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只乌鸦从贾鲁河北岸一路过来,灰蒙蒙盘旋一阵儿,飞过我的头顶时哇哇叫了两声。一只乌鸦敛收翅翼,颤悠悠粘着高压线,像一个黑亮亮的大墨点;一只乌鸦急展翅羽,悄悄滑落水泥地上,像一个静谧的哑巴。我真是纳闷,它们竟然没有降落在牛背上。要知道,我二尺宽、八尺长的脊背,至少可以降落二十只以上的乌鸦。
我抬头瞅一眼密布阴云的天空,深邃而又辽远;呼呼啦啦下着的雨粒,我怀疑会一直下到天黑。湿漉漉的我,浑身袅绕着热气。青绿绿的草叶,甚是香甜可口,我圆滚滚的肚腹早吃撑了。我多么希望,黄豆一样大的雨粒,莹莹透亮的雨粒,一会儿工夫就把我的荒郊野外下成一个大大的水洼。
这大大的水洼是一面魔镜,我在魔镜之中甩着尾巴,漫无目的地吃着青草。魔镜之外是水泥地。水泥地上,雨水也早早积聚成洼。其中一只被大雨淋蒙的乌鸦,蹲在水洼边沿正悄悄地窥探着镜中世界。
这水洼啊,这魔镜啊,它以虚与实的方式,沟通了两个时光的起点。
多年以后,我身后那个放牛娃,打着黑雨伞站在石板上的小家伙,会以“衣水”这个名字叙述一头黄犍牛的命运。你看,他站在石板上,两只手紧紧攥着伞柄。你看,他撑着的黑雨伞被大风刮走了;他在追赶黑雨伞了;他淋成了一只湿漉漉的小猴子。一想起衣水狼狈不堪的模样,我都会开心地叫上几声。我会瞅着他,他也会抹着满脸的雨水,愣愣地瞅着我。
衣水瞅着我,我会漫不经心地吃草,我把青草吃得咔嚓咔嚓的响,多么香、多么甜的青草啊,蘸着从天而降的甘露,一种惬意和幸福就会从舌尖细密柔软地浸入我的鼓胀的胃。
一个孩童,是他在安静地瞅着我,瞅着我身上的鞭痕,一道细长的没有毛发的凸起,是被鞭子抽坏了的丑陋的痕迹。
衣水摸索着爆裂的鞭痕,突然对我说:“我要唱一首歌。”
我知道一首歌抚慰不平过往的伤害,却能温热一颗孱弱之心,让我温暖一阵儿。我听不清他唱什么;雨水呼啦啦地淹没了他和他的歌唱。一切都在雨中,雨声和歌声早藏进我的身体。我甩着尾巴,兴奋异常地吃着青草,青绿绿的草好多年前就染绿我的嘴巴了。
我忘记了过去,却看到了未来。
这是荒郊野外,雨水积聚成明亮的水洼。我从水洼中瞅见两只乌鸦,一只敛收翅翼颤悠悠粘在高压线上,一只急展翅膀滑落水泥地上。我纳闷呢,它们为什么没有降落在我的宽厚的脊背上?我纳闷地蹚进水洼。这不一样的时光的起点,重合在魔镜上。这是现实的时间,我看见黄豆大小的雨粒仍旧呼呼啦啦下着。
这大雨,已经从一个时光的起点,下到另一个时光的起点。
这是一个迥异世界,跟我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一个庞然大物——我这头黄犍牛,已经没有了重量。我从荒郊野外,嗖的一声就站在了水泥地上。
一只乌鸦伸着小脑袋,骨碌着绿豆小眼,瞅着水洼出神。它是想从水洼里啄出一条菜虫,还是缅怀遥远的过去?这雨水蒙蒙的傍晚,没有人会想到这些,即使站在地铁口观望雨景的中年人,也想不到一只落汤鸡似的乌鸦,正冥思苦想些什么。
可一头黄犍牛——我,知道,这两只乌鸦从贾鲁河冒着呼啦啦的大雨飞过来,它们是想站在我的宽厚的脊背上。我理解这一种宿命关系,滂沱大雨里的一只乌鸦,只有站在一头黄犍牛的宽厚的脊背上,或眺望,或歌唱,才会有诗意和安全感。
那个观望雨景的中年人,就是曾经的放牛娃。这个是现实中的衣水,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瞅见他观望雨景的眼睛,依旧纠缠了多年前的清澈和困惑。
我瞅着这个有些颓废的衣水,是他写出了《黄犍牛的眼泪》;他的不满和抗争,都隐匿于他栏杆拍遍的节奏和行为。“啪啪啪”,我能听到他拍击铝合金栏杆的脆响,激越而高昂。黄豆大小的雨粒,击打在水泥地上,击打在铝合金的栏杆上,也击打在我的耳朵上,“啪啪啪”作响,这让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忧伤。
这个叫衣水的家伙,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他抽着一根劣质的烟,观望着呼啦啦下着的雨粒,他这是去哪里呢?他的烟圈儿椭圆形上升,一会儿就碎裂在了大雨滂沱里。
我向他走去,就像当年他在大雨里瞅着我,我伫进大雨里瞅着他。他抽着劣质的烟,拍着栏杆,凝视着水泥路上积聚了的无数个水洼和荡起的无数个涟漪。衣水在构思一篇小说吗?我知道他孜孜以求,是想有诗意地活着,可他活得却像个真诗人一样落魄。
我想唱一首歌,一头黄犍牛的歌声,会让这个落魄的作家找回自己吗?哞哞,哞哞,我的歌声响彻关虎屯的上空。我相信与我有着宿命关系的两只乌鸦,能够展翅翱翔。可是这个衣水,他仍旧无动于衷。
我相信他,那就是他自己。
可是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衣水不记得他给我唱歌时,我吃着的青绿绿的草格外香甜。衣水不记得我唱歌时他嘴里饶有兴趣地咀嚼着两根青草。这一切都停留在水洼另一侧的荒郊野外,也都停留在魔镜中的某一个时刻。
大雨淋湿了我——我在水泥路上狂奔,我感觉大雨淋湿了我。
我仿佛仍旧是一头威武昂扬的黄犍牛。
从关虎屯,沿着花园路,我一直狂奔,我就是一阵风,刮翻大雨里匆忙行走的各式各样的雨伞。我在扰乱魔镜之外的真实世界。我从一个多年前的荒郊野外,毫无征兆地闯进一个放牛娃——衣水的未来,他会原谅我吗?
我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或一个念想,当我从魔镜中走出,无论我在水泥路上怎样狂奔,或哞哞大叫,都不足以引起当今世人的注意。
这个世界安静如……什么呢?我想象不到了。
可我感到疼痛……我的脖颈上插着一把尖刀。明晃晃的尖刀上下跳动,我的疼痛也在上下跳动。我知道血管已经断裂,冒着热气的鲜血在汩汩地流,流啊……我狂奔……我一回头就望见一条鲜红的河流,它在追着我逶迤地奔跑。
我的咆哮无人能懂,就连衣水,也不能理解。
我的四个蹄子狠狠踏在水泥路上,可是就像羽毛悄无声息地飘下来。这真是让人气馁。继而我使出全身力气,哞哞、哞哞地叫喊,却被哗啦啦地淹没进雨水里了。我只是一个影子吗?仿佛狂奔在二维空间——我的狂奔和呐喊,也仿佛只是可悲的二維成像。
花园路上的人,没有谁能知道我,没有谁能理解我。
可我的疼痛是真实的……
我狂奔……我的两只牛角呢?是衣水——一直对我友爱的放牛娃,是他把我的两只牛角,藏进了他的展柜。这两只牛角,那可是我最坚硬的抗争,它们仍坚硬地楔进熙来攘往的世间。它们是所向无敌的,它们是我的荣耀,只有它们才是我物理意义上存在过的理由。
我身上的肉呢?包括牛头上的肉,都进入衣水他们的肠胃了。我不知道这些碳水化合物,现在去了哪里,我忘记它们,忘记全身的肉,忘记自己的形象,更忘记心、肝的形状。哪怕是抽象意义的心和肝,我也毫无印象。
放牛娃吃过我的肉,也吃过我的心,也吃过我的肝……当然,也啃过我的牛蹄筋。如今,我的奔跑,我追赶着一个虚无的他,可是他却一无所知。
我狂奔……狂奔的只是一副虚无的牛骨架。
白皑皑的牛骨架,仍旧光彩夺目——它沿着花园路狂奔着。我能听到四只蹄子的骨头,撞击水泥路面上的清脆的咔嗒声。骨架,一头牛的骨架,仿佛就是一台机器,一个虚无的心脏,驱动着齿轮,齿轮带动着动力杠杆。我感觉这是一种机械运动,从关虎屯一直向花园北路,玩偶一样咔嗒咔嗒而去。
我迎面赶上它,或者说是我自己。
牛头上,两只眼睛空无一物,像黑洞洞的两个枪口。
我感觉我一边奔跑,一边从我的眼睛里射出两颗呼啸的子弹,射向吃我肉、喝我血的人群,射向虚无的不被饶恕的人间大恶。我已经无法驾驭这一副骨架,它已失去牛的温顺,也失去牛的无怨。我突然想到,一颗硕大的眼泪,从牛眼里掉落到大地上——那只是物理意义的存在,就连那泪珠摔碎的声音,也不存在于这物理意义的世间了。
我已经是时光里一粒尘——飞扬的尘。
这一点就连通晓两界的乌鸦,也不能理解。
一只乌鸦蜷缩在高压线上,它不认识我;一只乌鸦蹲守在水洼边沿,它不知道它在等待什么,它是在守候魔镜中的故事么?
它看不见我。
魔镜中,它们蹲居在我的宽厚的脊背上。它们眺望,或歌唱,我都稳稳地驮起它们。
魔镜之外,在水洼隐喻之中,它们是在等待我的出现吗?
两只乌鸦和一头黄犍牛,宿命都始于一个放牛娃。放牛娃咀嚼着两根青草,他痴迷于山野的青绿气息。大雨滂沱里,我凝望着他,他是那么令一头黄犍牛亲近,令两只牛背上的乌鸦亲近。可是现在,我知道他不是我们的上帝。地铁口的那个中年人——冥思苦想的衣水——他抽着的劣质的烟卷儿,已经不是香甜可口的青草。
大雨早晚会停下来,有魔镜功能的水洼早晚都会干涸。这不同的时光起点的同一块土地,已经不是家园。我的狂奔……我的咆哮……我的温顺……我的无怨……都将在这坚硬的水泥路上消失殆尽,或是说从来就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我不再是这一块土地的主人,那通晓两界的乌鸦也不是,那个颓废的中年人——像芦苇一样思考的衣水——也终究不是。
二
乌鸦仍旧是乌鸦,地点仍旧是同一个地点。我看见鳞次栉比的大楼替代了青葱郊野。我和另一只乌鸦,在黄豆大的雨粒中盘旋一阵儿,它敛收翅翼粘在高压线上,它在替我放哨人间。我慌忙展平翅羽,悄悄滑落一个明晃晃的水洼旁。
水泥地上早早积聚了一个水洼——是一面能唤醒时间的魔镜——我已降落在父辈故事时间的起点上。
偶尔一个人,狼狈逃进地铁站。我看见他踩踏溅起的白色水花,就像海洋的巨浪向我袭来。高压线上,同伴哇哇叫过两声。我瞅见它的两只乌黑的眼球,骨碌碌奔跑在稠密的雨粒中,被清洗得贼亮。
它不想让我受到伤害。
此刻,所有的雨粒都在我的油滑黑亮的翅羽上滚落,毫无声息地碎裂成无数白色的花瓣,瞬间隐匿于魔镜之中了。
水泥地上的水洼越積越大,这一方魔镜就越发明亮。
我瞅着魔镜中的乌鸦出神。它就是我,但它却不是我。我看到一只黑亮亮的乌鸦,在呼啦啦的大雨中,敛翅降落在一头黄犍牛二尺宽、八尺长的脊背上。我抬头瞅一眼密布阴云的天空,深邃而又辽远;呼呼啦啦下着的雨粒,我怀疑它会一直下到天黑了。
黄犍牛浑身冒着热气,它只顾吃着青绿绿的嫩草。我感觉它的牛嘴都染绿了,它的牛胃也是绿油油的。它在吃着香甜可口的大餐,我以为它咀嚼的咔嚓咔嚓的声音,才是这世间最美的旋律。一只乌鸦悠闲地蹲守在牛背上,这使我的一颗颤抖冰冷的心,顷刻温暖了。一只乌鸦听到了世上最美的音乐,它感到了荒郊野外永恒的大美。
我抬头瞅一眼密布阴云的天空。一只蜷缩在高压线上的乌鸦,它在倾听高压电流声嘶力竭的吼叫。
我在重温父辈温暖的故事……
一只乌鸦蹲守在牛背上,它看见放牛娃撑着一把黑雨伞,目不转睛地盯着黄犍牛,也盯着牛背上的一只乌鸦。这个中年人,这一刻已经凝神静思那一篇峻冷文章的寓意了。
穿过雨水淹没的时光,我望见衣水伏案疾书。有关一头黄犍牛的寓言,在一间逼仄书房里诞生。衣水故意用一只手敲击着键盘,放慢思考速度。我看见他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比画着,仿佛是在黄犍牛身上摸索什么宝贝;他捻动着手指,仿佛捻着几根牛毛。
我当然知道,父亲作为一只忧伤多情的乌鸦,它早告诉我衣水在捻着什么了。
衣水的手指什么也没捻,那是空无,那是早在镜中故事还没发生就存在的空无——他并不知道的之前的故事。那个放牛娃不理解的鞭痕的苦楚,一条被鞭子抽坏的皮肤,只是一道细长的丑陋的痕迹。衣水捻着的,是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发生,它的寓意就只能阻梗在那暗黑的世界。
这个放牛娃已然历经沧桑,却依然悲天悯人。可他只能以童话似的歌唱,来抚慰一头黄犍牛的悲伤。放牛娃给黄犍牛唱歌,黄犍牛吃着香甜可口的青草,我站在黄犍牛宽大的脊背上。这在历代画家的画笔下,只是一幅和谐的水墨山水图。
衣水捻着的只是一个想象,只能让虚无缥缈的劣质的烟圈儿阐释某一个发生的意义。
雨水呼啦啦淹没了放牛娃的歌唱。
一头黄犍牛甩着尾巴,出神地凝望着荒郊野外积聚的水洼。我知道它早已抛弃身躯,它已记不清心啊肝啊的悲伤,那一道恶狠狠的鞭痕,也终将销声匿迹。
父辈故事延续至今,是它撬开了我的世界。
——一头黄犍牛只有从水泥路上积聚的水洼狂奔而来,我才能感知它,感知它的过去和明天。我感觉一头黄犍牛不再悠闲地吃草。放牛娃呢,他去追赶被大风刮走的黑雨伞。一只乌鸦也从黄犍牛宽厚的脊背上莫名地飞走。一个静谧的画面,顷刻间像碎裂的玻璃,崩裂在荒郊野外的水洼里。
时光的花纹,就像盛开的花朵。
——一头黄犍牛,突然就从我身边的水洼闯进现实的世界。
我向四周瞅上一阵儿,并没有谁注意到它正从虚无的时光里奔逃出来;它的四只牛蹄咔嗒咔嗒地踏在坚硬的水泥路上,像是一连串的敲击,击打着我的耳鼓。
这一头黄犍牛,它哞哞地吼叫,它是在愤怒地追债吗?
我瞅着这一头黄犍牛,它沿着花园路向北绝尘而去。由白色溅起,由血红溅落,它蹚起一路血染的水花。这是从黄犍牛脖颈里汩汩流出的血,染红我的视线。我满眼都是血染的红,我满身都是黑色静止的红。
我看见一把尖刀,仍旧明晃晃地插在黄犍牛的脖颈上,上下血红地跳跃着,仿佛是嬉笑声,抛洒在了花园路上。
我想追上它,我想蹲守它宽厚的脊背上,可是我却无法接近它。
它竟然只是一副白花花的骨架,硕大的牛骨架,一刻也不停息地奔跑着。我盘旋着飞在它的身后,它甩动着鞭子一样的尾巴,它是在驱赶虚无的蚊虫吗?有时候我飞在它的前面,看见它两只空无的眼洞,正喷射出红色的火焰,它是想烧毁我们拥堵不堪的现实吗?
我飞在一只虚无的黄犍牛的上空,只有我知道,我是蹲守在了它的宽厚的脊背上。
没有人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我体悟到了什么。
一头黄犍牛的骨架,一直机械地飞奔着,它已经失去牛的温顺,也失去牛的无怨。一颗硕大的眼泪,从牛眼里掉落大地。那只是我想象的物理意义上的存在,现如今连那泪珠摔碎的声音,也不存在于这个物理意义的世间了。
我看见黄犍牛的两只眼洞,呼啸着射出的是两颗子弹。
这两颗子弹射向人群,射向虚无的不被饶恕的人间大恶。可是,这在一只乌鸦的眼睛里,这两颗子弹就像两颗烟花,射向空荡荡的天上,五彩斑斓地盛开着,仿佛是那牛肉、牛骨、牛皮,以及蕴满故事的鞭痕,共同编织的人间美景。
那一双牛角呢,这可是黄犍牛留在物理世界的最后的见证。
我大声告诉黄犍牛,你那一对所向无敌的牛角,是留给悲天悯人者的纪念吗?如今它们就躺在衣水的展柜里。衣水欣赏你的遗物,再用刀背敲打它,它就发出莫名的声响。这个衣水闲来无事,把一只牛角掏空;只要一用力吹奏,它就会呜呜地哀号。另一只牛角呢,衣水竟然用彩笔涂上了搞笑的牛角漫画。
我告诉你,你这两只牛角如此是大有用处、大放异彩了,可这还是牛角吗?我只得沉默,一只黄犍牛,或一只乌鸦,在人类的世界只是一件装饰吗?
你带着我飞奔,还是我引领你狂奔?
放牛娃咀嚼着两根青草,他痴迷于山野的青绿气息。大雨滂沱中,我望着他,他是那么令一只黄犍牛亲近,令一只牛背上的乌鸦亲近。可是现在,我知道他不是我们的上帝。
那个观望雨景的中年人,那个曾经的放牛娃,他就是现实中的衣水,我早就认出他。可是你这只虚无的黄犍牛,只顾奔跑,只顾愤怒,你要停下来。我们一块谈一谈好吗?我们谁没有愤怒呢?
不知道你怎么想,而我看见衣水观望雨景的眼睛,已经浑浊和玩世不恭了。
我瞅着他,他所有不满和抗争,都隐匿于他栏杆拍遍的节奏和行为。“啪啪啪”,我能听到他拍击铝合金栏杆的脆响,激越而高昂。黄豆大的雨粒,击打在水泥地上,也击打在铝合金的栏杆上,也击打在我的黑色眼球上,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忧伤。
这个中年人,已经认不出当初的那一只黑乌鸦了。衣水已经认不出我了——他抽着一根劣质的烟,凝视着呼啦啦下着的雨粒,他的烟圈儿椭圆形上升,一会儿就碎裂在了大雨滂沱里。
我在远处注视他,就像当年他在大雨中注视我一样。他抽着劣质的烟,拍着栏杆,凝视着水泥路上积聚的水洼。他在构思一篇小说吗?我知道他想诗意地活着,可他活得卻像个真诗人一样落魄。
我想唱一首歌,一只乌鸦的歌声会让衣水找回自己吗?哇哇哇,我的歌声早被雨声淹没了。一条野狗曾咬死了我的一个兄弟,我想那个悲天悯人的作家,他的理想也早被一条野狗叼走了吧。
有诗人说,“乌鸦的理想是黑掉整个天空”,而我的理想是抹平父辈的遗憾,活成一只自由精彩的乌鸦;让一头黄犍牛回到它的身体,让一位悲天悯人者继续悲天悯人。
大雨早晚都会停下来,有魔镜功能的水洼早晚都会干涸。这不同的时光起点的同一块土地,已经不是家园。我的黑色的翅翼无法补救时光流逝,也无法治愈各式各样远去的伤口。
我们的伤口越来越大……
三
一头肥硕的黄犍牛和一只黑亮的乌鸦,会经常闯进我的梦境。一个哞哞地叫着,一个哇哇地叫着。它们一直无聊地争吵,有时候竟然动起手脚。黄犍牛气吼吼地用翘起的牛角抵向空中的乌鸦,乌鸦就扑闪着一双黑翅膀,用两只利爪去挠牛耳朵。
我才不会上当,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它们这是在给我表演。它们叽叽喳喳、哞哞地宣扬大道理,是想拯救我于水火之中,是想让我于残忍现实中幡然悔悟,它们想让我继续做一个理想主义者啊。呵呵,真是枉费了它们的苦口婆心。它们不知道,我早已冥顽不化地屈服于坚硬的生活了。
一头早已消失的黄犍牛,一只隐喻色彩浓郁的乌鸦,我料定它们会闯进现实世界。乌鸦,只要一看到乌鸦,我就知道它是在替我家那头黄犍牛招魂。有着巫师意义的乌鸦,会把同一地点的两个时间的起点用一面魔镜连在一起。我知道,它是把此刻水泥路上一洼水,与彼时荒郊野外一洼水,用记忆连接起来了。
它有两个眼洞,就像两个枪口,我感觉它打出来的不是一梭子子弹,而是一股股耻辱的火焰,是地狱之火,它想燃烧掉我们这个坚硬现实吗?
那两只牛角依然生长在它的头顶上,像两把燃烧的匕首。
燃烧吧,我幸灾乐祸。
黄犍牛用白皑皑的身躯,从故事的开端向我奋不顾身地奔来了。它是想向我讨回它的两只锐利的牛角吗?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黄犍牛凶狠地追过来,它在追赶一个幸灾乐祸、不思悔改的我。
黄犍牛在追赶那个“我”,那个“我”就在花园路上虚无地逃着。
这是一头脖颈里插着一把钢刀的黄犍牛,一直疯狂地哞哞叫着。我看见它追赶的那个“我”,着实狼狈不堪,除了一逃再逃,“我”着实无可奈何。我很是怀疑,那个吃过牛肉喝过牛骨汤的衣水,在闹哄哄的花园路上,能否真的甩掉一个刚直不阿的冤魂?
我甩不掉它了,真的甩不掉它。我只好躲在鳞次栉比的楼群之中,悄悄地窥视它。呵,呵,一头年轻的黄犍牛,它迷茫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堆里,它是在寻找我吗?
我终于明白,它不是报复我,它是寻找一头黄犍牛存在的意义。
我看到它肥硕的身躯和四根圆柱子一般结实的腿。它犀利的角,一只朝上,一只朝下,并呈弯曲状。这是一对典型的阴阳角,是牛群里最锋利的武器。我第一次发现,它是一頭非常健美漂亮的黄犍牛。尽管它把我追得气喘吁吁,但我还是喜欢上它了。我感觉我应该听从一头黄犍牛的劝说,也应该听从一只乌鸦的安慰,我应该从坚硬的水泥地上拾起我已经风化碎裂多年的心脏。
是时候了,黄犍牛追赶我的时候,我却在地铁口避雨。我应该好好安置它、安慰它,然而那个“我”却不负责地逃跑。我看到它脖颈汩汩流淌的鲜血,已经把花园路染成了一条红艳艳的河流。
我看见黄犍牛每走一步,它脖颈上的一把钢刀,就一上一下优美地颤动一次。我看见钢刀的寒光一闪一闪,我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有时候我感觉那寒光一闪,那冷冷的刀尖就直冲我的脖颈袭来。
黄犍牛已经在花园路跑了两个来回,它仰着带了一把钢刀的血脖子,仍旧哞哞地朝我叫着。它已经把我追赶到了死角,我不能再逃了。我知道我吃了它的肉,喝了用它的骨头炖的汤。我只好写一篇《黄犍牛的眼泪》来纪念它,也来纪念我们已经消失的快乐时光。
听从一头黄犍牛和一只乌鸦的劝告,我们终于和解。我也跟自己和解了,我会在时光中治愈自己。时光花纹盛开了花朵,我看见一只乌鸦蹲守在一头黄犍牛的宽厚的脊背上。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