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轰鸣

抽油烟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烟道管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怎么突然就这么大声呢？刚才还好好的。李青把抽油烟机关了，又打开，还是跟刚才一样。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但是不开又不行，不开马上油烟就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了。李青只好在轰鸣声中继续做饭。李青一边做饭，一边想到了赵有东，昨天晚上她和赵有东约好，今天要约会一次的，但现在她又有一丝担忧。她已经很多年没跟男的约会过了。万一儿子贾北北知道了，他会怎么样呢？不过马上，李青就不去想儿子了，昨天晚上她已经下了决心了。我不能再倒回去了，李青想。

黑米粥已经煮好了。现在锅里的手抓饼也熟了。李青抓着锅把，倾斜着把饼子放到了案板旁的盘子里。端起盘子时，她停顿了一下，她听见自己长长地出了口气。她一只手端着盘子，另外一只手端着一碗黑米粥，打开门回到了餐厅。儿子贾北北趴在饭桌上。

天还没亮透，房顶上的水晶吊灯发出黄色的光，本来它有四根小小的灯管，现在坏了一根，所以发出的光老让李青感觉缺点什么。

李青把黑米粥端上桌子时，贾北北把上半身从桌子上抬起来说，妈，今天别给我过生日啊。李青马上听出贾北北语气里挑衅的意思，她示意他把胳膊拿开，把黑米粥放在了他前面，问他，为什么啊？贾北北斜抬着眼睛看着李青，眼白比眼黑多许多，他的嘴巴紧抿着，一副克制着自己别发火的模样。李青把目光从贾北北脸上移开，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似的。又返回了厨房。在厨房李青开始给自己做手抓饼，当她用筷子夹着火腿往锅里放时，火腿从筷子中间滑出去，掉在了地上。李青弯腰弯一半停住了。她低着头，用手捂着嘴巴，长长地出了口气，又长长地吸了口气。

当李青端着自己的饭回到饭桌时，贾北北还没动筷子。平时李青肯定忍不住开始催促他了，但是这次李青没有。李青开始用勺子喝黑米粥。她能感觉到贾北北一直盯着自己。

然后她听见贾北北说，我就不知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为什么？这句话他说得一字一顿，语调比平时说话重很多。说完贾北北站起来，用力把地踩得咚咚作响，他穿了外套，穿了鞋子，背上了书包。他打开房门，一股冷风吹进来。李青打了个哆嗦，这些天一直在疼的左侧肩膀更疼了。贾北北把门摔上，把楼梯踩得房子都几乎要跟着摇晃了起来。他把单元门也给摔上了。李青看了看他的碗筷，他一口饭也没有吃。

李青现在住的这套八十平米的两居室是她自己买的，和贾亮结婚之前就买了，当时房价还便宜，父母帮了她一部分首付，每个月需要还一千二的贷款，她当时工资才一千五呢。人们听见要还那么多钱，都觉得難以理解，你自己不花钱了吗？你总不能跟父母要吧？每个月几百块，李青硬是坚持下来了，从来没跟父母开过口。她从不在外面吃饭，不去看电影，不去逛街，不买化妆品，头发都是自己对着镜子剪的。现在李青还在还贷款，但对于她现在的收入来说，房贷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现在每个月只需要还八百块。李青这套房子买的时候还是郊区，不过离她们学校近。她跟贾亮结婚的时候，贾亮说自己已经付了定金，要在市中心买房子。房子是期房。贾亮那时候砸锅卖铁也得买房子，因为他要找老婆嘛，没房子找不到老婆。贾亮就等着过段时间交首付办贷款。

那是李青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没有坚持让贾亮把那套房子买下来，结婚后贾亮搬来她这里住，然后贾北北出生。有一段时间李青还惦记着房子的事，贾亮每次都说开发商拖拖拉拉还没有让交首付。直到有一次李青坚持要去看时，贾亮才承认，那房子他已经退了，因为他的征信有问题，办不下来贷款。反正现在咱们也有地方住，贾亮说，等我征信恢复了，再去买一套就好了。

是啊，那是一个开始，李青想，如果买了那套房子的话，有压力的情况下，贾亮也许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问题就出在我没有逼他。问题就在于他没有了压力，每天拿那么点工资就觉得够了，问题就在于他实在太清闲了，竟然开始喝酒，刚开始晚上和别人喝，后来早上中午也喝，并且是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喝。后来经常大半夜的打他电话打不通，结果发现他就一头栽在小区外的绿化带里。要么就是大半夜的别人打来电话，他已经因为酒精中毒被送到医院了。孩子还在家里，她不得不赶到医院去陪床去。急诊室的灯光惨白惨白的，有脸上正在流血的，有弯腰对着地上呕吐的，有对着护士大喊大叫要砍人的，到处都是胳膊腿脑袋肉和皮肤，李青一眨也不眨眼地看着打着呼噜躺在窄小的病床上的贾亮，他身上的味道多臭啊，这个地方多臭啊，李青一遍一遍地压制着自己的恶心。

现在李青这套房子已经算得上市中心了。房价翻了四番了都。当然，这些年李青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贾北北身上了。和贾亮离婚后，李青到哪儿都得把贾北北带上。不论走到哪儿，人们都会盯着贾北北看。多漂亮啊，几乎每个人都会这么感慨。小时候李青觉得贾北北像自己，但越长越大后他越来越像贾亮。

这些年来，除了上班时间，甚至有时候上班时间也是如此，李青一直都和贾北北耗在一起，小时候最可怕的是生病，贾北北小时候特别能生病，只要周围人谁有个感冒什么的，他马上就会跟着来。一生病他就犯糊涂，到了医院也要李青抱着，他那么重，李青把他放下后，胳膊都伸不直，都失去知觉了。还有他喜欢号啕大哭，哭起来不要命似的，有多少次啊，在人挤人连个落脚地方都没有的地儿，李青被他的哭声搞得头都快要爆炸了。但是她从来都没打过他。因为她看了那么多的书，书上都说打孩子是不对的，影响孩子以后的心理健康，不利于孩子成为一个有用之才。

后来贾北北上学了，李青每天都陪着他写作业，别的家长陪是陪，但还可以做自己的事，比如拿耳机用MP3听听歌什么的。但是贾北北不行，他是真的要李青陪，必须不能娱乐。如果你听歌，就会影响我的，他这么说。我也知道是给我自己不是给你学习啊，贾北北还说，但是你玩我还是觉得不公平啊。李青有时候在一边坐着，有时候在一边看书。更别提每天接送了，每天早起做饭一日三餐了。

这么多年里，也不是没有人给李青介绍男的。毕竟李青长得漂亮嘛，还是有男的为她动心的，尽管她带着孩子。有些男的条件还挺好的。但是，每次李青和别的男的见面，贾北北就会疯狂地发作，他发作的方法就是虐待自己，小小年纪就把脑袋在墙上咣咣咣地磕，一连好几天都不说话。李青后来干脆放弃了这个想法。等贾北北长大吧，她这么想，等他成人了我再说。

昨天晚上李青没有睡好。没有睡好一是因为贾北北，另外一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贾北北上了初中后，就不让李青管自己的作业了。每天写作业的时候，都要把门给关起来。和小学时候非要让李青和自己一起写作业一样，只要李青稍不注意，比如敲了敲门啊，拿起他的作业本看了一下啊，他马上就大发脾气。这孩子到现在了，都十七岁了，发脾气的方法仍然跟小时候差不多，就是折腾自己，拿拳头在墙上砸啊，用脑袋撞墙啊，就这种举动。

贾北北对李青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学习吗，我自己的人生我不知道好好对待吗，对了，他现在开口闭口就会出现类似“人生”啊这种大词。结果他考试一次比一次差，每次考完，李青还没开口，他自己就一副活不下去了的模样，李青都担心，自己说一句重话，他就会打开窗户跳下楼去。每次贾北北都说，妈你放心吧，我肯定能赶上来的，我只是一时放松了而已。

这样说来说去，眨眼间就到了中考。贾北北的成绩上不了高中。要么让去上一个中专技校什么的，要么就是送去直接学门手艺，比如厨师什么的。

李青好好地跟贾北北谈了一次，李青是这么跟贾北北说的，妈妈跟你说过许多次，你以后妈妈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所以你自己要努力。学一门手艺以后肯定能养活了自己。但如果你愿意努力的话，其实最好的出路还是去上大学。如果你真的还愿意学习，那咱们就再复读一年，考上个好高中。李青刚开口，贾北北就开始哭。他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李青也跟着哭。贾北北说，放心吧妈复读一年我肯定能考上高中的。这孩子说着说着一下跪在地上，举着右手赌咒发誓，对李青说，如果考不上高中，他就被天打雷劈。李青非常震惊，他从哪儿学的这些呢？

贾北北复读以后也是不让李青管自己的学习。昨天晚上李青在客厅听着贾北北那个家静悄悄的，想到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怎么也忍不了了。于是就去敲贾北北的门。贾北北一开门，李青就说妈妈知道不该打扰你，但是说不定妈妈能帮你点忙呢。其他科目李青插不上手，她就只好检查检查贾北北的语文。她在网上找了道考试作文题目，让贾北北给她写一个作文提纲。

结果用了半个小时。李青一看贾北北列的提纲就疯了。这孩子脑子就好像糨糊一样，论点论据什么的一团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就这水平，怎么可能考上高中呢？她耐下心来想给贾北北讲一讲，结果贾北北坐在桌子前，尽管人在这儿，但分明心不知道在哪儿。

李青忍不住了，骂了一句贾北北，你到底听我讲了没有？

賈北北说我怎么没听你讲，你叨逼叨叨逼叨我脑袋都炸了。

这是第一次，贾北北以前表达不满都是针对自己的，这是第一次冲着李青来。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李青都快爆炸了，你怎么敢？她觉得寒心。她突然就失去了骂他的兴趣。对他说，你想怎么就怎么吧，我告诉你，你以后怎么样都是你自己的事。

昨天晚上李青躺到床上后，半睡半醒之间，就好像一道闪电划过似的，李青觉得自己想通了。昨天晚上是她第一次真正地说服了自己，贾北北只是一个毫无前途的儿子。认识到这点之后，她为之前的自己感到吃惊，自己怎么会认为每次都考全班最后一名的贾北北有可能随便努努力用用心，就考上一个好高中呢？当初让他复读就是个错误，应该让他直接上个中专技校什么的。复读一年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贾北北的脸慢慢地跟贾亮的重合。他多像他爸爸啊，李青想。他会跟他爸爸一样过一生的，所不同的是，当初他爸爸还考上了大学，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呢，以后也许只能通过体力来养活自己了。他的目光就只能从早上看到晚上，他永远不能为了明天早上而稍微克制一下今天早上，所以他以后会穿着绿色的棉大衣，戴着能护住耳朵的棉帽，埋着头把电动车开得飞快，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把塑料袋子里的外卖递给别人。他一天拿一天的钱，每天都会把钱花得干干净净的。

李青只能趴着睡，把左边胳膊弯在胸前。其他姿势都不行，其他姿势一摆，胳膊上部和肩膀后面有两个点就会开始疼。这一个多月来，她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天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先是鼻腔干疼，每天早上都能清理出一堆带血的鼻涕，她把一瓶生理盐水都喷完了，也没起到作用，后来是右侧腰疼，这是她经常会发作的一种疼，每次都会持续很长时间。原来她用过一种药膏，贴上后二十四小时就能缓和。但现在贴上也没有用。尤其是胳膊和肩膀那里。贴了好多次，你以为好一些了，结果动到某个角度，钻心的疼就来了。还有这么多年一直持续的毛病，就是胃。时不时的，她就会感到一种灼烧感，伴随着恶心。有时候她躺在椅子上，能出满头的汗。对了，还有痔疮。

李青和其他老师说过身体的问题，她一开口，就好像打开了泄洪闸似的，那些跟她年纪差不多的人，马上就开始各自说起自己的病来。我们都到了年纪了，大家这么认为，年轻时候你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的，现在呢，你时时刻刻都得惦记着身体。一个快退休的女老师，突然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看着李青说，李青，时间真是太可怕了，你都四十了，我还能记得你来报到的那天，就站在那个位置，我当时心里想，这个女孩子多年轻多漂亮啊，跟电影明星似的。眨眼间，李青你都四十了。

李青一遍遍地翻身，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一个人埋着头赶路，一直赶一直赶，从来都没抬头看一眼旁边，也没有看一下前面，就那么一直赶一直赶，一直都是弯腰驼背的模样。这就是我啊。李青想。

就在那个时候，赵有东发了条微信过来，赵有东的微信内容是这样的，又想你了。每次赵有东发这样的信息，李青都不会回。他们好像已经形成默契了似的。赵有东就一直发，李青从来也不说。赵有东发的信息内容是周期性循环的，现在正处于每天发想你之类的话，过段时间就会变得露骨起来，想抱你啊，喝酒了想和你睡觉啊等等。然后又回复到想你这种话。现在他们两个见了面，已经能表现得好像没有发生过发信息这件事似的。

看看时间，这条微信的发送时间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前了。李青习惯性地就删除了。贾北北有时候会闹着看李青的手机，为此李青跟做贼似的，不敢设置消息提示音，每次看完东西都删掉。

李青习惯性地删除赵有东短信那一刻，突然有了个念头：要跟赵有东约会一次。

她的心跳突然开始加速，感觉一股能量从后脑勺那里一下子贯穿到了脚板底，疲倦感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各处的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她的身体好像年轻了十岁似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力量。

李青打开和赵有东的对话框，开始打字。打了会儿又删除了。这样来来回回搞了好几次，时间已经到了一点多了，李青一咬牙，把信息给赵有东发出去了，没想到这么晚了，赵有东还是马上把信息给李青回了过来。

贾北北摔门走后，李青坐在桌子旁，默默地把饭吃完了，她的胃口很好，一碗黑米粥，一个手抓饼，她把那盘炒白菜也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她在厨房把碗筷洗了。在这个过程中，李青一遍遍对自己重复昨天晚上对自己说过的话，贾北北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陌生人，你没法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以后会怎么样，完全是他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的，你尽力了，你没有办法。李青真的把这些话轻轻地说出了声。她说着说着，鼻子开始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低了下头，一颗眼泪掉在了洗碗池子里。等她从厨房出来时，她感觉自己心情变得平静了。

专门挑选了一套蕾丝内衣，这套内衣不舒服，但是穿上显得性感，这是好多年前买的了，现在李青穿上还很合身。外面天已经亮了，李青把窗帘拉开。然后站在镜子前面，她还是那么苗条。当然，如果再靠近一些，就能看见眼角的皱纹，看到皮肤不再像原来那么紧绷，而是变得松弛了。多少年过去了啊。李青还记得刚结婚那会儿，她很喜欢站在这面镜子前看自己的，她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镜子里的自己。

当李青踩着高跟鞋下楼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三楼一双眼睛贴在猫眼上看着自己。出了单元门口走到前院打开车门坐上车的过程中，李青也感觉到了那两双站在阳台上的眼睛。关上车门后，李青隔着车窗玻璃往旁边看，另外一辆车上一个男的连忙低下头，做出正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男同事里对李青献殷勤的人多了去了，比如老李老师，一直到被学校开除后，有时候还会给她发信息说昨天晚上梦见她了，梦见她鲜红的指甲在他胸前划过，再比如外语学院的严老师，有一次学校开会，吃自助餐，他突然从后面拍了拍李青的肩膀，然后对李青说，我给你拿东西吧，硬生生把盘子从李青手里给夺走了，然后他真的是李青要什么就给李青拿什么，结果开会时给李青发了条信息说，你这条裙子真的太性感了，你的屁股也太翘了，我真想摸一把。各种各样啊，没完没了啊。不过一般李青不理，他们也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赵有东有什么不一样呢？这个比李青大四岁的男的调进这个学校，调进李青他们部门有七年了。李青知道他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孩子。他朋友圈的主要内容就是孩子的日常。但是他老婆孩子在另外一个城市。差不多一个星期他会回去一次。李青第一次对赵有东留下印象是他刚来没多久，李青他们部门是负责联系专家给学校老师学生搞培训的，主要就是搞会议和讲座，经常需要在宾馆做会务。那次李青在会务负责签到发放会议日程。会议已经开始了。李青其实就没什么活了，就在会务房间待着。赵有东也是会务的嘛，他要熟悉工作，跟着李青。大上午的，会务房间也开着门，外面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还有什么人在楼道里说话，一切都挺正常的。李青那次穿的套装，腿上是黑丝袜。她坐在那里，给赵有东介绍来宾之类。赵有东站着。说着说着，赵有东突然转身就离开了房间。李青吃了一惊，跟出去。赵有东低着头，脸还红了。你怎么了？李青问他。赵有东说，我不能跟你单独待在房间里，你别管我了。然后他就从楼梯走了。

赵有东个子很高，冬天也穿着一件衬衣和外套。你不冷吗？李青见无数个人问过赵有东这个问题，赵有东说话慢，停顿一下后才回应说，不冷啊，我习惯了。

自从赵有东来了之后，李青感觉自己的工作变得轻松了许多。比如李青原来负责部门的公众号。每次会议完了之后，领导都催得紧，非要当天就把会议新闻发出来。这个工作量很大的。有时候贾北北睡了之后，李青还得加班加点。有一次赵有东负责叫了一个专家，李青晚上在群里跟他要简历，为什么要在群里要，其实李青也是想让同事们看看她这么晚了还在工作。结果赵有东对李青说，李老师你把账号告我一下，我自己调整调整吧。从那之后，每次公众号的内容赵有东都会自己给做了。再比如有的专家来了，要去附近的景点看看什么的，这些工作都是大家轮着来，每次轮到李青时，还没等她开口，赵有东就主动带着专家去转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赵有东把这些活都干了，却从来不跟你邀功，从来没有提过，连个表达这样意思的眼神都没有。只要有活分给李青和赵有东两人身上，赵有东都会一个人把活都干了。

有时候晚上李青收到赵有东发来的信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怎么这么流氓呢？但第二天见了赵有东，又从他的神情里眼神里找不到那种急切。你难以相信，这个人在微信里和现实生活中看上去怎么那么不一样呢？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怎么把自己藏起来的呢？

在现实中，赵有东就是一个有求必应，不，没求都应的人。单位发了米面油，赵有东马上就给李青扛到了车上。有时候限号，李青的车不能動，赵有东会主动把李青送回家来。李青有一次无意在单位说自己家里漏水。赵有东下了班就打来电话要去给李青修水龙头。那次李青没有答应，觉得把赵有东带自己家不合适。但后来她真的带他来过的，再后来家里有什么活，差不多都是赵有东干的。即使去了李青家里，赵有东也不会有什么非分的举止。不过每次李青带赵有东去自己家，都是趁贾北北不在的时候，要不然说不定贾北北会怎么反应呢。

李青打着火，先把车开出车位，然后往后倒去。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嘴里正在念赵有东的名字：赵有东赵有东赵有东……

后来在路上她又突然间想起了贾北北的话，你叨逼叨叨逼叨叨逼叨……他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他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李青一遍一遍地想。还有他翻的那白眼，他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李青他们学校是要求行政人员都得坐班的，但是管得比较松，没事的时候，他们常常在半中间开小差。也多亏了这种工作环境，要不然李青带着贾北北，都不知道怎么能熬过来呢。快进办公室时，李青心跳突然加快，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在那儿站了一会。后面进来一个女老师，拍了拍李青的肩膀，把李青吓了一跳。她们两个人一起往办公室里走。赵有东的位置在靠窗户那里，在李青的斜对面。进去后李青没往赵有东那个方向看一眼，坐回自己位置上后，也马上低头开电脑，装作在抽屉里找什么。她越是想表现得自然一点，越是做不到。过了好一会儿，李青才往赵有东那个方向看。她看了一眼，发现赵有东不在。她刚才的余光竟然觉得那儿有人，真是奇怪啊。

赵有东去哪儿了呢？要知道平时赵有东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今天怎么了呢？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还好的是，过了会儿，赵有东给她发了条短信，说自己今天请假了，以免有哪个领导找自己。并且他已经开好房了，还把具体地址发了过来。李青的心跳再次加速跳动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胸腔正在扩大，越来越大，吸再多的空气也不够用。她屏住气，一直到撑不住了才大口呼吸。但是并没什么用。她的手心都开始发痒起来。

李青上午九点多偷偷离开办公室，没有五十次，也有三十次了。但这一次她就是觉得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她想了半天，应该跟大家说点什么。后来突然意识到，越是说什么，越是显得有问题，最好的办法还是跟平时一样，一声不吭出去开着车走就是了。

赵有东找的宾馆离学校还有一截距离，开车得二十多分钟。赵有东找的宾馆有地下停车场。赵有东找的宾馆挺偏僻的，不可能碰到熟人。赵有东告诉李青把车停在哪个位置，下了车绕到背后就能上电梯。

李青希望半途没有人上电梯来，结果到了一层就停住了。上来一个送外卖的。早上九点半，怎么会有人要外卖呢。送外卖的喘着粗气。李青看见他衣服的袖口，帽子，鞋子上，许多地方都脏得能发出亮光了。他进电梯时看了李青一眼，马上就把目光缩回去了。他几乎是贴着电梯门站着，到了三层，电梯门还没完全开开，他就挤出去了。

电梯继续往上，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五层到了。赵有东在501等着李青。

不！李青伸出手摁在了关门键上。电梯门的反应那么慢，她无比担心赵有东的脸突然出现在外面的楼道里。

我不能这么做，李青想。电梯门关上了，继续往上升。

李青受不了了，当电梯在七层停下来时，她走出了电梯，找到楼梯，沿着楼梯用最快的速度往下跑。

当李青坐到车里时，她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汗。回想起来她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我做了什么事情啊。她好像看见了一扇门，那扇门后全都是可怕的景象。我做了多久的错事了啊，李青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让赵有东帮自己的忙，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接收赵有东的微信从来没有说过拒绝的话，我怎么能这么做呢？有那么一瞬间，她为此感到恶心。李青没有开着车回单位，而是开着去了贾北北他们学校。

里面正是下课时间，李青坐在车里都能听见里面传来学生们的喧闹声。这喧闹声让李青的心情慢慢平息了下来。车位在一棵槐树下。树叶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阳光从树枝间落下来，落在李青的前窗玻璃上。李青把两只手交叉起来支在方向盘上，顶着自己的下巴。

尽管才五点半，天已经暗下来了。院子里的两棵枣树光秃秃地朝着天空。两盏路灯也亮了，发出昏暗的光。小区西侧前年开始动工修路，把小区一个老年活动室给拆掉了，拆掉之后留下的豁口用烂铁皮围挡了起来。这都快三年了，不知道为什么，拆迁完之后路就没有再修了。蓝铁皮风吹日晒，变得松动起来。每次刮起风来，全小区的人都能听见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李青坐在车里。她已经坐了好半天了，车里的温度已经降到让她觉得有点冷了。但是她并没有下车回家的打算。她把座椅背调到几乎躺倒，把身体放在上面。赵有东还在给她发微信，一会儿一条一会儿一条。这些话赵有东以前也说过的，无非是现在他把之前好多天说的话，全部一股脑儿地一次性地给她发了过来。

多么糟糕啊，尽管李青极力克制，脑子中还是一遍遍地出现赵有东松松垮垮的身体，白又毫无光泽的皮肤。他的所有的动作都显得那么滑稽。现在看赵有东发来的那些话，李青只是觉得恶心。问题是，接下来怎么跟赵有东相处呢？

李青想，如果时间倒回去多好，倒回到昨天晚上，倒回到今天早上也好。我是怎么把自己的人生给搞成这个样子的呢？

李青就那么躺在車上躺了有半个多小时。她们小区停车紧张，所以她每天都会提前半个小时回来，才能抢到车位。半个小时后，院子里的其他车开始回来了。车灯一次又一次地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现在两边的车位都停满了，中间也开始停上车了。李青想，她现在应该回家了。要不然让别人看见她在车上这么久，说不定会有什么闲话传出来。

一想到要回家，她又想起了贾北北。她又想起了贾北北早上跟她说话时的表情。他那么咬牙切齿，就好像自己是他的敌人似的。

为什么不过生日呢？李青一股怒火涌了上来。她拿起包，打开车门，锁了车往院子外走去，她要去给贾北北买一个蛋糕，并且要买一个很大的那种。她还想，要把院子里贾北北的那两个同学也叫上。想到贾北北会为此而生气发火，想到他那副生气的模样。李青想，对啊，我就是要给你过生日。

【作者简介】梁学敏，1981年生，山西阳城人。现供职于《都市》杂志社。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暴力史》《在大街上狂奔而过》 《鸽子飞过城墙》 《李丽正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