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涛先生走了竟已快三年了。
这三年间,我已是很少再去南华门的省作协了。只很近的一次,站在空空的院子里,对着那棵不知是谁种下的小柿树,颇发了一顿“旧雨飘零,柿余不多”的感慨。我那时想的“柿”,不是事事如意的“柿”,而只是如先生这般的“士”。
南华门确是一个奇妙的所在。自高考失利、遁入并州国立山西大学,我不知去那里有多少次。也许这个破梦一般的旧时庭院,还能给自己一点点幽远的慰藉。与先生初识,即在大学频繁往来南华门的那个时代。我和春林去访李锐、蒋韵,在巷子的中段撞见了先生。先生那个时候依然很健硕,脸大方正,眉宇间写满了慢条斯理的文句,宽袍大袖,依然掩盖不住斯文的琳琅满目。后来再见他,也是奇怪了,总是在这道巷子里,或迎面而来,或背身东行,他的身影我是一望便知的。
直到二千零九年编辑《名作欣赏》杂志,才第一次去过他的家里。我工作的地方,与他的住所,只相隔了一圈不那么大也不那么圆的文瀛湖。访前一周,我兴师动众,还费了邮政的同志给他送去了几页自以为是的八行笺。之后我们就以电邮来密致地通信息了。他发他的文稿,我读后回复,总要附上几段颇为年少轻狂的牢骚话。彼时先生目力已衰,文章之外,他的信句极短。短到不能再短,短到时时让我手足无措。以为,自己颓唐的抒情是否已惊搅到了他一向雅静的怀抱。
我原以为在《名作欣赏》时,是发了他不少的文稿的。前些日子翻检电脑记录,也仅四篇而已。先生对我的鞭策,却远非这四篇文字可以容纳。某次邮件,想他是故意发了他写“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的一篇旧文,并云杂志编辑大约即应如此这般。因他的这篇小文,我不知惶恐了有多少日子。如今重读他的《编稿手记》,我依然是惴惴不安无言以对。
老家的柿树年年丰盛。今之士,如先生,却是日见垂落而稀之又稀了。坐在廿七楼上听晋阳初雪,纷纷扬扬,如时光之凭空失落,内心不免寂寞。我想自己,如此喜欢老先生,大约是自己文气的贫弱吧,大约是及于世事的迷惑吧。他们淡然如雪这般,又怎能冲融自己的狂狷之气呢?在南华门里,先生的特异人多有言。人人言之一,先生之精神面相却并未清晰有多少。两千一七年的春天,我和怀老去看他,我们三人开心得很,咬着水淋淋的美国车厘子,那才是谈笑风生啊。从他的蜗居出来,站在公寓楼的台阶上,我说怀老你看,那一排小二楼住的,可都是革命的文艺家啊。怀老只笑了笑。也许彼时先生并没有听到我说的这些话吧。
俱往矣。他的文字太干净!他的风格,即是他智拙的天性。想他一介世家子弟,自徐州北上飘摇入晋,歧路何其多也;堪堪步履,谁又唏嘘?没了多半个徐州城的家业,他却意外地经营起了一门名曰文字的生意。而且,是如此的轰轰烈烈!我想,南华门内,赵树理后,除了他,谁又能当得起一个新文体家的名号呢?
不过虚名如此。先生大约已是毫不在意的了。想他给我写的唯一的一幅字,抄了聂翁绀弩的一句诗,内容是:脚在羊城冬怕冷,天无狗监老当孤。
此夜高楼,横风扑面,我是特别地想问先生,缘何写了这么一副对联,送我……
2019年12月1日—12月7日
初稿寫于双塔西街巡庐
12月23日午间大改
12月24日晨誊改
午间录于并州二营盘
【作者简介】续小强,1980年生,山西灵石人,现居太原。文学博士,诗人,编辑。
著有诗集《反向》、随笔集《主编手记》 《诗学草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