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雠剑

2020-04-24 09:25三三
湖南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陈冲李青

三三

我们聚成一撮有时也谈别的,电影、八卦、失事飞机、昌里路长清路交叉口的神秘案件。但今天我们只谈一件事:罗小曼是个婊子。

我们把冰箱里的啤酒倒得精光,打了几个嗝,不满于这低浓度的麦芽汁。陈冲捏掉香烟,骂骂咧咧走到橱柜前,翻出一瓶莫斯科谢列梅捷沃机场免税店买的伏特加。我们哈哈大笑,不兑水直接喝下。接着我们东倒西歪,像被打过一波的保龄球。

一个夏夜,我们在这座衡山路的房子里碰头。后来养成习惯,每两个礼拜来一次。男人们带来烟酒零食,更有良知的还会买几盒鸭架。我显然属于没良知的。第一次来我就警告过他们,鄙人祖传女流氓,不好好伺候的走着瞧。房子是陈冲租的,装潢简陋,白墙萦绕,脚底的木地板之间还有缝隙。厨房和厕所都在门外,跟邻居合用。里面一共就一间房,三十平米不到。房东往这里塞了几件最低配的家具,整体仍然空空荡荡。这种简单的格局很好,毫无躲藏之处,一眼能看清所有人在干嘛。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罗小曼是个婊子,烂污面,猪猡的姘头,我一根铜丝把她吊起来海抽。宋必喜说。

我们兴奋地尖叫起来,好像他没在骂人,而是宣布了什么奥斯卡获奖名单。喝彩一钻进他耳朵,宋必喜越发来劲了。这个被踏扁的钢盅锅子,邋遢咸菜头,一粒老鼠屎还以为自己是天仙。

哎,等一等。这个罗小曼到底是谁呀?李青问。

你竟然连罗小曼都不知道?我们说。

是……是你朋友?李青问。

哄笑就像一团点燃的氢气,在我们之间灼烧起来。这时候我已经躺到地上,地面冰冰冷,秋天正向晚期衰颓。我笑得喘不过气,烟都没法吸,眼睁睁看着婚宴上摸来的软壳中华化作灰烬落下。

罗小曼啊,罗小曼就是……朱奇一手拿着掰断的鸭架,如指挥棒在李青面前戳戳點点。他可能故意戏弄李青,也可能真的一口气没接上来。总之,剩下的半句话被他含在嘴里,死活吐不出来。

就是一个顶不要脸的猢狲精。宋必喜接下去说。

房间里再次迸发一阵吵闹,嬉笑,每个人各自胡言乱语了几句。李青被我们弄得越发糊涂了,脸涨得通红,下颌微微朝里收紧。他手里没有烟,没有酒,没有任何可以掩饰眼下窘迫的道具。我们看着他这幅样子,笑得更响亮,好像通过戏弄他间接伤害了罗小曼一样。

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么刻薄地讲一个人,不好。李青说。

立刻有人学着他的语调把这句话复述了一遍,翘着兰花指,末了做作地捂住心口。我看不过李青这副蠢样,一下子从地上坐起来。

你认识罗小曼吗?你当她是谁?你这种话说出去被人笑掉大牙。我说。

我不认识才觉得不好啊。李青说。

不认识就别放屁,一边啃鸭架去。我说。

为什么?她到底干过什么?李青问。

这还用问吗?大家都说她婊子,能是个什么货色,你自己脑筋转一转。陈冲接过我的话说。

陈冲从印有柯南的烟盒里倒出一支烟,雪白纤细。我咬住尾部,眼前火苗闪烁,然后我开口露出半层牙齿,一张烟网慢条斯理地向外撒出去。陈冲凑近我,轻轻触碰我的大腿,似在安抚我。他对我说,你的瞳孔胀开了,像两池长满湿性植物的沼泽。

滚开,你们这些窝囊废。我说。

我哆嗦着又吸了一口烟。其他人还在和李青理论,唇枪舌剑本该都刺向罗小曼,李青非但不和大家站在一边,还要替她挡下一茬。他们争论越发激烈,有人甚至朝李青挥拳头,被另一些明智的人拦下来。桎梏久久不散,这房间内长了一枚肿瘤。我暗中恨道,一切都怪罗小曼,这笔账一定要和她算清楚,就在今天。

硝烟随阳台门打开而略微退散,人们疲倦地瘫下。李青坐我斜对角,一脸怀疑,仍不肯服软。他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盯住他打量许久,他的额头有方形的棱角,五官紧凑,好像永远在皱着眉。秋冬还没过渡完,他已经穿上了墨绿色的羽绒服,一根白色小绒毛从他袖子的缝线里钻出来。他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握成拳头。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笨拙、懦弱、疑神疑鬼,配不上我们这群朋友。我目不转睛,仿佛他是来自敌营的俘虏,我非得从他身上剥出一些对我们审讯的回应。至于我想起的那个人,他和李青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唯一联接点在于,那个人也叫李青。

故事原名叫《仇雠剑》,是我在一个著名的BBS上读到的。当时互联网还不算普及,网民聚集之处无非几个地方。我刚念大学,热衷于通宵达旦的蹦迪,日夜如失衡的沙漏颠倒。偶尔下午醒得早,就靠网上的一些离奇故事打发时间。上百个故事落入我的视线,几乎全部像酷暑的雨水迅速蒸发,只有这个《仇雠剑》晃悠悠地挂在我印象中。原作者在故事最后写过一段话,说尽管写的是古代题材,但这实际上是一个未来的故事。我始终没弄明白它的“未来性”,往后的好些年里,我把这个故事不断对人复述,企图发现故事背后的含义。我讲了太多遍,不自觉在某些地方添油加醋,故事渐趋畸形,而原作者留给我的谜语也深深沉入水底。

清朝末年,北京城的上空出现一条青龙。乘雷载云,摇鳞瀺灂,发光的长躯绕太和殿三圈。在古代,凭空出现的动物很有讲究,比如斩白蛇而汉兴;动物的颜色也有讲究,比如见青蛇而汉危。那次出现的是一条巨龙,龙代表皇帝,哪能随便讨论呢?

许多百姓都见到这条龙,人们一惊,筐篮、扁担、插糖葫芦的草木棒子纷纷掉地上。那时京城里已经有了外国人,西洋记者端起相机,双手颤抖着为中国奇迹按下快门。神父画下十字架,心想回国要向子民宣告,耶稣有时也是一条龙。他们倒有闲情逸致,但我们的老百姓心下惊慌不已。当时社会动荡,天现异象,由不得人们往坏处想。

有个叫龚自珍的爱国官吏大叹不已,日之夕矣,天下大乱,这可怎么办。他常常怒不可遏,为国家的未来担忧得咳血。义愤之余,他写了两百多首针砭时弊的杂诗。其中一句很有名,“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天公也真不是无动于衷的。不久,城里出现了一个侠士。

这个侠士武艺高强,使一柄乌兹钢铸成的长剑,来去如雾亦如电。他首次登场,随的是一件朝廷官员的命案。死者任大理寺正卿,平时一贯徇私枉法,案下冤魂多得地府都塞不下。一个良辰吉日,侠士潜入那人家中,一剑削下他头。这个官员的头特别圆胖,据说第二天仆人进门时,这颗头还在地上打滚。仆人一定睛,看到侠士在门楹上留下一副剑刻的对联:嫉恶如仇雠,见善若饥渴。署名“杀人者李青”。

事情很快就在城里传开,人人拍手称快,那声音就像一把棋子噗噗落在棋盘上。有人叫李青“李大侠”,有人嫌这个名声不够响亮,自作主张给李青取了个诨号,“仇雠剑”。

与此同时,朝廷和百姓在想同一件事:这个李青是何方圣神?怎么如此胆大包天?适逢道光皇帝在位,他勃然大怒,一面下令即刻全面搜捕李青,一面派出原属粘杆处的情报人员,看看城里哪些人在附和这件事。几天下来,情报人员一筹莫展,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叫好。实际上,只有一小部分人真正受过大理寺卿的迫害,他们发自内心为复仇而畅快,其他人则各有原因。有些人稍微读过几年书,觉得这次刺杀符合大义,这个李青比荆轲更利落,比专诸更有才华,还会吟诗。既然这是一件成功的义事,那称颂它就能体现自己的正义。还有些人,纯粹来看热闹的,别人都在赞美李青,他不去赞美一下好像就不时髦了。不管怎么样,这些人形成了一种强烈共鸣的声音。

至于主持搜捕行动的督捕司,也是困难重重。李青继承古代侠士的遗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或许督捕司应该暗中庆幸,假如他们真碰上李青,殒命也只在一剑之间。当然,真正令人担忧的,不只限于这一次杀戮。

道光皇帝不幸的预感最终应验了。李青非但没被抓到,反而继续大开杀戒。一月之间,死于李青剑下的共有二十余人。李青所杀的,都是恶名远扬之徒,朝廷官员、民间恶霸、贩卖鸦片的、卖国买办。李青的刺杀范围很广,但朝廷渐渐摸出了那条杀人的规律——他只杀“恶人”,大众百姓的怨声载道朝向哪里,李青的剑就指向哪里。

道光年间,烟馆林立,鸦片战争落败以后,英国人比往日还猖狂。李青手刃的这些人,有两三个连道光都恨之入骨,死了對谁都有好处。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时候轮到李青指手画脚了?道光皇帝一甩手,派出四名大内高手继续追踪。放话道,李青不死,你们替他死。而在平时,虽然道光皇帝日日操心李青一事,嘴上却不提。他不想听到李青的名字,避之如瘟疫。

李青的名声在民间越来越响。一个人一旦出了名,就别指望所有人对他一致好评。一开始人人崇拜李青,等他的美名流传愈广时,有一部分人的立场就变了。首先倒戈的是烟鬼,李青所杀的是鸦片总代理,烧毁大量鸦片,这就导致北京城里的鸦片一时供不应求。如此一来,鸦片价格飞涨起来。

另有一天深夜,李青路过一个富丽的陵园,看见一个女人正跪在一座墓碑前痛哭。她衣衫破烂,身后跪着两个同样脏乱的男孩,一盆炽烈焚烧的炭火将三具影子映得修长细弱。李青走近一看,这是座新坟,墓碑上竟刻着他所杀的恶霸的名字。豁达如李青,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并不是因为恐惧魑魅,而是因为他不理解这些人的行为,他们的哀悼令他疑惑。李青隐藏自己的身份,问女人,你为什么要祭祀这个恶人?女人好不容易止住啼哭,幽幽站起来,根本不曾抬眼朝李青一瞥。女人的目光在火上辗转,她反问李青,哪有什么恶人?善恶无非是你一时看到的。六年前灾荒,我们上门磕头求粮。这个黄老爷嫌我们烦,让手下的人打我们,我丈夫两条腿就是被他们生生打断的。我们拖着他回家,准备一家去跳河自尽。当时我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个黄老爷。结果就在这时候,黄老爷派人给我们送粮食来了。他一开始是想戏弄我们?还是他突然起了恻隐之心?谁知道呢。可我们这些命,到底还是他救回来的啊。

这次夜遇,李青淋了雨,终日昏昏沉沉。他客宿旅店,连夜听见窗外又下起了雨,一排错落的韵律在窗纸上跳动。他觉得雨好像永无止境,他的脑子里也有一场模糊的大雨在落下。

侠士李青倒不会受困于湿漉漉的幻觉。眼下,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杀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没犯过滔天大罪,她做事总是小心翼翼,尽量不引人注目。她有时太封闭了,他觉得她有很多话没有讲出来。李青闭上眼睛,又睁开。事情看上去总是有多种可能性,但大部分可能性都是铺了鲜花的死路。剩下的那一条路,比死路走起来还痛苦得多,可是只要咬牙走下去,就可以不死。这个女人非杀不可,事后李青想,这或许是他人生中最伤心的事。

李青双手交插在宽硕的衣袖里,风捧起他乱蓬蓬的头发,他的脸露在灯火之下。消瘦、饥黄,这样看过去,一代侠士和普通人没有差别。慢慢地,李青踱到那家熟悉的妓馆门口。他穿过廉价玻璃珠串成的帘子,殷勤的招待和粉香在空中喷洒,像从蒲公英被吹落的棉毛。一种没来由的恐惧攥住了他,他想先去地下室躲一躲,却见那个女人端坐其中,正在等他。星火在白色蜡烛的芯上颤巍巍站立,衬着光,只见她一身黑衣,如在守丧。

你回来啦。她说。

哎。我有点着凉了。李青说。

岁末严寒。何况你杀人太多,死人血是冷的,着凉也不奇怪。她说。

我只杀大家想杀的人,我是他们的手。李青说。

现在你要来杀我了。她叹了一口。

全天下知道我底细的人,只有你一个。你知道很多人在追杀我,有朝廷的,也有仇家。已经有人查到你了,其他人也很快会知道,接着就会来找你。我不杀你,你会死得更惨。不管你有没有把我的情况供出去,他们都会弄死你泄愤,因为他们抓不到我。李青说。

不用讲道理,我知道。她又叹了口气,她人生已经没几口气好叹了,干脆一次性叹完吧。

李青拔出剑,剑锋白虹贯日,地下室里的老鼠忍受不了耳鸣,纷纷发出哀嚎。她原先不知道他剑术那么登峰造极,一下子看呆了。不管你自以为跟一个人多熟,他身上还是充满秘密。世界上每两个人结识,就有一座深不见底的迷宫产生。她死前才明白这个道理。

有件事我要说清楚。她转念一想,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你说。李青大度地说。

你走的那天就想杀我了,拖到今天只是换了个借口。我以前一直想,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刚才我突然想明白,没有特别的原因。你就是想我死,这样没人知道你以前的事。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心病就治好了。她说。

李青拔出了剑,侠士即是如此,当他们口舌愚笨的时候,就用铿锵剑声讲话。

大理寺那个周大人,我替你报仇了。他最后对她说。

她笑了笑,说不出是表示感激、还是隐含着轻蔑的笑。他便走上前,翻滚默念着几条不得不杀她的理由,然后了却这件令他焦头烂额的事。

李青走出门时,天空飘下一层层细雪。他有些闷闷不乐,翻腾在他体内的海涨潮至喉咙口,一股难以言明的压力紧紧夹着他。他心下一算,年关马上要过了,新的一年像一张欣欣欲开的蚌壳,他要在为民除害的事业上走得更远。李青所不知道的是,其实蝉、螳螂、黄雀都不算什么,永远有更庞大、更难预料的凶险在后。

故事确实太长了。我费力压住酒劲,七拼八凑,刚给他们还原了前一部分,已经有两个人昏昏欲睡。我跳到其中一个人的背上,狠命踩了两脚。那个似在掩面打瞌睡的人抬起头,原来是宋必喜。我一阵来气,戳着他的太阳穴问他,怎么了,把你无聊得瞌睡了?请你指教一下故事怎样讲才行。他连连摇头,伸手把另一个人扯醒,至此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这些狐朋狗友里,唯有李青听得最认真。他双眼往外鼓,像一只多愁善感的猫头鹰。话说回来,李青平时就和我们不太一样,和故事里的李青也不太一样,我琢磨着他很难找到同类,他的同类都被时代淘汰了。我们每次聚会仍然叫他,因为他就是那个会买鸭架的人,还有一次排了两个小时队,买来一家网红店的蛋糕。我们都觉得蛋糕很好吃,慕斯匀称,朗姆巧克力的回味在五官内流动。可我们嘴上偏不承认它好吃,我们说,一个大男人竟然会排这么久的队买网红蛋糕,俗不俗气,羞不羞耻。我们一边说,一边捧腹大笑。有时候我不知道怎么了。我们这群人独处时一个个死气沉沉,看着马路想象被车撞死的场景,或者闷在家里对灰色的热带鱼讲话。我知道陈冲私下在吃药,往嘴里丢起来就像吃糖一样。可是一旦聚在一起,我们就会笑得停不下来,笑成纸老虎,笑得心血管直径扩张一厘米。我们大概是全世界最有幽默感的人。我们叫李青来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以前无聊时讲过各自的愿望。我记得我说的是,我希望有一个外星人把我的长相纹在身上。其他人也照例扯淡,但是李青说,希望年老时能和一群最好的朋友住在一间屋子里,这就是他界定的圆满。从某种程度来说,李青也在扯淡,我根本不觉得自己可以活到年老。不管怎么说,李青给我们的感觉可怜兮兮的,他需要我们。

房间里响起一片打火机的声音,我们吞云吐雾,如梦初醒。这些事物如此亲切,在一个个可复制的周六凌晨,它们不断出现。我们还有一个朋友没到,今晚他去参加一次同学聚会,答应结束后来见我们,开启第二场狂欢。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他还没来。我随口问起他,但谁都不知道他此刻在哪。有人愤愤地说,周亦松大概死在路上了。

只有李青没有笑,他头两侧有淡淡的青筋鼓起,仿佛脸部被某种东西拧得很紧。我忽然来了兴致。

你想什么呢?我问李青。

没什么。他说。

你看看人家李青,要是碰上罗小曼这种婊子,一剑杀一个。你再看看你自己,整个儿一废物。我说。

就是啊。李青你今天一定要跟我们一起骂,淬死这个婊子,不骂就是不信任我们。朱奇在一边煽风点火。

李青不说话,双手往里合拢,背也佝偻起来。他似乎全身都在为不能和我们一起骂罗小曼而抱歉,可他就是不肯骂。他浪费了我们在阵营里给他留的那个位子。朱奇可能觉得没面子,劝过几句后,忽然抬起左手猛捶李青的背脊。我吃了一惊,通常我们友谊性的内部攻击仅限于口头。捶打声在房间里扩散开,听起来像几只小松鼠从树上跳进雪地里,松软、沉闷。没捶几下,我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勉强抬头一看,原来朱奇手里的烟把李青的羽绒服烫了个洞。两三根羽毛尖端流着火星,如一些橙红色的信号灯在他手臂上闪烁不止。

朱奇推开李青,不声不响地站起来。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最后停在我斜前方,忿然作色道,罗小曼真他妈是个害人精。

你别气,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我们要把罗小曼的真面目向全世界揭露,一个李青不信任我们,谁稀罕?我灵光乍现,一拍腿说。

我顶着他们细碎的好奇,镇定地把手头的东西吃完。一个报复计划被我慢慢讲出来:我们可以去热门网站上曝光罗小曼,让其他人都知道她是个婊子。网友的正义程度总是出人意料,也许不出两天,她的隐藏身份、她的地址、她从小到大做过所有的恶心事都被挖出来,人尽皆知。她再也没法使坏。她甚至不能光天化日毫无遮掩地走在街上,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婊子是谁,他们刚刚还在网上对着她的照片吐过口水、龇过牙。罗小曼再狡猾,她逃得过舆论吗?她避得开众人拾柴火焰高吗?每个网友都是她的审判者,我们正义的意志将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杀死罗小曼是志在必得的。

他们大声叫好,陈冲当即拿来笔记本电脑。我们在最有名的爆料网站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天行者”。这只是个开端,一颗被命名为罗小曼的行星爆炸在即,一块块百拙千丑的陨石将从她身上崩裂,在眼下每一个知名平台砸出坑洞。她随身挟带刺眼的冥火,或许她的恶名比我们预想的传播还快。

我们写点什么呢?朱奇问。

显示屏掩映我们面面相觑的窘迫,页面一片空白,光标有条不紊地跳动。我们表达能力很差,时光消逝并未促使我们在上面留下任何信息。我感到眼眶酸涩,一把将宋必喜推到正当中,催他快点写。我说,随便写,狠一点。真假结合也可以,对她这种人不用客气。

挤在电脑前的人群中,有一双手伸出来,在键盘上敲了罗小曼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我们从一筹莫展中稍微恢复了一些激情。我们问陈冲怎么知道她身份证号的,他撇撇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他说,每个人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這很正常。

宋必喜抓住了乘胜追击的机会,他开始快速往屏幕上填充文字。一个活脱脱的罗小曼跳了起来,恶毒、低劣、凶狠、贪婪、咄咄逼人,超乎寻常。宋必喜一边写,一边说,写这东西得有点策略,我们不能显得高高在上,能打动读者的并非轻视,笔墨要着重放在罗小曼怎么迫害我们才行。我们点头。还想继续看下去,宋必喜却挥一挥手,他嫌我们干扰他创作,像用木棒捅破一张蜘蛛网般赶走了我们。

我们悻悻散开,我故意坐在李青旁边。我把手指伸进朱奇烫出的洞,食指、无名指、中指,破损边缘箍住我的手指,再往里是轻轻啃食着我的羽绒。李青木讷地望着前方,甚至都没低头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就继续讲多年以前另一个李青的故事。

道光皇帝的威胁并没有生效。最终,四个大内高手也算死得其所,他们没替李青死,而是为自己技不如人而死。尽管顺序有先后,李青的仇雠剑成为他们永恒的归宿。事到如今,李青已经没什么選择的余地。皇帝要杀他,他不得不反抗。他一反抗,就造成了对皇帝更为不敬的后果。他们之间的恨怨弥重,宛如渐行渐深的雾境。

在权力用尽以前,皇帝总有暴跳如雷以及寻找新人来满足他要求的资格。道光皇帝拍遍几案,向众官员布下巨额悬赏,指望有人引荐一个更专业的杀手。左右官员虽然贪财,但也深知,报酬的价值与问题的棘手程度成正比。何况四大高手的死亡就在眼前,没人敢蹚这趟浑水。

五天之后,正当大家默认这次招募就要无疾而终,大殿里忽然出现一个枯瘦的老头。老头身穿宦官服,披头散发,污垢将一撮撮白发染上斑点。他皮肤裸露之处皆尽发黑,细长的指甲里嵌满泥土,像刚从地下爬出来一般。在场众人没有一个知道他是谁。不过,这种未知反倒给他们带来一线希望。道光皇帝渐渐回过神来,朝老头一抬手,便有人将一柄装有玄铁宝剑的盒子送过去。只见老头摆摆手,面无表情,径直走出大殿。宫廷中一时静寂无声,道光皇帝单手摩挲紫檀木御案上镶入的硝石,久久不能言语。

恶鬼已上路,李青浑然不觉。

那日午后,李青正乔装成一个挑夫,在酒馆探听消息。天冷得很,北方的风干如一把把盐,把门口的酒旗扯得刺痛不已。店里统共三四桌人,李青点一坛烈酒,靠窗坐下。从二楼望出去,行人寥寥无几,沿街店铺呈现一种颓唐的静态。明晃晃的天盖在万物之上,光亮无底,却意外显得清寂。

李青惩杀恶人已一月有余,百姓呼声之势一度达到高潮。一开始,他们以为仇恨有了着落,每个人都在大声说话,等待那个叫李青的神秘人来收取信息。谁知好景不长,那些有权势的恶人想到了矫正民间舆论的策略。从前他们欺凌某一个百姓,枉法裁判,夺其财产。由于权威赋予他们自信,他们不必顾忌任何后果,迫害也就仅限于此。现在不同了,他们不仅要杀死被害人,还要暗中株连他的家人。凡可能知情的,皆尽灭口,以免坏事传到李青耳朵里。人们在避免杀身之祸时,总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以大幅度的残暴掩盖了罪行。百姓自有他们的智慧,见此情形,也就明白到了该闭口不谈的时候了。

察觉到这一点时,李青痛心疾首。他头一次感到,世事如此复杂,所有角逐中的力量随时可能失衡。围观者无计可施,只能弄出一些细小的声响,其实只是自我娱乐。所幸李青并未气馁,他连日出入各种场合,加倍用心地打探哪些官员在百姓心中有恶名。

酒馆里没什么人气,人们从滚烫的酒里借完一些力,便纷纷走了。李青望了掌柜一眼,那个中年男人目光黯淡,一条鹰钩鼻戳破嘴里呼出的白雾,整个人如木雕一般。

这时,三个男人走进店里,掌柜木讷地动起来,但这迟滞的气氛并未影响到那三个顾客。他们面色通红,响亮的言谈之中满是义愤填膺。三个男人看见李青坐在窗边,声音低了下去,交谈逐渐变作窃窃私语。

三人举止反常,迅速引起了李青的注意。他们口中吐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此人是当朝兵部尚书中的一位。李青近来神经敏感,直觉告诉他,一个新的大众仇敌即将被他找到。为了使他们放松警惕,李青故意加快喝酒的频率,不多时便扑倒在桌上。酒坛被他撞入地,一记清脆的声响在店里游荡开来。那三个人往李青这桌瞥过一眼,不禁发出几声嘘笑。他们继续讲下去,用一种更轻盈的音调。李青集中心思,好歹还是把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不出李青所料,这个兵部尚书非常精通为官的手段,深得道光皇帝的信任,同时也和几处地方总督交好。前一年他负责武将选拔,选来上任的武将都名声狼藉。如果仔细地想一想,早该发现问题了。实际上,这个兵部尚书一直私通外国人,和英国、俄国的间谍都有联系。为了在外国势力入进后仍保有一定地位,他不知道出卖了多少统军的情况,是个十足的卖国贼。他们唉声叹气,说到当前局势时,他们的声音细如蚊语。

李青心下一凛,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兴奋。此后的几天,他分外留心,挑选了一些能探到更多消息的场合。而不知为什么,这次消息来得特别顺利,兵部尚书恶行弥多,更使李青坚定了杀死他的决心。李青擦亮仇雠剑,还未出手,就已志得意满。

一天夜里,丑时刚过,李青飞入卖国贼的宅邸。烛影昏昏摇晃,兵部尚书焦黄的头颅从窗口露出来。李青一见那张皱纹纵横的奸诈面孔,顿觉血气上涌,弹指间已立在房间中。长剑发出嗞嗞的声响,如热锅刚起,一道白光直冲向对方的脖颈。兵部尚书虽然负责军事工作,归根结底只是一介文官,他把手伸向烛台打算拿起来反击,但事实证明,反击的念头只是他临死前的一场梦。鲜血毫不客气地溅出来,竟有一滴飞到李青睫毛上。他轻轻一揉,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腥膻的深红色之中。透过那层狰狞的滤镜,李青发现一本兵书正摊在书桌中央,批注用端正的小楷写成。再往旁边,有一张北境地图,这位死去的兵部尚书刚在研究粮草的调度路线。

李青素来无所畏惧,上至人间的恶府凶门,下至地狱的刀山火海,去哪里他都不会迟疑。可在那一刻,他感到毛骨悚然。他打量四面剥落的空墙,只觉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一颗倒悬骷髅头从屋梁上垂下来,一边发出乌鸦般的声音,似在尖笑。等他落了地,李青才看清那怪物的模样——一身宦官服,荔枝皮纹在他脸上爆开,横穿他黑曜闪烁的眼球。

杀得好。杀得好。怪物连连说,嗓音尖细如长锥。

你是谁?李青问。

我等你好几天了。怪物说。

你等我做什么?李青问。

你说呢?怪物反问。

你不用难过。这个人该死,迂腐,假正经,挡了多少人的道。我替大人们谢谢你。怪物又拱手笑到。

李青愣住了,浑身感知能力瞬间消失。他隐隐察觉到一切的原委,可惜事情已然发生,流畅得像一条墨绿色的河流。

这是一个一举三得的圈套,李青听到的所有流言,都是将他引向错误杀戮的诡计。一来借李青之手除掉了刚正的兵部尚书。二来嘲弄李青,他的行为多么可笑。除此以外,也让李青自己送上门,那怪物无需再四下寻访他的行踪。

李青感到有些东西崩裂了,他突然明白过来,所有东西,无论物质的或抽象的,只不过是幻影一片。即便竭尽全力,哪怕牺牲最重要的东西,也成全不了什么。一切于都事无补。人生倾倒之时,他想起地下室的那个女人。他惊愕地意识到,当他们瞠目结舌地对立于地下室时,曾有鲜活的色彩如扇面般在她身上绽开,那远远比眼下的事物真实得多。

我们听到一阵响亮的踹门声。这声音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夏天傍晚,我爸爸和几个男人露天坐着。一个啤酒瓶忽然爆炸了,碎玻璃铺满墙角,只剩小半截瓶底保持完整。我惊慌失措,但因为没人受伤,他们都不大在意,便继续嬉笑,不屑一顾地谈论他们根本不理解的大事。

周亦松进门了,房间更显得闹哄哄。他像一把干燥的白杨木,跳进我们劈啪作响的火炉。他浑身酒味,骂骂咧咧。他说,还好我上来看一眼,你们竟然没散。

你是责怪吗?说好等你,我们几时爽过约?我们说。

我刚下出租车,撞见李青迎面出来,以为你们结束了。周亦松说。

骚动渐渐波及整个房间,我们惊讶地环顾四周,发现李青真的不见了。他没和任何人打过招呼,我们甚至没注意到门锁拧开的咯哒声,他已从这暧昧绵长的凉夜消失。

这个狗叛徒,他和你说什么没?我们问。

没有,什么都没说。他看上去哪里出了问题。周亦松摇摇头说。

哦,他从来都是那样的。我们说。

我叫了他一声,他毫无反应。我伸手想抓住他右肩,才碰上就滑脱了,只好目送他走了大约五、六米。我这才注意到,他羽绒服左侧的袖子裂开一道很长的口子,无数白得发光的绒毛纷纷往下落,一路走,一路四下乱飘,就像局部地区下了一场微型的雪。

我们怔怔地望着周亦松,怀疑他喝酒过量,产生了幻觉。为了让他早日返回现实世界,我们决定以毒攻毒,把剩下的伏特加全倒在他的杯子里。我们围绕笔记本电脑站成一圈,我按下发送键,不无仪式感地将罗小曼的事传输上网。我们碰杯,一口口刺痛舌蕾的烈酒往喉咙深处流去,最后的燃料将五脏六腑炙烧起来。

我放下玻璃杯,打算到阳台上透透气。不多时,陈冲也从窗帘下钻过来。我们紧靠在一起,却没什么肉体上的知觉。天空泛出一种沉甸甸的棕红,一些过于勤奋的鸟率先叫起来。有时风吹过来,枯枝败叶勉强随之瑟瑟作响,世界的其他部分也发生了轻微的形变。

我告诉陈冲,那个故事其实还没讲完。

陈冲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说,杀手去见道光皇帝时,并没带上李青的头。这个世界上存在让李青消失的人,但没有一个能取下他的头。为了自证战绩,杀手把李青的剑柄献给皇帝。流线型的握柄,上面镶的每一块闪烁的石头都有来历。剑刃可以刺人,剑柄则可以用光刺破黑夜。皇帝心中有数,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由于张口讲话,我吸进一管管黏有晨霜的冷空气。冰凉如山雾弥散在喉咙口,但我并不介意,我吃过更糟糕的东西。沉默之际,我想起刚才为故事收尾时,远远望见楼下有一团阴影。薄薄一层,在一颗梧桐树下移动,仿佛可以用指甲轻轻剥下来。我们的脑频率莫名其妙地共振起来,陈冲也开口提到阴影。陈冲认定那是一个飞碟,我纠正他,是个穿雨衣的女人。他笑了起来,可是哪里来的雨,自始至终,陆地一片干爽透明。他说的没错,但也不可能是飞碟,世界上不存在那样的东西。

我们保持原先的姿势站着,稍一转头,便打了照面。時隔多年,我重又被他灰蒙蒙的眼睛笼罩住。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那个夜晚,我用一束光照他的眼球,诧异于他眼中交叠的灰绿色圆环。当时我用两枚手指撑住他的眼皮,他想眨眼,拼命挣扎还是没法动弹。我们一群人捧腹大笑,哄哄闹闹。有些人如今已蜕化成一层模糊的影子,人们终将朝各自更好的方向散去。

那是一次喝酒时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陈冲输了,接受惩罚。大家笑够了,我放下手电筒。我往二楼栏杆处走,直到能看见楼下舞台的地方才停下。十二点刚过,音乐响得耳膜生疼,一根根钢管上缠绕着生机勃勃的女孩。也有喝醉的顾客自行爬上去,他们四肢大幅度扭动,好像一把张狂的泡沫。女人们头发长得惊人,在半空中反反复复地交错。

我穿过细长的走廊,酒吧里很热,甜腻的香水气味使它更像个熔炼炉子。走廊的尽头是墙,没有楼梯,也不能通往任何与众不同的新地方。我沿墙蹲下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各处都绑着装饰的氢气球,音浪跌宕,头顶的气球随时会爆炸。我想喊叫,可声音会消失在烟霭之中,就算歇斯底里,到最后也只能证明自己的无能。那究竟是哪一年?那时候我还年轻,会为一些细小的世事不知所措,那时候罗小曼似乎还是我的朋友。

我环视一圈,感到自己正朝着世界中心溶解。于是抓住身边人的手,开口拼命讲话,靠激烈语言攻击的后坐力豢养空荡荡的躯体,如此保持自我的存在。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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