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十八班
在蓝月儿的记忆里,清原中学永远是一副满面沧桑的老人模样,坐北朝南,四面用夯土墙围起,开两扇七扭八裂的大铁门,里面全是土木结构瓦房,走进大门,迎面一排校务办公室。往后走,先是一排接一排的教室,两侧是臭气熏天的男女厕所。再往后,正面是学生食堂,两侧是男女生宿舍,最后是操场。留在蓝月儿记忆里的还有操场后面的围墙,墙外是空旷的田野,只有正北面是一片生产队的苹果园。其余两面靠墙处有几棵野生杂树,无非洋槐树、臭椿树、枸桃树之类。雨水多的时候,这些树像茂盛的头发,在墙外疯长,一到天旱无雨,又干黄干黄,在风中摇晃。土墙豁豁牙牙,有几处被学生攀爬出的印迹,白白光光的。每逢下连阴雨,围墙间或倒塌几处,等天放晴,会有几个脸色黝黑的汉子,大概是附近农民,懒洋洋走来,将坍塌的黄土翻到两旁,架上木椽,再将黄土填进去,提起碗大的生铁杵子,哼哟嗨哟地喊得热闹,却砸得有气无力,木椽上下翻,几堵新墙就补起来了,上面版痕清晰,像给围墙缝了个补丁。有一次,筑墙号子声响起时,带语文的魏老师停下了正讲的课文,话题转到了筑墙,说:这就是版筑术,原始社会晚期已经开始使用,很古老。随口吟一句:傅说举于版筑之间。然后讲版筑术对人类的意义,最后归结到孟子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激励大家刻苦学习。蓝月儿想的却与魏老师不一样:有了版筑术,就有了圈人的法儿,她和她的同学就被这豁豁牙牙的围墙圈了两年,只有规定的时间才能出去。有几次,她很想学男同学的样子,趁黑夜从围墙豁口翻出去,去外面痛痛快快地玩一会,到底是个女孩子,没那个胆量。
记忆深刻的还有宿舍。清原中学的学生宿舍共有六排,中间用一条滚砖马路隔开,将宿舍分为东西两部分,男左女右,男生在西,女生在东。马路两旁是挺立的白杨树,蓝月儿喜欢听微风吹来时,白杨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每天上完晚自习,蓝月儿和她的同学会沿着这条马路,伴着风吹白杨树叶的声音走回宿舍,当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喜欢,现在回想,很诗意。所有宿舍结构都相同,两间土坯房,里面是两排土炕,靠北墙的土炕睡十人,靠南墙因为有门,土炕短点,睡八人。蓝月儿自己睡北面土炕的西墙角,算是宿舍里较好的位置。晚上睡觉,大家在土炕上一条条排开,头一律朝外,花花绿绿的被子下,少女们或瘦小或丰腴的身体隆起,迤逦连绵,像一座座山峰,蔚为壮观。墙上揳有同等数量的木橛子,每人一只,挂着颜色各异的布袋,里面装的是星期天从家里带来的吃食,有罐头瓶装的咸菜,灶火窝里烤的坨坨(干饼子),最多的是馍,麦面的叫白面馍,包谷面的叫黄面馍,其他杂面的,名称也用颜色代替,高粱面的叫红面馍,绿豆面的叫绿面馍,晋南农村盛产小麦,面食发达,却没有窝窝头之说,只有馍。同学家境怎样,根据馍的颜色就能看出来。天渐热,一个多星期下来,无论什么颜色的馍都发霉变干。学校每天只有两顿饭,早晨九点半一顿,下午两点半一顿,没有晚饭。正长身体的中学生到晚上就扛不住,尽管是女孩,睡觉前肚子一样饿得咕咕叫,就有人光身子起来,从墙上的布袋里悄悄拿出一块干馍,躲在被窝里啃,咔嚓咔嚓,老鼠偷食一样,动静很大。过去这么多年,蓝月儿想,吃了那么多年霉变食物,也没见谁吃出病来,乡下孩子的胃真皮实,那么通情达理。
清原中学是个历史悠久的学校,据说始建于宋代,叫清原书院。清末,由某国传教士改为清原中学,分为初中、高中两部,学制各三年,几十年来培养了不少人才,是清原镇无可置疑的最高学府。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后,只设高中,学制两年,分为文理两类,清中十八班是七七届文科毕业班,共有六十四名学生。高二代课老师四名,分别是班主任兼代语文课的魏士奇老师、代数学课的徐方进老师、代历史地理二科的郭宏达老师和教导处副主任兼代政治课的翟同安老师。一九七九年高考,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三次考试,实际距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不到两年时间,学生知识水平还很低,外语考试不算分,只作参考,清原中学和一般乡村中学一样,不专设英语课,没有专门的英语老师。
在蓝月儿印象中,四位老师各具特点。班主任魏士奇老师是四位老师中最年轻的一位,三十五六岁,风度翩翩,长相清瘦,长脸,额头正中长一颗黑痣,戴深度近视眼镜。最让蓝月儿难忘的是那一口京腔,许多学生都卷起舌头,模仿魏老师的儿化音。在清原中学的学生口中,魏老师是个风流情种。魏老师是地道的老北京人,北京某名牌大学毕业后,原本在北京工作,与住同一条胡同的一位女孩热恋。后来,女孩来清原公社插队,魏老师相思难挨,放下原来的工作,要求调到位置偏僻的清原教书,已经六七年了,两人还没修成正果。十八班同学都知道,魏老师的热恋对象叫程英,插队地点就在本班同学胡世荣的村子。程英属于那种很张扬的女孩子,皮肤白皙,身材苗条,身上那种村里女人没有的气质,不知吸引了多少乡下男孩的目光。高一第一学期,程英常来学校看魏老师,沿着学校中央那条砖铺的马路,娉娉婷婷一路走来,来到魏老师宿舍前,隔窗喊一声:士奇,我来了。京腔京韵,清脆动听,男生听了却笑,跟着学,调皮些的,看见某位女生也喊:××,我来了。蓝月儿就被胡世荣这么喊过。魏老师也常去村里看程英,村里女人看见魏老师慢吞吞,蔫不叽叽的老夫子相,都说魏老师配不上程英。听说魏老师从北京追到清原的事后,又啧啧称奇,说这是个真男人。程英只比十八班学生大七八岁,活泼好动,喜欢音乐舞蹈,高一时,学校组织歌咏比赛,魏老师将程英请来辅导,仅三天时间,程英的气质就影响了十八班女生,以后,蓝月儿甚至模仿程英走路。没想到,仅过了几个月,高一第二个学期,程英调回北京,魏老师却留在清原公社继续教书。
蓝月儿记忆最深的是教导处副主任、兼代十八班政治课的翟同安老师。后来,蓝月儿与同学们聚会时回忆,所有老师中,翟老师最具乡村知识分子气质,一本正经,一脸严肃,灰白的头发梳成大背头,油光铮亮,挺起笔直的腰板,背起手,从校园里走过,就带一股肃杀气,像公社干部,又像村学究。在清原中学,翟老师属老教师,五十多岁,大学哲学系毕业,一嘴黄牙,一口土话,两片厚嘴唇,却将深奥难懂的哲学课讲得形象生动。蓝月儿很喜欢听翟老师讲课,哲学中的“由量变到质变”,蓝月儿一开始怎么也弄不明白,后来翟老师举了个例子,说:大家都见过秃子吧?想想,假设秃子是一个概念,某人头发一天天脱落,渐渐稀疏,越来越少,但是,哪怕他头上还有一根头发,都不能算真正的秃子,最后,连那一根头发也脱落了,由量变发生质变,就是个秃子了。又一次讲起宇宙,翟老师说:在哲学定义中,宇宙无限大,那么,宇宙的中心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好像很难回答,其实很简单,我说:就在你的脚下,你到哪里,宇宙的中心就在哪里,想想,你该有多了不起,因为,以你为中心,往哪个方向都是无限的。还有,世界的中心在哪里?中国古人认为,中国是世界中心,这没错,因为地球是圆的,哪一个点都是中心,同理,你的脚下也是世界中心。虽然喜欢翟老师的课,大部分同学却不太喜欢翟老師,因为一下课,翟老师就是另外一个人,太严厉,太没有人情味。毕业二十多年后,清中十八班同学第一次聚会,好多同学都不主张请翟老师,第二次聚会前,蓝月儿坚持,才把翟老师请来。因为,她知道翟老师其实是个慈祥善良的长者。
蓝月儿不喜欢上数学课,高考时,数学才得了十八分,过去三十多年,对代数学课的徐方进老师印象模糊。只记得徐老师当年四十多岁,总穿蓝色中山装,身上一尘不染,上课空手来,从不带课本,却能准确地说出课本哪一页,第几道题怎么说。上几何课,也从不带圆规、三角板之类的教具,有时讲着讲着,背对黑板,突然一伸手,刺喇一声,用粉笔利索地画出一个圆,与用圆规画出的竟一模一样。真圆啊。这种绝技,让不少同学叹为观止。
代历史、地理课的郭宏达老师最欣赏蓝月儿,曾要求蓝月儿当课代表,蓝月儿也确实当过几个月,后来因为又当副班长,又当学习委员,忙不过来,才换了佟丽。郭老师在几位老师中最老相,同样五十多岁,看起来像七十多岁的人,中等个头,微胖,谢顶,方脸,也用土话讲课,却一字一顿,没翟老师讲得生动。每次上课,蓝月儿总感觉郭老师光光的脑门在眼前晃,后来,同学聚会时,蓝月儿才知道,翟老师和郭老师关系最好,两人喜欢开玩笑,上政治课翟老师举的那个例子,就是取笑郭老师的。那堂课后,胡世荣看见郭老师的光头就嘻嘻笑,小声说:还没有由量变发生质变。
四位老师中,翟老师和魏老师与十八班同学接触最多。二十多年后清中十八班同学聚会,大家每次必请的反而是代数学的徐老师和代历史、地理课的郭老师,魏老师后来又追随恋人调回了北京,请不到。翟老师还在,已经八十多岁,耳聪目明,身体硬朗,却有两次没请,原因与调查处理“1018”事件有直接关系。
蓝月儿和1018事件
“1018事件”的发生过程极简单。
一九七九年五月六日,本来是个平常日子,要说稍有不同的话,只有一点,按照农历,那天立夏。不过,天还像平时一样蓝,渐热的天气,将校园里到处氤氲出槐花香。离高考只剩下整整两个月,为全力备战,学校规定,每两星期放一次,叫放大星期,不放的那个星期日,午饭后自由活动,可以洗洗衣服,清理清理卫生,不得离校,愿意学习的可以去教室,晚六点半照常上自习。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间段。上晚自习前,蓝月儿一进教室,就看见趙海涛趴在课桌上呜呜哭。清中十八班六十四名同学中,赵海涛个头最矮,上早操排队永远第一排,长得也像小孩,大脑袋,小平头,圆圆的娃娃脸上,一双比例不协调的大眼睛滴溜转,怎么看都不像个高中生。可是,这家伙学习好,每次考试都名列年级前十,说话也老气,像个小大人。这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哭得那么伤心?教室里乱哄哄的,大家都在议论,没一会,在几位同学追问下,赵海涛停止了哭泣,大脑袋一晃一晃,嘴一咧一咧,总算将事情讲清楚了。
赵海涛丢钱了,本想交伙食费的钱被人偷了。放在桌斗内,夹在《历史地理复习大纲》里的十元一角八分钱,一分不剩全部被人拿走。其中有当时最大面额的十元纸钞一张、一角纸钞一张、五分纸钞一张、二分纸钞一张、一分硬币一枚。赵海涛说出这组数字时,教室里好像有种怪怪的味道,关心询问赵海涛的几个同学反倒十分尴尬,怕染上晦气般,悻悻回到自己座位。教室里乱哄哄,赵海涛哭得更伤心,其他人议论得更起劲。
事情坏在班主任魏老师没进教室之前,教导处副主任兼代十八班政治课的翟老师先来了,把本来的班级内部事件升级为全校大事。这时候已经到了晚自习时间,翟老师的水晶石茶色眼镜片先在窗外闪,一瞬间就闪到了讲台上,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翟老师虽代十八班政治课,工作却以教导处副主任为主,负责全校学生政治思想和生活纪律,平时总背着手在学校转,茶色镜片下一双不大的眼睛,鹰隼般盯着每一位同学看,加上那张黑脸和刮得铁青的胡茬,清中每一届学生对翟老师的印象都很深,觉得他很适合抓学生纪律。这一回,翟老师像嗅到了猎物,问明事情后,对赵海涛说:你跟我来。说完背起手,先走出教室,临出门时,又回头朝教室里扫一眼,意味深长。赵海涛低着头,抹一把眼泪快步跟出了教室。
翟老师的调查十分认真,先将这次偷盗事件定名为“清原中学十八班1018事件”,简称“1018事件”,第二天,利用上政治课时间,专门讲了这件事,神情肃然,话语严厉,说这件事在全校影响极坏,不光是十八班的耻辱,也是清中的耻辱。校委会研究决定,一定要严肃查处,必要时,会请当地派出所介入。当天下午,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校长又讲了这件事。一时,班里气氛骤然紧张,有种杀气腾腾的感觉。以后的一周时间内,清中十八班共有三十余名同学先后被叫到翟老师办公室兼宿舍询问调查。因为班长常世俊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找人问话,由副班长兼学习委员蓝月儿代为通知。每天吃完早饭,翟老师就将蓝月儿叫去,交给一张列有几个人名单的纸条,让她在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按顺序通知名单上的人,晚自习后,再去翟老师房间一趟,汇报班里同学对这件事的议论。蓝月儿很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每次通知人,会悄悄走到要叫的人面前,小声说:翟老师让你去。被叫的同学马上慌乱起来,迎着满教室的目光,很无辜的样子,放下课本,目光痴呆,低头走出教室。那一周,蓝月儿是班里最不受欢迎的人,像个灾星,甚至被有些同学讥为“狗腿子”“女特务”“巫婆”。蓝月儿很委屈,其实她什么也没做,没向翟老师说过任何一位同学坏话,就是跑腿叫人。
事情最终虽然没有结果,在翟老师无数遍的调查询问和大家的相互猜疑中,还是有几个人被列为怀疑对象。最出乎意料的是班长常世俊,还有林兰弟、胡世荣、佟丽、刘红梅。
高中两年,留给蓝月儿的伤心事有两件,头一件微不足道,宿舍门前空地上的打碗花还是嫩芽儿时,她就天天看,下了雨看,太阳红了看,还悄悄浇过几次水,只觉得绿生生长得可爱,却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植物,眼见长出了细细的蔓,嫩嫩的叶,又长出了花蕾,一天清晨,终于开出了花瓣,她站在那朵孤独娇弱的花前仔细看,才知道是打碗花。那会儿,她被这种乡间常见的小花感动了,淡红色的花朵那么娇弱,可怜兮兮,躲在一颗白杨树下,花蕊却那么惊艳,花瓣也那么美丽,灰秃秃的校园好像顿时有了亮色。在村里随爹妈去地里时,她见过许多野花,只有打碗花让她心疼,有种怜惜的感觉,甚至会想到林黛玉。没想到早饭前还开得艳丽的花,早饭后不知被谁摘去了,为此,她伤心了一整天,伤心到深处,泪水在眼眶里转。蓝月儿这辈子伤心流泪的次数不少,为一朵花儿流泪,只有这一次。第二天,打碗花又开了许多,一时,宿舍门前姹紫嫣红了,她自己也摘了一朵,夹在书页里,几天后花朵干枯变黄,被夹成扁平状,她仍舍不得扔,直到现在还夹在那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里,已成为标本,承载着她整个少女时代和高中两年的记忆。
另一件伤心事就是“1018事件”,她没有刻意去记,却总夹在她记忆里,同样也成了标本。她不想让这件事将本来还算温馨甜蜜的两年高中生活,弄得苦涩沉重,想忘掉,却总做不到,隔段时间,就会跳出来折磨她的神经。有一次,她给学生上作文课,讲一篇文章,叫《童年记忆》,一句很富哲理的话脱口而出,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这样的话从什么地方来,她说:记忆是一副调和剂,可以将苦难的生活制成纯美的佳酿,也可以将美好的生活调成一杯苦酒;可以将苦难变成一朵美丽的鲜花,也可以将美丽的鲜花变为干枯的标本。下课后,她想,可能是“1018事件”在脑子里盘踞的时间太久,才会有这样的感想。以后,与同学、朋友交往,甚至连与丈夫的家庭生活,她都选择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有时候才发生过几天的事,都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了。
大学毕业后,蓝月儿一直在毕业的那座古城当教师,日子过得很滋润。丈夫老蒋先在行政机关当干部,后来弃政从商,有几年赚得盆满钵溢,把老婆当贵妇养,也是蓝月儿长得雍容,就真有了贵妇气质。按照团支部书记惠况的说法,蓝月儿是个天生有福气的女人,什么事都懵懵懂懂,比如:去大点的城市连方向也弄不清,要人陪。又什么事都瞒不过她,身上既有知识女性的高雅,又有贵妇的高傲,虽是五十多岁的女人,仍不失风韵。每次聚会,什么也不说,同学们照样围着她转,愿意和她交谈,还像当班干部时一样受尊重,加上当年在“1018事件”中的特殊身份,结果,她这个对什么事都马马虎虎的人,却对大家讳莫如深的“1018事件”了解最多,但她不愿意深想,在她脑里,这件事还像当年一样,乱糟糟,没有一点头绪。再说,过去四十年了,理出头绪又能怎样?
蓝月儿直到现在还时常被丈夫嘲讽,说她身上带几分憨气。小时候,爷爷、奶奶、爹、妈,连同大不了几岁的姐姐都叫她憨女子,又说憨人有憨福。以后的生活似乎证明了这一点,她是姐妹四人中家庭状况最好的,一生从没有考虑过钱的事,丈夫老蒋也对她恩爱有加。当着三位姐姐的面,她承认,恰是身上的憨气成就了自己。她说的憨,并非真憨,只是省事迟,不谙世事。学生时代,有了这种憨,让她根本不去理会同学间的是非,仿佛生活在化外世界,一门心思学习。后来参加工作,她从来与世无争,不理会同事间的恩恩怨怨。直到三十年后同学聚会,听大家谈论中学生活,才醒悟,啧啧称奇,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咱们班还有那么多花花事呀。
其实当时班里发生的许多事都与她有关,有些事甚至还因她而起,她硬是懵懵懂懂,视而不见,后来经同学们一说,才恍然大悟。
清中十八班的同学聚会,蓝月儿参加过三次。每次面对这些老同学,蓝月儿都感叹岁月催人老。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稚嫩少年都现出老态,皮肤松弛,身材臃肿,蓝月儿算是女同学中比较注意保养的,身材也无可避免地走了形,眼角的皱纹平时若隐若现,表情稍一夸张,会若鱼尾一样扇开。按年龄算,都是过了更年期的女人了。当年在十八班准备高考时,他们可都是一群正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蓝月儿回想,为什么当年就没有一点青春期的躁动,不记得谁明眸皓齿,亭亭玉立,虽然他们与所有的少男少女一样,男生脸上长出了青春痘,唇上长出了黑黑的茸毛,女生乳房已经微微挺起,臀部变宽,有了女人味,有的女生偶尔还不小心将经血浸出來。一九七九年五月,蓝月儿刚过十七岁生日,农村算年龄都按虚岁,就是十八岁的少女了。她妈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孩子。可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个女孩,只有当月经来临时,才意识到男女的不同。她想:作为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孩,高中两年,自己对哪个男孩产生过爱恋呢?没有。对哪个男生产生过好感呢?想了又想,只有常世俊,她喜欢和常世俊在一起的感觉,喜欢他笑起来时上扬的嘴角,喜欢他说话不紧不慢的节奏和身上那股小男生的气息,仅此而已。与同学聚过几次,听大家谈各自的高中生活后,她想明白了,其实,是不顾一切、不要命的学习态度掩盖了他们的青春年华,高考前的焦虑,潜意识中对未来命运的担忧,像一把利刃,将每个少男少女都阉割成了中性人。事实上,那时候大家身上的荷尔蒙正在疯狂地分泌,人人都躁动不安,单调枯燥的生活像当年黑白两色的衣着般,遮蔽了他们的性别,那两年,他们只为一件事而活着,就是学习再学习,然后逃出贫穷可怕的农村,过上城里人的体面生活。这样简单而崇高的目标,用这种单调枯燥的方法实现,难免会出错。更糟糕的是,带他们课的是一群中老年教师,这种年龄的人,无论做什么职业,荷尔蒙都正在一点点消失,身体机能开始紊乱,没有了激情的男女,剩下的只是理性,带来的是性情乖张,刻板严厉,所谓的“1018事件”,其实是青春期与更年期碰撞的结果,从发生到处理,都包含着青春期的躁动和更年期的古怪。
这样解释“1018事件”对不对呢?蓝月儿吃不准,觉得过于简单。那又怎么解释呢?蓝月儿想得头疼,干脆不去想。
重点怀疑对象常世俊
当年翟老师放着团支部书记惠况不用,让蓝月儿通知怀疑对象,就是看中了她的懵懂,嘴严,不背后议论人。现在分析,也算歪打正着,找对了人。翟老师列出的几位重要怀疑对象,都和蓝月儿关系亲密,超出了一般同学的友谊。
常世俊是在事情发生的当晚自习后,就被翟老师叫去询问的。这是蓝月儿第一次去叫人。那天下晚自习后,同学们一哄而散,急着上厕所、回宿舍。翟老师一脸严肃,背手站在去厕所必经的马路上,挡住了蓝月儿,说:你去找一下常世俊,我要和他说一下丢钱的事。蓝月儿以为,常世俊是班长,翟老师是要他协助调查,就老老实实去了,到男宿舍门口,大声喊:常世俊,翟老师让你去一下。这是她在这件事上,唯一一次朝怀疑对象大声喊。以后,每次接到翟老师的通知名单,她都会悄悄地找到人,尽量选个没人的地方,轻声转达。许多年后,她才明白,这样做,实际增加了整个事件的神秘气氛,好像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鬼鬼祟祟,无端加剧了同学们的误解。
那天晚上,常世俊从翟老师那里回来后,在操场后的白杨树林里转了很久,快十二点才回到宿舍,第二天,双眼红肿,面色发暗,明显一夜没睡好觉。还没到上午,大家都知道常世俊被确定为头号怀疑对象。原因简单却颇具说服力,他和受害人赵海涛同桌,是唯一知道赵海涛将钱夹到《历史地理复习大纲》中的人。更重要的是,赵海涛一口咬定,就在那个时间段内,常世俊曾在他的桌斗内找过东西。
事发当晚,常世俊被翟老师叫过之后,第二天又叫过两次,第三天还叫过一次,每次从翟老师那里回来,都心事重重,呆呆的,对着墙壁发愣。第三天下午有同学发现,常世俊甚至从学校围墙跳出去,站在离学校不远的水渠旁。那条水渠是条灌溉渠道,深三四米,当地称跃进渠。初夏,万木葱茏,正是灌溉的季节,水渠中,由二十多里外引来的黄河水满满当当,前几天曾淹死过人。有人就说:常世俊别是羞愧难当,想不开要跳渠自杀吧?班主任魏老师这才慌了,找常世俊谈了很长时间。第四天,常世俊被撤去班长职务,以后,更加沉默寡言,只顾埋头学习,和谁也不搭腔,包括蓝月儿。常世俊被撤职后的第二个星期一,魏老师宣布由团支部书记惠况代理十八班班长。
全班同学都为常世俊叫屈,他是班长啊,家境不错,品行端正,学习也好,是谁也不会是他,况且他怎么会为那么点钱见财起意?
蓝月儿也为常世俊叫屈,在她看来,常世俊是班里男生长相最英俊的一个,穿衣也讲究,全班同学中,就他一个穿深蓝色中山装,加上个头高,身材笔挺,给人以峻拔的感觉。但他性格腼腆内向,学习不错,却并不拔尖,魏老师任命他为班长,是看中了他的稳重自律,这导致了他经常遭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嫉妒。
蓝月儿认为,常世俊是遭人诬陷了,直到现在还这么看。
毕业后,大家都弄不清常世俊踪迹,接连几次同学会,当过一年多班长的常世俊不参加,无论如何都是个遗憾,为此,惠况曾在微信群里发出倡议,希望大家提供线索,惠况和几位同学还写了古体诗,怀念常世俊。其实,从毕业到现在,蓝月儿一直与常世俊保持联系,从开始一两个月通一次信,到后来加了QQ、微信,还悄悄见过几次面。常世俊并没有走远,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本省的一家国企工作,先在子弟学校当教师、再调入厂办、再当主任,如今已是副总。只是改了姓名,叫谷凯,随母姓。蓝月儿曾问过他为什么改名,常世俊说:往事不堪回首。蓝月儿知道,越这么说,说明那件事对他影响越大,这三十年多年来,那件事就是个梦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常世俊。蓝月儿打开手机,翻出同学微信群里大家写的诗,常世俊若无其事地看过,呆呆的,苦笑,說:我也常常回想高中生活,想来想去,觉得那就是个噩梦,你告诉大家,常世俊死了,从那件事发生后就死了。
蓝月儿想通过自己的方式,将常世俊从那件事中解脱出来,比如一起泡茶馆、咖啡厅聊天,讲各位同学的近况,谈大家对他的好印象,都没有效果。常世俊坚持认为:在清中十八班同学面前,自己是个背了一辈贼名的人,不想和大家见面。
重要怀疑对象之林兰弟
林兰弟是事件发生后第二天被翟老师叫去的,此前,翟老师还叫过几位同学。趁自由活动时间,蓝月儿走到林兰弟座位旁,假装请教一道数学题,悄声说翟老师找,林兰弟瞪大了眼,说:是怀疑我吗?接着露出恍惑神情,说:怎么会想到我。但还是很快去了,连课桌上的书本也没收拾,没过十分钟又回来,白皙的脸憋得通红,对蓝月儿说:翟老师就是个迫害狂,把谁都当贼看。
林兰弟去了后,翟老师还是那副神情,冷冷问:听说你和常世俊有矛盾,恨他?林兰弟说:我就恨他。翟老师说:那也不能偷赵海涛的钱,栽赃陷害常世俊?林兰弟大喊:我没有,你凭什么这样说?翟老师说:我当然有凭据。林兰弟说:那你就拿出来。说完,摔门而去。
蓝月儿喜欢常世俊,从高一第二学期起就注意到,班里有个女生时不时用怨怼的目光看常世俊,有时,为些鸡毛蒜皮事找常世俊的茬儿,这个女生就是林兰弟。升到高二,她弄清了林兰弟与常世俊之间的恩怨,因此断定全班六十四位同学中,说谁栽赃陷害常世俊都有可能,唯独林兰弟不会。
在清中十八班,林兰弟属于生活比较困难的一个,穿衣比蓝月儿还不讲究,常年一身土布衣服。晋南农村把自织的土布叫“棉子”,将集市上买的布叫“洋布”,林兰弟从没有穿过洋布衣服,加上常年剪一头男孩子般的短发,还算干练清秀的模样,就被一身“棉子”衣服包裹没了,很老气。每次大星期天归来,别人的馍布袋不管装什么,都鼓鼓囊囊,她的馍布袋总是瘪的,不等下次回家就空了。每到放星期,大部分同学都像遇到大赦般,欢呼雀跃,恨不得马上回到家里。只有林兰弟例外,好像很怕放星期,有时候,能不回家就不回,一个人在教室里苦读。有一次,坐在教室里,蓝月儿竟看见林兰弟呆呆地望着常世俊流眼泪,目光幽怨,好像还带一丝恨意。她为什么恨常世俊呢?蓝月儿脑子里全是糨糊,不明白其中缘由。还有一次放星期,蓝月儿周日下午早早到了学校,教室里静静的,只有林兰弟一个人呆坐在座位上,望着黑板发愣。很快,蓝月儿发现不对,林兰弟坐的并不是自己的座位,是谁的呢?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桌凳碰撞声传来,林兰弟已经站起,匆匆离开了教室。蓝月儿这才想起来,那是常世俊的座位,可林兰弟为什么要坐在常世俊的座位上呢?常世俊虽是班长,座位并不好,在北面第三排,这次放大星期,林兰弟又没有回家,莫非一整天都坐在常世俊的座位上学习吗?
后来,发生在教室里的一件事,让蓝月儿更加震惊。
那是三月份的第二个星期一的清晨。蓝月儿有个好习惯,每天清晨总比其他女生都早起半小时,不等上早操,先进教室学习一会。这天,没等走进教室,就听见有人在摔东西,探头朝里望,竟是林兰弟,摔的却不是自己的东西,那是常世俊的座位,堆在课桌上的书和练习册、笔记本,被林兰弟一本本摔在地上,又狠狠跺几脚。蓝月儿走进去时,林兰弟并没有停止,望一眼蓝月儿,竟是泪水涟涟。嘴里说:为什么他这么好,为什么谁都对他这么好?
蓝月儿目瞪口呆,根本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一会儿,教室里来了几位同学,其中团支部书记惠况大喊:你疯了,常世俊招你惹你了,为什么摔他东西?
林兰弟抹一把眼泪,说:他就是惹我了。
大家正议论,有人喊:常世俊来了。
看到林兰弟摔自己东西,常世俊好像并不吃惊,默默走到座位前,看一眼林兰弟,再看一眼地上狼藉的书本,一言不发,弯下腰,一本本收拾,竟对林兰弟说:兰弟,对不起。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这样的场景,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究竟是怎么回事?青春懵懂的同学有的想到了男女之事,莫非常世俊做了什么对不起林兰弟?蓝月儿也这么想,转眼又想,不可能呀,常世俊不是那样的人啊。
直到有一天,常世俊央求她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袋交给林兰弟时,蓝月儿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常世俊交给蓝月儿的大布袋里装着用塑料袋包裹的几个油饦(酵面油饼),一件叠得整整齐齐、同样用塑料袋包裹的花格子上衣,另有一只紫铜手镯,婴儿戴的那种,不算精致,用两根紫铜丝做成,上面有两个小铃铛。常世俊将东西交给蓝月儿时说:她如果不要这些东西,你把这只镯子拿出来让她看。蓝月儿好奇,拿起镯子,摇了摇,叮当响,觉得很好玩。问:是你给她的吗?
常世俊表情漠然,说:不是,是我妈让带给她的。
蓝月儿问:为什么给她这些东西?
常世俊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千万要让她看到这只镯子,我妈说的。
蓝月儿是趁宿舍没人时将布袋交给林兰弟的,没想到,一听说是常世俊让给的,林兰弟马上变了脸,又露出那种仇恨的目光,说:谁要他的东西。说完,疯了一样夺过布袋,摔在地上,踢一脚,喊:我是他什么人,他为什么给我东西?
蓝月儿呆住了,根本没想到会这样。想起常世俊交代的话,捡起布袋,掏出那只镯子,递给林兰弟,说:常世俊交代了,别的东西你可以不要,这件东西你一定看看。
林兰弟眼里闪过一线明亮的光,接过镯子,怔怔看了一会,握在手里,泪眼迷离,哭出了声。蓝月儿更加糊涂,说:那油饦也不错,像刚炸的,还有那件衣服,也像新买的。
在蓝月儿的记忆中,除了过年,自己从没有穿过新衣服,她是家里的老末,衣服从来都是上面三个姐姐退下来的。林兰弟说:想要吗?你拿去,反正我不会要他的东西。
蓝月儿真想将那件衣服拿去穿,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对林兰弟说:常世俊是给你的,要给我,我就要。
过后几天,蓝月儿看见,林兰弟将那件花格子上衣穿上了,觉得平时土里吧唧的林兰弟,骤然穿上一件时兴的新衣服,样子怪怪的,目光也怪怪的,尤其是看常世俊,有时柔柔的,有时仍带着幽怨。蓝月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问。
其实一开始,林兰弟果真像她说的那样,除了那只镯子,再不肯要布袋里的其他东西。当晚下自习后,那只布袋仍胡乱扔在林兰弟铺位上,布袋口张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油饦和亮丽的衣服,佟丽看见了,呀。惊叫一声,喊:谁给兰弟带来这么多好吃的,哟,还有新衣服,这么好看。佟丽是个瘦小的女孩,有一双明亮欢快的大眼睛,性情开朗,活泼好动,家住清原镇东南十里的张营村,高中两年,和兰弟很要好,放星期回家,常带来些咸菜、瓜果之类的东西与兰弟分享。这次看见有人给兰弟带这么多好东西,惊讶得瞪大了眼。兰弟故作欢快,对正刷牙洗脸的同舍女生说:好东西一块吃,大家都尝尝。宿舍里顿时响起女孩子们的欢呼声,顷刻,几个大油饦被一抢而光,林兰弟反而没吃上一口。刚吃完油饦,佟丽又涎起小脸,闪动大眼,说:兰弟,我试试你的新衣服行吗?兰弟说:怎么不行?佟丽穿上那件花格子上衣,抻抻衣襟,站在铺位上嘻嘻笑,说:还是的确良的啊,真好看,我要有这么一件就好了。又扭身摆出种种姿态,问其他人,好看吗?宿舍里瞬间闪烁出许多羡慕的目光,睡在南面炕上的姚莉莉只穿着内衣,一个跳跃,直接跨到北面炕,说:我也试试。那天晚上,宿舍里欢声笑语,那件的确良花格子上衣被试了个遍。蓝月儿也试了,感觉薄薄的,十分舒服。那一刻,她瞥见兰弟露出浅浅的笑意。
宿舍里十多个女生,只有刘红梅没试,躺在铺位上望着大家笑。姚莉莉问:刘红梅,你不试试吗?佟丽插嘴说:人家有人给买,不稀罕。一句话,竟说得刘红梅流下眼泪,用被子蒙了头嘤嘤哭泣。
林兰弟穿上那件花格子上衣后的第二天,蓝月儿和林兰弟在操场后东南角的一棵杨树下坐在了一起。
这时已是四月天,天空晴朗,气温升高。下午,自由活动时间,蓝月儿捧了本历史练习题,找了个荫凉处背。围墙外是生产队的苹果园,果花初放,虽隔着围墙看不到,却能闻到果花香,蓝月儿很喜欢一个人在这里学习。背靠一棵白杨树,蓝天白云,熏风和煦,感觉很好。隔着几棵白杨树,林兰弟同样在背歷史题,不同的是她斜倚树干。蓝月儿忽然感到,穿上新衣服的林兰弟是那样美丽,颀长苗条的身材与白杨树干倚成锐角,将少女的身材显露无余,楚楚动人。蓝月儿再也不能集中精力,她不能想像这么美丽的女孩,为什么会歇斯底里地仇恨一个人,常世俊没怎么她呀,还有那个布袋里的东西,那只铜镯子到底怎么回事?
她走上前去。下午的阳光照在林兰弟的脸上,清晰地勾勒出美丽的轮廓,她猛然发现,林兰弟和常世俊竟那么相像。只不过,作为女孩子,林兰弟更秀气,一样通直的鼻子,在她脸上,是精致美丽,在常世俊脸上,是英俊帅气。还有那双眼睛,那张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因性别的原因,才展示出不同风采。
她感到自己发现了什么,一张嘴,却问出不同的话。兰弟,你为什么那么恨常世俊。
林兰弟咬牙说:我就是要恨他,为什么人人都对他那么好,爹妈拿他像宝贝,魏老师、徐老师,连校长都对他那么好,还有你,也对他那么好。
蓝月儿吃惊,说: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时候对他好了?
林兰弟说:你喜欢他。
蓝月儿说:没有,再说我就是喜欢他,关你什么事?
林兰弟突然激动起来,说:怎么不关我事,他是我亲哥,我是他亲妹妹。
蓝月儿瞪大了眼,就在刚才,她虽然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林兰弟一说出来,她还是很吃惊。说:怎么会?你和他不在一个村,也不是一个姓,怎么会是亲兄妹?
林兰弟泪流满面,说:我俩是孪生兄妹,我命苦,没出满月就被抱养给别人,他却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被那么多姐姐喜欢,像个贾宝玉。
在林兰弟的声声抽泣中,蓝月儿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常世俊家所在的魏王寨村,地处黄河岸边,地方本来就苦寒。常世俊父母一连生了五个闺女后,第六胎生了个龙凤胎。好容易有了个传宗接代的男孩,两口子欣喜之余又发愁,五个孩子已养不起,一下变成七个,以后恐怕连吃饭都是个事。好在,龙凤胎还没出满月,就有人想抱养。距魏王寨村八里的原上村,有个叫林双全的结婚六年老婆不曾生育,到处求医问药,老婆肚子还是一马平川。最后断了念想,想抱养个女孩,听人说魏王寨老常婆娘生了龙凤胎养不起,拐弯抹角找了个老亲戚上门说合。常世俊爹正发愁养不起孩子,没细想,只给孩子换了身衣服,戴了只和孪生哥哥一样的紫铜手镯,就让人抱走了。常世俊后来曾对蓝月儿说:那对紫铜手镯是家传的,此前,几位姐姐都戴过,到了他和妹妹这里,因为是龙凤胎,才分开,一人一只。其实,将妹妹送人,妈很不愿意,哭天抢地,和爸闹了好几天,以后,还常打听妹妹的情况。
林双全夫妻抱养女孩后,给孩子取名兰弟,意思是招来弟弟。一年后,天遂人愿,果然生了个男孩,以后,像开了闸的河渠,又接连生了两男三女。林兰弟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就显得多余,也是家里穷,养父母根本没精力顾她。本来,上完七年制学校后,养父母就要兰弟辍学回家,帮助带弟弟妹妹,兰弟天生要强,与养父母一阵哭闹,寻死觅活,差点跳了黄河。养父母才不得不同意兰弟上高中。
原上村离清原中学三十里地,每次来学校,林兰弟都是步行,来到学校的林兰弟,脸儿红扑扑,一身汗。学校又不能洗澡,身上就常带着一股味,单这一点,就不招男生喜欢。最早和她同桌过的赵海涛曾向魏老师提出过换座位,理由却不是林兰弟身上有味,说林兰弟总掐他,还用圆规扎他胳膊。说完挽起袖子让老师验伤,无比委屈。后来,又有几位同桌以同样的理由找老师换座位。到这一学期,林兰弟干脆没有了同桌,一个人孤零零坐一张课桌。
魏老师曾交代蓝月儿,了解一下林兰弟为什么这样,没想到一开口,林兰弟就恨恨的,咬牙切齿。说:我不能让他们欺负。蓝月儿问:他们怎么欺负你了。林兰弟脸儿红红的,半天不说话。蓝月儿说:他们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林兰弟说:没有,他们嫌弃我。
蓝月儿感到不可思议,问:你长得这么好看,他们怎么会嫌弃你?
林兰弟不语。蓝月儿说:不管怎样?你也不能扎人家呀?
林兰弟说:我就这样,不稀罕和他们坐一起。
从那时起,蓝月儿就觉得林兰弟怪怪的,不合群。
林兰弟是春节放假期间才知道自己与常世俊是孪生兄妹的。
自从上高中后,学校放春节假,对林兰弟来说,就是一场煎熬。养母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自从有了亲生儿女,平时就把对养女的不满挂在脸上,最看不惯养女放了假不帮家里干活,还捧着书本看。被养母骂过几次,林兰弟终于按捺不住,母女大吵,养母骂兰弟好吃懒做,也不看自个是个什么人,天生就是只鸡,还想变成凤凰飞上天。兰弟愤愤不平,泪流满面,指责养母偏袒弟弟妹妹,自己好像不是亲生的。不料养母甩出一句话:嫌家里不好,去魏王寨找你亲妈去呀?兰弟顿时愣住,她本来说的是气话,谁能想到竟是真的。由养母亲口说出来,等于说她在这个家里已经多余。想到这里,号啕大哭,当天就去了魏王寨村。她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找到了魏王寨村那位她叫老姨的女人,泪水涟涟,抽泣出不尽的委屈。老姨说:女子呀,别怪我,这都是命。如今既然那边嫌弃你,我对你说实话也不要紧。
让林兰弟没想到的是,他与同班同学、班长常世俊竟是孪生兄妹。那天,她执意要去常世俊家认亲。走到常家门前,又犹豫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座没有门房的破院子,斑驳的土墙上雨痕累累,简陋的土门楼七扭八裂,只有大门两旁的大红对联异常鲜艳。这一切,陌生神秘,又似乎熟悉亲切。门里有人说话,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莫非是亲妈?接着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常世俊。她呆呆站在门前,常世俊走出来了,惊讶地望着她,喊:林兰弟,你怎么来这里?她神情慌乱,口不择言,说:我,我走亲戚。常世俊说:那来家里坐坐。林兰弟突然害怕走进这个家门,说:不了,亲戚家等吃饭呢。说完,匆忙逃去。走到拐弯处,回头望一眼,常世俊还在怔怔望她,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
她又回到了那个家里,任养母再絮叨责骂,没有一句话,只默默做该做的事。
在此之前,她曾羡慕过常世俊,甚至暗暗喜欢过这个俊朗的大男孩。有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还有几个姐姐疼爱,常世俊家庭条件虽不算好,衣服、食物在同学们中却是上等的。听说,他的三姐、四姐都嫁到城里,五姐去年考上师范,将来肯定也会嫁到城里。常世俊作为家里最小、又是唯一的男孩,得到全家人疼爱并不奇怪。可是,当年为什么要将自己抱养给别人?并不是养不起,而是要專心养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每想到这里,林兰弟心里就恨恨的,恨常世俊本人,更恨狠心将自己送人的亲生父母。她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让常家人后悔。
当年高考,林兰弟成绩优异,被南京一所高校录取,后来又读了研,毕业后,留校任教。上大学前,专程去魏王寨村认了亲,场面很平静,眼看亲妈泪流满面,她硬是没有流一滴眼泪。从此,再没有与常家走动,对养父母却更像亲女儿,工作后每月寄生活费。十多年前,又将老两口接到南京生活。反倒与常世俊关系不远不近,从没有叫过一声哥,什么时候见了都直呼其名。
只是当时林兰弟没有想到,她与常世俊的恩怨,竟被翟老师看作偷窃动机。
怀疑对象之胡世荣
胡世荣是第三个被翟老师叫去调查询问的怀疑对象。
奉翟老师之命通知胡世荣时,蓝月儿羞红了脸,话说得结结巴巴:翟老师叫……你去呢。在清中十八班,蓝月儿只有和胡世荣说话时才会出现这种神态。
胡世荣听了蓝月儿的话,大咧咧指着自己的鼻尖,粗声大气:怎么,怀疑我?蓝月儿通知胡世荣时本来不想让别人听见,被他这么一喊,班里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阵哄堂大笑。
胡世荣去翟老师那里的时间也不长。看见胡世荣进来,翟老师说:胡世荣,叫你来是调查你们班的“1018事件”,你要实话实说,不许隐瞒。胡世荣说:你问。翟老师说:听说你和常世俊打过架,有没有这回事?胡世荣说:有,打过,那家伙不是东西,该打。翟老师说:那你就偷赵海涛的钱,栽赃给常世俊?赵海涛跳起来,说:翟老师你可不能乱说话,谁看见我偷赵海涛钱?我胡世荣光明正大,不是这种人。翟老师并不生气,继续问:听说你和蓝月儿关系特殊,有这回事吧?胡世荣倔倔地说:这和偷钱有什么关系?翟老师说:有关系。胡世荣再也忍不住,大喊:你胡说。说完留下发愣的翟老师,怒冲冲离开。
回来后,胡世荣对蓝月儿说:这个翟老师,拿咱俩关系说事,像个碎嘴婆娘。
在清中十八班,蓝月儿有个羞以启齿的小秘密,直到“1018事件”前几天,才被公开,结果很不好,先让胡世荣被翟老师怀疑,以后两个月又让她本人尴尬得无地自容。
这本来是她与胡世荣两人之间的秘密。清中十八班里,胡世荣年龄最大。准确地说,比一般同学大两岁,高中毕业那年,蓝月儿十七岁,胡世榮十九岁,个头在一米八以上,唇上的茸毛开始变硬变黑,说话粗声大气,像匹儿马般带着一股野性,明显是个小男人了。可是,只要看见蓝月儿,野性立马就不见了,露出羞涩的光,黑黑的脸膛憋成紫红色,重新变回大男孩,连说话也没有了平时的豪气,嗫嗫嚅嚅,结结巴巴,却每一个字都让蓝月儿难堪。蓝月儿也羞红了脸,急忙躲开他的目光。班里六十多位同学,她最怕见的就是胡世荣,偏偏一抬眼,总能看到胡世荣火辣辣的目光。
十七岁时的蓝月儿还像个小女孩,身体没有完全发育成熟,胸部扁平,扎两根小辫,白白净净的鹅蛋脸,一笑起来,好看的丹凤眼眯上,张开嘴,带一股傻相,却偏偏爱笑。打扮也很土气,或者说从来就没有想过打扮,上身是姐姐穿过的蓝卡其制服,下身是妈织的 “棉子”黑裤,脚上的黑色千层底搭带布鞋也是“棉子”做的,洗得发白。从头到脚,唯一能显出女孩子亮色的,只有小辫上扎的红头绳。尽管傻气土气,她还是很清楚胡世荣目光里的意思。她不讨厌那饱含激情的目光,却从没有体会出目光里的火热,只感觉到呵护关爱,有一种安全感。
直到有一天,看到胡世荣的目光时,她哆嗦了一下,那是一种毫无由来的害怕,像触了电,又像猛然碰到可怕的事,这才意识到那目光里蕴含的危险。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呢?凶狠、凌厉,不容侵犯,刀子一样朝人扎来。不过,这种目光是刺向另一个人的。
那天,班主任魏老师下课时交代,让班长常世俊和副班长兼学习委员蓝月儿下午自由活动时间去他房间一下。清原中学的建筑布局很讲究,每排学生宿舍靠马路处有一间房是教师宿舍兼办公室,山墙上有黑板报。隔着玻璃窗,老师坐在办公桌前就能看到走向宿舍的每一个学生,路过的学生也能看到伏案备课批改作业的老师,有让老师监督学生纪律的意思。蓝月儿在村里上七年制学校时,老师宿舍更有意思,紧挨着教室,在靠教室门一侧开个洞,像个小窗,里面挂个布帘儿,老师在宿舍里,掀开布帘就能看到哪位同学在教室捣乱。
那天下午,常世俊和蓝月儿走进魏老师宿舍时,魏老师不知临时有什么事不在房间,一本书摊在办公桌上。两人并不是第一次在老师房间单独相处,每次都尴尬,这次,先默默望对方,蓝月儿就露出了标志性的傻笑,眯了眼,咧开嘴。常世俊生性腼腆,被蓝月儿一笑,脸先红了,一个个青春痘好像都凸起来,油光发亮,坐到魏老师的椅子上,胡乱翻桌上的书。没翻几页,常世俊笑出了声。蓝月儿说:笑什么呢?不等回答,走过来站在常世俊身边,弯下腰看。常世俊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写得真幽默。蓝月儿略近视,腰弯得很下,头发蹭到了常世俊脸。就在这时,房间门帘一亮,进来个人,却不是魏老师。蓝月儿首先被那双眼睛刺了一下,那是从一道不大的肉缝儿里射出来的凶光,恶狠狠,带着敌意,刺向常世俊,蓝月儿却打了个哆嗦。进来的人是胡世荣,说话倒很轻松,问:魏老师呢?常世俊没有觉察到这种目光,还沉浸在书里,头也没抬,说:魏老师出去了。胡世荣是班里少数几位经常出入魏老师房间的学生,按他的说法,他和魏老师是伙计、哥们儿。不过这次他也没多待,临出门前,又朝常世俊狠狠剜一眼。
魏老师很晚才回到宿舍,向两人交代班里学习、纪律上的事。隔着窗户,蓝月儿看见,胡世荣出去后,一直站在前排宿舍墙脚下,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紧盯着魏老师的房间。等到两人出来时,目光又狠狠刺向他俩,说:常世俊,你小心点,我胡世荣可不是好惹的。
常世俊不解,问:让我小心什么?
胡世荣说:你明白。
常世俊莫名其妙,蓝月儿却知道胡世荣话里的含义,也知道他让常世俊小心什么,却什么也不说,她想将秘密一直保持到高考结束。
代常世俊交给林兰弟布袋的第二个星期天下午,蓝月儿自己也收到一个装满食物的袋子,是那种用碎花布拼起来的布袋,里面装了十多个包子,是胡世荣给的。
那天,学校破例放了个星期天,下午,春雨潇潇,天地间到处雾濛濛,蓝月儿打一把油布雨伞,从村里出来,准备去公社所在地搭票车去学校,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冒雨站在土路中间,像个截路的。走近了,是胡世荣,手提一个大布袋朝蓝月儿傻笑。看见蓝月儿过来,递上布袋,瓮声瓮气说:我妈让给你的。蓝月儿想起了林兰弟的布袋,说:我不要。不等胡世荣说话,加快脚步朝前走去。胡世荣呆了一会,大步追来,在蓝月儿身后小声说:媳妇,我妈是心疼未来儿媳妇呢。蓝月儿扭过头,急红了脸,说:不许你这么说。胡世荣并不恼,说:你就是我媳妇嘛。蓝月儿说:现在不是。胡世荣说:现在也是。
胡世荣提着装满包子的布袋,一直冒雨尾随蓝月儿搭上车,又下了车,快到学校门前,蓝月儿才收下布袋,叮嘱:在学校不许这么叫。胡世荣嘿嘿笑,说:我知道。
当天晚上,那布袋包子像林兰弟的油饦一样,在同宿舍女孩的欢呼声中被分享。
胡世荣叫蓝月儿媳妇并没有错,蓝月儿确实是胡世荣没过门的媳妇。三十多年前的黄河岸边兴订娃娃亲,蓝月儿与胡世荣就是娃娃亲。胡世荣爹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蓝月儿九岁那年,胡世荣爹去蓝月儿的烤枣村做木匠活,正好蓝月儿大姐准备出嫁,要做两只桐木箱子当嫁妆。胡世荣爹当时才三十出头,性情豪爽,一说话就哈哈大笑。在蓝月儿家干活的第二天,看见蓝月儿在院里玩,和蓝月儿爹开玩笑,说:这女子一脸福相,给我娃做媳妇吧。蓝月儿爹当了真,问过胡世荣爹儿子几岁,有没有兄弟姐妹。胡世荣爹说:我没你的福气,就一个宝贝儿子,比你家女子大两岁。当天晚上,蓝月儿爹请了隔壁婶子做女方媒人,胡世荣爹请了在烤枣村当民办教师的本家弟兄做男方媒人,第三天,事情定下了,没有酒席,也没有字据,蓝月儿就稀里糊涂当了胡世荣媳妇。平时两家并不走动,说好等两个孩子都大了,摆了定婚席再说。以后的几天,两人俨然成了亲家,甚至想象两个孩子结婚后生几个娃,几男几女。蓝月儿家没男孩,按黄河岸边风俗,没男孩的家庭,如果不给女儿招赘,女子出嫁后,生下孩子要有一个给女家过继顶门,仍是自己养,要随女家姓,可继承女方财产。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给蓝家顶门,两人争吵过几次,最后,胡世荣爹哈哈大笑,说: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到时候你想要哪个都行。
蓝月儿少不更事,高一第二学期才知道有这门亲事,而且小男人就是本班同学,将爹好一阵埋怨,好在她懵懂,也不讨厌胡世荣,事情就这么拖着。
蓝月儿能知道这件事,是胡世荣亲口对她说的。那是胡世荣第一次喊蓝月儿媳妇,蓝月儿听后第一反应是胡世荣在耍流氓。胡世荣很认真,说:你不知道吗?咱俩早在七年前就定亲了,不信回去问你妈。蓝月儿问过妈后,确定胡世荣没有说谎,也不是耍流氓,再见面,要胡世荣保证,以后在学校里不许喊她媳妇,不然死也要退婚。
胡世荣见蓝月儿没恼,很高兴。说:我知道,保证不喊。又故作神秘,说:月儿,你知道吗,为和你同班,我等了你一年,可惜,魏老师不开眼,不让咱俩同桌。
蓝月儿说:胡说。胡世荣急了,说:真的,我比你大不到两岁,本来比你高一级,升高二时,知道有这门亲事,主动留了一级,才和你同班。胡世荣这么一说,蓝月儿想起来了,这家伙果真是留级来十八班的,而且学习成绩并不差。
胡世荣又说:我和魏老师关系好,就是想让他把咱俩调成同桌,说过几次,魏老师就是不答应。
挑明了这件事,两人相安无事一个多学期,在班上,胡世荣处处护着蓝月儿,谁敢说蓝月儿一句不好,让他听见了,马上恶语相向,甚至挥动拳头。同班一个多学期,蓝月儿感觉像有个哥哥,处处受到保护。十七岁的蓝月儿情窦未开,不懂得爱,只有感觉,与胡世荣相比,她还是更喜欢常世俊。
胡世荣性情开朗,为人仗义,不是班干部,实际却是个娃娃头儿,总有几个人围着他转,比班干部还威风。这一点,让蓝月儿看不起,感觉像个黑社会老大。直到大学毕业十多年后,两人各自成了家,胡世荣才向她说清是怎么回事。
胡世荣说:他们几个都和我是一个会子里的,我是会首,那几个是会丈,他们当然得围着我转。
蓝月儿瞪大了眼,仿佛回到中世纪,问:什么会子、会首、会丈?
胡世荣哈哈笑,说:这你都不知道,你们村也有。
接着,胡世荣眉飞色舞,给蓝月儿讲清了会子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也是黄河岸边的一种风俗,起源于古老的民间结社,目的是相互帮助扶持。年轻人不等成年,便和同年龄段的人结成会社,也焚香磕头,却不同于拜把子,以后谁家有事,要尽其所能帮助,结婚、盖房、发落老人等乡间大事,不等对方开口,都要主动出钱出力,和自家过事一样。出门在外,无论再远也要赶回来。会子里有会首,实际是牵头人,成员叫会丈,会子成员的婆娘叫会婆,胡世荣说到里,和蓝月儿开玩笑:说:可惜你最后没嫁给我,要不也是会婆。
每年,会子成员都要聚一到两次,以增加感情。那几年大家都穷,聚会时,各家轮流做东,会子成员也不能光吃现成饭,有人端一碗油,有人提几斤面,有人打几斤散酒,稍宽裕的割点肉,实在没办法的,也要拿一把菜,绝不能空手来,大家聚在一起,会婆做饭,孩子耍闹,会丈们猜拳行令,有说有笑热闹一天。胡世荣就是被爹带着,参加过几次会子聚会,才像玩儿一般,和几位小伙伴一商量,成立了自己的会子,自封会首。没想到,直到上了高中,包括以后成家立业,会子成员都像亲兄弟一样相互帮扶。胡世荣说:那时候十五班的胡长发、胡长锁,还有十七班的胡胜利、胡民权都是我的会丈,后来,我办兽药厂,多亏几个会丈帮忙,要不根本弄不成。
听胡世荣说完会子,蓝月儿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那次你和常世俊打架,带的几个人就是你会子里的吧?
胡世荣嘿嘿笑,说:你还记得这事,看来这些年你还忘不了常世俊,怪让人嫉妒的。是,那几个就是我会子里的,我带他们不是怕常世俊,就是再来两个常世俊那样的,也不是我对手。是那几个兄弟听说常世俊抢我媳妇,非要来为我出气。
蓝月儿说:人家常世俊什么时候抢你媳妇了,再说,不是说好在学校里不许提我是你媳妇吗?
胡世荣说:可我心里早把你当媳妇了。
两人说的事情发生在胡世荣给蓝月儿带包子的第三天。连续下了几天雨,学校围墙又倒了两处。站在操场后边,可以看到围墙外亮晃晃的苹果园。苹果花已略显残败,落英缤纷,香气袭人。墙上的豁口如同一个画框,展示出果园的绚烂。在校园里已经待了许多天,这个豁口等于暗示枯燥已极的中学生,这是个走向外面的通道。那天,蓝月儿正在操场后的白杨树下背政治题,常世俊也来了,站在另一棵杨树下,眼睛却望着豁口外的苹果园。不一会,对蓝月儿说:看这苹果花多好。蓝月儿说:真美。常世俊望了蓝月儿一眼,一言不发,缓缓朝豁口走去,到坍塌的墙土前,跳了几跳,从剩下不到半人高的残墙上跨了过去,消失在苹果花丛中。那一刻,蓝月儿感到豁口间吹来一股香风,带着醉人的气息,心开始突突跳,不知不觉,迈开脚步,踏着湿润的墙土,跨过残墙。泥土上,留下了她与常世俊清晰的脚印。
苹果花簌簌飘落,花丛中,她有些迷离,看不见常世俊,到处都白中带粉的果花。树下,一茎打碗花在落英中开得娇艳,花茎细细的,绕着苹果树干往上爬,蓝月儿又想起了宿舍门前的那朵打碗花,轻轻的,一朵一朵掐,手里很快就有一把。拿着打碗花,她想,能坐在这些花儿间读书该多好。站在两棵果树之间,她打开了政治课本,一出声,感觉却那么不谐调,好像惊了花儿似的,几朵苹果花无声落下。这时候,学校里响起当当钟声,是挂在校园中央老槐树上的铜钟敲响了,该是上自习时间。蓝月儿脚踩一地落花,朝豁口走去,隔几行苹果树,看见常世俊也朝那边走。两个人前后跨过那道残墙时,都愣住了。翟老师一身蓝衣站在墙内的白杨树下,茶色眼镜片闪动,看见两人进来,问:去外边了?两人点点头。翟老师说:外边风景好吧?两人又点头。正担心会受到怎样的呵斥,翟老师却异常和蔼,说:快去上自习吧。
走进教室时,班主任魏老师站在讲台上,朝两人望一眼,再看两人脚上的泥土,皱了下眉。蓝月儿脸红了,觉得全班同学目光都朝自己射来,头也不敢抬,匆忙走向座位,坐下后,好一阵心跳。那一节自习,魏老师讲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
打架发生在当晚熄灯钟响之前,听到男生宿舍前乱哄哄的,佟丽先跑过去看,很快又跑回来,咋咋呼呼:胡世榮和常世俊吵架呢,胡世荣说你是他媳妇,常世俊说他胡说。蓝月儿一惊,马上想到下午与常世俊到苹果园里的事。等她赶到男生宿舍前,两个人已经撕扯起来,胡世荣人高马大,常世俊个头也不小,两个人本来旗鼓相当,站在一旁的三四个外班同学,在一旁起哄,为胡世荣助威。蓝月儿喊一声,别打了。两个人同时撒开手,胡世荣说:我媳妇说不打就不打了,要不,今天非打断你一条腿。常世俊回过头,盯着蓝月儿问:你真是他媳妇?蓝月儿羞红了脸,不作声,算是默认了。旁边的三四个外班男生,嗷嗷起哄。常世俊默默走进宿舍,胡世荣得意地笑,一场打闹结束了。
从这天起,蓝月儿是胡世荣小媳妇这件事,在全校不胫而走,都知道十八班的蓝月儿和胡世荣从小订了娃娃亲。
第二天,翟老师将蓝月儿叫到宿舍兼办公室,先倒了杯水,递过来。没来之前,蓝月儿就知道翟老师要问什么事,她从上小学一年级起就是好学生,小学、初中都是班长,升到高中,仍是清中有名的好学生,学习拔尖,性情温柔,人又长得可爱,按现在的说法就是班花、校花,几乎所有老师都能叫上她的名字,只是班主任魏老师觉得,班长应该选个男同学当,才由常世俊当了。这回,不到一天时间,就坏了名声,订娃娃亲,和男同学去校外苹果园谈恋爱,让两个男同学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出了这样的事,连蓝月儿自己也不接受,感觉辜负了所有关爱自己的老师。她默默站在翟老师办公桌前,准备挨批。没想到,一向严厉的翟老师没有提这两件事,说:月儿,你是个好学生,好学生是个什么概念,就是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眼看就要高考了,别让其他事情分了心,那样,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蓝月儿点点头,说:翟老师,我知道。那会儿,蓝月儿觉得翟老师像个慈祥的父亲,连茶色镜片闪出的光也那么柔和。
不过,以后的几天,翟老师还是因为这两件事,将胡世荣列为怀疑对象,又让单纯的蓝月儿犯了糊涂。
怀疑对象之佟丽
佟丽是十多位同学陆续被叫去调查询问,翟老师有了新线索后,才被叫去的。蓝月儿转达翟老师的通知后,佟丽水汪汪的大眼里,全是惊讶和委屈,说:怎么会叫我,我那天下午又不在教室。蓝月儿说:可能只是问问情况。佟丽脚步沉重,慢吞吞去了,在翟老师那里停留的时间很长,直到下午上自习才回来,泪眼滂沱,伏在课桌上不停地抽泣,像受了天大的冤枉。
其实,翟老师只问了一句话,佟丽也只回答了一句话,剩下的时间都是佟丽哭,翟老师安慰。
佟丽进门后,翟老师态度和蔼,问:有同学看见你书本里夹了张十块钱和几张零票,还到学校小卖部买过零食,说说你的钱是怎么来的。佟丽愣了一会,大声说:那是我亲爸给我的。泪水就出来了,声声抽泣,很快就憋不住号啕大哭。翟老师慌了神,拿来了毛巾,佟丽只顾仰头哭,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直到上下午自习的钟声响了,才勉强止住哭声,一路抽泣回到教室。
蓝月儿最清楚佟丽的委屈。在十八班女生中,佟丽是最倔强、同时又是最天真烂漫的一个,像个假小子,学习成绩中上游,却有心劲,不服人。高一第一个学期,蓝月儿曾将佟丽带到家里玩,一起看黄河。过后蓝月儿妈说:这女子心毒,不甘人下,将来命苦。晋南方言中,心毒并非贬义,指做事有心劲、狠劲。蓝月儿知道佟丽心毒,却不清楚妈为什么说这女孩命苦。不过,三十年后同学聚会了解到的情况,证实了妈的话,佟丽确实命苦,离过两次婚,带两个孩子生活,还赡养五个老人。
蓝月儿还记得佟丽刚上高中第一天的样子,小麦色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翘挺的鼻子,扎两根粗粗的短辫,瘦小精干,总抿着嘴,一副倔强的样子,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那天,到校还没有几小时,差点和胡世荣为吃饭打起来。佟丽是从村里七年制学校考到清原中学的,以前在本村上学,家里吃饭,开学第一天的下午饭,是吃学校第一顿饭。清原中学就一个学生食堂,每次开饭,学生排成几条长龙,手拿碗筷,无论男女生都是大号搪瓷碗,可叮叮当当敲打。菜是一锅熬(烩),随季节,什么菜便宜烩什么,春夏:菠菜、南瓜。秋冬:白菜、萝卜、冬瓜,加点粉条、白豆腐,漂几星油花儿,逢节日有点肉,热腾腾熬几大海锅。学生领饭时,先将饭票穿到一根朝天的铁丝上,再将手里的大搪瓷碗前伸,大师傅手持一只大马勺,从海锅里舀出一勺,哗倒进去,学生再自己动手,用筷子从蒸笼上扎一个四两重的大馍,过程极短。吃饭的场景甚是壮观。学校没有饭厅,学生领来饭,自己随便找个地方,三五个相熟的围成一圈,或蹲在地上,或找只半截砖坐下,一边说笑,一边呼呼往嘴里扒,几分钟就吃完。那一会儿,食堂前的场地上乌泱泱挤满吃饭的学生,乱哄哄,咀嚼声、说话声、碗筷叮当声响成一片。文静些的女生,要将饭菜端回宿舍再吃。佟丽就是这时与胡世荣发生冲突的。当时,佟丽刚领上饭,双手捧碗,同时一只手上拿筷子上插的馍,轻手轻脚,头也不敢抬。不想,迎面一个男生走过来,正好撞上佟丽,碗里的菜撒了一多半,馍滚落到地上,小女孩当时就急了,不管面前的男生人高马大,一把抓住对方衣襟,抿起嘴,说:赔我饭。撞人的就是胡世荣,他是留级生,在学校已经待过一年,身上又有天生的江湖气,哪里吃这个,说:明明是你不看路,撞到我身上,凭什么我赔你?佟丽说:是你撞了我。胡世荣发了横,瞪起眼,大咧咧说:我就不赔你,要怎么样?佟丽毫不示弱,说:不赔你也别吃饭。一个刚入学的小女生,一个人高马大的留级生顶上了牛,佟丽流出了眼泪,倔劲上来了,干脆将剩下的半碗菜连同碗筷一起扔了,双手抓住胡世荣胸口,说:赔我饭。面对这么一个认死理的小女生,胡世荣?了。说:好好,我赔你,不就一碗菜吗?佟丽说:还有馍。
后来,胡世荣曾对蓝月儿说:这是他第一次在清原中学同学面前认?,从来没见过这么倔的小女生。
直到胡世荣与常世俊打架前,同班一年多时间,佟丽从来没理过胡世荣,每次碰上,都狠狠瞪一眼,目光怨毒。三十多年后聚会,两人相见,胡世荣说:高中两年,我最怕看见的就是你的目光。
佟丽说:谁让你惹我。
十八班女生当中,蓝月儿和佟丽最要好,两人睡邻铺,两年间从没有分开过,每天晚上钻到被窝里,先说一会悄悄话才睡。毕业后,也常聯系。三十多年后,同学聚会如果住宾馆,也强调要安排在一个房间。用现在的话说,是真正的闺蜜。蓝月儿与胡世荣的娃娃亲公开后,佟丽曾在被窝里悄悄问蓝月儿:你怎么会和他是娃娃亲?话语中,极看不起胡世荣。
佟丽被翟老师叫去询问后,躺到被窝里还抽泣。蓝月儿隔被子抱住了佟丽,感觉她在瑟瑟发抖,蓝月儿明白佟丽受了多大的委屈,第二天没等上早操,就找翟老师说明了佟丽钱的来由。
那是佟丽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二十元钱,每次说起都泪流满面。
赵海涛丢钱的前几天晚上,蓝月儿发现,佟丽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半夜,在被窝里窸窸窣窣打开一张纸,用手电筒照着,边看边抽泣,弄得蓝月儿莫名其妙,问过几次,佟丽一言不发,抽泣得更厉害。直到赵海涛丢钱的前几天,终于忍不住,对蓝月儿说:我亲爸来信了,说对不起我和妈,这个月四号要来学校看我。
此前,蓝月儿就知道佟丽的家庭状况,爸妈离婚,妈又从中条山区招赘了男人,婚后生有两男一女,佟丽作为妈前夫的女儿,在这个大家庭里过得很不舒心,养父对她还算不错,可她总觉得与弟弟妹妹不一样,和林兰弟一样,放星期宁肯与要好的同学去家里玩,也不愿意回自己家。
听佟丽说亲爸要来看她,蓝月儿问:你见过亲爸吗?
佟丽说:我亲爸是上门女婿,陕西人,家里过去是财主,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才招赘到我家,当过民办教师,后来还是因为出身被清退,我五岁时爸妈离婚,亲爸又回了陕西老家,十多年没见,现在只模模糊糊记得亲爸文质彬彬,总穿一身蓝衣服,说话不紧不慢,叫我丽丽,其他就不记得了。
蓝月儿问:现在见到你亲爸还认得吗?
佟丽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就担心,亲爸见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认识。
蓝月儿说:认得,肯定认得,自己亲生女儿,隔多少年不见都认得。
四号下午自由活动时间,蓝月儿照例来到操场后面的围墙下,背倚白杨树背政治题。那面墙已经补上了,新鲜的墙土如同给老墙打了个补丁。墙头可见苹果树梢摇晃,已过了花期,再没有浓郁的果花香,隔着围墙,却能闻到田野里的清爽之气。蓝月儿嘴里背着政治題,却想起了与常世俊在果园里的情景,不由出了神。这时候,佟丽慌慌张张来了,呼呼喘完气,说:林兰弟说有人找我。
蓝月儿说:一定是你亲爸来了,还不去看看。
佟丽说:我心慌得厉害,只怕来的不是我亲爸,月儿,你先帮我去看看行吗?
蓝月儿说:我又不认识你亲爸。
佟丽说:你不能先问问吗?
那会儿,佟丽的样子很可爱,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如同小孩子般撒娇,又像受到惊吓般惶恐。蓝月儿答应:好,我帮你去看看。
佟丽说:我就在这里等你话。
蓝月儿在教室前找了一圈,没看见佟丽说的人,问了林兰弟,说是去魏老师房间了。走进魏老师房间,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和魏老师说话。这就是佟丽的亲爸吗?怎么一点也不像佟丽说的那样文质彬彬。一脸粗硬的胡茬,脸色黝黑,土里土气,像村里见惯了的庄稼汉。看见蓝月儿进来,魏老师说:这是佟丽爸,苏老师,我们在一起教过学,月儿,你带苏老师找一下佟丽。
蓝月儿说:佟丽在操场树下背书呢,叔,我带你去。
蓝月儿领佟丽爸走过操场时,远远看见,佟丽娇小的身体直愣愣站立,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望。蓝月儿对佟丽爸说:那就是佟丽。说完,转身离去,走到操场边,回头望,白杨树下,一高一矮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忽然,佟丽扑到爸怀里。
那天晚上,佟丽直到下晚自习才回来,进了宿舍,洋溢着一脸幸福。熄灯后,躺进被窝,悄声对佟丽说:我爸真好,先和我在操场边杨树下说了半天话,又领我去镇里吃了饭,临走还给了二十块钱。
以前,从没有谁给过佟丽这么多钱,更别说是十多年没见的亲爸给的。那天晚上,蓝月儿借着月光看到,躺在被窝里的佟丽,睡梦中脸上洋溢着笑意,连小酒窝都露出来,很甜蜜。
尽管因为“1018事件”受了委屈,自见过亲爸后,佟丽像变了个人,更像个女孩子,开始着意打扮,每天早早起床,先端着个小镜子,把乌亮的头发梳理整齐才出去,更大的变化是知道理解别人了,碰见胡世荣也主动打招呼。
三十多年后同学聚会,佟丽向蓝月儿和胡世荣详细叙述了那天与亲爸见面的情形。
刚见面的激动流泪之后,亲爸与佟丽坐在白杨树下,拉起佟丽的手抚摸,望着女儿说:看我女儿的手多秀气,纤巧细长,眼睛多有神,水灵水灵,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又问起佟丽的学校生活情况,能不能吃饱饭,睡觉冷不冷,生活中有什么烦恼?佟丽说:爸,你怎么不问我学习成绩怎样?亲爸说:不用问,我的女儿学习成绩怎么会不好?一番话将佟丽说得很自豪,随后按亲爸的意思,说了生活中的烦恼,无非是和同学,尤其是和男同学的争吵,还有与养父的关系。亲爸默默听了,点了根烟,抚摸佟丽的头发,说了句让佟丽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话:丽丽,在爸眼里,你比珍珠还珍贵,女儿呀。千万别拿珍珠去砸麻雀。听了爸的话,佟丽顿时泪流满面。
听佟丽说到这儿,蓝月儿想,这可能就是佟丽和亲爸见面后性情大变的原因。她记得,以后的佟丽变得矜持高傲,走路伸颈挺胸,像个高傲的公主,与原来根本不是一个人。莫非她对同学的理解,包括与胡世荣主动打招呼,并非宽容,而是不屑,不屑于用珍珠去砸麻雀?不料,胡世荣听了佟丽的话不大高兴,说:原来你对我改变态度,是把我当麻雀看的,你是珍珠,我是麻雀。佟丽老实承认:确实,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胡世荣无语。蓝月儿微微一笑,说:你以为当老板就了不起吗?在我们丽丽眼里不过是只麻雀。
那天下午,亲爸与佟丽谈了很长时间,说了与妈离婚的原因和这些年对女儿的思念。到这时,佟丽才知道,爸和妈离婚,是受不了上门女婿遭受的歧视。佟丽爸是个老高中生,本来因家庭出身在老家让人欺负,招赘到山西,是想脱离当地的环境,能像个人一样活着,没想到,村里人根本看不起他这个上门女婿,也曾遭人诬陷,上过批斗会。佟丽五岁那年,夫妻离婚,回到陕西老家,没两年又与一位当地女子成婚。见佟丽时,已有三个男孩。陕西老家地处洛南山区,地方苦寒,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这次来山西,一是专程来看看十多年没见的女儿,二是为女儿高考加油打气。父女一直谈到黄昏时分,才到镇上食堂吃了饭。离别时,亲爸往佟丽手里塞了二十块钱,佟丽知道亲爸养家不容易,不肯要,亲爸说:我断定我女儿能考上大学,到那一天,爸不一定能给你送行,这钱就当是提前给我女儿上大学的生活费。佟丽含泪收下了二十块钱。之后,父女相伴走到学校门口,挥泪告别。
因为刚经过父女相见,兴致正高,被翟老师怀疑时,佟丽极为伤心,哭得一塌糊涂。
佟丽说:其实当时翟老师也没说什么,但那一句话,比刀子戳还痛,伤到了人心里。本来,听了爸的话,我还为自己骄傲呢,突然被人当贼看,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说实话,当时死的心都有。
蓝月儿却清楚,被“1018事件”伤害最重的几个人中,唯有佟丽事后反而更上进,学习成绩更好。其他几个人,包括自己在内,成绩都有短暂的下滑。
怀疑对象之刘红梅
十八班女生中,刘红梅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瘦小的个头,小脸,窄肩,平平的胸,一头齐耳短发,平时,除了学习,和任何同学都不太交往,成绩中上游,却异常刻苦,活动时间,常见她一个人在教室苦读。宿舍里,她的铺位紧挨佟丽,却基本上没和佟丽说过什么悄悄话,默默睡,默默起,又经常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同宿舍女生都知道她经常失眠。十八班的六十多名同学,平时没人注意她,也没人关心她,连老师上课提问,也很少点到她,若不发生“1018事件”,除了蓝月儿,十八班同学可能没人感觉到她的存在。
“1018事件”中,刘红梅是最后一个被调查询问对象。蓝月儿通知她去翟老师那里时,刘红梅很平静,没有像大部分同学那样慌乱,缓缓合上书,收拾好课桌上的东西,离开座位时桌凳甚至都没有发出一点碰撞声,脚步轻盈走出教室。从翟老师那里回来时也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回到座位继续看书。
后来,蓝月儿了解到,翟老师的问话也很简单:有同学反映,那天午休时间,就你一个人在教室。刘红梅说:是。翟老师再问:为什么不午休?刘红梅说:我失眠,睡不着觉。翟老师说:休息不好,会影响学习的,以后要调整好节奏,张弛有度,处理好学习与生活关系,注意休息,好吧,你先回去。刘红梅就离开了翟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
刘红梅是在下午自由活动时间被叫去的。上晚自习时,蓝月儿发现她神色不對,脸色蜡黄,目光涣散,痴痴的,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却不看书,也不做练习题,直愣愣朝一个方向望。晚上休息,烙饼似的不停翻身,第二天清晨起床,无精打采,眼泡红肿,明显一夜没睡。上午上课,精力根本集中不起来,还发怔。第二节上数学课就出事了,软绵绵倒在过道上,人事不省,教室里顿时乱了套。好在徐方进老师并没有慌乱,指挥几个男生将刘红梅抬到校医室,又吩咐蓝月儿留下照看。
到校医室没一会,刘红梅就醒了,一睁开眼,先直勾勾望蓝月儿,接着神情惶恐,死死拉着蓝月儿的手,喊:我不是贼,我不是小偷。
蓝月儿抱住刘红梅瘦弱的身体,说: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
被蓝月儿扶回到宿舍后,刘红梅渐渐平静,躺在铺位上,直直望着蓝月儿,说:月儿,我求你一件事。
蓝月儿说:你说。
刘红梅说:别向你村里人说这事,好吗?
蓝月儿点点头,说:好。
刘红梅说:连你妈也别说,行吗?
蓝月儿再点点头,说:行。
刘红梅说:别说班里丢钱,我被翟老师叫去,也别说我晕倒,行吗?
蓝月儿说:你放心,我向你保证,回家后一个字也不会向任何人说。
刘红梅无力笑笑,泪眼迷茫,小脸儿楚楚可怜。蓝月儿看了也想哭。
蓝月儿知道刘红梅的心思,清楚她担心什么。
黄河岸边地方苦焦贫寒,当地有谚:有福人住在州城府县,受苦人生在黄河两岸。刘红梅的村子叫浪店村,在黄河边的一座高崖上,站在家门前能看到敞亮的河水,与蓝月儿的烤枣村一样,都是当地出名的穷村。刘红梅兄妹二人,父亲是个河汉,常年驾一只鞋船,漂泊在黄河上拖网捕鱼,妈是个药罐子,病恹恹做不了活。哥二十八岁,生得身强力壮,又朴实能干,却因为家里穷,一年多前才娶亲。媳妇恰好是烤枣村的,高蓝月儿一辈,叫蓝桂花,是蓝月儿没出五服的堂姑。蓝桂花只比蓝月儿大三岁,出嫁时,才十八岁。蓝月儿曾亲眼目睹蓝桂花出嫁时的情景。离开家门前,蓝桂花哭得悲天抢地,抱着妈不肯松手,身边的鼓乐一阵紧似一阵地响,鞭炮炸得院里硝烟弥漫,司仪一声声催:新娘子离家上马。蓝桂花才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出了家门。黄河岸边新娘离家有种风俗,叫哭嫁。即新娘离开家门前,都要哭一场,以示对娘家的眷恋。蓝桂花出嫁那天的哭嫁场面,让不少眼软的女人陪着流眼泪,七嘴八舌议论:这女子是真恓惶,真哭。另有人说:这女子命苦。
蓝月儿当时不明白女人们为什么这样说,问了妈才知道,蓝桂花所以哭得那么伤心,因为这桩婚事是换亲的结果,换亲对象正是蓝月儿的同班同学刘红梅。蓝桂花家庭出身不好,上面有三个哥哥,大哥年过四十,还打光棍,二哥勉强娶了个残疾女子,三哥叫蓝天白,是家里最精干的男人,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浓眉大眼,身材修长,人又勤快,明明是个好小伙,已经二十六岁,却连上门提亲的都没有。是蓝月儿妈促成了这桩婚事。蓝月儿妈娘家就在浪店村,知道两家都不容易,来回跑了几趟,给双方通气说合,很快达成协议:两家换亲,烤枣村蓝桂花嫁给浪店村刘红梅哥,浪店村刘红梅嫁给烤枣村蓝桂花哥。当时,刘红梅还不到十六岁,就这样为哥哥定了终身。
蓝月儿印象中的媒婆都是从文学作品中来的,贪图小利,额头上有个青紫的火罐印,尖嘴猴腮,薄嘴唇,能说会道,伶牙俐齿,不知毁了多少农村青年的美好爱情,没想到妈也是这样一个媒婆。蓝月儿深以为耻,抱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做这种事。
妈说:憨女子,你当妈愿意做这个媒人,不是见两家都恓惶吗?妈是积德行善做好事哩,你看妈是贪图小便宜的人吗,实话给你说,为给两家说媒,妈跑破了两双鞋,费了好几斤唾沫,浪店离咱村七八里,我跑了不下十回,才把这事说成,容易吗?憨女子,你说你妈图啥哩?除了坐席时,被多敬了两盅酒,没得两家一分钱好处,连个大馍馍都没吃上。
蓝月儿问:什么是大馍馍?
妈说:咱这里讲究媒人说成媒了,事主要蒸几个又白又大的馍,外加一吊肉谢媒人,可两家都穷得揭不开锅,哪有大白馍馍给你蒸?更别说那一吊肉了。
迎着呼呼河风,蓝天白还告诉刘红梅,大哥去年冬天就去运城盐池担硝了,本来他和二哥也想去,被大哥挡了,说让他抽空好好念书,一定要考上大学。又说二哥是有媳妇的人,好好守家,早日给他抱个大胖侄子。
去盐池担硝,是黄河沿岸百姓的无奈。运城盐池夏产盐冬产硝,暑天,炙烈的阳光将池中卤水蒸发后,留下卤盐。收盐人站在白花花的盐池里劳作,无遮无拦,加上腾起的湿气,人就像被放在蒸笼里,一夏天过来,收盐人要脱几层皮。每年农历九、十月,池水抽尽,盐池又生出白雪一样的芒硝,是重要的化工原料。这时候,盐池里寒风刺骨,运硝人脚穿单薄的雨靴子,站在冰碴上,能被冻成冰棍。过去做这种活的人叫盐丁,后来公私合营,有了盐化局。盐丁成了盐业工人,但正式职工没人愿意下这种苦,每到产硝季节,盐化局会向周围各县征调民工,每个公社三五十人不等,明知是苦差,因为收入相对较高,农民反倒争相去。去时要自备工具,计有平车一輛、铁锨一张、扁担一根。要再早两年,蓝天白大哥连去盐池下苦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按规定,去盐池干活属照顾性质,只有家庭成分好的困难户才能去,一九七七年后不讲成分了,蓝天白大哥托了在公社干事的亲戚,才争取到这份活。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三弟一定要下茬儿学,别辜负了红梅。烤枣村离运城盐池一百五十里,大哥走时骑一辆破自行车,后面拖辆大大的平车,上面放铺盖、铁锹、扁担和馍布袋。河岸的风很大,河边结了亮晶晶的冰凌碴子,河中心,泛黄的河水滚滚流淌。大哥跨上了车,双手紧握车把,腰弯得很下,几乎爬在车头上,迎着河风,双脚奋力蹬,渐渐消失在河畔弯曲的土路上。
蓝天白讲得泪水纵横,刘红梅听得双眼迷蒙。大哥离去的情景,成为两个人一辈子的记忆。
那年高考,两人没辜负大哥,同时被本省师范学院录取,同系同班。
大一放寒假,蓝天白曾去运城盐池,想和大哥一起挣上学的钱。走近盐池,脚踏干枯的碱蓬草,迎着呼呼西北风,只见白花花的盐池里,一群人将芒硝铲成一道垅,装进筐内,再晃晃悠悠从池中挑上来,堆在一起,白皑皑像座雪山。在池畔一间土坯房里,蓝天白看到了大哥,不等说话,先哭了。眼前的大哥几乎没有了人形,黧黑的脸上,开裂的死皮翻卷,不知是晒的还是冻的,脚上一双高腰雨靴上结着冰碴,老棉袄开了花,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背上一层汗渍凝成的盐粒,与池里的硝盐一样白花花。蓝天白哭,大哥却笑,说:老三,看见你大哥跟囚犯一样,心里不好受吧?都上大学的人了,还像个娃娃。蓝天白说:大哥,为我上大学,你受苦了。大哥将蓝天白领到屋外,指着池下,说:看见盐池里的人了吧,是从各县来的,几千号人呢,都和大哥一样,有的都干好多年了。别人能下的苦,咱又不比别人金贵,为什么不能下?蓝天白说:我知道,所以才来和大哥一起干。大哥拉下脸,说:这不是你干的活,再说,你要上大学,到时候弄成我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怎么见红梅,怎么去学校,不叫人笑话吗?
蓝天白最终没能和大哥一起下盐池铲硝,被赶回了家。
大学毕业后,蓝天白与刘红梅同分到本地区所在地、也就是大哥当年下盐池担硝的运城任教,虽不是同一所学校,却都教语文。
参加工作后第三年两人结婚,那年,蓝天白三十三岁,刘红梅二十四岁,两人虽都在运城工作,婚礼却是在黄河岸边的烤枣村办的。事情办得平平常常,蒸了花馍,请了乐人,摆了喜宴,一切都按村里风俗。红梅离家时,却没有嫂子蓝桂花那样的哭嫁场面,只有一件事让村里人老老少少落了眼,仪式刚完,蓝桂花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向刘红梅行了礼,老老实实喊了声嫂子。这是蓝桂花第一次喊刘红梅嫂子,红梅显然没想到,一愣,两人抱头痛哭。村里人这才想起,两人是换亲换来的亲戚,一时,满场唏嘘。
婚后,每逢节假日,夫妻都要相携回烤枣村,和蓝月儿碰过两次面,每次看到这对甜蜜夫妻,蓝月儿都恭恭敬敬喊蓝天白叔,对本应叫婶子的刘红梅却直呼其名。蓝天白夫妇回老家,是看望大哥二哥和小妹的。三十多年来,两口子每谈起家事,都觉得这辈子亏欠的人太多,首先愧对的是大哥,其次是天白的小妹、红梅的嫂子。大哥快五十岁才娶了个寡妇,一生无儿无女,却在烤枣村最受尊重,快八十岁的人,身体还算硬朗,老伴去世后,蓝天白夫妻多次要将大哥接去一起享受城市生活,被大哥拒绝了,至今仍一个人生活在村里。蓝桂花如今已是年近六旬的人,对红梅亲如姐妹。红梅婚后,真正成了蓝桂花三嫂,却还叫蓝桂花嫂子,不想自婚礼那天蓝桂花反过来叫过一声嫂子后再没改口。两个人你叫我嫂子,我叫你嫂子,怪别扭。大哥出了个主意,说:桂花既然大三岁,以后红梅干脆叫桂花姐,这样也显得亲,这些年,两个人始终以姐妹相称。
三十多年后同学聚会,大家发现,在学校最不起眼的刘红梅,反倒在同学中夫妻最恩爱,家庭最幸福。婚后,刘红梅一直唤蓝天白三哥,直到现在也没改口。刘红梅的三哥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调离学校,清中十八班第一次同学聚会时已是市政府某处处长,两人育有一子,在北京某名牌大学读博。同学聚会时,刘红梅话最少,一开口,就是三哥怎样,儿子怎样,很自豪的样子。蓝月儿想:看来,果真像蓝天白大哥当年说的那样,两人结婚为蓝家改换了门风。
蓝月儿悄悄问刘红梅:那次晕倒后,为什么特别嘱咐不能告诉村里人,不能告诉我妈?已经五十多岁的刘红梅小女孩般羞红了脸。说:我那时其实已经离不开三哥了,怕他因此看不起自己,再说,你村人知道了,我嫂子就会知道,你妈是我们的媒人,她知道了,我嫂子也会知道,我哥在家里就更抬不起头,你想,有个被怀疑是贼的妹妹,还想考大学,不是个笑话吗?
蓝月儿问:后来,那件事对你学习有没有影响?
刘红梅说:怎么能没有,你不记得了?那件事过后不久月考,我成绩一下子降了七八名,多亏了三哥,趁放大星期到我家,劝我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那一阵,三哥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好像有了三哥,什么都不怕。
蓝月儿故作神秘,趴到刘红梅耳边,悄声问:你和天白叔大学同班四年,有没有亲热过?
刘红梅脸更红了,嗔怪:看你说的,那四年,我真把三哥当哥,他把我当小妹妹,呵护还呵护不过来呢,能欺负我吗?
蓝月儿做出认真的表情,问:真没有吗?
刘红梅仿佛陶醉在大学期间的美好日子里,说:真没有,就拉过手,看过一回电影。
蓝月儿追问:真的?
刘红梅说:真的,那是我们最甜蜜的日子,怎么会骗你?
蓝月儿问:班里同学怎么看你们?
刘红梅说:一开始,大家只知道我们都来自黄河岸边,是老乡又是高中同学,后来,把三哥的呵护,看作是对我的追求,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我们相恋,其实是从换亲开始的。
蓝月儿说:好羡慕你们,真浪漫。
刘红梅说:其实一点也不浪漫,三哥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洒脱,心里很苦,总想家,当时,桂花姐和二哥都有了孩子,日子过得艰辛,想到大哥在盐池里下苦,想到二哥、小妹日子过不去,三哥把责任都归到自己头上,经常暗自流泪,从上大学的第二个月起,就利用星期天,有时候还向老师请假,找关系去火车站卸煤,卸一车皮,九十吨,累得都不像个人,才挣不到十块钱。我俩上了四年大学,三哥卸了四年煤,很少过星期天,没花过家里一分钱,还定期给二哥和小妹寄钱,为这,没少挨大哥骂。
蓝月儿听得一脸惊讶。她真没想到,看起来洒脱干练的天白叔,竟这么能吃苦。她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家生活全靠生产队每年分的几十块钱,若能额外得到十块八块钱帮助,对地处苦寒之地的家庭简直就是得到一笔巨大财富,天白叔给二弟和小妹寄的钱意味着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想了又想,谁也怨不着
蓝月儿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城某重点中学教语文,两三年内,父母相继离世,此前,几个姐姐都嫁人,老家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院子。安葬过父母后,蓝月儿很少再回村里。她与胡世荣的婚约很快解除,过程很简单。胡世荣高考落榜,没再复读,回村干了几年庄稼活,家里分了地后,反倒不老实了,先给别人的兽药厂跑了几年销售,后来自己开始筹办兽药厂,常往省城跑。一次办完事,约蓝月儿见面。在一家刀削面馆里,胡世荣点了几个凉菜和两碗刀削面,没说两句话,自己先呼呼扒完面,然后静静坐着,看蓝月儿一根根挑着面条文静地吃,等蓝月儿吃好,放下筷子,胡世荣说:月儿,咱俩的事就算了吧,权当双方父母一句玩笑话,你说呢?蓝月儿说:世荣,你是个好人,对不起。胡世荣忽然动了情,说:我知道配不上你,不管以后你嫁了谁,我娶了谁,我都不会忘记那两年的高中生活,更不会忘记你,在心里,你还是我媳妇。说完,不等蓝月儿说什么,拿起行李,离开面馆。
蓝月儿也一辈子没忘记胡世荣,虽然,并不爱他。
蓝月儿是两年后结婚的,丈夫老蒋很疼爱文静简单的妻子,两人相爱时,蓝月儿没有向老蒋隐瞒与胡世荣的娃娃亲,不料,老蒋一听竟乐不可支,笑得喷出了嘴里的茶水。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事,那个胡世荣倒也可爱,你更可爱,两朵奇葩,竟把娃娃亲维持了这么长时间,我倒想见见这个人。蓝月儿没笑,一本正经对老蒋说:不许笑,那不是愚昧,也不是落后,都是因为贫穷,你要生活在那个环境,就不会觉得可笑了。老蒋若有所思,点点头。以后,胡世荣在省城办兽药厂手续,遇到难处,老蒋得知后,果真帮过几次忙,两人成了朋友。
婚后,蓝月儿喜欢养花,却从不养木本的,只养些羸弱的草本花,最多的是打碗花,一盆盆摆在客厅、阳台,每天喷水呵护。春天,花朵娇艳时,剪一两朵,夹在那本《现代汉语词典》里,做成标本,如今,连同当年在清中宿舍门前掐的那朵,已有三十多朵。蓝月儿喜欢一个人静静看花,闲下来时,拿一本书,坐在阳台藤椅上看,看累了,盯着娇艳的花儿出神,好像能听到打碗花生长的声音。第一次同学聚会前十年,刘红梅来省城培训,她邀请来家做客,两人聊了好长时间,最后聊到“1018事件”,像触了电,突然没有了话,眼光都转到打碗花上,长时间默坐。临走前,刘红梅开了口,很难为情的样子,说:月儿,送我一盆好吗?蓝月儿点点头,挑了盆花朵正鲜艳的,仔细包装好,递给刘红梅。后来,佟丽、林兰弟和其他几位女同学相继来过蓝月儿家,都喜欢月儿的打碗花,临走时都带去一盆。
同学聚会举办过两三次后,没有了三十年的隔膜,大家渐渐不忌讳“1018事件”。都记得最后处理结果是撤了常世俊的班长职务,惠况只代理不到两个月,就高考了。还記得,翟老师帮助常世俊调班,从应届文科班进了蓝天白那个由落榜生和社会青年组成的文科复习班,最后考了全校文科状元。至于事情的细节,没人知道。
蓝月儿想,三十多年前的“1018事件”,受害最深的只有三人,一个是常世俊,一个是赵海涛,另一个谁也不会料到,是调查事件的翟同安老师。常世俊当时被撤了班长职务,实际是为这件事顶了杠,在心灵中留下一辈子的创伤,却博得了大家的同情,去复习班后,发奋学习,当年考取了清中文科状元。参加工作后,反倒因“1018事件”获益,他任职的国企,前几年因为腐败问题倒下一批人,包括老总、财务总监和几位副总,唯有他独善其身,原因就是把“1018事件”作为一生警示,更加自律。赵海涛当时丢了钱,是直接受害人,却不明不白遭受集体忌恨,蓝月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忌恨赵海涛?甚至三十年后同学聚会,刻意不通知他。后来想明白了,如果说十八班同学因为“1018事件”集体心灵受伤的话,赵海涛就是最初钉在大家心灵上的那颗钉子。而翟老师呢,揪住这件事不放,一星期之内,把全班超过半数同学像贼一般审了个遍,真是职责所在?仅仅方法不得当吗?一定还另有原因,是个人的,还是社会的?蓝月儿想不清楚,可是,在她心目中,翟老师始终是个慈祥可爱,严父般的老师。
当时,大家都忙着学习,多数人不知道赵海涛丢的钱最后是怎么找到的,只知道赵海涛本人最后一分不少地拿到了钱。蓝月儿却清楚,那笔钱到底没有找到。刘红梅的昏厥让调查戛然而止后,第二天,翟老师来到魏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两人商量好事情的解决办法,让蓝月儿叫来了常世俊,翟老师当面道歉,说听信了个别同学的话,损害了他的名誉。蓝月儿当时就想:个别同学是谁?当然是丢钱的赵海涛,是他一口咬定常世俊动过他的桌斗。不过,连常世俊本人都没有追问,她也不好说什么。两位老师决定:恢复常世俊班长职务。常世俊却不同意,坚决要求离开十八班,去复习班,不然就转学去县中。翟老师不理解,说:这不等于坐实了你就是偷钱的人。常世俊说:反正我已经落下了坏名声,这辈子都说不清了。翟老师考虑了一会,说:好,就按你说的办,校长那边我去解释。
第二次同学聚会,翟老师在大家一再追问下,向大家说明:补偿赵海涛丢的钱,最后是从班费里拿的。蓝月儿同样清楚,那笔钱是由翟老师和魏老师共同出的,为此,两人还发生了争执,本来,翟老师想自己一个人出,魏老师坚决不同意,最后由两人分担。蓝月儿揭秘后,大家并不理解翟老师的举动,印象中,翟老师始终是个严厉苛刻得有些变态的老头,一副闪着寒光的茶色眼镜,一张写满疑问的脸,是大家对翟老师的共同记忆。
第三次同学聚会后,知道大家刻意回避自己,赵海涛专程去省城,由蓝月儿陪同,登门向常世俊道歉,态度诚恳,恭恭敬敬躹了个躬。常世俊原谅了赵海涛,由蓝月儿作陪,请赵海涛吃了饭。后来,赵海涛自己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地点同样在老家清原镇,大部分同学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了这位老同学。还是那么矮的个头,却发福了,头发花白,皱纹纵横,当年的娃娃脸上,挂满沧桑。
常世俊还是没来,在大家的心目中,常世俊始终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蓝月儿知道,他和大家一样,老了,同样发福,若不是生过一场病,也想和大家聚聚。
三十多年前的恩怨终于了结,但是,这件事还藏在大家心里,恐怕永远抹不去。当初事情的发生,到底怨谁?蓝月儿想了三十多年,到底没想明白,最后觉得,谁也不怨。有时候,想着想着,连自己都笑了,说自己活了五十多岁,到底不算个明白人。她想,以后的同学聚会,大家肯定还会说“1018事件”,因为,这是清中十八班同学永远的痛。
【作者简介】 韩振远 ,山西临猗人。在《人民文学》《山西文学》《天涯》《美文》等报刊发表大量小说散文。作品曾获中国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散文选刊》等刊转载,多次入选年度选本。著有《家在黄河边》《回眸远古》《古之旅》《晋商之源》《秦晋之好》等多部散文集。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