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的客人

2020-06-22 13:24余静如
山西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阿布姨妈老妇人

[编后记]   本期“步履”栏目推荐的作者是余静如,她既是小说作者,也是一位编辑,两种身份赋予了她能更客观地审视自己的写作和她手里的题材。她厉害的地方在于,可以把最日常的生活写出一种让你瑟瑟发抖的东西来,《404的客人》就是这样。

小说聚焦普通青年的日常租房生活,年轻人阿布低价租到一套房间,男友阿芒辞去义乌的工作,来到上海和阿布同居,终于结束异地恋的状态。看似挺幸福的生活,阿布却一天比一天忧心忡忡,房东的种种奇怪表现和低廉的房租都让她越发感到不安。与此同时,他们的新生活也不断遭受各种外人的打断和闯入,阿布的底线一次次被挑战。惬意和诡异、阳光和秘密,始终交织存在于这篇小说中。作者很擅长挖掘人心较为隐秘的地方,有很多只可意会的微妙转折,通过克制的叙述,在平静的日光中击中你。

(顾拜妮)

阿布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便对它产生了好感。尽管在别人眼里,它可能稍稍旧了一些,它属于一个八十年代建造的老小区,内部装潢也是旧的,旧到看不出装潢,墙上的白漆在阳光下看起来像一张磨毛了的旧宣纸,小小的竹编椅子靠在阳台上,阳台上一排排土陶花盆,花草在里面杂乱地长着,冲着阳光升得很高。

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在阳台上站着,即便是背着光,阿布也能看到他们俩脸上的笑容。在阿布打量这几间屋子的时候,他们俩也在打量着阿布。

“好,好。”他们看着阿布,有些局促又有些高兴的样子。终于是那位老妇人先走近阿布,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脸说:“多大了啊?成家了没有?”老先生站在后边,对自己伴侣的言语感到唐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脸转向别处。

“我今年二十六,暂时没交男朋友。”阿布大方地回答。其实阿布在两年前已经交往了一个异地男友,正计划着搬来一处同居,只是她不确定老夫妇对年轻人生活方式的看法,也认为不必对他们诚实交代。

“好,好。一个人住这里好,安静。”老妇人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我儿子,他高考的时候就在这件屋子里备考的,最后考上清华,后来我这里租给一户人家,他又是清华毕业的,我们也都是正经人,我老伴儿以前是大学老师,我也教过中学语文,我这里风水好的,住的人运气也好。”老妇人笑着停顿一下,又说:“当然你们年轻人可能不信这些,不过住的地方是有这些讲究的,你是哪里毕业的?”老妇人话音刚落,老先生在背后急急地埋怨一声:“你呀就是话多”,但他很快转过脸,对着阿布微笑,似乎也期待着阿布的回答。

“我是华师大毕业。”阿布笑着说。

“好好好。也不错!女孩子这样很好。”老妇人笑眼弯弯,对着自己丈夫说。

“那么……”,阿布小心地问,“这里的房租多少钱一个月呢?”

“四千三百。”老妇人回答,又加了一句,“你租还可以更便宜的。”

地鐵站附近,靠近市中心,一居室的房子租金早就涨到六七千了,这里虽然旧,但与同价位的房子相比,面积大了不少,阿布听到价格的时刻已经知道自己将租下这套房子,况且,阿布喜欢这里的生活气息,正如老妇人所说,她也觉得这里“风水”不错。虽然,她确实属于不信“风水”的那群年轻人。她喜欢这里的生活气息,有人味儿,她一直面向阳台站着,这一天的阳光格外好,穿过花草,晃着她的眼睛。

“可是,这里好像没有微波炉,洗衣机……”阿布似乎在喃喃自语。

“哎呀,微波炉、洗衣机……可以给你配的,其实,你可以上我家里去吃饭,衣服也可以拿到我家里去洗,我家就在附近哪,很近,就隔两个楼。”老妇人热情地诉说着,伸出手往窗外指,老先生又在她身后扯扯她的衣角。

两日之后,阿布搬进这间屋子。房子虽然旧,但不脏。阿布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擦洗一遍,很快收拾完毕。衣服叠好放进衣橱,毛巾挂在浴室的小挂钩上,保温杯搁在小客厅里,这屋子立刻充满阿布的气息。阿布站在屋子中间环视这新的居住环境,想起阿芒很快也就要搬来这里,身高一米八,体重八十多公斤的阿芒住进这里,空间立刻就会被占满。她脑中突然闪过老妇人所说的一句话——“我儿子高考时候就是在这里备考的”。看来,他们曾一家三口住在这五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不过,他们早已摆脱了那些拥挤的日子。

阿布走到阳台,拖过竹椅坐下,仰着头,眯着眼睛看天上的云彩。一连许多日都是大晴天,这样的晴天促使阿布选中了这处居所,这里像阿布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阿布的外婆家,十多年前,阿布外婆家里的布局跟这儿几乎一样。那时候阿布的个头才刚刚超过阳台的围栏,她总是踮着脚,朝阳台下面看。

阿布在阳光下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不知为什么,那对老夫妇的样子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他们有些太过热情了,这样的屋子,以五千多的价格也可以随时租出去,他们却便宜租给了阿布,当然,他们说对租客很挑剔。年老的夫妇,当然要租给可靠的人、没有攻击力的人,如果碰到没有素养又霸道的租客,想必老夫妇也会十分困扰。但是,说可以上他们家去吃饭,衣服也可以拿去让他们帮忙洗,这未免太过头了。最后,阿布并没有让他们配备更多电器,说自己可以买,而房东又主动把房租降了二百块。阿布对房东的好意连连摆手,房东喜欢自己虽然是件好事,但她害怕和他们有过多的交流,也不想产生多余的联系,只希望他们不要打扰自己才好。让阿芒住过来,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阿布在这浅浅的忧虑中呆坐着。

一周之后,阿布和阿芒开始了他们的同居生活。阿芒从浙江来,因为和阿布的恋爱关系更进一步,他辞去了义乌的工作。他在义乌做的是企业文案,到了上海,他还没有锁定新的工作目标,但他十分兴奋,沉浸在和阿布的同居生活里。

“四千能在上海这个地段租到这样大的房子真是太好了。”阿芒说,“虽然有些破旧,不过让我来改造一下就好。”阿芒露出信心十足的样子,似乎要大干一场。

“这不太好吧?”阿布有些担心地环顾四周,“破坏了人家的格局。”

“又不是要砸墙,我贴一些壁纸,买一些家具总可以吧,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这种老掉牙的茶几,不能扔,也要铺上桌布才像样子。”阿芒说,他不知从哪儿找出了一把生锈的铁皮卷尺,开始对着屋子的各个角落测量。

阿布跟着阿芒在屋子里转,突然说:“这房子里该不会发生过什么事情吧?”

“什么事情?”阿芒困惑。

“比如……死过老人,或者什么凶杀……自杀……”

“你脑袋里头都装着什么啊?”阿芒笑。

“不然为什么这么便宜呢?这种事情很多,我前些天还看过一个新闻,一个男租客把女友杀死藏在冰箱里,还有……我亲眼见过一件事,原先我租房的那个小区,有个人心脏病发作猝死,过了半个多月才被邻居发现,夏天,尸体被拖出来的时候,下面一摊一摊的水……恶臭。”

“哎呀,你别说了行不行。”阿芒装作要呕吐的样子。

“那样的房子,谁还愿意住,可是你说呢,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还不是租出去。”

“行了行了,真有那样的房子,两万一个平米给我,我会高兴地买下来。”阿芒说着,掀开门后的一副旧挂历。

“啊啊啊……”阿芒惊恐地叫。

“怎么了?”阿布慌忙跳到阿芒身后,用力捉住阿芒的胳膊。

“血啊!”阿芒大叫。

阿布吓得也尖叫起来,阿芒却笑了,弯着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布顺着阿芒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不过是一块红色的油漆。阿布松了一口气,拳头重重捶打阿芒的肩膀:“叫你吓我。”

“你先吓我的。”

“可是,”阿布还是盯着那块刺眼的红漆,“这里怎么刷这么一块漆啊。”

“大概是原本的漆掉了,补一补。总之,真是太难看了,这整个屋子我都得好好修整修整。”

阿布始终有些忧虑,喃喃地说:“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会不高兴。”

“谁?”阿芒问。

“房东。”

“房东不好相处吗?”阿芒问。

“倒不是。”阿布在腦子里勾勒出那对老夫妇的样子:他们背着阳光站着,老先生穿着挺括的格子衬衫,灰色羊毛夹克,头顶的头发稀疏,但面容干净清瘦,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老妇人瘦小,花白蓬松的短发和深棕色的毛衣使她看起来很精神,脸上无时无刻都带着笑容,十分可亲。

“其实我挺喜欢他们的,”阿布说,“而且我觉得他们也很喜欢我。”

“那你还担心什么?”阿芒问。

“也许就是因为喜欢才担心吧,”阿布说,“不想破坏自己给他们留下的印象。”

“你真是想得太多,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不想破坏自己的形象?你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形象?”阿芒笑着反问。

阿布回忆着那天的场景,她为了骑自行车去看房,特地穿着方便耐脏的旧T恤,宽大的牛仔裤,背着一个帆布袋子,马尾辫束在脑后,没有化妆。她还回答说:“我没有男朋友”。

“他们或许以为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还叫我去他们家吃饭呢,甚至说要帮我洗衣服。哦,他们还有一个清华毕业的儿子。”阿布说,同时想到,以那对夫妇的年纪,他们的儿子应该也不年轻了,不过,也可能是晚婚晚育。

“他们就是小气,不想给你配新电器而已。”阿芒说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不会想要你做儿媳妇吧?哈哈。”

“诶?你居然笑得出来,要是真的他们看上我做儿媳妇呢?”阿布问。

“那你嫁吧,这房子你也不用付租金了。”阿芒爽朗大笑。

阿芒像块纯净的玻璃,在阳光下也显不出一丝杂质,阿布喜欢这一点,却又对此感到疑惑。世界上真存在这样的人吗?不隐藏,不忧虑,像一个三岁的孩童。阿布和阿芒正好相反,亲戚的一个电话,室友的几句私语,同事不经意流露的眼神,甚至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也会让她陷入烦恼。有时候她认真考虑起自己的心理健康,发现让自己不安的并不真的是那些琐事,而是一个黑暗的、深不可测的将来,未知的一切。她喜欢在夜里和阿芒探讨这些想法,阿芒听得很认真,但总是听着听着就睡去了。她羡慕阿芒,他和她一样一无所有,却没有她那样多的思虑。

阿芒迟迟没有找工作,却立刻着手布置屋子。看得出阿芒对日常生活有着极大的热情,他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刷着网上商城,在里面寻找价格实惠又符合要求的家居物品和壁纸,快递一个接着一个往家里送,阿布每天晚上下班回来,家里的样子都会改变一点。原本毛糙的墙壁贴了浅花纹的墙纸,茶几上盖着极简风格的桌布,地板铺上灰色短绒地毯,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懒人沙发和几只矮脚凳。此外,家用电器也在一件一件配齐。在某一个周日,阿芒从午后的昏睡中醒来,起身去厕所,猛然呆立,误以为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和阿布刚刚搬进来的样子已经截然不同,她四处检查,发现阳台上少了一盆小小的芦荟和一个仙人掌,她跑到床边推醒阿芒:“阿芒,阿芒!”

“怎么了?”阿芒迷迷糊糊嘟囔着。

“家里怎么这么不一样啊。”

“喔……”阿芒在被窝里舒展着身体,短促地笑了一声,依然闭着眼睛,“你怎么才发现,你天天都住在这里啊,我的阿布真是迟钝。”

“不好吧,这么大改变,要是房东来了,他们都认不出来。”阿布说。

阿芒已经醒来,他坐起身子看着阿布说:“他们应该高兴吧,我这样收拾一下,这个房子要是再租出去,说不定能涨两千块,你看你看,”他伸手胡乱地指了几下,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多么现代,多么舒适,就像高级公寓一样,我都佩服我自己有设计师的天赋。而且,房东怎么会来?他们来干吗?”阿芒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起身去找水喝。

“可是,你把人家的仙人掌和芦荟丢掉了。”

“芦荟……”阿芒咕噜咕噜喝着水,“原来那是芦荟啊,我第一次见到,还以为也是仙人掌。”

阿布不说话。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啊?”阿芒走向阿布,手臂绕住她的肩膀。

“我总觉得他们随时都会过来,他们就住在隔壁小区,这两个小区连着,连围墙都没有。”阿布说着,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多心思,他们过来过来呗,有什么?”

“我说自己一个人住。”

“他们还管你带不带男朋友来?”

确实如此,阿布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老夫妇给她留下的印象,总让她感到内心不安,那种不安起初只是隐隐存在,但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它们就像沙子底下覆盖着的贝壳那样渐渐显露出来。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一对夫妇,又似乎曾被这样的一对夫妇邀请过。他们对她的期望不仅仅只是想要她来家里做客、吃饭,而是想要和她有更深的连结。可是,阿布住在这里一个多月,那对老夫妇始终没有联系过她。阿布的直觉告诉她,老夫妇一定会来。他们究竟想要什么呢,阿布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她提着礼物走到老夫妇的家里去,他们一桌吃饭,一起欢笑着谈天,一起洗碗、晾衣服……她的内心因为这些画面变得沉重起来。她突然想起有一回自己坐地铁,有个老妇人一直盯着她看,最后对她说:“你要笑。”

“什么?”

“你要笑,知道吗?”那老妇人对着她咧开嘴,仿佛在示范如何做出笑容。

阿布不知道这是什么缘由,但是咧开嘴对着老妇人笑了,她尽量笑得灿烂。

“对,就是这样。”老妇人满意地说,“笑才好看,知道吗?”

“阿布确实是很讨人喜欢啊!”阿芒说,他半个身子陷在懒人沙发里,一边刷着手机。

“什么?”阿布莫名其妙。

“我说,你讨人喜欢。”阿芒扬扬手里的手机。阿布急忙过去看,原来阿芒在和他妈妈聊天,聊天记录里有一张阿布的照片。

“你把我照片发给你妈了?”阿布问。

“对啊,怎么啦?你们又不是没见过。”阿芒说。

阿布确实见过阿芒的妈妈,两年前去义乌出差,三个人一起吃过饭,那时候阿布和阿芒刚在一起,但阿芒并没把這顿饭当一回事,她甚至不知道,两年之后自己还会和阿芒在一起。关于阿芒妈妈的记忆早已模糊了,阿布不无忧虑地问:“那么,你妈妈知道我们住在一起了?”

“对啊,她还让我给她看看这个房间的布局,”她说,“搬新家,过去的洋娃娃之类的东西都要丢掉,以防带小人进门。”

“这算什么搬新家啊,这可不是我们的房子。”阿布有些不高兴,无论是对于“搬新家”,还是对于“洋娃娃”的论断。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阿芒说着,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阿芒妈妈打了视频电话过来。阿布躲到一边,在矮脚凳上坐着,漫不经心滑动手机,耳朵却仔细听着。阿芒妈妈的声音在一片杂音中响起来,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

阿布听不懂。浙江的方言难懂,而义乌的方言格外难懂。她只听见阿芒和他妈妈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于是小声念了一句:“你们这是在说哪国的话。”电话那边却笑起来了。阿布再抬起头,阿芒已经将手机对准了自己,用普通话说:“这是阿布。”阿布一时陷入慌张,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挥手向手机屏幕打招呼:“阿姨您好!”

“你好。”阿芒的妈妈笑着,阿布突然看清,阿芒妈妈的身后挂着一排排巨大的乳罩。阿布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机移开,让屏幕对着阿芒。然后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发出气声问阿芒:“你妈,背后那些胸罩?”

阿芒没有回答,跟妈妈又聊了几句便挂了,随后才说:“你忘啦?我妈开内衣店的。”

“噢……”阿布并没有记起什么,仍在余惊之中,又想起来问:“可是那胸罩也太奇怪了。”

“怎么奇怪?”

“太大了。”阿布说着,用手比划出一个大圈。

“噢,那是卖给非洲人的。”阿芒笑起来,“你不说我都没发现,我从小看惯了。”

阿布还处在恍惚之中,倒不是多吃惊阿芒妈妈身后那一排排乳罩,只是第一次感到自己进入了阿芒的生活中,或者说,是阿芒和他妈妈进入了自己的生活。她穿着睡衣,头发凌乱,在自己的住所之中,阿芒妈妈突然出现在眼前,看见自己的全部,而阿芒妈妈,也毫无保留地让自己看见了她,她背后那一排排乳罩,她端着的半碗盒饭和嘴角的饭粒。她想到阿芒和妈妈热络的聊天,屏幕中那家嘈杂的内衣店。她感到自己负担重重,她并没有想过和阿芒结婚这种事情,当然,倒不是说她反对结婚,不愿意结婚,只是她自然而然和阿芒发展到了这一步,却远远还没有到达那一步。而且,她也不愿意把自己和阿芒的亲密关系,衍生到他的母亲身上。阿芒的母亲对于阿布来讲,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而这个陌生人,却要求看她家的布局,还叫她把洋娃娃丢在外边。

阿布觉得不开心,同时她想到,阿芒已经和自己同居一个多月,却还没有提起要分摊房租这件事。

阿布这一天的工作,是体验静安区十家网红甜品店的环境,她和三名小组员工一起,要在一天之内,完成到网红店试吃、拍照,写文案以及编写和推送微信的一系列工作。由于住的地方交通便利,阿布八点才起床,将一天的工作内容列进备忘录之后,她洗漱、化妆,因为将要吃大量的甜品,阿布没有吃早饭,空着肚子去挤地铁。

阿布为一个美食公号工作,所有的工作内容都围绕食品进行,阿布的朋友圈里全是关于美食的图片,常常招来朋友的羡慕。但只有阿布自己知道,因为不规律的饮食和作息,阿布的胃已经坏掉了。朋友聚餐时,阿布常常得先吃两颗胃药才能进食,而吃下去的食物,不久之后又会沿着喉咙往上涌,一半都被阿布悄悄吐在了纸巾里。阿布又时常感到饥饿,有一回在冬天的夜晚,阿布从公司加班回来,在离家五百米的地方,她突然走不动了,她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儿热量,只得裹紧外套,摸着墙壁走到最近的一家烧卤店,买下了一整只烧鸡。在寒风中,阿布一边慢吞吞挪动步子,一边龇着牙撕扯烧鸡,仿佛这样就能让微弱的力量一点点重回自己的身体。

阿布此刻在地铁上,瘦瘦小小的身体在人与人之间的夹缝中晃荡着,她又一次感到饥饿,她摸摸口袋,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着,是姨妈。

“阿布。”电话那头传来姨妈爽朗的声音。

“姨妈。”

“吃了早饭没有?上班没有?好久没和你打电话了。”姨妈说。

“嗯嗯。”阿布回答着,又什么都没回答。

“你搬家了吧?我听你爸爸说了,新环境还好吗?租金贵不贵?怎么也不跟姨妈说呢?姨妈还想去看你呢,给你做做菜,养养胃。”姨妈一口气不停说了许多。

“哎,姨妈……我在地铁上呢,手机都要挤掉了,现在下地铁不说了啊,一会儿有空跟你说。”阿布说着,挂断了电话。心下疑惑,父亲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搬家的事情,回忆许久,才想起来搬家那天,自己正指挥搬家师傅开车的时候,父亲曾打来一个电话,而自己说搬家正忙,便把电话给挂了。

阿布的母亲在阿布很小的时候就因意外去世了,父亲不久之后便再婚,生下一个弟弟。阿布童年时期有一段时间跟着姨妈生活,所以阿布和姨妈亲近,只是后来阿布大了,姨夫似乎不愿意让阿布住在家里,况且,姨妈家里也有个小霸王般的表弟,阿布便搬了出去,和外婆住了两年,再以后,阿布便开始在学校寄宿的生活。渐渐地,阿布和姨妈也疏远了,和父亲的关系就更不用谈。不过近两年,姨妈却和阿布联络得密切起来,时常在电话里数落表弟的不争气,叛逆、考不上大学,在一个专科学校里混日子。又感慨阿布的乖巧,细数阿布小时候住在家里,自己是如何的照顾。

阿布听着这些,倒不是无动于衷,却也有些许厌烦了。虽然地铁上正饿时,姨妈说起自己做的菜,阿布有些嘴馋——姨妈做得一手好菜,可阿布现在的胃已是无福消受。阿布这一天回到家已是九点,也不算太晚,开门之后,屋子里亮堂堂,所有的灯都开着,狭小的几间屋子里油烟弥漫,阿芒正在做菜。

“我现在在焖牛肉,明天吃。今天你先吃桌上的冰糖雪梨吧,特地给你做了养胃的。”

阿布走向阿芒,环抱了一下他的腰,随即端着那碗冰糖雪梨进了卧室。她坐在床上,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阿芒的手艺应该是好的,可她只觉得嘴里甜得发腻,就连牙齿都像是被厚厚的一层糖包裹着,变得酸软无力。正是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是支付宝的提醒,收到一笔转账。阿布打开一看,姨妈转了五千元过来,附带一句话:吃好喝好休息好。阿布才想起,自己没有给姨妈打电话。阿布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五千这个数字上。五千块差不多是姨妈两个月的退休工资,对自己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一笔意外惊喜。姨妈好久没有这样大方,阿布回忆起上一次姨妈赠予自己礼物的时间,那还是她小学毕业时,姨妈给她买了一双彩虹色的凉鞋。她很珍惜地穿着,不到一个星期,鞋面却断了。阿布懊丧不已,胆战心惊地拿着鞋给姨妈看,姨妈倒半点也没有责怪,只是自言自语:“几块钱的东西就是不好。”姨妈全然没有想要修复那双鞋的意思,转手便把它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在阿布搬进新居的第四十八天,她终于接到了房东的电话。阿布看见来电显示,心脏突突地加快了跳动,又像接受宿命一般有几分安心。房东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呢?

“阿布”,是老妇人的声音,哪怕只是听见声音,阿布也知道她在笑。

“阿姨好。”

“住过来一个多月了,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阿姨的房子很好。”

“阿姨最近啊,身体不好,叔叔又腰痛,所以没有请你上家里来吃饭,你微波炉买好了吗?洗衣机买好了吗?”

“嗯。”阿布含糊地应着,心里飞速地对老妇人的话做出种种推测,排列组合着。身体不好、腰痛、吃饭、微波炉、洗衣机……

“过几天,天气好,请你来我们家做客,好吗?”老妇人说。

“啊,好的。”阿布很快回答,“过几天”的事情,可以“过几天”再说。

“还有,小区新换了门禁卡,我去领过了,今天你下班,我给你送去吧。”老妇人说。

“不不,阿姨……我今天要加班,回来太晚了,你那时候也该休息了,门禁卡我不着急,小区门平时都开着,过几天我去您家里拜访,顺便就拿了,不麻烦您跑一趟。”阿布说完,暗叹自己反应快,不过这样一来,“过几天”这事儿,就确凿了。

这天夜里,阿布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已经陷入极度疲劳,開始发热,大脑却活跃着,始终难以入睡。阿芒在身边鼾声大作,阿布莫名生出一股怒气,把他推醒。

“你说我哪天去房东家好呢?周六?周日?上午去还是下午去,我带点水果可以吧?”

“什么啊。”阿芒在半睡半醒中嘟囔,阿布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大半夜的你怎么在想这种事?快睡吧。”阿芒伸手去揽阿布的脖子。

“我睡不着。”阿布有些无奈。

“怎么啦?”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阿芒胳膊支起身子,打开夜灯。微弱的灯光下,阿布的五官陷在阴影里,眼窝凹下去。

“想到要去房东家里,我不舒服。”

“那就不要去啊。”

“怎么能不去,有什么理由不去?”阿布有些恼火,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去?”阿芒感到莫名其妙,也坐起来。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呢?”

“我不懂什么?”

阿布明白再说下去也是徒劳,阿芒不能理解她的想法,然而她理解自己吗?一定要用语言梳理,她害怕的或许是房东对自己的期待,抑或是与陌生人的交往,又或者,一种被动形成的亲密关系。可是,那对老夫妇真的会对她有所期待吗?

阿布自己也判断不了,阿芒翻身避开夜灯的光亮,再次睡去。阿布突然厌恶阿芒熟睡的脸,她把灯关了,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周六的早晨,阿布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发呆。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八点,十一月的晨风中有了秋天的寒意。备忘录上记着老夫妇的门牌号码:新义小区,2404。阿布看着这奇怪的门牌号码出神,老妇人的一张嘴在脑中浮现,反复念叨着:新义小区……2404,新义小区……2404。阿布拿起笔,在2与4之间划了一道横杠。2-404,这样才对。她又看了一眼时间,只过去三分钟,此时去仍是太早,算上去超市买礼品的时间,九点半出门合适。阿布心里盘算着,阿芒已经比往常提前起床,一边刷着牙一边走到阳台。

“这么早就起来啦?”阿芒问阿布,嘴里牙膏泡沫星星点点飞到空气里。

“我一会兒去接我妈,你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吧!”阿芒说。

“什么?”

阿芒嘴里的泡沫向外溢出,急忙跑去洗手台吐了,漱口之后,阿芒清晰地说:“我一会儿去接我妈,你在家里稍微收拾一下,自己衣服穿好。”

“你妈来了?”阿布难以相信。

“对啊,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什么时候?”

“火车九点半到虹桥。”

“我说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

“那天跟我妈视频时我们一直说这件事,”阿芒说完,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忘了你听不懂我们的方言。”

“你妈要来我们这吗?”阿布想说“我”,话出口时还是用了“我们”。

“对啊,她一直想来看看我住的环境。”阿芒这时候倒是用了“我”字。

“她是客人。”阿布说,她心里想着另一句话:“你也是客人。”

这句话让阿芒摸不着头脑,但他想了想便回答:“对啊,中午我们外面吃?还是自己做饭?”

阿布不再说话,她转头看着窗外,关门声响起,阿芒已经急匆匆出门去了,一分钟之后,阿布在阳台上看到阿芒的身影渐渐走出小区。八点钟,小区里有了早晨的生气,花草上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广播里在播送妇女健身操,小孩们尖叫吵闹,老人大声呕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对面四楼和六楼养的八哥被挂在窗外,一唱一和地叫着,一只橘猫和一只三色花猫跳到了二楼楼顶的晒台上,远远观望着笼子里的鸟。起初不仅是房租,也是这些生气吸引了阿芒住在这里,但阿芒喜欢这些,只是喜欢远远地看。

阿布突然觉得自己看见了房东夫妇——在楼下空地来回走动的那些老人中间。

一对老夫妇,不,还有一个人。老妇人推着一只轮椅,轮椅上有一个人,那人戴着帽子,歪着脑袋,看不见脸。阿布向窗外探出身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那是房东夫妇吗?的确很像,发量稀少的头顶,灰白的短发,毛衣夹克……只是许多老人看起来都是这模样。阿布从高处只能看见他们小半张脸的轮廓,她把她所看见的和记忆中只见过一面的老夫妇进行比对,却使得自己对老夫妇的记忆也模糊了。这一刻她心里的疑问只集中在那个坐轮椅的人身上,他会是谁?假设她看见的两人是房东夫妇,那么轮椅上是他们的儿子吗?还是他们更加年迈的父亲或者母亲?阿布想着,推着轮椅的那对夫妇在楼底下停了下来,与人攀谈,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与经过的人们打招呼。大概这些人都是相处多年的老邻居,阿布出神地看着。突然,那位推着轮椅的老妇人抬起头,看向了阿布的方向。阿布心里一惊,躲避子弹般缩回脑袋,她背靠窗户,脸色煞白。

阿布最终没能看清那老妇人的脸,而老妇人也没有看清阿布。

阿布失去了出门的勇气,她此刻极不愿意见到房东夫妇,但权衡再三,阿布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为了帮助自己下决心,她拿起手机,拨打了房东的电话。

……

“阿姨,我是阿布,我将会在十点左右……”

“阿布啊……”电话那头的声音疲惫却依然热情,“我正想给你打电话,你就打来了。”

“嗯。”

“阿布,叔叔阿姨这两天刚好有点事,要去做个体检。正想跟你说,我们改天约,好吗?”

“好。”

阿布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门锁的声音响起来,阿芒回来了,带着他的妈妈。

阿芒妈妈进门便把一个红包塞在阿布手里。

阿布尴尬地推让着,阿芒说:“你就接着吧!”

阿布手拿红包,一时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三人面对面站着。阿芒环顾四周,突然说:“说好了你收拾收拾,怎么没动,睡衣也没换,这么久你在家干吗呢?”

阿布只觉得难堪,竟忘了生气,这原本是阿布租来的屋子,她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而阿芒妈妈已经自己找到拖鞋换上了,她穿的是阿布洗澡时用的拖鞋,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数落阿芒,用的是普通话:“你自己能干?一回来就数落别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对阿布微笑,并且已经在厕所找出了拖把,“我来收拾就行了。”她说。

阿布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走进卧室把门关上,脱下睡衣换上一套休闲运动装,一个念头冒出来。她推开门告诉阿芒,今天是她去房东家拜访的日子。

阿芒妈妈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阿芒问:“一定要今天去吗?我跟我妈说好了晚上带你出去吃。”

“跟房东早就约好了,临时变卦不好吧,再说,他们就住在旁边小区。”

“那你去去就回来吧。”

“嗯。”阿布答应着,一边跟阿芒妈妈道了再见,一边出门去。下楼走到小区中间,每栋楼下都有大爷大妈坐着,他们聊天、抽烟、打毛衣或是一动不动地发呆,几个两三岁的小孩子环绕着他们,蹲在他们身边玩玩具。阿布打量着他们,他们像一幅市井生活图,但顷刻之间,他们都停下所做的事情,转过头看着阿布。阿布浑身一激灵,忙加快了脚步。她一向行色匆匆,从未在此驻足。这一次,失去了紧迫感的阿布,就像昆虫失去了保护色。

阿布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区外的马路走着。这小区虽然靠近地铁和市中心,但由于年份过久,许多部分还保留着十几年前的样子。阿布经过一家棉纺店,又经过一家制作棕绷床的小店,这两家店都是集制作与销售为一体,阿布朝里边看,店里头的人正忘我工作着,棉纺店里的女老板在弹棉花,棕绷床店里的小伙子在锯木头。阿布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外婆曾经住过的一条老街上,也有这样一些店。她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一个老头牵着一只狗快步经过了她,她看见那只狗一直往后拽着链子,做出半蹲的姿势,想要排便,但老头一直拉着狗急急地向前,似乎还未给它找到合适的排便地点。阿布挪开眼睛,看向别处。这条路真不是散步的好地方,每隔一阵,阿布就闻到狗屎或是过路司机在墙角留下的尿骚味。

阿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不远处就是安福路,那倒是一个好去处,阿布曾为安福路的几家咖啡馆拍过照,但那时自己全身心都处在紧张的工作状态,从未好好坐下来喝点什么。中午就找一家咖啡店坐坐吧,阿布想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阿芒。

“怎么样了?差不多回来了吧?我们一起带我妈出去逛逛吧?”

“还没呢,房東阿姨说留我吃饭,我吃了饭回来。”阿布说完挂了电话,径直走向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门口的花圃边蜷着一个灰扑扑的乞丐,突然朝阿布高高地伸出手。阿布慌忙在包里寻找硬币,指尖已经触到了坚硬的圆弧,硬币却被许多杂物卡着掏不出来。阿布心里着急,用力一拽,包里的东西洒落一地,都是些没用的零碎东西,纸巾、眼镜布、创可贴、出租车票……几个钢镚,一块、五毛、一毛,可怜兮兮在地上滚动了几圈,躺下。

阿布红着脸迅速地捡起自己的东西抓在手里,逃跑似的离开了。咖啡终究没有喝。阿布盲目地在街边走着,不觉竟已到了晚饭时间,她依然步行回去,这一天她走了许多路,却没吃东西,推开门的那一刻,她闻到煮面条的香味,屋子里传来笑声,似乎很热闹,但走进一看,只有阿芒和他妈妈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着方言。

“浙江的方言真是有趣,两个人说话都能这么热闹。”阿布自言自语,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阿布回来了?”阿芒妈妈先走出来问候,“吃饭没有?”阿芒想说吃过了,但无奈肚子饿,实话实说:“没有吃。”

“下午也在房东家?他们是真想让你做儿媳妇了吗?”阿芒端着面条出来,又进厨房端出几碟小菜。

“下午是公司临时有事,我去看了一下。”阿布回答。阿芒妈妈对阿芒露出嗔怪的眼色。

“你们没出去吃饭?”阿布问,已经忍不住走到桌边。

“我妈说外面太贵,我们俩就在家随便吃点,明天我们三个一起出去,再吃顿大餐吧!”阿芒说。

阿布点头,端碗吃面,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阿姨的酒店定在哪里?”

阿芒妈妈似乎有些脸红,又慌忙说:“我住哪里都行,这旁边给我找个一两百块的酒店,就行,八十块的旅馆我也住的。”

阿芒说:“不是说好了嘛!在厅里铺张床,我睡,你跟阿布睡卧室。”又对阿布说:“我妈明天就走了。”

阿布低头吃面,许久,说了一句:“阿姨怎么不多玩几天,明天几点的票?”

“晚上六点半的票,你叔叔等着我回去,他没人做饭。”

这一天夜里,阿布和阿芒妈妈睡在了一起。阿芒妈妈的身体又瘦又小,躺在被子里,就像不存在似的,但阿布还是尽量往床旁边靠。阿布连和母亲一起睡觉的记忆都找不到了。她直挺挺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阿芒妈妈那边也是悄无声息。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阿布的后背出了许多汗,她估摸着阿芒妈妈已经睡着,便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个身。

“阿布……”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是阿芒妈妈。

“啊……阿姨。”

“你也没有睡着吗?”阿芒妈妈问。

“嗯。”

阿芒妈妈像是松了一口气,自由地翻了个身。

“阿芒脾气不好,像他爸,但是人很好。”阿芒妈妈说。

阿布倒不觉得阿芒脾气不好,至于人好不好,阿布认为这也不是一个短时间能下结论的问题。

“阿芒很好玩,”阿芒妈妈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己先笑了起来,“他小时候会帮我们卖胸罩,你知道的,那些胸罩比他的头还大,小时候他到店里,就把胸罩顶在头上卖,有他在的时候,店里的东西都卖得特别快。”

阿布一愣,随即笑起来,一开始是小声地笑,后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她笑出眼泪,不得不用被子捂住脸,整个身体在被子里抖动起来。

阿芒妈妈也被阿布的笑声感染,不停地笑着。阿芒妈妈和阿布,笑得就像两个在课间讲笑话的女中学生。笑着笑着,她们声音小下去,睡着了。

次日,阿布醒来,阿芒妈妈已经不在身边。阿布推门出去,厨房里冒出蒸汽,阿芒在地毯上裹着厚厚的被子蜷成一团。

“起来了!”阿布用脚尖碰碰阿芒。阿芒探出脑袋,手里拿着手机。

“原来你早就醒了,醒了居然也不起来?地上很舒服吗?”

“舒服,比床上好多了,今天晚上让给你睡。”阿芒笑着说,一边裹紧被子,蜷成一个球,在地上滚来滚去。阿布被逗笑,一时玩心上来,伸腿去踢阿芒。阿芒佯装惨叫,阿布就踢得更厉害。

“吃饭吧!”阿芒妈妈出来,朝他们看一眼。阿芒懒懒地不动。阿布转身支起了厨房里的小桌子。

“去哪里呢?今天。”阿芒妈妈端上一盘蒸包子,阿芒从被子里钻出来,走到桌边拿了包子,直接放进嘴里。

“没刷牙。”阿布说,阿芒摊开手,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

“今天去哪里?”阿芒又问,面朝阿布。

“问我?”阿布反问。

“你才知道上海哪里好玩吧?””阿芒说。阿布一时语塞,因为工作,她确实跑遍了上海,但她自己从未觉得有什么地方“好玩”,而那些商场、网红店,似乎也不适合阿芒妈妈。

“我就跟你俩在家吧。”阿芒妈妈说,“上海我来过,外滩、东方明珠塔,人太多,小偷也多,我不出去了,我看见人多头痛。”

这是阿布想要的结果,阿芒似乎也很愿意。阿芒妈妈问两人中午想吃些什么菜,阿芒想吃螃蟹,阿布想吃田螺,但阿布知道上海这会儿并没有这东西,就算有,也不一样。阿芒打算陪妈妈去菜场买螃蟹,阿布不愿意出门,坐在家里。待他们出门,阿布手捧一杯开水,慢吞吞挪到阳台。不一会儿,阿芒和阿芒妈妈一起出现在楼下,阿芒在他妈妈身边,看起来立刻小了四五岁,就像个寒假回家的大学生。到底是什么地方和平时不一样?阿布也分辨不清。阿布的手机响了,是姨妈。

“阿布,你家地址发给我一个,我打车过去。”

“姨妈?”

“是姨妈,姨妈的电话都不知道了吗?我在上海火车站,还煮了田螺带给你。”姨妈旁边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催促道:“别婆婆妈妈了,问地址,赶紧。”像是响应“赶紧”二字,电话那头响起两下尖锐的鸣笛声。

“××路××号××栋×××”,阿布急忙答道,又问:“姨夫也来了吗?”

“对。行,车开了,我们到了再说。”姨妈挂了电话。

阿布的耳朵里像是开过一列小火车,小火车隆隆行驶,发出巨大而持久的鸣笛。对于阿布来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姨妈只存在于自己遥远的童年记忆之中,而现在她每分每秒都在逼近,姨妈的脑袋和刺耳的嗓音代替阿布耳朵里那一列小火车,轰鸣而来。关于姨妈的种种过往,阿布急需补课,但阿布翻开课本,张张都是白纸。

阿布来不及去想姨妈突然造访的原因,当务之急是如何解释与男友同居这件事,虽然多年不和姨妈相处,但阿布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姨妈见了阿芒之后的发问,那些咄咄逼人又无法招架的问题此刻已先于姨妈而到来,飞速砸向阿布的脑袋。

阿布着手收拾阿芒的东西,枕头拿掉一个塞进橱子,阳台上阿芒的衣裤收起来,牙刷毛巾统统装在塑料袋子里,放进衣柜。好在阿芒刚来不久,屋子里属于他的东西本就不多。阿布很快布置好,突然又想起,来不及和阿芒串通,而即便与阿芒串通好,却无法请阿芒妈妈配合。阿布沮丧地坐在床边,她意识到,这一次必定要牺牲掉某些人的感受,而她在行动上已经选择了牺牲阿芒妈妈。她仿佛已经看见阿芒妈妈局促不安的样子,那画面让她感到浑身刺痒。至于阿芒,阿布想,他会有什么不快吗?她从未见过他难过的样子,她几乎能够预料到他的回应:“有什么关系吗?那又怎么样?”然后嘲笑她杞人忧天。

阿芒上楼来了,楼梯被他踩得咚咚响,紧随着细碎的脚步和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钥匙旋转,门锁“啪”地打开。

“我姨妈来了。”阿布慌忙说。

阿芒还在发愣,阿布姨妈已经紧随其后到达。

阿芒、阿芒妈妈、阿布姨妈、阿布姨夫,四人面面相觑。

阿布只得一一介绍。阿芒妈妈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她立刻说:“菜不够,我得再去买点。”说着转身下楼。阿芒妈妈前一天才到这里,此时俨然主人一般。阿布朝阿芒露出无奈的表情,而阿芒答:“五个人也坐得下,就是挤一点。”

阿布和阿芒原先一直在厨房吃饭,厨房有只小折叠桌,刚好够二人使用。在五个人吃饭的情况下,折叠桌被搬到了狭小的客厅里。大家一起坐着,阿布占据一只桌角,把碗放在上面。阿芒母子与阿布的两位长辈初次见面,胳膊肘顶着胳膊肘,膝盖敲着膝盖、小腿挨着小腿。阿布姨夫匆忙吃了几口便到阳台上去抽烟。阿布姨妈扭捏着身躯,显出不适的样子,她想和阿布说话,却找不到机会。“你们家哪里人呢?”她最终对阿芒妈妈开口。“义乌。”阿芒妈妈回答。“做生意的?”“对。”“在上海买房了吗?”

阿芒妈妈的脸色沉了下去。阿布姨妈有些尴尬,但迅速地,转换成了阴沉的面孔。

阿芒和妈妈留在客厅与厨房,阿布与姨妈待在了卧室。姨妈在卧室里问:“谈了多久?”“没多久。”“那怎么连妈妈都到你这里来了?”“人家来玩,顺便来看看。”“女孩子,不好让人随便到家里,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姨妈检视阿布的卧室,“他没住这里吧?”“没有。”阿布立刻回答。姨妈说:“你现在正是黄金时期,好好挑挑,这一个,看起来并没有多好。”阿布不再说话。姨妈站起来,仍四处打量着房间,阿布的目光跟随着姨妈的目光沿着墙角的每一条直线游走。这屋子经过这样一打量,显得愈发陈旧、局促、单调……阿布的心情突然糟糕到极点。姨夫在阳台几支烟抽完,不知道自己该置身于何处,只得踱回卧室。他个子高大,牢牢挡住窗外的阳光,张着黑洞般的嘴,问:“租金多少钱一个月?”“四千。”阿布回答了一个大概的数字。“太贵了。你工资多少?”“八千。”阿布回答。“一半都花在房租上。”姨夫自言自语,又很快做出总结,“还不如回家,我们楼下那个小宋,毕业到本地银行工作,现在三十几岁已经做到副行长。”姨夫看着阿布,阿布只是点头,不知如何回答。姨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说:“现在年轻人在网上发发视频也能挣钱,做那个什么……主播,月入百万。”阿布仍点点头。说完这些,姨夫、姨妈、阿布似乎都找不到再可以继续的话题。阿布感到卧室的狭小,空气也随之变得稀薄起来,阿布和姨夫姨妈,变成一次性水杯里装着的三条金鱼,瞪着眼,无力地摆着尾,吐出一个又一个泡沫。

“以前我们对面住的张阿姨你还记得吧?”姨妈突然说。

阿芒在记忆里搜索,张阿姨很快以生动的形象出现了,阿芒住在姨妈家时,张阿姨家总是非常吵闹,她是小学老师,家里常常有许多学生,张阿姨收费,学生们在她家里写作业、吃饭。阿芒也去过张阿姨家,她家里就像一间小而拥挤的乡村候车室。汗水和脚丫子味道,在学生们都离开之后,依然留在张阿姨家里。

“她上个星期突然死了。”

阿芒瞪大眼睛看着姨妈。

“怎么呢?”

“心脏病,家里没有人在。儿子没出息,老公又勾三搭四。”姨妈说,愤愤不平地。“你要想想自己的将来。”姨妈说,但阿布不明白这些和自己的将来有什么关系。

姨妈沉默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里蓄着泪水:“阿布,你一点儿也不关心姨妈,对不对?”

阿布看着流泪的姨妈,手足无措。一种强烈的厌恶感从阿布的胃里升起来,阿布想要呕吐。

有人敲开了门。是一个约摸五十来岁的妇女,怀抱婴儿。

“请问您找谁?”阿布疑惑地问。对面的妇人上下打量着她,忽然满脸惊喜地叫道:“你是阿布吧?”阿布还在疑惑,姨妈已经一边亲热地叫喊着老姐妹一边从卧室里冲出来。“这是你刘姨。”姨妈搂住那妇女的胳膊,泪痕未干,一边向阿布介绍。

阿布只觉得自己身处梦境。她的头很痛,她想,自己大概是感冒了,或许是没有休息好。她蹲下身子,坐在地毯上。

阿布瞪著眼睛呆呆坐着,姨妈与旧友相见,脸上又恢复了神采,她拉着那位抱孩子的妇女,面对着阿布站着,两人像相声演员一样对着阿布介绍,“阿布呀,你不记得她了吗?”阿布看着眼前那位妇女,她让阿布想起许多人:幼儿园时期的老师、大学宿管阿姨、公司新招的清洁人员,还有老板的丈母娘……“阿芒,你不记得我了吗?”那人笑盈盈地,像鹦鹉学舌那样重复。“我是以前住你家对面的刘姨妈呀,那时候你才这么高。”刘姨妈伸手朝前一比。“巧不巧,你刘姨就在附近小区当保姆呢,所以我让她也来坐坐。”许许多多背景音响起。阿布歪着脑袋,仔细看那妇女的脸,刘姨妈。阿布茫然地陷入记忆的迷雾里。但她并不在意眼前这个女人是谁,她认为这个女人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完全不明白姨妈为何让她来到自己家里,姨妈怎么能不经自己同意就让人来到自己家里呢?阿布看着屋子里所有的人。他们在阿布眼前走来走去,发出气味和噪音,人挤着人。

“搬新家是应该要热闹的。”有人说。有人打开门,在门外贴上一个“福”字。有人找出扫把,去扫门顶上的蛛网。阿布仿佛又走进了早高峰时的地铁,她麻木地看着眼前的门开了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周围面孔从熟悉变得陌生,又从陌生变得熟悉。他们吵吵嚷嚷,占据了阿布所有的时间与空间。

又有人敲门了。阿布透过猫眼向外看,在一个瞬间,门外的人和门里的人互不相识。

是房东夫妇。

阿布如同从梦中惊醒。她从未如此果决与拥有主见,她喝令屋子里的人都闭嘴。随后将阿芒与阿芒妈妈推入厨房。将姨夫推入洗手间。将姨妈与那名不明身份的妇女和怀抱中的婴儿推入卧室。然后,将所有的门都关上。

安静了。阿布打开门。房东老妇人愉快地向阿布伸出手,展开手心。

“给你,门禁钥匙。”她微笑着,随后便侧过身子,擦着阿布的肩膀,挤进阿布身后的屋子。老先生也跟着进来了。他们站在小客厅的正中央朝上下左右各个方向看着,如同小学生进入天文馆。

“变化真大呀,都不像是我们家了。”老妇人用平静的语气感慨,依然微笑着。之后,阿布和老夫妇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紧闭的三扇门。阿布能够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用力敲打着胸腔,她为什么也要看着那几扇门呢,就好像她在里边藏了什么东西似的,但她只是控制不住,想要往那儿看。

“虽然一个人住着,但平时也要多通风才好。”老妇人朝阿布笑着,伸手转开了卧室的门把手。阿布瞪大眼睛朝里看,这一刻外边的阳光格外好,阿布的眼前都是一圈一圈的光晕。阳台上的花草散发出植物的香气,风将它们送进来。老妇人朝里走去,老先生也跟着她朝里走。

阿布跟着他们,眼睛看向他们所看的一切。房间里整洁、干净、空无一人。老妇人和老先生似乎十分满意。他们缓缓走出房间,又打开了厨房的门,厨房用具一尘不染,光亮如新。他们顺便把厕所也打开了,毕竟厕所就在厨房旁边。他们打开了所有的窗,这样就能通风了。阿布感到风从各个方向袭来,甚至从她的头顶和脚底。她此刻便是一只站在秋日麦田中的稻草人,微笑着呆立,看着这片麦田的主人站在他们的领地上。

“怎么样?我说了没事吧?”阿芒对阿布说,邀功似的。

……

“不过是住进来一个男朋友,又来了几个客人,你居然吓成那样。”阿芒说。

“脸色惨白,话都不会说了,我以为你要晕过去。我们又没有在这里制毒,又不是搞传销。你怕什么?”阿芒开着玩笑问。

“是吗?”阿布疑惑。她只记得那一天家里挤满了人,姨妈、姨夫,阿芒妈妈、抱小孩的阿姨,还有房东夫妇,门铃一再响起,陌生的人不断朝里走来,她想,或许还有居委会查户口的人,还有保安,还有协警……

“那么后来,后来怎么样了?”阿布问。

“你真的糊涂了?”阿芒一脸吃惊,伸出手摸摸阿布的额头,“你不记得那天的事情吗?”

阿布摇摇头。

“你说得没错,这房东老太太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你,他们夫妇人不错。看见我们屋子里人多,立刻动手收拾起来,原来他们家的床可以折叠,两个老人三下两下就把床收起来变成沙发,又去阳台上,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几张榻榻米垫子,总之他们变魔术一样把卧室也变成客厅了。”

“后来呢?”阿芒说的这些,阿布全不记得。

“后来当然就是大家其乐融融,欢聚一堂啦!”

“别开玩笑!”

“差不多就是这样,房东布置完就走了,大家坐了一会儿,也都陆陆续续走了。”

“走了?”阿布重复道,看向空空的卧室、阳台和厨房,似乎难以相信。

“对,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多休息休息吧。”阿芒担心地看着阿布,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调皮地说:“对了,你不是跟房东说自己没有男朋友吗,所以我跟他们说我是你表弟,哈哈!聪明吧?”

阿布总算笑了一声,之后又默默不语,陷入沉思。阿芒坐在旁边看着阿布。阿布突然抬起头说:“我要去房东家里。”阿芒不解。阿布解释道:“我上次没有去,我应当去看看他们,把周末的事情解释一下,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还是说清楚。”阿布从沙发上站起来就走,阿芒只得随她去。

夜晚的灯光从小区里的各个楼层冒出来,一些人家的小窗口冒出雾气,那是炒菜的油烟。食物和佐料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阿布不禁停下脚步,向一个个昏黄的窗口看去。她看见人影攒动,一个肥胖的男人踩着拖鞋,摇摇晃晃地走向窗台,拉上帘子;一个蓬着卷发的妇女卖力地挥动着手中的钢铲,与她手中的锅激烈地碰撞出声响;一个小孩在抢另一个小孩的东西,大声叫喊着。阿布看不见他们,但能听见他们,包括他们的小脚重重地踏着地板,发出的咚咚声。

阿布此刻觉得自己和他们亲近了许多,这些陌生人。

阿布穿过一栋又一栋冒着热气的居民楼,钻进一条黑漆漆的楼道里,她用力踏着步子上楼梯,头顶上方的小灯泡不断为她点亮又熄灭,阿布停下来,再一次打开备忘录,房东的门牌号赫然出现在眼前:404。

就是这儿了。阿布自言自语,伸出手敲响了房门。

一下、两下、三下。门迟迟没有开,阿布没有离开,因为她听见屋子里有声响。她想要离开,但又覺得屋子里的声响正是为自己而准备的。她不安地挪动双脚,又想要将耳朵贴在门上,好听见些什么。终于,门开了。是房东夫妇,他们双双站在门口迎接她。阿布关于他们的记忆又回来了,因为他们就像阿布那天看见的一样,和蔼可亲,看起来有素质和教养,过着优越的生活,就连他们身上穿的羊毛衫也和那天一样。可阿布走进屋子,屋子里的布局让阿布感到惊讶。

阿布恍惚中再一次走进了数月前的那间屋子,那间旧到看不出装潢的屋子,墙上的白漆看起来就像一张磨毛了的旧宣纸。这两处屋子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不同只在于,这屋子里的几扇门都紧闭着。阿布想到周末那一天,自己在房东到来之前,关上了每一扇门。

阿布知道自己想要藏起什么,那么面前这对老夫妇,他们也想藏着什么吗?阿布在静默中盯着那紧闭的几扇门。她想快步上前,将它们都打开,但理智阻止她这样做。

“坐吧。”老妇人说,“我给你倒杯水。”

阿布在一把木制靠背椅上坐下,这把椅子上盖着一条旧毛毯,上面还有温热的气息,阿布看见老先生站在一边,突然想到自己或许坐了他的座位,她环顾这个小小的空间,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这里唯一舒适的一个座位上。阿布站起来,接过老妇人递来的水,水是从茶几边的开水壶中倒出来的,白色的水汽升腾,手中的温度让阿布打消了立刻离开的念头,但她仍然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几扇紧闭着的门。阿布的目光让老夫妇渐渐不安起来,他们的笑容僵硬地停留在脸上,以至于在数秒之后,阿布再次看向他们的脸,他们无法及时传递出温暖的笑意。阿布看见他们原本的表情,在没有笑容的時候,他们的脸显得那样衰老、平庸、冷漠,甚至愁苦。他们并不欢迎阿布。为什么不呢?阿布是那样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他们曾说过要邀请阿布来家里做客,还说要帮阿布洗衣服呢。阿布沮丧到了极点。她心中突然涌起一些愤怒,她死死盯着被关上的房门,那里边究竟会藏着什么呢?一窝老鼠?一个残疾人?一帮穷亲戚还是一堆破烂?一个强烈的念头促使阿布将手伸向了门把,她仿佛在同时已经看见老夫妇惊恐的两张脸,她偏要打开这扇拒绝自己的门,哪怕里面正藏着一个长满触手的巨型海怪,会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将她撕成碎片。

“咚。”一个沉闷的声响,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砸在了地面上。阿布触电一般停住,手指仍放在光亮的铜制门把手上。

老夫妇两个迅速地围过来,站在她的身边。

卧室里又发出声响,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滑过了地板,又像是人的喉咙里发出了怪叫。

阿布异常镇定,她再次握住门把。

老妇人拉住阿布,眼神里是热切,又是恳求:“忘了提醒你,你住的那间屋子,门口的地板有点滑,原先的地垫可不要拿开。”

阿布点点头。

“还有,有个台阶,你出门往下走第七级。那缺了一块,后来补得不好,容易踩空……”

阿布又点点头,转头向老夫妇示以微笑,随即旋开把手,推开门。

“回来了?”阿芒问。

“嗯。”阿布有气无力地回答。

“怎么样?”阿芒问。

“还好吧。”阿布回答,“就是有点累。”

“累?”阿芒惊讶又好笑地看着阿布,“他们让你干苦力了?”

“算是吧。”阿布笑了笑。她回味着自己打开门之后看到的那番景象,那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阿布以后或许会时常想起那一刻,她终于介入了他人的生活,她创造了阴影和忧虑,但她像个快乐的罪犯。她为自己的快乐而感到安心。不过,她面前仍站着一个看起来毫无烦恼的人。

“阿芒。”

“嗯?”

“我觉得你该去找一份工作,而且你已经欠我好几个月的房租了。”阿布说,“此外,你妈妈是个很不错的人,不过希望她不要再来这里了。”

阿布喜欢看阿芒惊讶的表情,同时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拨打了姨妈的电话。

【作者简介】余静如,生于江西,2012年进入复旦大学写作班,毕业后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见于《钟山》《西湖》等杂志,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安娜表哥》。现居上海,从事编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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