅仅是那点儿心思,我就是牲口啦!我还不想做牲口。洛洛撇了撇嘴说,切,你跟那些男人有什么不同吗?你还会装成盲人骗人呢?这就是你的不同吗?我沉默了一下说,我喜欢你。洛洛愣了,一脸不屑地说,花言巧语吗?我见得多了,我不吃那一套。才跳一次舞,你就喜欢我了吗?骗鬼呐!一见钟情吗?你这套骗骗那些小姑娘还差不多,在我这儿,不灵了。再说,现在的小姑娘也都不傻,势利着呢,现实着呢,没房没车的,你也骗不到手的。就说这舞厅里有几个年轻的,舞厅刚开门没几分钟,就被人领走了。

我哑口无言。洛洛追问着,咋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吧?我说,算我暗恋你可以了吧?洛洛说,别跟我扯这个,都半老徐娘了有什么可暗恋的呢?你就骗我吧。我说,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洛洛问,什么?我说,老苞米更香。洛洛说,你才老苞米呢。洛洛眼泪汪汪的了。我说,咋还哭了呢?洛洛说,谁哭了?是有东西迷了眼睛。我说,哦。那我给你吹吹。洛洛说,别想借机占我便宜。我说,看你这话说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啦!

一道光落在洛洛脸上,我看到她眼角细密的皱纹。

3路车来了,我们挤上车,我手里还攥着那根盲杖。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洛洛问,你是干啥的?我说,无业。洛洛说,咋的?是你原来的工作单位也倒闭了吗?我说,不是。我辞职了。洛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说,干吗辞职呢?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吗?我说,不是。洛洛说,现在有个工作多难啊?你咋就辞了呢?有其他的来钱道了吗?我说,将巴够活着。洛洛说,那你图啥?我说,自由。洛洛说,哦。你厉害!那你干啥呢?我说,写作。洛洛说,没看出来啊,你是作家吗?我说,作家太高尚了,我不敢那么称呼,我是个写字的。洛洛说,哦。我听说写电视剧很挣钱的,你……我说,我写小说。洛洛说,哦。写小说挣钱吗?我说,不是说过了吗?将巴够活着。洛洛问,你生气了吗?我说,我不喜欢谈论写作的事情,再说也没什么好谈的。洛洛说,是跟我这样没文化的人才没啥好谈的吧?我说,你又误会了。洛洛说,你就是这个意思。我说,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有什么用,还不如踏踏实实去做,先靠这个活几年,不行的话再去打工。洛洛沉默了。

車路过彩屯大桥的时候,我把手里的盲杖从窗户扔出去,顺着桥栏杆落下去。洛洛问,咋扔啦?不装盲人骗人了吗?我说,你又来了。看来这事儿都成了你的话把了。洛洛说,扔了也好,你可以改过自新了。我笑着说,是啊,我要重新做人。洛洛说,你这语气好像话里有话啊?我说,没。从辞职后,我就在想着重新做人!你问我辞职图啥,自由只是一方面,还有我怕死。像我这个年龄,很多同龄人说走就走了,每次去殡仪馆送他们的时候,看到他们躺在水晶棺材里,我都害怕躺在那里的是我……要是某一天我也……中年了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无常。所以,我就辞职了。我承认,辞职后很没有安全感,生活也不规律,还会被一些所谓的熟人嘲笑和鄙视,好像没有了工作就没有了身份似的。去他的身份,作为人而存在,我是满足的,起码我是为自己活着……即使某一天突然嘎了,落的遗憾也会少一些。也许你认为我是自私……可是与其那样被束缚着,不如……现在的人压力多大啊!精神上的咱不说了,就说经济上的,挣俩钱多难啊……洛洛说,是啊,压力山大啊!到了这个岁数,命都脆着呢,但我没看出来,你一个大男人还怕死。我说,嘲笑我吧,我不在乎。洛洛说,嘲笑什么,像你这样真实的人也确实少有。我笑了笑说,夸我呐!洛洛说,别臭美。不过你说的重新做人倒刺激了我。我说,哦。洛洛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又何尝没想过重新做人呢?从电厂破产后,我找了几个工作都不顺心,不顺心也就罢啦,还总被人当奴隶使唤……后来姐妹拉我来陪舞,刚开始不适应啊,回家后,我都得洗澡,总是梦见那些男人的手在我身上……“人”字写起来很简单,一撇一捺的,但活起人来真的很难……难的时候,我也想过一了百了,我不怕死,可是还有孩子……孩子在上大学,每个月都等着我寄生活费呢……这么想,我就狠不下心来。我陪舞都瞒着孩子的……你一个人吧……我说,嗯。失败吧!洛洛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也有一个人的难。要说失败,那么什么又是成功呢?

我没有答案,不知道怎么回答洛洛。

我有一种赤身裸体置身暗夜的荒野,没有尽头的幻觉。我看到从对面走来同样的一个赤身裸体的人,颈上是一簇跳动的火苗,我走过去,身体前倾,说,对个火。那火焰说着我不懂的语言,燃烧了我的头发……两簇火苗在黑暗的荒野中移动……慢慢的,火焰变成了翅膀,我们的身体开始在荒野上空飞起来……

3路车快到耐火厂车站的时候,洛洛说,我这站下,我就在这个菜市场上面的楼房住。我说我还有两站,到终点下。洛洛说,谢谢你这个假盲人,让我找到了一点儿尊严。洛洛的话让我一愣,我笑了笑说,真的吗?不是说我骗了你吗?洛洛说,那是逗你的。我说,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和你跳了两曲舞,咋还扯到尊严了呢?其实,我也有男人的那点儿心思的。洛洛说,小心眼儿,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啊!我说,是啊,能不小心眼吗?就装把盲人和你跳舞,被你埋汰成这样。洛洛说,啥样?你掉了几斤几两肉吗?我说,那倒没,你要有那能耐的话,就牛了,你开个埋汰人减肥中心得了,专门制造话题,埋汰人,给人减肥。洛洛说,没想到你嘴还挺贫的。我说,唉,都是一个人憋的。洛洛说,你可以自言自语啊!我说,那还不被当成了疯子啊!洛洛说,不贫嘴了,说正经的,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医院去不起的,吃钱,也吃人……我说,嗯,你也保重。她瞭了我一眼,矜持地笑了笑说,我叫柯雨洛。你叫什么?我说,鬼金。洛洛看着我问,啥?还有姓鬼的吗?我说,辞职后,我打算脱胎换骨的一个名字。洛洛说,哦。听上去有些吓人。从你能装成盲人,我就觉得你鬼精鬼精的……那你另一个名字叫什么?我说,那是过去了,我不想再提。洛洛说,好吧,管你叫什么呢,你看上去不是一个坏人。

洛洛的话让我心里面暖乎乎的。

耐火厂站到了,洛洛下了车。她站在下面从人群中冲我挥了下手。我也冲她挥了挥手。她转过身去,沿着菜市场的路向楼群走去。那一刻,我心里面觉得空落落的。可以说,辞职后,我还是第一次和一个人而且是和一个女人说这么多话。我装盲人的这场戏算是落幕了,至于下面的戏是否还会继续,我也不知道。从舞厅出来后,身上的汗渐渐消退了,湿漉漉的衬衫贴着皮肤,有些凉。我突然觉得很冷,后背倚靠在门边的栏杆上,双臂抱紧自己的膀子,直到3路车到了终点。我从车上下来,转身对着车门,瞅着一个个下来的乘客,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我摇了摇头,暗自笑笑,走开了。那一刻,我突然想哭。

我想起家里没啥吃的了,去菜市场买了一块豆腐和一袋馒头,家里的冰箱里还有一点儿肉馅,可以用肉馅炖豆腐的,放一粒大料瓣,不炖那么干,要有点儿汤。我拎着东西往出租屋走,看到一个出租三轮摩托车的两腿残疾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从三轮摩托上掉下来,受伤的动物般,在地上爬着,挣扎着要回到车上。我走过去,要帮他,他拒绝了,说,我能行。我拎着东西站在那里,他挣扎着回到车座上,瞬间变得精神起来,像宝座上的国王。我笑了笑,从天主教堂旁边的小道穿过去,回到出租屋。

也许是跳舞蹦跶得累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起来做饭。屋子里是冷清的。我看到桌子上那瓶子里的樱花,有的已经败了,花瓣落在桌面上,犹如死人的指甲。我端起瓶子去厨房换了水,又回到屋里把瓶子放到窗台上。我想,也许让那些花在阳光下开放和凋落才是公平的。我转身把桌面上凋落的花瓣用手搂起来。它们在手心里纸片般轻飘飘的。我把花瓣扔进垃圾袋里。去厨房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馒头放到锅上馏一下。锅里炖的豆腐和肉馅已经有了香味。我关了燃气灶,用碗把豆腐和肉馅盛出来,用匙舀一勺,轻轻吹了吹,放到嘴里,咀嚼着咽下。

吃过晚饭后,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洗了碗和锅。那晚,我没在网上看电影来消磨时间,很早就睡了。睡得很沉,直到天明。

《火车,在两列火车之间》的小说结尾了。我看了看时间,上午十点多钟,懒得做饭了。我去楼下小饭店喝了碗粥,吃了两个包子,回到家翻看了一会儿《摩尔人的最后叹息》,看到小说里引用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的两句话:

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

留在这一个残酷的人间。

我放下书,倚靠在床头,嘴里面默念着这两句话,情绪不禁低落下来。昨天在舞厅蹦跶,身上的肌肉还酸疼酸疼的。我有些困了。从早上五点钟起床开始写作,身体在这个时候已经精疲力竭。我睡了一会儿,醒来已经下午两点多钟。辞职后,我在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还有,午睡后可以节省一顿午饭。睡醒如果饿了,挺一会儿,四点多钟可以做晚饭吃了。我承认做饭吃饭很浪费时间,但不吃不行,是真不行啊!

我躺在那里,脑子里还浮现着昨天和柯雨洛跳舞的情景。我从床上起来,洗了洗脸,走了一个多小时到舞厅门口。

我没进去,看了看时间,要散场了。我站在站牌旁边抽烟。

过了一会儿,看到柯雨洛从里面走出来,她也看到我了,愣了一下,问,你咋没进去呢?我说,不想耽误你挣钱,就没进去。柯雨洛说,是你不舍得给我花钱吧?我说,看到你和那些男的跳舞,我会嫉妒的,所以……柯雨洛的脸羞涩地红了一下,说,那你干啥来了?我说,接你啊!我是走过来的,微信运动一万多步呢,也是为了锻炼,成天在出租屋里窝着也不是事。柯雨洛说,哦。今天写作了吗?我说,刚完成一篇。柯雨洛说,每天都写吗?我说,是的,写作就是我的工作。柯雨洛说,没看到你来,还真觉得缺点啥了。我说,哦。柯雨洛说,很多人还说你呢,说昨天那个瞎子咋没来呢?我说,哦。柯雨洛问,你不会是真喜欢我吧?我说,你说呢?柯雨洛说,我都搞不懂我什么地方招你稀罕?我傻笑着说,一种内在的东西。柯雨洛说,啥内在的东西啊?你就说什么地方吧?是这脸蛋还是什么的?我说,全部。柯雨洛说,开玩笑吧。是你们男人的那点儿心思吧?我说,你说的那点儿心思,要做到很简单,你们舞厅里有那种女人,洗浴中心也有那种女人……但我不想那样……柯雨洛说,那你想咋样复杂?我说,也不是复杂,而是……柯雨洛问,什么?我说,是爱吧!柯雨洛沉默着,近乎失神了一会儿,扑哧笑了,那笑带着狰狞了都,我吓了一跳。她说,哦,好多年没听到“爱”这个字了,都陌生了。你喜欢玩虚的啊!你这样的人少有。你不会像你装成盲人那样,也是觉得好玩和游戏吧?我说,那是两回事儿。柯雨洛说,被你搞蒙了,最后不还是为了那点儿心思吗?我说,有爱的那点儿心思和没爱的那点儿心思是不一样的。柯雨洛说,哦。你跟我玩绕口令啊?我说,简单说吧,就像活着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吗?柯雨洛说,是啊,这一天受尽各种委屈和羞辱,连尊严都没有,为了啥?还不是填饱肚子。我承认柯雨洛说得很现实,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太多了,生存已经让他们喘不过气来。柯雨洛说,咋不说话了?是不是我说得太直接了?你要的浪漫我给不了,你还是死心吧!我沉默着,心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我想,是我太幼稚和天真了吗?还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柯雨洛说,昨天和跳舞的时候,我觉得就像活在梦中似的,我喜欢那样的梦,我还想过重新做人的,可第二天一睁眼睛,又觉得咋重新做人呢?你比我有文化,你能告诉我吗?我沉默。柯雨洛说,你也没有答案吧!我那个姐妹张茜茜已经不来陪舞了,她遇到了金主,是开矿的,还做房地产,她被养了起来……我说,你羡慕吗?柯雨洛说,很多东西是羡慕不来的,只是有些失落。我说,哦。我不知道她提这件事干什么?仅仅是因为失落吗?还是在给我敲边鼓。对于一个靠写字谋生的人来说,真的不可能在物质上给她什么。这么想,我也失落沮丧起来。

3路车开过来了,柯雨洛挤上去,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去。她和我保持着距离,仿佛我们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沟壑,一直到她下车,我们都没再说一句话,像两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她下车后还是回了一下头,望了望车上的我。我也望着她,置身在车厢内的乘客之中,让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卑微和渺小。我,欲哭无泪。

我置身的世界让我觉得沉甸甸的,就像我在《摩尔人的最后叹息》里面看到的那句话,这是一个“残酷的人间”。

车载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北极的纪录片,寒风呼啸,冰山坍塌……没有冬眠的动物仍在艰难地觅食……

那是一个白色的世界。白色的。

到终点站,我下车,没去菜市场。出租屋里还有几个之前剩下的土豆和馒头。我从天主教堂墙外的小道走过去,前面有个骑摩托车的迎面过来,我紧贴着天主教堂的院墙,给摩托车让道,等他过去了我才继续走。小区里的樱花已经开败了,地上的花瓣已经被清洁工打扫过了,但还是可以看见几片白色的沾了泥土的花瓣眼睛般在地上睁着。我走过去,弯腰捡起一片,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已经没有了花香。我把花瓣吹落在地上……我突然希望这春天快点儿过去,进入到下一个季节。我在树下点了支烟,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淌着口水的老头。老头手指着樱花樹,嘴里含混地发出声音,听不清。中年男人在我身边停下,掏出一支烟,跟我说借个火。我掏出打火机递给他。老头比画着。中年男人问,干啥?你也要抽一口吗?就一口啊!你要听话。老头点点头。中年男人拿着烟放到老头的嘴里,只见老头狠狠地吸了一口,像是在吃奶似的。直到中年男人把烟从老人的嘴里拽出来,说,行啦,不说好就一口吗?老头嘴里含着烟,闭着眼睛,仿佛要把吸进去的烟沉入到身体里。我盯着他,直到他把烟雾缓慢地吐出来。那几缕烟雾仿佛要拽着他升起来似的。中年男人又拿出一支烟,再次向我借火,我说,打火机送你了,我还有。中年男人接过打火机说,谢谢!老头还在含混地说着什么,我问中年男人,他说啥呢?中年男人说,不告诉你。我尴尬了,笑了笑。

回到楼上,我找到三个土豆,削皮,切片,再切成丝。在切割的过程中,我竟然找到了做菜的乐趣。还有一个葱头,我切成葱花,土豆丝在锅里要熟的时候,撒进去,加少许盐,用勺子搅了搅。我突然想起冰箱里还有一根芹菜,我洗了洗,切碎,也放到土豆汤里。我闻到了芹菜的香味,随着热气升腾起来。热了馒头,盛出汤,我坐在那里吃着馒头,喝着汤。这种简单的方式让我喜欢。我在心里自我安慰说,这也许就是清贫的味道吧。

吃过晚饭后,我在网上找了韩国导演朴赞郁的电影《老男孩》,之前看过,我打算再看一遍,用来打发晚饭后的无聊和消磨漫长的黑夜……男主角自己用剪刀剪去舌头的残酷画面,被我用快进的方式跳过去,但之前看过的那画面还是从记忆里复活,跳脱出来,下意识里让我觉得口腔里也空荡荡的了。

在看电影的时候,我脑子里还是会不时闪现出柯雨洛的身影。也许因为影片中的欲望吧。她今天的话给了我挫败感,让我开始质疑我的行为……我们都是沉在现实渊薮或是即将沉下去的人……我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还是我企图在辞职后,建立一种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而不是脱离这个世界……我完全可以用隐喻在文字里建构起另一个世界,但我觉得那样无意义……文字的难和生存的难还不一样,文字的难是对罅隙里的光的追寻,在追寻那光的路上,我常常想号啕大哭……我告诫自己,挺住,不能哭。即使荆棘丛生,即使我梦见夜里被剥皮,被折筋,断骨,我也要在路上……追寻光……

深夜里,我梦见自己从床上掉下去,被散落在地上的无数根火柴、碎玻璃和电线包裹在里面。门开了一道缝隙,我看见柯雨洛站在外面,透过门缝在窥看我。我在电线和碎玻璃之间挣扎着……柯雨洛推门进来,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吊带睡裙,蹲下身来,帮我把缠绕在身上的电线和碎玻璃拿开,把我抱在怀里。

我决定继续靠近柯雨洛。

钺仍旧没有消息,我已经对他说的《葡萄园》电影剧本丧失了兴趣,我承认我想挣点儿钱,但那样只会让我变得心浮气躁。如果这样下去会影响我的写作,那么我的辞职就没有意义了。下一篇写什么,我还没构思好。我坐长途汽车去了一趟卡尔里海,在海边的旅馆住了一宿。深夜里,我一个人的房间里,我倾听着海水涌动的声音,还有隔壁房间里男女媾和的声音。我用力在大脑里屏蔽着那声音,只保留海水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想起同母异父的哥哥,他开小煤窑,很有钱,有一天晚上和朋友从洗浴中心出来,被人给捅死了。嫂子卖了煤窑,带着侄子移民澳大利亚。哥哥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关于冬天和天使的故事。哥来自卡尔里海上的般若岛。如今,那座岛屿已经不存在了,被海水淹没了,成了一个水底的村庄。哥的父亲在一次海难中丧生。母亲领着他来到望城,经人介绍嫁给我父亲。之后,有了我。在般若岛还没有沉入海水前的一个冬天,哥带着我去岛上玩。哥讲起老天使的故事。

那年,我七岁。一个灰蒙蒙的雪天,早上起来尿尿,看到海面上有人。我边走边尿,拎着裤子向海边跑过去。我看到很多人真的在海面上。岛上的人们是雀跃的。海面封冻了……这对于我来说,是第一次经历。我看到村里的人已经套上马车要从冰面上到陆地去。岛上充满了节日的喜气,要过年似的。是啊,那时候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左右吧,很多人家已经在之前从望城办好了年货。小孩子们喜欢的还是有件新衣服、有双新鞋什么的,但因为家里穷,有穿的就行,但鞭炮是一定要有的。哪怕是一百响的小鞭,拆开了,揣在兜里,嘴上叼着半截敬神的香。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鞭炮,吹吹香头上的火星儿,对着鞭炮的捻子,只见捻子嘶嘶地着起来,眼看就要爆炸的时候扔到半空中,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地炸裂,在半空中随着火药味一闪而过。那炸裂声让人身体和心理上都有一种快感……如果那时候有几个二踢脚——也叫双响炮——那真是奢侈啊!更别说花炮什么的了,想都不敢想啊!有带响的就不错啦!

那时候,我爸那时候还活着,做个小生意,卖袜子,走街串巷的,还常常到望城去。家里的生活相对好些。我家是有花炮的,是爸从望城带回去的,但要年三十接神的时候才能放,被妈锁在炕头的一个箱子里。我跑到冰面上,很多村子里的孩子也在。我看到那些孩子围着一个浑身长满羽毛的怪物,不敢靠前。那长满羽毛的怪物趴在冰面上,病怏怏的,轻飘飘的雪落在它的身上,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有孩子已经去喊村里的大人了。那些大人们拿着锄头、铁锹、还有镰刀什么的紛纷赶来……他们围着怪物,虎视眈眈的,不敢靠前。那怪物身上有一股臭味,在寒冷的空气里都闻得到。有人说,干脆打死算了,如果肉好吃的,就每家都分一点儿。如果肉不好吃,就在冰上刨个窟窿,扔进去得了。村里的二牛,举着铁锹,捅了捅怪物,说,奇怪了,咋看不出来是男是女呢?要是个女的,我就弄回家去当媳妇。有人嘲笑二牛想媳妇想疯了,别被这怪物咬了裤裆里的家伙。二牛吓得连忙一只手护住。人们把村里最老的七爷抬来。七爷也不认识这怪物是什么,他说,先别杀死了,先弄到废弃的仓房里关它几天看看,不要轻易杀生。杀生太多是会遭报应的。人们把七爷抬回去。村里的几个青壮年恐惧地不敢靠近那怪物,还是爸,上前用一根锹把伸到它的膀子下面,另一端,又来一个人,就这样,两根锹把把怪物架起来,送到村里废弃的仓库。说是仓库,其实是一个没有屋顶、没有窗户的空屋子。之前有人住着,后来那人死了,就一直空着。有人找来一些秸秆放到里面,把那怪物扔进去。我看到那怪物的眼睛在盯着我。那眼睛里仿佛有一个异幻的世界。我不敢看。把怪物安顿在废仓库里,人们又在讨论怎么处理这个怪物。这怪物也不说话,就病怏怏地耷拉着两个翅膀,除了多了两个翅膀,其他跟人无异,有胳膊有腿的……有孩子们找来一些烂菜叶子、土豆、萝卜什么的扔给它吃。但它不吃,就趴在秸秆上。有人说,它不会吃人吧?这话说完,很多孩子连忙跑开。我当时也毛骨悚然的,头皮发炸。人们散了,都去七爷家商量着怎么处理这个突然降临的怪物。小孩子们也跑了,只剩下我,冻得鼻涕直淌,还趴在窗口看着那怪物。我仿佛听到了怪物在呻吟。我问,你哪儿疼吗?怪物不吭声。我陪着怪物又待了一会儿,才跑回家吃饭。我回家听大人们说要把这怪物烤了吃,在年三十的前一天。村里的人有两种意见,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也有人说,要不就把这怪物劈成两半,一半烤着吃,一半煮着吃……说煮着吃的人说,煮着好吃。说烤着吃的人说,烤着好吃。最后,大家抓阄,同意烤着吃的人最多。

冬月二十九那天格外的冷,村子里像赶集一样热闹。每一家都抱着柴火来到打谷场,点燃了火。大人们把长着翅膀的老怪物从废仓库抬过来……人们说,烧些开水先把毛褪了吧,把内脏什么的都掏出来……但在怪物拼死挣扎中,这些都没有进行下去。它的翅膀在挣扎中还划伤了一个人的眼睛。人们变得愤怒起来,大家抬着,把怪物扔到熊熊燃烧的火堆中……有小孩子拿着筷子、盘子、还有碗什么的,等着分肉吃呢。他们敲着手里面的筷子和盘子、碗什么的。有的大人已经拿来刀子,准备从将要烤好的怪物身上切肉……都跃跃欲试了,迫不及待了……咂着嘴,流口水了都……我站在火堆旁边心揪着,眼泪流出来,哭喊着,我不要你们吃它,我不要你们吃它,我说着就往火堆里冲去,被妈妈给抱住了。我倔强地还要往火堆里冲,被爸给了一个耳光。耳光的响亮被燃烧的柴火噼啪的声响淹没。火焰呼啸着,只见那长着翅膀的怪物在火中跳动,发出阵阵吼叫声。没有人听得懂那吼叫声。我还是趁着妈不注意的时候,挣脱了,冲进火焰之中……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说,这孩子疯了……这孩子疯了……妈喊着爸,快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可是,火势凶猛,爸扑上去,就被火焰给挡回来,几次都趔趄着被火苗推倒在地上。那火焰就像一面墙壁,无论爸怎样都冲不进去。人们说,算了吧,连这孩子一起烤了吃了。也不知道人肉和那老怪物的肉,哪个更好吃?

我冲进火里的时候,刚开始感觉到很热,火烧火燎的,头发眉毛都要燎着了,但瞬间那些火焰就在我身边退去,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圈。那长着翅膀的老怪物扇动着翅膀。透过火光,我看到外面那些人咧嘴笑着,随时等着吃我和老怪物的烤肉……有人把碗和盘子敲打得叮当响,还有的喊着,还没烤好吗?听说今晚要烤食这个老怪物,我早饭都没吃……那孩子的肉也一定不错……嫩着呢,比老怪物的肉要好吃。老怪物的肉太老了,烤出来也柴……塞牙。对了,到时候,骨头都给我留着啊,我准备了个箩筐。我家老母猪带崽子了,就要生了,我拿回去给它熬骨头汤,下奶的。

火越烧越旺,带着呼呼刺耳的风声。

有人翕动着鼻子喊叫着,已经闻到了烤肉味啦,我闻到啦,不知道是孩子的还是老怪物的?村子里一个很讲究吃的人,还准备了一个小桌子,上面有盘子、餐刀、叉子,還有孜然、酱油、胡椒粉、辣椒末。他正襟端坐在角落里,等着火堆中的老怪物和我被烤熟,他好来一顿饕餮之宴……

妈已经在火堆外面哭晕过去了。

爸抱着妈,坐在一堆秸秆上。

我看到妈可怜悲伤的样子,我想从火堆中逃出来,但被火焰阻止着。老怪物在火堆里咳嗽着,眼睛望着火焰外面的那些人……他们的笑声不时冲到老怪物的耳朵里。老怪物仿佛在等待什么,而那些外面的人在等它被烤熟,还有我……我是它此刻唯一的陪伴。在火苗将要烧到我的时候,老怪物扇动两下翅膀,对着我的身体吹口气,那些火焰就怯弱地退去,不敢靠近我的身体,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囚禁着我。

有人喊着,差不多了吧,都饿了,别烤太熟啦,也不好吃,七八分,带着血筋儿,最好。有人说,脑袋到时候给我吃,谁也别跟我抢,我喜欢吃里面的脑髓,我都准备了斧子,还有凿子,到时候我好劈开那老怪物的头颅……眼睛周围的活肉也好吃,蒜酱我都带来了。那人说着,还吧唧着嘴。

那些贪吃的面孔映在老怪物的眼睛里……

突然听老怪物喊了一声,是时候了。只见老怪物扇动着翅膀飞到半空中,它说,你们和这座岛屿将受到诅咒……它又扇动几下翅膀,地上的火瞬间熄灭。我看到老怪物在黑夜中飞走了。我喊叫着,把我带走吧,把我也带走吧。老怪物消失在黑夜之中。浩瀚的星河流淌成十字的形状。打谷场的人都傻了,木然地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上的十字,然后慌忙逃开,仿佛怕那十字从天上落下来,砸到他们似的。妈醒过来,看到火熄灭了,她扑向我,把我抱在怀里痛哭……我看到那十字慢慢隐没在黑色的夜空里……

我哥说,后来那座岛屿真的消失了。

我觉得我哥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可以写一篇小说。

我心里放不下柯雨洛,第二天早上就坐车从卡尔里海回来了。

从卡尔里海回来,到家已经中午了,我简单吃了一口,睡了一觉,起来后,给新小说开了个头。我走去舞厅门口,等柯雨洛。在路上,我看到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用报纸包着一尊带泥的佛像,蹲在路边卖,说是在工地里刚挖出来的文物。我当然知道是假的,是骗人的把戏,但我还是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看他的同伙表演,说,我没带钱,我就信这个,你等着我,我回家拿钱,你千万不能卖给别人,要不你跟我去我家拿钱。农民模样的人装出老实巴交的样子,说,我不去,我人生地不熟的,你骗我,砸我榔头咋办?你要喜欢的话,就快去拿钱,半个小时还拿不回来的话,我就卖给别人,都说这是个好东西,是文物嘞!你们别举报我啊,我卖了,好给我工友治病嘞!那个同伙贼眉鼠眼的,看上去很焦急地离开……农民模样的人蹲在地上卷了根老旱烟,抽着,目光怯怯的,却透着狡黠,盯着地上的佛像,怕被人抢走似的。我承认他演得很逼真。离开围观的人群向舞厅走去,经过一个胡同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同伙,我笑了笑。我知道他才是这场骗局的导演。他也冲着我笑了笑,说,都为了混口饭吃。他给我扔过来一支烟,我没接,掉在地上。他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用眼睛瞪着我。我没理他,但还是提高警惕,快步离开那个胡同。

从出租屋出来时天下着雨,我随手拿了把雨伞,到舞厅门口的时候,雨大了。我躲在舞厅旁边的一家卖成人用品的商店门口。那些摆在货架上的鲜活逼真的人体器官不忍直视,橡胶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子。我转过身,看着店外。老板是个女人,看上去五十多岁,烫着波浪头,脸上涂了厚厚的化妆品也没能遮挡住脸上的皱纹。嘴唇涂了红色唇膏。指甲很长,也涂了红色的指甲油。她问我,买什么吗?我说,避会儿雨。老板说,你不是有雨伞吗?我说,等个人。老板说,哦,别挡着门口,把地板踩脏了,站旁边去。我移到门旁边,盯着落下来的雨……那些在天上是云,落下云层变成水的雨滴摔在地上,汇聚成水流冲洗着灰土和污秽……我看到柯雨洛从舞厅出来,望着雨一脸茫然。我连忙跑过去,把雨伞遮在她头上。她看是我,愣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瞭了我一眼,说,你咋又来啦?我没吭声,站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等公交车。她说,咋?前天我说的话还没让你死心吗?你昨天干啥去了?我说,去了趟卡尔里海,早上回来的。她冷淡地说,哦,挺有闲心啊!我说,刚写完一篇小说,出去换个心情。她问,咋,受刺激了吗?我说,没啥,就是之前被某人怼了几句,心里面憋得慌。她说,哦,谁啊?我替你出头,去削他(她)一顿。我说,现在没事了,再说,你也打不过他(她)。她说,哦。男的女的?我说,女的,你还认识她。她说,谁啊?我说,不告诉你。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雨更大了,可以听到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声音。迷蒙的雨中,没有雨伞的人在奔跑。柯雨洛往伞内拉了下我。我的后背已经被雨水淋湿。3路车过来了,我举着雨伞尽力不让雨落在柯雨洛身上。她先上车,我才收了雨伞上车。我握着雨伞掏硬币的时候,柯雨洛说,我给你投了。车内有一股人们从车外带上来的潮湿气息。雨滴落在窗玻璃上,都看不清外面了。柯雨洛说了一句“你后背都湿了”就再没说话。彼此的沉默并没有让我感到窒息,能看到她,我心里面已经敞亮很多,不那么孤独。即使彼此沉默也是对我最好的奖赏。我记得早上从海边旅馆赶往车站的时候,看到一个站在海边堤坝上,眺望着大海的黑衣女人,从背影看很像柯雨洛。我不知道那个黑衣女人站在堤坝上眺望什么,又看到了什么,还是想把大海装在心里抑或投入到大海的怀抱中……如果不是坐在车上,我很想过去和她搭讪,哪怕是站在身后……成为另一个眺望大海的人。黑衣女人突然脱去黑衣,里面露出一件白色的睡裙站在堤坝上,让我想到了天使……随着我坐的车越来越远,那堤坝上的女人渐渐看不见了,但那大海还在潮水的涌动中发出无比喧嚣的声音。我甚至幻想着哥哥那个故事里海面封冻的样子……那会是什么样?老天使的诅咒在多年前应验了,是否还会……车窗外挨着海边的一大片荒野上,有几匹马在那里悠闲地啃着冒出来的青草。

我眼睛的余光落在柯雨洛的脸上,那没有表情甚至有些冰冷的脸上透着一股子倔强。

车到了耐火厂站,雨还在下,我跟着柯雨洛下了车。柯雨洛说,你下来干什么?我说,怕你淋到雨。柯雨洛说,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的。我说,我也没想得到什么。柯雨洛说,你有病。我说,也许吧。我举着雨伞护着柯雨洛往前走,到了她家楼下,她跑进楼门洞。我说,我走了。她说,过来,我有话说。我说,说吧。我站在这儿听着。柯雨洛说,叫你过来,你磨叽什么。我乖乖地站楼门洞内。我有些紧张。我说,我就不上去了。柯雨洛说,你想得美,是不是电影看多了?柯雨洛说,我以前的男人和我是一个厂子的,后来厂子不行了,他说东北死了,他不想待在这死了的地方等死,他去了南方……两年前给我来信说,让我也去南方。我没答应。后来,我们就离婚了。至于为什么不答应他去南方,我也说不好,当时就迷了心窍似的,不想走。我话说完了,现在你可以滚蛋了。我说,是老天让你留下来等着遇见我,如果你去了南方,我们可能就遇不上了。我去过南方一个月,后来又跑回来了,如果我不跑回来……柯雨洛说,你还要不要脸啊!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立马从我眼前消失!我说,不消失,你能咋的?柯雨洛说,信不信我拿高跟鞋刨你?我说,巴不得呢?那样我就有地方吃饭了。柯雨洛说,你这劲儿真的像一件兵器了。我问,什么?柯雨洛说,剑(贱)。我说,那你就是一把刀,没有谐音的,我们俩在一起打一个武侠小说的名字。柯雨洛问,什么?我说,《刀剑笑》。柯雨洛说,赶快滚吧,你衣服都湿了,要不该感冒了。告诉你,明天别去舞厅门口等我了,等我也不给你好脸子。我说,脚长在我腿上,你管得着吗?柯雨洛说,懒得管你,我上楼了。她说完,顺着楼梯上楼,高跟鞋磕在楼梯上的声音是那么性感,令人想入非非。我站在那里,没动,听到她开门关门的声音后,我才离开。我站在马路上看着她家的那栋楼,我发现一扇窗户后面站着柯雨洛……

我没有任何动作,举着伞转身进入雨中,离开了。

第二天,我完成写作任务,又去了舞厅门口等柯雨洛。那个成人用品商店的老板出来倒垃圾的时候认出了我,说,还等人呐?我说,嗯。老板很直爽地问,不会是你媳妇在里面陪舞吧?你们男人啊!也舍得自己的女人在里面被各种男人摸摸搜搜的……她鄙视地瞪了我一眼,回屋了。我幻想着那些橡胶的人体器官从她店内集体出逃,在大街上……那会是一个多么荒诞和滑稽的一场闹剧啊!这么想的时候,我笑了笑。

我站在那里点了支烟,突然听到舞厅里传来一阵尖叫声,有人从里面跑出来,声音因恐惧都变调了,喊着,杀人啦!杀人啦!快打110。

我想到柯雨洛在里面,连忙冲进去。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惊呆了。只见柯雨洛满脸是血,看不清是哪儿受伤了。一个秃头男人手里拿着把匕首,把柯雨洛逼在墙上,说,叫你陪我跳舞,你咋的?不给我面子是吧?现在你还陪不陪我跳?柯雨洛倔强地说,不陪。秃头说,臭娘们还挺硬气啊!信不信,我给你再放点儿血,在你这边的脸蛋上也来一下。秃头把匕首贴在柯雨洛的右脸上。柯雨洛对着秃头的脸吐了一口含着血的唾沫。秃头用左手给了柯雨洛一个嘴巴,巴掌打在柯雨洛的脸上,把上面的血溅到了墙上。旁边的人吓得连忙跳开。秃头说,信不信今天我废了你?围观的人都木呆呆地看着,不敢发出声音。连舞厅里看场子的也站在一边,没有动静。我看到包厢内的桌子上有几个喝空的啤酒瓶子……我轻轻走过去,拿起一个啤酒瓶子藏在身后,向禿头身边移动。我的两腿有些打颤,在秃头伸手还要继续非难柯雨洛的时候,我一啤酒瓶子砸在他的秃头上。啤酒瓶子碎了,秃头见血了,顺着太阳穴流下来。秃头男人回过身来,喊叫着,谁?谁?谁他妈的敢袭击老子……他身子晃了晃,晕倒在地上,像一个摔下去的面口袋,我想上前踢几脚,但又不敢……我冲到柯雨洛身边,她也被吓坏了,说不出话来。我扶着她说,我们去医院。哪儿受伤了?这时候,警察赶到了,说要了解情况,我说,先把躺在地上的秃头抓起来吧,了解情况请去医院。一个年轻的警察白了我一眼,我扶着柯雨洛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庆幸的是柯雨洛只是左脸被划开一道口子,差点儿伤到眼睛,缝了八针。警察来了解情况,柯雨洛说了经过。警察说那个秃头是从河北过来的逃犯0414。警察还说,舞厅老板愿意出这个医疗费。

送走了警察,我坐在床边。柯雨洛好久都不说话。晚上,我给她买了饭,喂她吃下去。吃过饭,她才说了句,谢谢。我说,有什么好谢的呢?这也是老天给我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咋都是这么老套呢?柯雨洛说,我都这样了,你还开玩笑。这脸上说不定得落下多大的一个疤呢。都怪你。我说,咋怪我了呢?柯雨洛说,是老天给你这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啊!你说不怪你,怪谁?我说,要怪你得怪老天。柯雨洛说,我不,我就怪你。你说,我这啥命呢?咋就遇上你了呢?我说,是啊,这么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写出来,杂志都不会发表。柯雨洛说,你还英雄啊,我咋一点儿没看出来。我说,那别人咋没拿啤酒瓶子去砸那个秃头……老套就老套吧,老套更耐人寻味。柯雨洛说,在舞厅陪了两年多舞,第一次遇到逃犯,还被你给赶上了……看来,这就是命吧。我认了。便宜你了。我问,啥意思?柯雨洛说,没什么,听不懂就算了,好话不说二遍。我说,我真应该晚点儿出手,让那个0414再折磨你一会儿……柯雨洛说,你混蛋!人家都受伤了,你还气我。我说,我没气你,是你一直没个软乎话儿。我是跟你学的。你只是脸上受了点儿伤,晚上我就不陪你了,明天早上我过来给你买饭。柯雨洛说,我烦你,你别来啊,我说,要听你的,今天英雄救美的可能就不是我了。昨天分开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今天不要去舞厅接你。柯雨洛说,你绕来绕去的,到底要干什么?我坏笑着说,等我想好再告诉你。临出病房的时候,柯雨洛诅咒了一句,那个挨枪子的0414,咋不千刀万剐了呢?咋不嘎嘣死了呢?我说,气大伤身,好好养伤吧!柯雨洛说,不用你管,你不气我就比什么都强。说着她拿起床上的枕头砸向我。我接过枕头说,就当你抛的绣球了,我可接住了,你不要反悔哦,从我接到绣球这一刻,你就是我的人啦!我站在那里等着她拿话怼我,没想到她竟然没吭声。我走过去把枕头给她放到床上,离开病房。我在门外偷看着她,她左脸上贴着纱布,让我心疼。

半个月过去了,拆线的那天,柯雨洛的左脸留下一道半寸长的伤疤,蜈蚣似的爬在她左脸上。对着镜子,她哭了。我说,哭啥啊?有个记号多好,省得丢了我找不到。她用拳头打我说,你能不能说点儿人话?我说,我说的就是人话啊!不就是脸上有道疤吗?有什么?和我顶了会儿嘴,看到镜子里脸上的疤,她又哭了。我说,这么爱哭啊,要不谁家死人了你去哭,还能挣钱,这地方哭,也没人给钱。柯雨洛又来了斗志,说,我哭我自己呢!咋就那么傻,咋陪你跳了一次舞就被你粘上了呢?苍蝇似的还甩不掉了……我这命苦啊!我说,别夸自己,是我不想甩你好不好,你看你现在脸上这道疤,演个女土匪都不用做特效了,就我吧,还稀罕你,换个人都不会。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的,在旁边看不下去了,说,娇气什么?有钱的话,去整形医院,几下就能把这疤抹了。你们别在我这儿斗嘴了,我还有下一个病人呢!柯雨洛止住哭声,我们从诊室出来。我说,听到了吧,一道疤根本不是个事儿,我写小说挣钱,陪你去整形医院抹去。柯雨洛说,我不稀罕,我就留着这疤硌硬你,等你看烦了,你就把我甩了,我也解脱了。我说,还说我不要脸,你这叫要脸吗?你不整这伤疤也行,我给你弄个面纱,你就成了蒙面丽莎了,又一幅世界名画,可跟蒙娜丽莎媲美了,你再来个微笑,就是蒙面丽莎的微笑了,看着朦朦胧胧的,贼招人稀罕。柯雨洛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被你气死啦!

从医院出来,我叫了辆出租车。柯雨洛说,还是公交车吧,省钱。她挥手让司机走了。我说,我花钱。柯雨洛说,不是你花钱的问题,这才刚出医院你就嫌弃我了,不想跟我在一起走了,嫌我脸上的刀疤给你丢人了是不是?我说,现在是你要把我气死了,你知不知道?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钺。

我说,你回望城了吗?

钺说,过几天回去。

我问,电影拍完了吗?

钺说,没,跟人合拍,不自由,我毁了约,在这边转几天,就回去。我还是想把《葡萄园》整出来,你写小说,到时候,我改……

我说,回来说吧,看看你提供的我能不能整成小说。

钺撂了电话。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柯雨洛说,我这脸这样了,以后也不能去陪舞了,去陪舞更要被人嘲笑。那天你不在的时候,李燕青来医院看我,说认识个人,家里有个病人需要照顾,每个月给四千块钱,管饭。我想过两天就过去。我怕人家家属看到我的脸再吓个好歹的,我刚才手机自拍了一张给李燕青发过去,让她问问病人家属。李燕青回信说,病人家属和病人都同意我去。我说,那就去试试吧。柯雨洛目光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手挽在我的胳膊上,说,哪天我们再跳次舞吧?在家里。我说,嗯。

车到了耐火厂站,我说,我不下去了。柯雨洛把我拉下车,说,这些天,你也辛苦了,我炒几个菜犒劳犒劳你,再喝点儿小酒,把你灌迷糊了,我先用刀把你大卸八块,再剁碎了,然后扔到下水道里,冲走……

柯雨洛刚说完,我猛地把她搂在怀里,还没等她缓过神来,我的嘴唇已经贴在她的嘴唇上,亲吻着她,舌头去勾她的舌头。我看到她闭着的眼睛从眼角流下的眼淚。我们置身在棉花糖的包裹之中,舌头都木了。她从我的怀里挣出去,说,你耍流氓。我说,对,你喊吧!柯雨洛说,我才不喊呢,砢碜我自个。

我们手拉着手,买了菜,还买了瓶二锅头。我们向她家走去。

柯雨洛问,我那天跟你说的我要还你的人情,你想好咋还你没?你要什么?

我说,想好了。

柯雨洛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说,我要你,我要你爱我。

柯雨洛说,你这叫要脸吗?还有要这个的啊?

我说,你给不给?不给我现在就走。

柯雨洛说,给……给……

柯雨洛的语调突然转了个弯儿,你个贱人!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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