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豆

2020-04-24 00:33胡学文
山西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金豆二舅哑巴

1

第一个发现哑巴二舅拉出金豆的是母亲。当然,她没有马上认出。她没见过金豆。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倒是见过,她自己也有过一条金项链,不过只戴了三个月。那是父亲给她买的,父亲认识母亲两天零六小时后就向母亲许诺了,母亲被父亲的花言巧语灌迷糊,由着他搞大了肚子。父亲兑现了诺言,但三个月后,母亲的金项链掉了皮,露出了青白的底色。母亲知道被骗了,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仅此而已,她还能把父亲怎样呢?况且,父亲咬定他也被骗了。那些年,假的东西特别多,假烟假酒假种子,连老鼠药也是假的,吃了药的老鼠又肥又壮,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踱方步。村里的吴老二买了头黑白花母牛,淋了一场雨,变成了白牛。马三就更惨了,三千块买回个媳妇,没料是个带把的。父亲被骗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母亲并没有接触过真正的金子,也就不认识什么金豆。她以为哑巴二舅拉出的是玉米。头天晚上,哑巴二舅吃了两条玉米,他吃饭快,像个饿死鬼投胎。母亲有些可惜,将哑巴二舅的屎铲到院子里,唤鸡群来啄食,待她进屋出来,发现那几粒玉米完完整整,鸡碰都没碰。母亲有些奇怪,以为鸡也挑食,还嘀咕着骂这群馋鬼。她又很注意地瞅了瞅,比前两次看得细,终于发现玉米粒的特别。不是扁的,而是圆的,通体金黄,遂用脚搓了一下。她觉出了脚底的硬度。她弯腰捡起,总共四粒。即便这时,她也没有把哑巴二舅拉出的这些玩意与金豆联系起来。她清洗了一番,放在碟子里,等待父亲回来。

母亲寻思,哑巴二舅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哑巴二舅的身板一向结实,自母亲记事起,他连感冒片也没吃过。那次吃带了酸味的煮大豆,家人个个闹肚子,唯有哑巴二舅平安无恙。父亲说哑巴二舅是那种吃斧头拉镰刀的主。这样的人不轻易生病,一旦生病那就是大病。母亲忧心忡忡。外祖父临终再三叮嘱母亲,让她照顾哑巴二舅。多年来,母亲都是这么做的。其实,哑巴二舅毋需她照顾,他哑却不傻,饭量大了些,但干活是一把好手。父亲是指望不上的,里里外外的活都要靠母亲和哑巴二舅。像犁地之类的,母亲干不了,只能哑巴二舅干。哑巴二舅若是闹病,那可不得了。母亲发愁的另一个缘由是钱。且不说外祖父的叮嘱,就冲哑巴二舅这些年的劳苦,她也不能不管。可是,钱呢?钱从哪里来?虽说母亲小有积蓄,但要看病,远远不够。村里有得重病的,母亲清楚得很。

父亲到家快半夜了。于他,这并不太晚,许多时候,他黎明才回。因为母亲已经习惯了,困了就睡,从不等他。因而,看到母亲灯下独坐,父亲甚是意外,怎么还没睡?没等母亲回答,父亲便喜滋滋地说,那正好,让你看一样东西。父亲是夜猫子,夜风的削割使他脸上的棱角越发分明。他从油渍得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出材质的包里掏出一个包裹,包裹是粗布的,细瞅还能辨出布上的喇叭花,在属于父亲前,那是母亲的床单。父亲解包裹时,极其小心,仿佛那是什么宝物。终于解开,父亲小心翼翼地捧起,让母亲瞅。母亲没有寄予希望,就像过去那样,所以也不觉得失望。那就是一块破瓦片。这可不是普通瓦片,你瞅瞅上面的图案!父亲将瓦片伸到跟前。母亲说,那又怎样呢?你还真来精神了!父亲嘿了一声,你懂什么?这是重要线索呢。父亲要接着往下说的,但母亲打断他,说哑巴二舅可能得了病。病字出口,鼻腔突然发酸。父亲很是扫兴,说人吃五谷杂粮,得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母亲就有些来气,跟你说正经的呢!父亲立即改口,像他这种人不轻易得病。母亲将放在柜上的碟子端给父亲,你瞅瞅吧。

父亲狐疑的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到碟子,捏起一粒金豆,端详了数秒,举起,对着灯光照了照,尔后用舌尖舔了舔,又轻轻咬了咬,突然叫,老天呀,这是金豆!他声音高,母亲被吓了一跳。金……豆?母亲没反应过来。父亲捏起另外三粒,照先前的步骤一一验过。他的手没刚才那么稳,始终在抖。哪儿来的?父亲盯住母亲,目光如锥。母亲的回答令父亲生疑,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母亲没好气的,我不像你,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狂喜从父亲眼里射出,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母亲已经明白了,但又觉父亲有诈。父亲的假话一向比真話多。我不会看错的,父亲说,这是百分之百的金豆。

次日清早,父亲和母亲赶往镇上,母亲对父亲的判断有怀疑,除非行家也这么说。父亲并未因母亲的怀疑恼火,他说如果他说错了,母亲随便罚他,若他判断正确,其中两粒归他。母亲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的心慌慌的,像要飞离身体,须使劲拽着才行。

营盘镇金饰加工店的老板刚刚起床,他让父亲母亲稍等一下,然后拎着紫釉夜壶走向马路对面的公厕。他是个瘸子,走得不慌不忙。父亲评价道,往土里埋十年,那绝对是文物。母亲没理会,她盯着瘸子的背影,恨不得替他倒了。

老板是干净人,洗漱完毕,方接过那几粒金豆。果然是行家,并未像父亲那么仔细地验证,粗粗瞄了瞄,便说出了金豆的成色,然后问兑换还是加工。母亲欲言,父亲猛扯母亲一把,说还没商量好。出了店铺,走出数十米,父亲仍死死抓着母亲的手,母亲甩了又甩,叫了两声,父亲总算松开。母亲说,来一趟,总得问个清楚。父亲疾言厉色,斥母亲没脑子,以后有的是时间问,当务之急是赶回村里,在哑巴二舅拉屎之前。

2

秋末,大地的色彩变得单调,放眼望去,除了灰黄,就是深褐。被犁过的田野变得松软,如刚出锅的馒头,一摁一个坑,只是不冒热气。没了庄稼和花草的遮挡,野兔的藏身变得困难,常有老鹰从高空俯冲下来,将其带离。哑巴二舅捕野兔的本事仅次于老鹰,他没有利爪,也不用猎枪,他的武器是石块。几十米之内,几乎百发百中。没人知道哑巴二舅是怎么练成的,问别的他会咿咿呀呀地比划,这个他不说,只是傻笑。那是哑巴二舅的秘密,也是村庄的秘密。粮入仓,镰刀藏,身影难觅,只有哑巴二舅从早到晚在裸露的田野上游荡。他不是每天都有收获,但三五天总能猎到一只。哑巴二舅的这项绝技不但让全家隔三差五吃上肉,还让母亲多了项收入,兔皮能卖钱呢。相比干活,哑巴二舅似乎更愿意猎兔,因为他比平时起得更早,脸颊也被涂了蜜,闪着细碎的光泽。

但自从哑巴二舅拉出金豆,母亲,当然还有父亲禁止哑巴二舅出门。哑巴二舅一转一整天,天黑才回来。他兜里塞一张饼,或两个馒头,对饭量超大的哑巴二舅来说,这点食物只能填牙缝,但他从不多带。吃饱会影响奔跑速度,哑巴二舅告诉母亲。水呢,就地取,野外有大淖儿,还有数个小淖儿。哑巴二舅吃镰刀拉斧头,喝再脏的水也不会闹肚子。自然,屙尿也在野外,吃没准点,屙尿就更不规律了。那怎么行呢?他拉的可是金豆啊。

哑巴二舅很是生气,问母亲为什么不让他出去,母亲说不能再猎杀野兔,昨天她做了噩梦,几只长着尖牙的兔子将她撕碎,要吃她的肉,想来那是野兔的冤魂。日常的交流几个手势就明白了,这略带难度的解释没那么好懂,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比划了好半天。父亲守在院门,以防意外,比方哑巴二舅突然往外闯。哑巴二舅悻悻的,说他不猎野兔了,去野外走走,他转惯了,家里待不住。母亲不同意。哑巴二舅又说只去街上走走,母亲仍然摇头。若哑巴二舅撒腿狂奔,她和父亲根本追不住,哑巴二舅咿呀着,脸涨得通红,但母亲没有让步。作为家里重要的一员,母亲第一次对哑巴二舅这样粗蛮。哑巴二舅急得要哭了,母亲才答应他可以在院子里走动。母亲绝非狠角色,她心性善,耳朵软,没什么主见,不然怎能被父亲搞到手呢?别的女人嫁汉,要金要银,父亲只给她买了一条项链,还是假的。这件事非同一般,母亲发了狠。当然,这其中有父亲的警告和参谋。兔子撕吃她,也是父亲教她的,凭她,哪想得出来?

哑巴二舅被“关”了三日,父亲破天荒没有离家,与母亲一道守候着哑巴二舅。哑巴二舅拉屎没有规律,但每天都能拉一次,或早或晚。他拉出的金豆数量分别是三粒两粒四粒。父亲和母亲欣喜若狂。这说明,哑巴二舅拉金豆不是偶然或意外。也许哑巴二舅早就拉了,只是没有发现而已。遗憾的是,他们没找见哑巴二舅早先拉过的屎。好在发现及时,亡羊补牢,还不算晚。

那一夜,父亲和母亲如蛇一样纠缠翻滚,许久没这样亲热了。主要是父亲的心不在母亲身上,严格地说,就不在家里。这要从父亲的行当说起,父亲是个盗墓贼,当然也顺手偷个女人什么的,母亲就是例子。他借住在外祖父家,没掏一分钱住宿费,还捡了个老婆。父亲在搞女人方面手段高,运气好,堪称天才,盗墓却是三流角色,运气也差。那个墓快挖通时,他被抓了,坐了两年牢。出狱后他走村串户收购古董,但挣钱不多,或者说基本不挣钱,于是他又干起盗墓的行当。昼夜颠倒,因为生意使然。而偷人比盗墓容易百倍千倍,父亲的心不在母亲身上也是自然。现在,父亲的心又回来了,母亲怎么能不高兴呢?

喘息终于停止,父亲和母亲探讨萦绕在脑里的问题,两人揣着一样的疑问,哑巴二舅为什么能拉出金豆?可能的缘由很多,比如哑巴二舅常吃生冷食物;比如他的肠胃构造特殊;比如上苍垂怜他是个哑巴等等。两人发挥了超常的想象力,但均未能相互说服。当然,缘由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父亲总结道,这和盗墓一个道理,别管躺在那里的人怎么死的,只要有陪葬品就行。

当前要紧的任务是怎么让哑巴二舅安心留在家里。母亲认为父亲说的是,这三日,哑巴二舅虽然没出大门,但狂躁得很。吃馒头,哑巴二舅几乎是往嘴里塞了,显然在发泄不满。母亲从未因哑巴二舅饭量惊人而嫌弃他,老天可以作证。但哑巴二舅这么糟蹋自己令母亲忧心,万一哑巴二舅吃爆了肚子呢?

母亲说了几个主意,均被父亲否掉。父亲说让哑巴二舅留在家里,必须有拴住他的活儿。母亲说活儿都有个干完的时候。父亲哼了一声,道出自己的点子。父亲的灵感源于寡妇捡黑豆的故事。当然不是捡起那么简单。母亲有些犹疑,父亲说,不让他发疯,只能这样。

父亲连夜将半袋黄豆掺了沙粒,次日母亲让哑巴二舅将其中的沙粒拣出,哑巴二舅点头答应。他没像前几日那么狂躁,坐在桌前,一直拣到黄昏。那时,父亲已将另半袋掺了沙粒的黄豆准备好。两半袋黄豆可以反复利用,哑巴二舅就可以长久地待在家里了。这样的点子也只有父亲想得出来,父亲面带得意,让母亲做两个好菜奖赏他,当然也奖赏哑巴二舅。母亲还是有些担心,担心什么呢,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3

哑巴二舅拉不出了,不只是拉不出金豆,连屎也拉不出了。那天上午,哑巴二舅在茅厕的时间比以往长,母亲以为哑巴二舅会拉出更多的金豆。哑巴二舅每次拉出金豆的数目不一样,最少两颗,最多的一次是六粒。没什么规律,所以母亲觉得在厕所停留时间久不是坏事。就跟母鸡一样,只有卧在筐里才有下蛋的可能。母亲正为哑巴二舅缝鞋垫,哑巴二舅费鞋,自然也费鞋垫。自困在家拣黄豆,二舅的鞋没那么费了。还有几双备用鞋垫,母亲可以不做的,但她想以这种方式宽慰哑巴二舅。不只他在忙,她也没闲着。而且,“陪忙”也能减轻她的内疚。

哑巴二舅终于从茅厕出来了,低着头,屁股塞了东西似的,两腿叉着,行走缓慢。他尚未落座,母亲便疾步出去。然母亲什么也没看到。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凝神闭了数分钟,再度睁开,如探测仪一样扫过旮旮旯旯。仍然没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哑巴二舅藏起来了?还是在她进来之前被人捷足先登?哑巴二舅拉金豆是个秘密,连哑巴二舅本人也蒙在鼓里。母亲打算告诉哑巴二舅,她相信,即便哑巴二舅知情,那金豆也属于她,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争夺,但父亲的一句话让她打消了念头。哑巴二舅都不知道,旁人又怎么可能?難道是……母亲突然一抖,脸色泛青,她冲出院外,前后左右瞅寻。碰见个挑水的汉子,母亲问他看见父亲没,汉子说早上碰见过,父亲往镇上去了。该不是父亲,母亲想,可哑巴二舅的屎哪里去了?哑巴二舅仍在拣黄豆。父亲掺的沙粒又多又碎,哑巴二舅的头几乎要触到桌面了。方桌枯红,黄豆浅黄,哑巴二舅的脸和脖子深褐中夹着青黑。因为这色彩,更因为哑巴二舅的姿势,母亲眼中的哑巴二舅是一副受难者的形象。母亲眼睛发潮,半张着嘴,有些失态。哑巴二舅察觉到母亲的异样,咿呀比划,母亲这才想起她揣着巨大的疑团。她问哑巴二舅,当然没直接问,但哑巴二舅明白,这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可他没回答,皱皱眉,便垂下头。这是拒绝回答的意思。

半小时后,哑巴二舅再度走进茅厕。母亲出了院,绕到厕所临街的一端,垫了块石头,扒墙偷窥。那一幕令母亲终生难忘。哑巴二舅蹲在墙角,像抵架的牛一样,头冲地,肩绷颈拽,发出愤怒的痛苦的呀哼,两手忽而掐臀忽而撑地,那时不是抵架的牛,而是正待跃起的青蛙。母亲这才明白哑巴二舅拉不出了,他憋得难受呢。母亲腿一软,闪倒了。

这次哑巴二舅耗费的时间更长,出来时两腿走形,撇着外八字,脸如茄子般紫黑。冲他走路的姿势,母亲估摸他仍没有拉出。但还是进去瞅了瞅。母亲慌了,这可怎么办呢?

坏在她的项链上,即父亲用金豆为她打造的那一条。从另一个角度说,也许是好事。项链又一次掉皮了,母亲质问父亲,父亲咬定被拐子掉了包,他绝没偷梁换柱。有前车之鉴,母亲没被哄住,她哭哭啼啼,要与父亲一道找拐子对质,还说了些找警察之类的话。父亲怕事情闹大,承认是他掉了包。但父亲咬定不是成心骗她,之所以这么做,是想买一套先进的设备。有了先进设备,便能探测到地下有无文物,深约几米。他都想疯了,必须弄一套。到时,她的金豆他会加倍还她。父亲也算是天才了,可在哄骗母亲方面太没想象力。也许,他认为毋需动脑筋,母亲太好哄了。父亲的假项链一次性买了三十条,至今还有几条,在西房藏着。他交与母亲,盛怒的母亲将这些破链子悉数剪断。父亲甚觉可惜,说假的也是项链,也能卖钱呀。母亲想起这些日子哑巴二舅拉出的金豆日渐减少,问是不是父亲搞了鬼。显然,几颗金豆换不来父亲所言的设备。父亲拒不承认,而且,一副受了冤屈的样子。他冒着寒冷盯个屎屁股,到头来是这样的结果。他请母亲雇人跟踪哑巴二舅,他不干了。雇人那是不可能的,但母亲又不能亲历亲为。若哑巴二舅足不出户,她一个人就可以,可不去野外游逛,哑巴二舅又拉不出来。母亲犯难了。最后,还是母亲妥协。她没计较父亲用假项链哄她,反正不是第一次了。野外跟踪,仍由父亲负责。只要带回来就好,她说。真要买设备,那就买好了,他不用私藏,但要排在她的那些计划后面。父亲的脸立刻松弛,趁机说买设备还是为了母亲,因为他挣到的每一分钱都将属于母亲。母亲没再说什么,她不相信父亲的话了,但目前别无选择。她只盼春天来临,积雪消融,那么,父亲就没有借口捡不回金豆了。

5

哑巴二舅待在家里时,仍要循环往复地挑拣黄豆。像那个寡妇一样熬耗着时间。有些残忍,但想不出更好的拴住他的办法。因为拣三两天就能到野外游逛,哑巴二舅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烦躁,他耐心,认真,还有那么一点陶醉。

开春前,母亲买回了种地所需的化肥。父亲指望不上,春种秋收,样样需母亲操心。化肥是好东西,上了化肥的庄稼产量几乎翻倍。正因为好,所以属于紧俏货,正用时往往买不上。母亲遭遇过,学伶俐了,每年早早备下。除了种地,母亲生豆芽也放,当然不敢多放,五六粒七八粒的样子。那样豆芽长得就快了,而且也粗壮许多。

父亲就是看见母亲给豆芽放化肥时冒出灵感的,他双目飞光,像电婆婆突然间住进去了。父亲没说完,母亲便断然拒绝。亏你想得出来,你想毒死他?母亲很是恼火。父亲说,地里可以施,盆里可以放,为什么他就不能吃?肥料,又不是毒药!母亲戗他,不是毒药,你咋不吃?父亲说,你瞧好了。他捏了几粒,丢进嘴巴,脖子抻了抻,恢复了原状。母亲甚感意外,她没想到父亲真吃。为打消母亲的疑虑,父亲又灌了半碗白水。如果有毒,我早七窍流血了,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你看,我好好的。若是吃多了,吃个一碗半碗,那有可能,毕竟是肥料嘛,十粒八粒的,绝对没问题。父亲还讲曹操吃砒霜的故事,就是剧毒,适应了,也不能把人咋样。哑巴二舅是什么样的肚子,母亲又不是不清楚,比曹操結实百倍。

父亲的嘴头子呱呱了一阵儿,母亲不像先前那么担心了,可就算哑巴二舅中不了毒,凭什么能断定化肥可以让哑巴二舅多拉金豆呢?父亲说,要说百分之百的把握,我也没有,试试总可以吧?庄稼有效,豆芽有效,人咋就没效呢?没效也就浪费几粒化肥,可万一有效呢?你想想!我能得到什么,再多的金豆也都归你,你不是想给他弄个女人回来吗?到时候可以弄个俊俏的,若是弄个黄板牙、麻子脸回来,吃饭都不香。母亲终于被说动,对每个人都有好处,试试也无妨。只是往哑巴二舅的碗里偷放化肥,让她有谋杀的感觉,她下不去手。父亲提出由他放,她假装没看见。母亲点头,但做好饭,她还是自己放了。她怕父亲放多了。她没按照父亲教的那样一次放十粒,只捏了五粒,放进碗里四粒,另一粒她留在了手里。

那一夜母亲万分忐忑,她半睡半醒,偶有动静,便竖起耳朵。哑巴二舅没嚎叫,没抓墙,像以往一样香甜。奇迹发生了,次日哑巴二舅拉出七粒金豆。是数量最多的一次。母亲抑制不住地激动,向父亲投去敬服的目光。父亲反显得镇静,但还是满脸的得意,这跟挖墓一样,有没有硬货,挖了才知道,光想是没用的。

既然不至于吃死人,母亲就踏实了。由四粒、五粒,逐渐增加到二十粒。她是慎重的,一粒一粒加量。哑巴二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略胖了一些。若说变化,就是拉出金豆的数量一天比一天多,那瓷罐快放满了。

初春的一天,阳光金灿灿的,泥屋、土墙、门口的杨树均被镀了釉彩似的,闪闪发光。母亲端着刚拾捡的金豆往屋里走,或是晃了眼的缘由,她的身子歪偏了一下,一粒金豆掉出来,朝前滚去。母亲两眼盯着金豆,紧步急追,在金豆滚出院门那一刹那,将金豆稳稳踩住。脚底发出脆裂的声音,她还以为踩住金豆的同时,踩碎了别的什么。待她挪开脚,发现金豆不见了,泥土处只有黄色的碎屑,极薄极薄,就像黄豆皮壳。母亲大吃一惊,又瞅了一遍,还是没有。她抬脚察看,鞋底光光的,只沾了一块土豆皮。母亲脑袋乱响,喊声整个变了调。正在西房检阅的父亲跑出来,问母亲怎么了。父亲闻言,怪怪地盯住母亲,问母亲是不是中了邪。母亲又急又恼,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父亲疑疑惑惑地从小碗里捏了一粒金豆,放到上下牙中间,没等用力,金豆就爆裂了。有气体窜出,奇臭无比,父亲嘴巴大咧,像被熏豁了一个角。母亲也后退几步,用手扇着鼻子。父亲抓过小碗,一一捏起。与以往的金豆一样大小,黄澄澄的,分量也没变化。但稍一用力便爆裂开,同样恶臭。残壳极薄极碎,父亲欲细瞅,可这些碎屑不敌粗重的喘息,像遭遇了飓风,霎时无影无踪。

犹如天塌地陷,两人奔回屋,母亲开锁、揭柜,将瓷罐抱到炕上。父亲抓起一粒,用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目光碰了碰母亲,然后咬牙压捏,好像使出巨大的力气才行。其实,他根本不必那么用劲,金豆脆薄得很。随着爆裂声,恶臭弥漫开来。

试过几次,变了脸色的父亲从西房将他的私藏拎出来。它们放在一个松紧口的布袋里。那多半是父亲从野外带回的,或许父亲把风也装进去了,袋子里哗哗地响。父亲试了一粒,又试了一粒,响声不同,但气味一样。

第一粒金豆,父亲咬吃过,他发誓说绝对没错,他可是见过真金的,而且,拐子也验证过。这一行拐子干了几十年,绝对不会出错,也没必要胡说八道。可……可是……天啦!母亲满脸惊恐,嘴唇错位似的,怎么也合不到一起。父亲还算冷静,说所有的金豆都得检验。

母亲将金豆倒在炕上,它们像关了太久的鸡崽,猛然出窝,有些不适应,叽叽喳喳的,你推我,我推你,而那些性急的、胆大的,径直滚到了墙角。

【作者简介】 胡学文,1967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 《私人档案》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十三部。曾获 《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 《中篇小说选刊》奖, 《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

猜你喜欢
金豆二舅哑巴
“一舅二舅”
小狗“金豆”
哑巴狗
水肥药一体集成新技术 让土豆变“金豆”
还我金豆
哑巴老师(三)
留守的哑巴等
二舅和狗
二舅
二舅当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