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自个儿的一连串咳嗽,把冷冬至拽进了腊月里。
天气少见的冷,是那种干干燥燥的冷。天晴着,这会儿却起了风,风掠过田垅干巴巴的树梢,呜呜地吹起哨子。冷冬至摸一下耳朵,耳朵在风里木木的,搓一下,捏一下,发烧、发痒、发疼,他揉揉手,把刚刚剪下的一大堆果树枝条拢起来,右臂夹着,朝地头的小屋步去。小屋里还有往年修理下的枝条子,在里面堆放着。
小屋是十几年前盖就的,当然是在自家承包地的一侧,依了东边的土坡,就势垒起的砖屋,有门有窗,一面厦坡,虽简陋,却也结实。那几年,地里栽了苹果树,还有几分地种了菜,一夏一秋里,他便住在小屋,打理果树,照护菜蔬。到了深秋渐冷的日子,他就开了手扶,装了箩筐,早出晚归去镇上或城里,零卖这些瓜果蔬菜,还真忙活了好几年。
小屋的单扇子门无须上锁,仅用一根棍子在门关上别着,拔了木棒,门就开了。冷冬至挟了一捆子柴火进来时,居然有些喘。小屋里空空荡荡的,比农忙时宽敞许多,就像冷冬至时常落寞的心。
很快,他和乡邻们栽植的这种苹果,便卖不动了,是被果业大县的吉州和隰州的红富士顶替咧。铺天盖地的,把它们挤回到山村的角落里,就像大地方的白富美,把山乡的柴火妞儿挤对到这破旧的小屋一样,登不到市场的台面上啦。冷冬至一下就清闲下来,六十几岁的人很快显出苍老,小屋似也跟了他空旷孤寂破败颓废了。
冷冬至还不想把果树全砍掉,他得留几棵,打理打理,结多结少,对枯燥的日子,是个香甜的滋润。那几分菜地还要悉心栽种的,自个吃不说了,隔个十天半月的,便给住在城里的儿子一家送去。儿子儿媳在城里打工,小孙儿也在城里的小学念书,村里的白菜萝卜西红柿,给他们紧巴巴的日子,也算一份贴补。
脚下这一堆干干濕湿的柴火条子,对于农家,算是上好的柴火,做饭取暖断然缺不了它们。他今儿得扛一大捆回去,不是他用,是给后院的邻居温腊月的。
一想到温腊月,冷冬至涩巴的心里,便滚过一片温热。
他铺开一条粗壮的尼龙绳子,把枝条子们一根根理顺,把特别长的一折两半儿,把分了三四杈的也一一掰开齐齐地放好,尽可能多地捆成一大捆儿。做这一切的时候,主要靠他的右手右臂在忙碌地运作,左手左臂呢,仅仅是一个辅助和照护。一大捆儿村人眼中的硬柴火,在他吃力地捆绑中,成捆儿成形儿成柴火个子了。他运一口气,嘿——地用一下力气,把一捆柴个子立了起来,靠在窗口一侧,那把长木把镰刀深插进柴捆的腰身,那是他一会儿背柴捆的木把儿。
还不想离开小屋。方才的劳作感觉身上微微发热了,他想坐一会儿,歇一歇。想在这小屋里多待一会儿。
十几年前,那会儿苹果卖得正好,因了一早一晚地打理果树,挂果时节的夜里守护,地侧的小屋就应运而生了。女人自然也搬了过来,还带来二人的铺盖被褥锅碗瓢盆,还有和女人不可分割的几只母鸡。地里因了满树的果子熠熠生辉,小屋也因了女人的操持,温馨得成了一个小家。
有三四年的光景,他与其他植果树的乡人一样,深秋时节是不用开车推销果子的,便有果商找到地头,小屋里稍坐片刻,清茶一杯,香烟一支后,价格便谈妥,一地的果子便让果商收了去。比起零卖虽说便宜少许,却省力省时,又非常利落。百元的票子哗哗啦啦就到手啦。
那会儿虽辛苦,心劲儿却足,他和女人的脸子,被一摞一摞的百元票子,晃得熨帖且泛了红潮。
夜里躺在小屋里,能听见山坡田野的各种声响,山风和苹果叶子的摩擦,便产生沙沙的语言,语言里又囊括了庄禾与青菜的拔节儿声,美妙异常。他和女人的心里,也生出别样冲动。
擦去一头一身的汗,早已劳累的女人已发出入睡的鼻息声。女人是个柔顺的女人,也勤恳爱动弹,在村里属于难得的听话温和的女人。可是女人不会操心,不善计划,没有大的主见,家里家外,是他冷冬至管家并且操持着。听着女人的鼾声,冷冬至笑一笑,转过了身子。这会儿冷冬至想到了今年苹果的收入和往年的积蓄,当然就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数字,明年,他将要动用这些数字中的一多半儿,把院子里三十多年的一排瓦屋,彻头彻尾翻盖一新,当然,还有东边的厨房和连接的大门。现在的村人,不仅房子盖得高大宽敞,有不少人家还起了二层三层小楼,大门更是花样翻新,排场气派,彰显主人家的富足祥和,光景殷实。与邻家相比,自家的屋舍便显出了老旧过时,低矮委琐,大门更是简陋得几近寒酸了。重建房舍,再起门楼,是冷冬至近年的最大心愿。
在乡村,一个持家男子的成功与职责,不就是成家立业,交代儿女,盖房瓦厦,光鲜亮堂地走在人前头?
两根纸烟吸过,小屋似乎有了点热度,冷冬至却不可以多坐了,他掐灭烟头,背起柴捆儿,出了小屋。
此时无风了,冬日的山野一片旷远,只有麦苗儿紧贴着地皮儿,瑟瑟着,挣扎着,泛一些青灰色泽。
冷冬至的右胳膊也瑟瑟挣扎一下,他想把插柴捆儿的镰刀把子换个肩膀,左臂就是用不上劲儿,试了几下,不成,索性就一个架势吃力地背了快走。
他原想到东山上打些柴火的。东山自从退耕还林后,以前的山地全成树林了,黑魆魆一片一片的,有松有柏有榆有槐,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的山木。冬日,西北风一刮,干枯的枝条子纷纷折落下来,一拾一捆,那可是油性滋滋的上好的柴火,不捡拾就可惜了。他就是因为这无力疲软的左臂,才不敢东山拾柴。
村巷里几近无人。平日里比自己苍老的几个爱晒太阳的老汉,被方才那阵大风一股脑儿刮回去了。冷冬至的心,倒一阵窃喜,他可以把这捆柴火,直接背到他家院子的北边那家,温腊月的家里了。
冬日农闲,村巷里却少有闲人走动,多年来青壮年都去外地打工谋生,村巷便更加冷落。未曾冷落的,是村里的老汉与婆子。日光晴好的天气,斜坐在村巷一侧的石墩上,静卧的老牛一般,反刍着往昔日月;更有善诉说的婆子,在唾沫星子的飞溅里,喋喋不休地数落着粗心的儿子,不孝的儿媳,还有不常回娘家望自己的闺女,当然,家长里短,和邻里的传闻,也被她们干瘪缺牙的嘴巴编排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婆子们昏花的眼窝是村巷里忠于职守的监控,谁家的小媳妇儿到邻居家串门儿,谁家的汉子们晃悠到某个寡妇家了,都会刺激婆子们的敏感神经。如是三番过来,闲言碎语如同长了翅膀在村巷飞来飘去,执拗尖锐地撞开每一扇门窗,让相关人家点燃冲突的火星。
现在,背着一大捆儿柴火的冷冬至,脚步渐次地慢下来,甚或有些滞涩和迟疑了。他知晓,跨过他家的大门,再朝北走二十几步,就是温腊月的院门。温腊月几年前就病死了丈夫,温腊月的门前便是寡妇的门前,他不可以明目张胆给温腊月的门前带来是非。当然,他冷冬至还是一个死去婆娘的老鳏夫了,他不能不考虑这个身份,尤其是背着一捆柴火的时刻。
下意识地转一下身子,自然是吃力地一转,负重地一转,深长的胡同里似乎没人,却有一黄一黑两只狗儿在调皮地戏闹,黄狗搭在黑狗身上。冷冬至愤然骂一句,头上的汗也被冷风吹干,有狗子就可以跟了娃子,娃子其后就可能有婆子,在这些老老少少人人畜畜眼光的扫描下,他就敢背一捆柴火堂而皇之走进一个寡妇的家?真是瓜田李下给人口实,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实质性交往,他的心是柴窝的麦秸,虚的。
冷冬至的脚步,已超越了他家的大门,便后退了几步,将柴捆儿斜靠于墙边,身子抵着,膝盖弯曲下,腾出右手来掏了钥匙打开院门。
一面长条院落,同村里其它院子一样地宽敞,却没有其它院落的整洁。其他人家的院落,大多地面漫了水渣砖或铺了一层光亮水泥面的,这与人家排场的新屋匹配。他的老屋简陋了,土院也粗糙许多,除了屋门与大门,屋门与茅厕常走的路线儿铺了窄窄的手工砖,其余全是原生态的泥土。他没让这些泥土闲着,一劳永逸地,栽了杨树桐树,他的院子就成了一片茂密的树林。此时,阔大桐叶与心型杨叶落满小路,他踩着落叶儿们绕到北屋西侧的空地,谨慎地把柴捆儿立放于另一捆儿挡土墙豁口的玉茭捆子旁边。
这原本是盖北屋的地盘。北屋应是一排五间的。那时家里拮据,日月困苦,勉强盖了三间,还待日后宽裕时再续西头两间的。这一等就是三十多年,当年的新屋早已过时接近破旧,这两间的地盘便一直堆放些杂物柴火和过时的农具。要强调的是这土墙的后面就是温腊月的家,而这一排墙是当年筑起的三十年之久的土墻。
多雨的秋季,土墙中间的缝隙被雨水淋打得坍塌了一个豁口,墙基离地面还有一尺多高的样子,而豁口可以让一个成人从容地跨越过去,冷冬至无力筑墙,也无心补豁儿,把一捆儿又一捆儿玉茭秆子立起来,正好挡住了那个不被人留意的墙豁儿。
冷冬至压根儿没料到,这条被雨水冲淋的豁口,居然成了他和温腊月会面的通道。不用走出自家的大门,不用经过胡同的二十步距离,不用再走进腊月家的大门,更为重要的是能避开村巷胡同里,一束又一束苍老或不甚苍老的眼光。
目光们本是无意的,但它能扫描到的某一具躯体,隔三差五地朝着另一家户的大门里游移和挺进时,目光们便留意和警觉了。
这一束又一束深富寓意的目光,虽迷离软弱,却执着敏感着充当了山村道德与伦理的最后守护神。
这墙豁儿,真是天意,天无绝人之路哩。
放下柴捆儿的冷冬至喜喜地寻思着,咳一声, 拍打罢衣裤上的蹭土,回到他的老屋里。
三间老屋,中间是屋厅,西屋是昔日儿子一家住的,自从在城里买下楼房,儿子一家就很少回来,西屋便闲下来,成了储粮储菜的库房。他吃住在东屋,燃一炉火,取暖,做饭,土炕睡觉。一人的饭,时日长了,做得潦草;做一人饭的炉火,也半旺半燃的样子,看不到腾腾的火势;没有女人的家,平时凄凉冬日清冷,那一炉炭火,就像他凑凑合合苟延残喘的日子。
天刚冷的时候,乡政府把煤点设在距村子十里地的中心村,有干炭,烟煤和洁净煤,自个选用,每户两三吨,一吨呢,公家还补助三百元,他重新启用他那辆出过大事故的小四轮,先给邻居温腊月拉回了煤,再把他家的拉了回来。
其他的邻居,如求告到他,他也会给拉的,邻里间的相求他从不会拒绝,尽管伤着一条胳膊,他的右手还是把装满煤炭的小四轮开得稳稳当当。不过,他也一如既往尽量婉拒着邻人们给他的报酬,拉一车或三十或五十,是个误时误工的燃柴油一点补贴吧。他理解大家的心意,谁家没有事情需要人帮忙和帮忙别人呢,都是邻居熟眉热眼的呀。因伤着左臂,装装卸卸的劳作,邻人们也尽量不让他做。给温腊月拉煤就不一样了,前一天便给腊月去个电话或发一条短信,定好时间,届时让腊月坐在垫有棉褥的车斗里。二人愉快地说笑着到了取煤点,两块隔断板竖起来,把车斗一分为三,二人便分别去装干炭烟煤洁净煤。装与卸的劳作过程,他尽量多干一些,让腊月象征性地打打下手。
温腊月是个知性女人,在冷冬至分门别类给她在屋檐下的炭池里卸煤的时候,她麻利地生火做饭,炒菜温酒,炒菜的香味儿在屋里屋外氤氲缭绕着。冷冬至因劳作而泛红的脸子,荡漾着难以掩饰的喜气。
那几天,他是可以堂堂正正走进温腊月家的大门的,就如同他堂堂正正走进求他帮忙的其他邻居家一样。
家家拉炭的忙碌日子,邻里之间谁都需要相互帮衬的。
2
炉子里封好的火,居然灭了,难怪一进屋就感觉不到暖和。
出门前,冷冬至是用煤糕封的火炉。煤糕是烟煤的碎面儿并加了一定数量的黄土搅拌而成的,可晾干砸成块状烧,更多的时候是出门做事前或夜晚睡觉前,用泥状煤糕封住火炉的,在烧旺的火底上,铲上湿湿的煤泥,再用火柱或一根通条,自上而下捅一个或两三个眼子,炉底的红火便渐次烧上来的。这样蓄火势,耐烧烤。他本打算放些无烟煤块子的,那样空隙大,易烧燃,他怕在他砍柴未归时,干炭块子会烧完的。可是,煤泥因了烟囱灌进了过多的顶回风(逆风),火苗才没能燃上来。
冷冬至长叹一口气,挽起袖子,他得腾开炉膛,另行生火了。
腾空的炉膛余热尚在,他在底部压一层软柴,软柴上又覆盖一层硬柴,硬柴上洒一层煤面儿,再放一些烟煤块子。这样,这样,用打火机在底口点燃了蒿草麦秸玉茭叶子类的软性柴草,便一层一层朝上烧开了。
炉口散发一些烟雾,炉身也扩散一些热量,屋里渐渐地有了些温度。
吃什饭呢?冷冬至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一个人的饭食单调,也麻烦,做饭的程序一点也不能少,就说吃面条吧,冷冬至爱吃面条,得洗手和面,揉面醒面,擀面切面,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之后再煮面捞面,同炒好的菜一块搅一块炒。你看,吃碗炒面容易?蒸馍也繁琐,前一晚就得启面,发面,第二天一早得掺面揉面,一枚一枚地切好了,才可以上笼去蒸。捏窝头也一个理儿,一样的过程。时日长了,心里就烦躁,就对做饭有了厌恶和排斥,却又不可不做,一日三顿少一顿都不行。他便挑最简单的去弄,如化拌汤,化玉茭糊糊,拌汤或糊糊里,煮一些切碎的白菜叶子,胡萝卜条子,山药蛋块子,当然,还有吃一冬季的南瓜、冬瓜、红薯这些老伙计。做得简单,吃得粗糙,收拾得也就分外潦草,这不,刚刚揭开锅盖,才看到早饭喝了糊糊的锅呀碗呀筷子呀全扣在锅里,黏乎乎沾巴巴正待洗刷呢。
唉——,冷冬至深叹一口气,暂不想碰那一堆锅碗,软软地歪在了炕上。
双眼里空洞洞的,空洞中便苍白地扫描老屋的顶棚和四壁。
当年装饰有图案的顶棚,已陈旧得如同他六十五岁的老脸,那些花纹显然已成了脸上的老年斑;当年雪白墙壁被烟熏火燎得成了另一种颜色,天天做饭的汽淋水,又条条道道从这颜色里流过,把四周墙面淋成了黑污的山水画。
重新盖一排五大间宽敞气派的屋宇,是那几年苹果丰获时的最大夙愿,是他生活理想的一个重要组成。每有一笔果酬的收入,他总要让女人炒几个菜,温一瓶酒坐下来和儿子喝几杯,每次都要倾吐他盖一排新瓦房的雄心壮志和近期安排。儿子小心地陪他喝酒,他喝一杯儿子斟一杯,喝半杯添半杯,含糊地点点头,他以为那是儿子的顺从。
其实他并不了解儿子的心事。
儿子叫立户,顶门立户之意。那次在家里又收到一笔九千块钱的果酬时,儿子从西屋走到他的东屋。
爸妈,今儿和你们商量个事儿。
冷立户那年三十三四岁。他是那种性格内向,性情绵软却又有心计的人,性格像他妈,而心眼又像了他这个当爸的。
爸,咱家盖新房的事儿,还得往后靠一靠,你看,我和晓凤在城里打工,算下来也七八年了,长期租房也不是个事儿,小宝眼看就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们得有个长远打算。
冷立户说的晓凤是他的老婆,是他冷冬至的儿媳,小宝当然是立户的儿子冷冬至的孙子了。
爸,只有在城里买下房子,才能有个固定的家,咱小宝也才有资格在城里的小学念书的。
这,这。冷冬至听明白了,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儿子敢情是要在城里买楼房了?他用困惑的眼睛看着儿子。
是的,是晓凤娘家村里一个表哥介绍的,还是个高层电梯楼,房子有大套小套,大套二百平,小套一百平,我俩商量过了,咱家这几年的收入,完全够了首付的,其余的,我和晓凤再想办法,贷款也行,以后再慢慢还人家,走一步说一步。
儿子立户的声音低下来,语气却非常坚定,显然是思谋多日后的决定,他不是和当爹的商量的,他是来亮明他小两口的决策的。
那,那,那你们选了多大的?冷冬至忐忑着问。
哪敢选大套,选来选去,只敢选个一百二十平的,属于小的,还在三层,也不敢要高的,晓凤有晕高症。
那一共下来要多少钱?问;
光毛坯房子五十五万,还不算要地下室呀车库呀,还不算买下后的装修和添置家具。
冷冬至听后心里一惊,额头冒汗。多年来他为了筹建新房辛辛苦苦积攒了二十万,近几年苹果看好,又挣了十多万,算一块满打满算三十几万。在村里,三十万可以盖起一排五间北房,外带高大门楼以及连接门楼的两间厨房的,还能把院子硬化一下,还能把房子美美地装修一下的。可这城里,还不够一半的楼房价儿。在那一刻里,他倏忽间头晕目眩,老屋儿在旋转着、倾斜着,眼看就要倒塌了。不是老屋倒塌,是他倒在了土炕上,他得缓一缓,歇一歇,要接受这个事实,需要一个缓冲过程哩。
曾当过三年兵,之后又当了三年民办教员的冷冬至是个知书达理的明白人,他知道儿子儿媳的想法没错,他们这一辈儿人是从乡村到城市的过渡人,也是十分艰辛的一辈人,只有经历了这样的过渡,他的小孙子宝儿,才会真正地成为城市人,他们冷家从他孙子宝儿开始,就世世代代融进那个多少乡村青年朝思暮想的城市里了。尽管那个并不遥远的城市,对他冷冬至是冷漠嘈杂和陌生的。
在村里,甚至在他们胡同里,比儿子立户更年轻的小伙子们,已有许多人在城内买下楼房了。冷冬至心里明白,这是一种潮流,一种大的发展趋向,这潮流让儿子立户他们赶上了。他当父亲的咋能不支持呢?冷冬至是个留意时政的人,天天要看电视新闻和手机信息, 他知道,乡村城镇化的艰难实现,就从他家开始了。可是,如果依了儿子,他的老屋翻修已不可能,还得为城里的楼房欠下一大笔贷款,他的下半生,依然得为给儿子的还贷,像前些年一样当牛做马流血流汗。
唉,认了吧,忍了吧,这大约就是命。
冷冬至病倒了。
是心病,也是一个六旬汉子饱满的夙愿,倏忽间被扎了一刺,放气干瘪的精神坍塌。他的心,被明白和痛楚的事物割裂着。
他卧炕的那几天,儿媳晓凤孝顺得胜过了亲闺女,热水熬药,做饭端饭,一口一个爸地唤着,把冷冬至的心叫得熱乎乎的。他深知儿媳的心思和企图,他不会让她失望的,等身子骨刚刚轻快后,便把一个存有二十五万的折子,给了儿子儿媳。他说,咱家的根底,全是这些了,你俩拿去吧,城里的楼房,咱狠狠心,买下它。以后的几年,你俩好好打工,我和你妈,尽心经营果园,咱再过几年苦日子吧。其实,在农行办理折子手续时,他再三犹豫后,还是给他们老两口留下了七万块,不怕一万,但怕万一呢,以后的果酬挣下了,还可以断断续续给他们的。
那年之后,果子的销量一下就不行了,如同商量好了一样,果商们再不到果园儿来预订了,打人家电话,也懒得去接。原来,是邻近的果业大县里生产的第一茬新品种苹果吸引了果商。
果园依然葱郁,苹果依然繁茂,果个儿依然硕大,果皮儿依然光鲜亮丽,果肉依然脆香甜美,果商们却不来青睐了。自家的果子,还得自家摘了,选出品质上好的,拉到镇上和城里,叫唤着零卖。
哎,那个叫卖果子的辛苦和狼狈呀,简直就没法想象——一大早起来,就要把昨天晚上择好的苹果们小心翼翼地装进果筐里,那果子们一颗一颗是包了一层纸袋子的,也有的装了薄膜网袋。那是怕在小四轮上的碰撞挤压,一筐一筐地码在车斗里,还得在筐子顶上覆一些阔大的桐叶儿,以防太阳的暴晒。老两口匆匆地开水泡颗馒头,早饭就对付了。女人还得把中午饭的馒头馍片和一瓶咸菜一个大水壶备好了,放在筐篓之间的空隙里,不可忘拿的,还有那盘称斤量的小台秤,它裹在一个破棉褥子里面。那时候,日头刚刚冒起,东天的鱼肚白里也刚浸洇了红色,他们的小四轮就突突发动了,喷过一缕黑烟,便宣告这一天进城卖果儿的开始。
那会儿,儿子城内的楼房刚刚交了首付,这从天而降的六十万,使他无须貸款而买下了那套房子。
把那六十万一次性交给儿子儿媳的时候,冷冬至双手颤着,老泪一下就纵横奔流了,他哽咽着说,你们收好喽,这可是你妈的命和我的一条胳膊换来的,我的愿望是,住在新楼里,第一,别忘了你们苦命的妈,第二,好好培养宝娃上学,第三,就是平平稳稳过好你们的光景。
那会儿,儿子的眼窝湿润了,精明的儿媳晓凤搀扶着他那只受伤的胳膊窝儿。
冷冬至的淌泪还有另一层潜在的失意内容,在拿到老战友赔偿款的那一刻,重修老屋的雄心一下就又溢满他的全身,他决计给儿子四十万,自个留下二十万,再添添补补俭俭省省,勉强能矗立起他的宏愿的。儿子当晚幽灵一样遛进他的东屋里,喋喋不休地诉说贷款还贷的不易,以及购买负一层地下室的必要性,讲到他的儿子冷冬至的孙子,在城里选择声誉好的一所小学的不菲开销。还有,新楼房里得添置一套说得过去的新家具。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儿子,看着他不知疲倦的嘴巴和一对充满企求和欲望的眼睛。他忽然发现,尚不到四十岁的儿子已有了深深的抬头纹路,曾经浓密乌黑的头发也明显地疏朗了,而两个鬓角的白发更是催老了他的实际年龄。冷冬至的心,一下就柔软了,他包容了或者说他宽容了儿子冷立户诸多的不是和身上许多的毛病。
他刚刚冒出心域的夙愿苗头儿再一次被儿子掐掉。
儿子儿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丰获,进城去了,冷冬至在愈加空旷的老屋里,昏睡了三天。
那三天里他昏睡着,无力下地,无心做饭。
是北院的邻居温腊月,三天给他送了六顿饭,中午蛋炒面,晚饭白馍、米汤;中午韭菜馅儿饺子,晚上拌汤;中午白萝卜包子,晚上,蒸大米、花卷。
第四天,他一早儿就起来了,只洗了把脸,他要到地里去,麦子得浇一遍水了,那几分菜地呢,也得好好打理打理。
每次收拾菜地,都会收获一大堆菜蔬的,他会把一大堆一分为三,一分大的,两份小的。小的他留一份,送后院的温腊月一份,那份大的,他会装在几个菜篓子里,依然开着他的小四轮,进城送给儿子家。
儿子冷立户的新楼房已初具规模了,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不十分宽敞,却格局合理,客厅大卧室小,三室二厅一卫典型精致的布局。家具床桌自然全新,装修得也质朴简单,只是壁纸的颜色有些过艳了,这就是儿媳晓凤作为农村进城的打工者的乡村烙印,她认为这样,红火、喜庆。
这次冷冬至来得晚了些,他原本想在儿子的新楼房里住一夜的,好好亲亲他的小孙子,和孩娃儿好好说说话。
是小孙子宝儿给开的门,宝儿一见到是送菜来的爷爷,便高兴地跳起来,待他放下菜筐后就依在他的怀里,双手紧抱了爷爷的脖子。
那一刻冷冬至的周身滚过一股暖流,他觉得以往他和女人所有的心血付出和生命牺牲都是物有所值的,那就是,他们的小孙子,正在城市小区的崭新楼房里居住着,正在城市的一流小学里,接受着良好的教育,正说着和他的爷爷父亲不一样的标准的普通话。小孙子放学后脱下校服,穿了一身的牛仔服,显然成了个城市里的洋娃娃了嘛。
宝娃儿,你爸妈还没下班回来,你一人在家?冷冬至问。
没呢爷爷,他们每天七点才能回来,我不是一人,这一阵儿姥爷姥姥在我家住着呢,姥爷到小区逛去了,宝娃答。
这时候从客厅一侧的次卧里走出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她是晓凤的妈,他冷冬至的亲家。她笑眯眯地说:他爷爷来了,辛苦地又送来菜了,快歇歇吧,我给咱做饭。
冷冬至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他的亲家,这一段儿一直在女儿家住着。他原想住一晚上,多陪陪孙子,他可以住的那个次卧,早由亲家和亲家母占据了。
他的眼前掠过一片阴影儿,他的儿媳晓凤,要用这城市舒适的楼房,好好让自己的亲爸妈享福。
他嗯嗯地应着,立时有了回家的打算。莫名其妙的他的心里还难以接受这一现实,女人压倒在车帮下的惨景在眼前一晃,他迅捷地走到厨房里腾着菜筐里的萝卜、白菜、菠菜、茄子、西红柿。手也不想再去洗一下,抱起孙子用劲地亲了亲,嘴里说着还要在天黑前赶回去,便出了门。
走出小区的路上,他的眼窝潮湿了,模糊泪光里,闪射着西天血一样的红色。
在以后送菜的时候,他干脆把装菜的蛇皮袋子放在小区门房里,转身回返,然后给儿子打个电话,嘱咐他抽空拿一下菜袋子。
4
屋子里渐渐暖和了起来,因是刚刚生着的炉子,火苗就腾腾势势地旺着。不知是困了累了还是心里别扭,在炕上迷迷糊糊歪着,也无心去吃饭。看看窗外天色已晚,他想在天色黑透前,把那一大捆子硬柴背到腊月院里。自从有了那个上宽下窄呈了V字形的豁口子,他省劲儿多了,把柴捆儿从豁口塞过去,再拽进腊月院子西边的柴屋里就行了。可是,他不可以贸然行动,同以往每次跨越豁口之前一样,他得先征得温腊月的同意。
冷冬至在枕头边摸到手机,他给腊月发了一条语音微信:腊月你好,上午砍了一捆硬柴,现在可以给你拖进去?
两年前,儿子为了和他联系方便,在家里接上了WIFI,没有紧要的事体,发个微信就行,不必打电话了。其实,胡同里的人家大多都有了这玩意,除非老得玩不动手机的老汉婆婆们。
一个“拖”字,说得很明白,表明他从墙豁口子进去,且将柴捆拖进去的。当然,还有一层他俩潜意识里更清楚的内容。
微信很快有了回应:好,闺女下午来看我,在这儿住两晚上呢,这两天照护好你自己。
冷冬至看罢,心里怅怅的,同时也暖暖的,人家闺女回娘家了,女儿见了妈,说不完的知心话,自然有一份想象不到的温馨嘛,腊月心里还惦着他,让他照护好自个儿。
他冷冬至这会儿就得听听腊月的话了,就不可以潦草自个儿,他从炕上爬起来,洗了手脸,趁炉火旺热着,他得和面、炒菜,他得美美地吃一顿猪肉白菜炒干面。
清闲下来的时候,除了寂寞,他也感到清静,这是寂寞惯了的安宁,无论白天,无论夜晚,女人过世后的许多年就这样过来了,乡村人的日子,简单也平实。
这种简单平实的日子,在今年冬天里被改变了,其实改变的,是他冷冬至的心境。
常常的,他一人也在自嘲、在自罵、在自责。他深知乡下的那句俗话,光棍汉好当,二茬子光棍难熬,那是指年轻人中年人的二茬子光棍,他冷冬至六十多的人咧,难熬甚,那不成老骚胡了?
这个冬天有两大怪,一是天气干燥,只刮风不落雪,乡村干成了一块大土圪瘩,二是冷冬至心里发躁。
天气干燥,他便不停地喝茶;心里烦躁,他却不断地吸烟,白天有事没事要去地里,踅摸些可干可不干的活计,干一干吧。比如,年轻人都没有听说过的扎眼子,他也要做一做。掂一根坚硬的枣木棍子,头上削得尖尖的,在自家收过秋的,又犁耙过的空地里,用力地深深地扎一些眼子,排放捂了一冬的地气。一戳一戳地,他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右臂上;他把心底里对土地的爱,恨不得通过那根枣木棒,深深地倾注在地心里。比如,对冬麦的冬耙,那是柳条编成的耙身儿,两排耙齿儿也是柳条的延伸,没有铁耙齿的生硬,容易伤到麦苗麦根,却柔韧柔和,耙到麦地上,破损的是土块儿,梳理的是麦行,保护的是墒情;比如,院子西南角的茅厕,茅缸的粪水满了,他完全可以拉两车黄绵土,把茅粪洇进土里,沤成粪堆,来年春上再拉到地里去,那样省劲儿。他不,他冷冬至是谁,冷冬至可是个干农活从不含糊的主儿,他把西墙根下扣着两只木茅斗掂起来,抖一抖,把茅勺也掂起来,抖着,看着它们完好如初的样了,心里便涌来一股豪气,像他年轻时一样,一趟一趟地,担着一担茅粪,悠悠地去往他村外的麦地,放下茅斗的他,会用一把茅瓢,一瓢一瓢地舀起粪汤来,依了整齐的麦行,浇到麦根下面。村里人叫做暖麦子哩,让麦苗喝到营养的粪汤,就像村里的老汉,大冬天里要喝烧酒一样。这曾是村里最苦最累最脏的活计之一,年轻后生们早就抛弃了这项劳作,传统的茅粪木斗子已基本上在乡村消失了;当然,大冬天还有一项劳作,那就是捡拾硬柴,不仅仅自家地里的果树枯枝儿,还有许多别家地里弃之不要的,还有东山上的杨树槐树柏树松树榆树楸树桐树桑树柿树椿树桦树榛树杜梨树皂荚树山楂树红果树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树木们,树木们也在吐故纳新,一年二年地有新枝条长出,有旧枝条枯去,或泛黄干枯或折落地下,这就成了天赐的硬柴。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在外打工,即使在村里待着的,也不屑上山打柴,仗了在供应点多买一吨两吨的无烟煤来过冬取暖,烧火做饭。只有如他这般的六旬老者,尚能干动活路的,才弓腰撅臀,把一捆又一捆上好的山柴,从东山捡拾回来。
冷冬至是个做活儿专注的人,一旦做起这些个在乡村里属于苦累活计的营生,他的脑子里便呈了空白状态,往日光景的窘迫,生计的紧巴、劳作的苦累,甚或家庭的不幸,统统在他倾情的劳作里化为乌有,似乎只有下死劲地干活儿、出汗,大口大口地喘息,才是麻醉他神经的一剂苦药。
冷冬至不能总处于动弹与干活的状态吧,何况冬日清闲冬夜漫长,把四肢伸展在土炕上的时候,他的脑子就异常地活跃了起来。
前几年是在想死去的女人,想女人的种种好。女人活着的时候,他嫌她过光景没计划,遇事没主意,不会操心,虽说顺从听话,家里的大小事情得他打理操心;女人去了,他时时忆及的,是女人的种种好,她人心善,不像其他女人会算计,不爱计较,柔弱得如一只绵羊,把他这个当家的,看作是全家的一颗太阳。手抚着身下的炕单,眼前便幻化出女人洗衣缝被的情景;看到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便想起女人做饭的场景;和他一样在地里劳作,帮他打个下手也一样地苦累,回到家里,他先躺在炕上歇着,四仰八叉的。女人呢,不是抽了一小会儿工夫给他洗有了污渍和泥土的衣物,便是一头扎进灶台边忙着做饭,她何曾消闲一刻?还很年轻时,他精力丰沛,白天晚上都有使不完的劲儿,睡一觉醒来,硬硬的便有了欲望,身边的女人却睡得沉实,还响着轻鼾,她再困再累也应和着,从没拒绝过他。每忆及这些,两滴涩巴的老泪,虫子般爬出眼眶,在鼻梁窝里蜿蜒。
这二年来,女人的影子渐次地淡漠了,不是淡漠,是被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叠加在上面咧,一次一次叠加,而这个影子愈来愈清晰了。
温腊月是多年老邻居他最熟悉不过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多年来他们两家的关系也相处和睦,从未有过一点点摩擦。温腊月小他整整十岁,算来今年也五十又五。早在十年前,腊月的男人病死了,得的是那种不好治又不得不治的病症,人受了折磨又花了许多钱。温腊月是个精明又能干的女人,男人死了天却没塌,她靠着自己的柔韧,硬是把一个寡居女人的光景过得有条有理。男人死后不久,有热心的好事者,劝说她再朝前走一步,一个女人家,里里外外,不易,有了男人,家里就了太阳,一切都是亮堂堂的。温腊月笑一笑,失去丈夫的悲戚已从脸儿上消失,一张瓜子脸上,又恢复以往的秀气和明丽。她感谢着热心人的好心肠,用和风细雨的知心话婉拒了来者。那时候她只有四十多岁,还正是一个中年女人风韵迷人的时候。后来,邻居冷冬至的女人车祸死了,人们忽然想到,温腊月多年来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呢,是上天安排这两家好邻居合并成一家呢。就有热心者,给冷冬至提说温腊月,就有好事者,给温腊月提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冷冬至。这一来,把二人的关系弄得有了些敏感。温腊月倒还自然如初,胡同里或是出门进门的时候,碰见了冷冬至,总是远远地称呼一句:冬至哥——还忙咧?冷冬至尽量地装着一如往常的自然,但毕竟是装出来的, 被乡野的风吹得粗糙的脸子,不易察觉地涌出一缕潮红,讪讪地应着,手脚便有些慌乱,平静一下心绪,送去一个笑脸——哦,腊月,家里有啥活儿了,告我一下,不要外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别不好意思。
说罢,心里就热乎乎的。几句简单惯常的问候,两人又心照不宣地亲近了许多。
其实,那层窗户纸,愈加地薄了,谁都没有去捅破,冷冬至作为男人家,当然是想捅的,他之所以犹豫,是在默然中观察着或是在期待着温腊月的态度,在这种事体上,无论年龄大小,男人永远是那薄薄的一层纸,而女人的心,就像村里东头的大山一样,一眼是看不透的,更是难以猜测的。方方面面,女人要比男人们想得更周到更细腻。
天刚冷的那会儿,记得是刚过了小雪,冷冬至在家劈硬柴时,因冒汗脱去棉衣,这一脱便受冷感冒了,咳嗽还发烧,浑身无力在炕上躺了两天。昏睡中手机响了,是温腊月打来的电话,知道他喜欢吃腌制好了的咸辣椒,腊月便在中秋后挑出些个大体胖身长的红红绿绿的青辣椒,腌泡在瓷坛里,这不,腌好了,用筷子夹出一盆来,要送给他呢。腊月却从电话里听出他声音的低弱和感冒的疲软,急匆匆走进冷冬至的家。冷冬至的院门并未关,不是不需要关,是两天前身体的虚弱无力去关他的院门,也是因了脑袋的晕沉想不到这生活中的重要细节了。因而,踏进院子的那一刻,温腊月便看到地上未能及时清扫的树叶儿,那可是杨树和桐树在这个季节冷风里纷纷飘落的宽大干枯的叶子;看到因未能及时喂食而满院里低头寻觅着的毛发耷耷的鸡群。还有,北屋厅门外表的小风门一扇儿闭着,另一扇儿是开着的。细心的温腊月便明白,这院子的主人是怎样地因了病急而顾不上这些生活零碎了。
当然,冷冬至所劈的那一堆硬柴里,有一半儿是要给温腊月的,他已经装进了三四条蛇皮袋子里。只是,他不想说给腊月,他不愿意表這个功。
是冬日的火气淤积又遇上感冒发烧才导致的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病症,温腊月知道它来得急也去得快。她快步回家拿来了传统的拔罐工具,一个泥色小罐,她要在冷冬至的脊背上,拔一次火罐了。这是乡村里人最便捷也最见效的治疗方法。趴在炕上的冷冬至被背上的几排大罐儿拔得有了一股又一股微痛,这种微痛过后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抽吸感抽搐感和舒坦感,他咧着嘴哼哼唧唧一阵,轻快、轻松、舒服诸多感受如同一泓温热的水,通过他的脊背渐渐向全身浸洇。
拔过火罐后温腊月又给他推拿按摩了一遍,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得到了舒缓和释放,有如他每次给玉茭地的半大玉米锄地一样,浑身也通透了。
那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腊月的一只手,腊月似乎躲了一下,由于他抓得紧,她也就不去躲闪了,索性让他抓着,握着、捏着、揉着。默默地,谁也不说话,小雪的时光在这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一点一点逝去。
临走前温腊月给他做了两碗酸汤面,端到炕头青砖上的时候,她离开了,冷冬至清晰地听到她麻利而轻俏的脚步,踩踏着满院里被冻干的杨叶儿和桐叶儿生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响。
想到这里的冷冬至,多皱的长条脸,也好像被温腊月小雪那天的轻俏脚步,给踩踏得展堂平整了许多。
5
节气是一个跟着一个。
小雪过去是大寒,大雪之后不就是冬至?
冷冬至这辈子也忘不了才过去没多少日子的冬至那一天。
冬至那天冷冬至起得很迟。前一天晚上他一直在看电视,一个台一个台地换着节目。他早年当过兵,军事节目他爱看,包括一出又一出的抗战神剧,看门道更多的是看热闹;他退伍回来还当过几年民办教员,有关教育和学校的电视剧也能看进去,特别是乡村基层小学山区小学的电视,他看得津津有味儿;当然更多的是乡村题材的电视剧,他在看门道和热闹之后,还能作出最基本的分辨和评判,是真实还是虚假,他曾经把反映改革开放前后的近百集电视剧《老农民》连看了两遍,每一集都触动他的心,主人公对土地的那份复杂的心情也正应和了他对土地的爱与恨,情与仇,感恩和伤感,敬畏与逃离。
明天,又一年的冬至了,正是自个儿的生日。老爹老妈把自己出生的这天的节气作为自己的大名儿,真是现成又好记。老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到冬至的前一天,都会对他说,孩儿啊,明儿个冬至哩,是你的生日啊娃,可别忘了,让你媳妇给你包饺子。
虽和父母分开着过光景,老母亲年年都要提醒他,只怕他忘喽。
冷冬至女人不爱操心,自然记不住,经他一提醒,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愧疚亏欠的样子,吐一下舌头,赶快去洗韭菜剁胡萝卜去了,她要包两种馅儿呢,羊肉胡萝卜馅儿和韭菜鸡蛋馅儿,让自己的当家人吃好吃饱。儿子见当妈的忙着剁馅儿擀面皮,嘻嘻地问,妈,又改善生活呢?女人神秘又几分神圣地答,憨娃娃,明儿你爸生日呢,咱得好好犒劳你爸哩。
老父老母故去了,知冷知热的女人也早已离开了尘世,还有谁能记住他的生日,惦记这个很自然就能想起的节气呢?儿子儿媳是没指望了,到深夜了连一条微信也不发一条过来,他们只知道冬至是要吃饺子,只知道这个节气不吃饺子会冻坏耳朵,他们全家围桌吃着香喷喷饺子的时候,会想起他老爹的生日,能想起他老爹孤单一个在山村的老屋里怎样度过个寒冷的日子?
冷冬至索性不想这些恼人的不愉快,不就是个节气嘛,不就是个生日嘛,六十五岁的人啦,又是个散生日,让他们惦记着又能咋样?一集一集地换频道看电视,在这个最冷的节令里,也算是对生日的一个庆贺,对自个儿一种犒赏,嗯,嗯,理儿就得这想。
冷冬至直睡到第二天十点多,揉一揉惺忪的眼,懒懒地打开了手机,还没穿衣裤呢,手机便欢快地响了,哦,是温腊月的声音,咧——冬至哥,打了一早的手机,把人担心死了,你才起来啊,真能睡,知道今儿是甚日子?
冷冬至嗯嗯笑着说,咋能不知道咧,天气是冷咧。
温腊月跟着说,快别装蒜了,起来收拾一下,到我这边来,一早儿就给你把生日饺子包好啦,是地软馅儿的,还有茴香馅儿的,地软馅儿的可是稀缺货,昨晚上又挑又拣的,等你过来呀冬至哥。
地软儿是地皮,一种野生菌类,常在春日雨后的山坡滋生,捡起来麻烦,收拾起来更麻烦,要细细挑拣,它常常混合着细小柴草,羊粪和其它杂物,挑出来再一遍一遍洗了又洗才可以干净。这显然是温腊月春日存下来的,今儿派上了用场。
冷冬至一下就兴奋了,他急匆匆洗脸,刮脸,还不忘了穿一件过年才穿的新样式大衣。犹豫一下,他打开冰箱,在冷冻柜里拿出一块冻羊肉,作为给温腊月的酬谢。在院子里逗留一下,看到西墙边垒得齐整的硬柴,其中有蛇皮袋子装的硬柴圪节,他决定从墙豁里跨过去,把袋子就拖进去了。
如同战争年代的遮掩物一样,把那捆儿捆绑结实的玉茭秆儿一挪开,豁口便赫然出现,这可是通往腊月家的便捷之口,过去的戏词有一句,隔一堵墙是两家人,没这堵墙了就是一家人啦。如今这个豁口,是通着他冷冬至和温腊月的心呢。
左手力所能及地提着那块冻羊肉,力气饱满的右手便把一大袋子硬柴提过了豁口,这还没完,还要隔了豁口再把那边的玉茭捆子挡在豁口处,这一切做得娴熟而利落。
温腊月的一排北房正五间,是她男人病逝前盖的。人们都说,是盖这排房子操心劳力累死的,肯定有这方面因素。温腊月两个女儿,都先后嫁出去了。腊月男人原本说把小女儿留在家里,给招个过门女婿,有了孩子也好姓他的大姓,不至于断烟火绝户头。腊月不这想,她说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迂腐的想法,女儿招了亲生下的就是亲孙子,真是,老传统、老观念、老陈旧、老做法,招来的女婿果真能成为儿子?羊皮贴不到猪骨头上。现在的年轻男子,能和过去相比,能安心地给你当这个招亲女婿和名面上的儿子,身在曹营心在汉也说不准,为了这一个虚假的儿子而招来许多的麻烦和矛盾,他们的晚年还会安生和睦?温腊月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摆事实讲道理,思维明晰,深入浅出,说出了招女婿的诸多利害,她的男人也只好认同了。男人心性要强,不招女婿可以,一排五大间排场的北房还是要盖的,那是他一生的成就和事业,那是撑起一个乡下男人自尊和声望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荣耀。在往昔的没有儿子的家户,女孩儿再多,也被人指责为“绝户头”的,对祖宗对家族都是一种亏欠,在鄰里之间也似乎抬不起头来。现时虽说好些了,但对没有男孩之家的男主人,依然是一条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如一条看不见的虫子,潜伏在心里,一直悄无声息地啃咬着你,撕扯着你,总要把你这块心病啃食得四分五裂,鲜血淋淋不可。
矗立起一排宽敞亮堂的大北房,这在某种意义上彰显的是一直萎缩和萎枯的心理 ,可以在乡人邻里面前长长地深深地舒一口气了。心眼重的男人尤其看重这个。
温腊月的男人平时不吭不哈,性格内向内敛,其实心十分要强的,没有男孩无疑是多年的心病一块,不让女儿招上门女婿又加深了这个心病的淤积;那第三步是一定要走的,那就是盖这排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的大北房,动用了多年的积蓄,让早嫁的两个闺女每人援助他三万,又借遍了七姑八姨表兄堂弟,总算立起了这排在当时还算排场还算时尚的北房。可是,这排高大的房屋也耗尽了腊月男人的元气心血,无论体力的无论精神的。大功告就的第三年,他就病了,一病不起,对于刚刚还清盖房借下的债务的温腊月的光景,无疑雪上加霜。好在温腊月是个柔韧的女性,又有两个光景殷实的女儿的帮衬,总算走出了那个稀泥窝儿,步上了正常乡村人家的惯常日子。
冬至前晌的日光正稀薄地洒在这排北屋厦脊和门窗上,显出冬日才有的沉静和稳健。冷冬至倏忽间便由房子想到了因盖就它而累死的腊月男人,他轻轻地叹口气,往日诸多的不幸便在这声叹息里烟消云散分崩离析了。他的鼻头耸了一耸,一股浓郁的炒菜的香味儿氤氲在院落里,他嗅出了葱花和肉片的香味儿,白菜和莲菜的香味儿,还有韭芽豆芽和鸡蛋的香味儿,还有,还有,嗅觉灵敏的冷冬至居然嗅到了烧酒被温热了弥散出的味道,它混合在开水扩散出的气体里,和那些诸多炒菜的香味儿一起从北屋东边的门窗里传出来咧。
冷冬至的心,一下被这久违的气息熏染得兴奋了,兴奋里有了幸福的元素。他大跨步迈进厅堂,再一揭门帘儿——那就是温腊月厨房兼卧室的最东边那一间,门帘儿是棉门帘,厚重、绵软、保暖。只那轻轻一揭,从冷冬至的手感里便体会到了一种家的质感,一种女性的温馨。
那时候温腊月正在炉前炒另一道菜,嗞嗞啦啦的声响和气息让冷冬至判断出是辣子炒酸菜的味道,这也是他平时爱吃的一道菜。冬日清闲了,他会在酸菜缸里挖出一大碗已腌制好的酸菜,其中有白菜叶儿、萝卜叶儿、油根叶儿、芥菜叶儿、红辣椒、绿辣椒,大块小块的生姜混合着腌了一个冬天。在热锅里放些许豆油,滋啦——一下,就把整整一碗倾倒了进去,待酸菜炒热的时候,再切几片豆腐放进去,蒸着、焖着,一锅菜就成了。就了酸菜,吃窝头也有滋有味,如果再有三两烧酒,就美到他姥姥家咧。
冷冬至的眼窝热热地瞅去,便看到灶台与炕沿的连接地带的石板上,放着几个菜盘,菜盘上倒扣着一只只大碗,那是腊月炒好的几样菜在保温呢。炕中央已放了一架小桌,桌边置了两个马扎儿,温腊月边炒菜边对他说:冬至哥,蒜牙儿已剥好了,把它们放在捣蒜臼里捣成蒜泥吧。冷冬至款款地掂起那只臼子,那是一只木臼,原木掏成的,算是老物件了,祖传下来的,再配上那柄捣蒜的木棰儿,那是成套儿的捣蒜用具,现时的乡村,早已不见。木臼与其它如铁臼、瓷臼石臼捣出蒜泥的味道不一样,效果自然也不同。能传下来且使用着这古老物件儿,可见温腊月的珍视和细腻。
冷冬至怕捣蒜过程中蒜泥味儿太重,熏着温腊月,便在厅堂里完成着这个久违了的劳作。说是捣,其实不能用劲捣的,蒜牙儿放在罐子底部,他用木棰儿在随劲地摁和抿的,或者轻轻挤压,再挤压,翻来覆去的,破碎蒜碴便渐成了粘连的泥状,等到蒜泥捣好之后,里间的腊月也炒好了最后一道酸菜。
六菜一汤已齐齐摆上了小桌,六枚菜盘围绕着中间的紫菜汤盆,而那把盛酒的锡壶儿和两枚小巧的酒盅,放在一侧的瓷盘里。
还有锡酒壶?冷冬至感叹一句。
温腊月说,上辈人留下来的,一直闲放着,昨晚才倒腾出来,洗了又洗,知道你爱喝点酒,这把老锡壶就送你了,算是个生日礼物吧。腊月笑眯眯地说罢,就给眼前的两个杯子倒满了酒,说,今儿就陪你喝几杯,祝哥生日快乐。冷冬至满脸的褶子笑开了花,一口喝个干净说,一个散生日还麻烦你炒这多菜,酒也是老汾酒,真是,难为你了。腊月浅浅地抿了少半杯,说,都是些家常菜,麻烦啥,酒是年时小女婿过年时拿来的,我也不知好赖,你能品出味儿的,要可口,今儿就多喝些。
冷冬至品出是高度汾的味道,醇厚、浓郁、够劲道。在乡下,53度的高度汾就算是上等酒水了,乡村里红白喜事生日满月招待远亲近友大都用它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二人的话也渐渐多起来,腊月一杯接一杯给冬至添酒,自个也陪着他浅浅地一下一下地喝一些。菜香、酒醇、汤美,话语就稠了起来。冷冬至刚才听说是女婿孝敬给腊月这个丈母娘的汾酒,便随话跟话地问了一句,闺女们现在都过得很好吧,光景都不错吧?一句话勾起了腊月的话匣子,俗话说,知女莫如妈,闺女不论多大,只有到当妈的跟前才能作知心交流。腊月说,大女婿早先在城里搞装修,还挣了一点钱,说是要大赚一笔在城里买楼房呢,便把大闺女和孩子早早接到城里,暂时租了房子住。他挣钱的数目远远赶不上楼房涨价的数目,年年喊着买,年年买不起。这两年,城里的电梯高楼一栋一栋电线杆一样立起来,比前几年的砖灰结构的六层楼房好多了,也贵多了。他们两口子,又想再憋几年劲儿买高层电梯楼了。现在,仍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凑合着。唉,谁知能到猴年马月买下心意的楼房?小女儿性格像她爸,闷声不响地,人却要强,暗中要和她姐较劲儿呢,也整天在女婿跟前吵嚷着要进城要进城,村里放着一排新盖起来的亮敞房子,却死死活活要进城打工,进城租房,让娃娃在城里上学。哎,这城里有啥好呀,人多车多楼房多,那和咱有啥关系呀,住在城里买啥东西都贵得怕人,人家宁愿在城里遭罪也不在乡下待着,就不知道人家是咋想的,住在城里就果真能成了城里人?真是。
冷冬至听罢摇摇头又点点头,一杯烧酒又下肚了,随了酒气的喷出,也喷出一串劝慰对方的话,其实呀,咱不能站在咱的角度去揣摸和理解孩子的,庄稼一茬有一茬的长法,人呢,一代有一代的活法。我觉得这就是一种社会的进步,乡村城镇化其实是从他们这一辈人真正开始的,咱们没力量给他们创造进城的条件,就全靠他们在城里滚爬摔打,那叫打拼,理儿打个来回,咱想想,那该有多辛苦哇,放在前一二十年,让咱们赶这个潮流还不一样千方百计要进城打拼一番。唉,说起来,孩子们也实在不容易,在这一点上,我能理解他们。
这就是冬至哥通情达理的地方。这想想,我当初不让小女儿在家招亲,这做法是对的,招了亲又能怎样?人家小两口不是一样有人家自己的打算?村里这个窝儿也把人家拴不住的。温腊月说着眼圈泛了红,有似泪非泪的东西,在里面打转儿。
这也是腊月妹子明智的地方,招亲,就是个陈腐的形式,咱要这个无用的形式干甚,当时你的话我还能记得,血比水要浓,而羊皮是贴不到猪骨头上的。这样,少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哩。女婿娃娃只要人品好,有时候比儿子还要强得多,人品不好了, 亲儿子又能怎样?古往今来忤逆种大逆不道的东西多了去了,更何况一个招亲过门的假儿子。就是这个道理。咱这一辈人,对年轻人的要求不能过高,咱得体量他们的难处,事情过得去就算咧。有时当大人的,也得睁只眼闭只眼哩。
酒水是话语的催涌剂,随着一杯杯酒水的浸入,平时不便说不能说不好说的话,一串一串说出来,此时也少了很多顾忌与顾虑,把自己内心里所思谋的东西,会一股脑儿掏出来,说出来了心里才痛快。
温腊月平时也喝点酒?冷冬至实在不清楚,今儿却是开喝了,冬至一杯她索性半杯,喝得一张脸儿上罩满了红晕。
在乡村,温腊月是那种既精明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脸是典型的鹅蛋型或叫瓜子型,白白净净的,就是在地里干几天活计,太阳晒也晒不黑的那种肤色。早年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而在高三和她谈恋爱的小伙子一升入大学就回了她一封绝交的信。温腊月痛苦、失望,在家坐了大半年后就早早嫁到这个村里,成了东山村一个聪明又貌美的小媳妇。日子可真快,她四十五岁殁了丈夫,那会儿多年轻啊,隔三差五就有给她提说的人,劝她再朝前走一步的人,让她再组织一个家庭的人,外村的,本村的,还不都冲着她的精明,她的俊美的容貌。真快,一晃十年过去了。五十五岁的女人,在吃喝困难的往昔就要被苦焦日子折磨成小老太婆了。可是,现在不是这样了,作为个体的温腊月不愁吃穿也无太大的精神压力,三亩地农忙时早就有女儿女婿们帮着收获,不像过去的乡村妇女要顶着老日头暴晒,要冒着野风雨劳作。相对清闲的日子和平和的心态使温腊月的容貌保持着一种自然的年轻和得体——比起年轻时的俊美和俏丽现时有一种周正和端庄。往常冷冬至是不大敢正眼对着美丽的女人盯着的,说个话,打个招呼,扫描一下就行,特别是有姿色的女人,盯着看人家,不礼貌,如果再贪一些地看,那就是邪念和邪恶了,底线不准许他那样。失去女人多年了,一个五六十岁男人的欲望,在静夜里尤其显得张扬,不仅是心理的,还有生理的表现。要在过去在父亲那一辈儿人里,六十多岁已是乡村名副其实的蔫老汉,冬日里坐在土墙根底下,晒太阳捉虱子,与同样卧在墙根下反刍的老牛一样,熬着日月,度着时光。现在不同了,六十多岁的冷冬至并未意识到自个儿的衰老,他甚至觉得自己和以往的四十多岁五十多岁时没啥异样,没有任何苍老的感觉,是身体的反应也是一种心理的表现,他不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其他男人怎样,反正自己并未感到自己有多苍老。
这样的时辰里,坐在温腊月对面的他,才敢认真地甚或有些放肆地打量着这个精明聪慧又姿色动人的女人。温腊月在他热辣的目光里越加地姣好俏丽了。
温腊月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她不是有意回避他的目光是他有了酒意的眼光同时也有了粘胶的力量,糨糊一样,也能把她粘了过去,她有些心跳有些紧张,她也惊奇自己这个年纪的人了,还会有这种心跳,是喝些酒的缘故?不全是,温腊月毕竟是个有分寸的人,她得借这个机会,把她真实的想法把她的心里话,给冷冬至摆一摆,掏一掏了。
温腊月又给两人的杯子里添满了酒,主动和冷冬至碰了杯子,这回她利利索索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一对眼睛顿显得亮晶晶的了。她说道,冬至哥,有些话,早该给你说了,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这两年,我就怕你在心里怨我,怨我为啥就不能朝前再走一步,怨我是不是对你有看法。哥,你是个沉稳老练的人,也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你不会从嘴里说出来,可我能看出来,你心里有事儿——这个温腊月,几十年了邻邻居居的相互都了解的人,敢情是看不上我冷冬至了。哥,你要这样想就错了,女人和男人在这个事儿上,想法是不一样的,就说现在吧,我那俩闺女,同情也好,亲情也罢,过一月两月的,还会回娘家看看我,住个一两晚上,说说心里话,平时呢,还会时常惦记我这个当妈的;如果咱俩真的都朝前走一步,重新组合一個家,闺女们的想法就变了,表面上不会反对,心里会对我怨恨的,怨我更会恨你。人就这奇怪,亲情有时也会薄如一张纸的。对你来说情形也差不多,儿子会立刻和你隔了心的,那样只会给两家带来不愉快,不论见到谁的亲人,咱俩都会有一些尴尬。哥,你说那又何必呢,要那一个形式又有多大意义,现在咱俩互相照应着,还不是一样?我也想开了,以前还怕村巷里人说三道四的,其实,风言风语也就那一阵儿,刮过去就无踪影了,都操持自个儿的光景呢,谁有心思老操心别人的寡淡闲事,不是有那一个说词,叫我行我素,冬至哥你想想是这个理儿?
温腊月的一番话在美酒香菜中解开了冷冬至潜伏已久的那个心结,真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智和对事情的处理方式,细细一想,果真是那个理儿的,两个家庭,三代成员,生活与伦理的复杂远比“再朝前走一步”做法要曲折艰辛得多。
心扉一旦打开,眼前就敞亮了,这顿饭一直吃到夜里了,等到腊月煮好了饺子时,不觉中已到了十点多钟。屋顶天花板悬吊的那盏灯也亮亮的,驱走了冬夜的黑暗。
两人的脸子,在灯光下也亮晃晃地有了少有的光泽。
好香的饺子。温腊月每一样不同馅儿的饺子都煮了十几个,让他尝尝鲜。她心里清楚,一个单身男人,就是再细心再勤快,也轻易不去包饺子的,嫌太麻烦,今儿个,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她要他好好品尝她的手艺,以弥补往日里对饺子的缺欠。
好漫长的一顿饭呀。
整个白天和晚上,对冷冬至,对温腊月,如同一个美好而混沌的梦,而这个梦,是由多年的交往互动体贴帮衬组成的,是由两个草根一样的劳动者共同顶着生计的不幸与艰辛组成的,也是由大冬天里这样一个特殊日子里的美酒好菜香饺和交心的话语组成的,谁都希望这个梦不会结束,其实,这个梦也才刚刚开始。
温腊月收拾碗筷的时候,冷冬至用无烟煤和洁净煤把火炉封好了。
夜色正一点点走向深沉。
腊月,我今晚就不过那边了。冷冬至有些试探地喏喏着说。
那会儿温腊月正在低头洗锅,冬至看不清她的脸,冷冬至只是从锅与碗的轻轻碰触声中,从水的激溅声里听出了另一个声音,嗯,就在这儿歇吧,再说这大半天里,你那边的火炉也早熄了,大过生日的,可别冻坏你。声音虽低,却温和诚恳,冷冬至的心又紧跳几下。
收拾完灶台的温腊月又利落地展被铺炕,她让冷冬至把那张用饭的小木桌搬到外面的客厅里,并用炉台的布子擦拭擦拭。待冷冬至进屋后,他看到炕中间并排铺着两条厚厚的棉被,两条绵软的新式扁平的枕头,也置于炕头的被子一端。
冷冬至早已陌生了这个场景。多年来的一条被子一个枕头伴他度过沉寂的冬夏夜晚,这久违的只有夫妻才有的小场景是亲切温馨的。六十五岁的冷冬至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这时候却开了一个玩笑,他说,腊月,我还以为你会在咱俩的被窝中间放一张小桌子的。温腊月被他逗笑了,说道,小桌不是被你搬出去了,明知故问,这多年的谍战片你看多了,又联想到一对儿名誉上的假夫妻啦,哈,哥可真有意思。腊月说罢摁了电灯开关,屋里一下漆黑起来,她在熟悉的黑暗里快速地脱了衣服,钻进了靠墙的被窝里。
暗雾让冷冬至愣怔一下,暗雾也遮掩了许多的难堪和尴尬,同时给了他勇气和力量。剥光衣服的他索性掀开腊月的被子,直接钻了进去。
温腊月含糊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下意识地朝里挪了一挪,其实是下意识地躲了一躲,里面是墙壁,躲是有限的那半尺面积,她感到一个热烘烘的男人的身体紧贴了身子,且拥搂了她。
温腊月在那一刻里居然不知所措。十年了,她单身寡居十年了。她早已陌生了男人的身体,霎时她脑子里显出的是她死去的丈夫,那个整天沉默着的心事重重的男人,他的一张寡瘦的脸居然出现在暗夜里。她使劲闭了一下眼睛,把他从暗雾中排除了,可是不争气的眼泪却溢出眼眶,虫子似的在鼻梁处爬去,而她的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颤了起来。
高度汾无疑是一团火,早把冷冬至点燃了起来,从兴奋到亢奋的转变,是看见腊月平铺着的两条被子,那被子绵软厚重,扩散着一个女性淡淡的香馨。当他有些急切地甚或有些粗鲁地把那一团儿同棉被一样柔绵的身子使劲贴住搂住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出那身子在微微地颤着。
腊月,你咋了——?他惊讶地问。
没啥,哥,一会儿就好了。她答。
冬至的夜晚温暖而漫长。
6
冬至后的十天,就是阳历年,阳历年一过,很快就进入腊月了。
俗话说,一九二九不算九,三九四九冰破石头。这几年怪了,一九二九就出奇的冷,是那种一冬无雪的干燥干燥的冷,气候把冷冻的日子提前了。
冷冬至有了冬至那天的生日之夜,像换了一个人,不知不觉间穿衣服就有些讲究了。往日因劳作在腰间或裤腿上的蹭土,他是不会主动去拍打的,也无心去拍打,让其它的劳作过程中的擦碰自然地抹掉它。现在不了,无论干啥活计,他尽量不让土呀啥的脏物蹭上衣服,万一蹭上了,他会立时用手指弹掉,如在院里他会马上到厅门边拿下那把挂在砖墙上的牛皮条儿制作的叫作“打子”的东西,挥了木把儿,在厚重的棉衣上拍打一阵儿,或进到里间拿出扫炕的笤帚,细细去扫掉的。他保持浑身上下干净利落,起码要周正一些的;冷冬至洗脸洗脑袋也勤快了。他是个油性大的人,十天半月的,衣领和枕巾就被脑油浸污了,缘由是他作为一个农人不多洗头洗脸,这是一个因素。冬至之后,冷冬至三四天洗一次头,一两天刮一次脸,往日脸上的毛毛糙糙的胡茬们,被他的剃须刀割韭菜一样地清理掉,他要保持一张虽有皱纹但干净无杂物的脸,带着一身干净衣服和干净的脸,去出现在温腊月的面前。
温腊月倒不似冷冬至那样,有了明显的外在表现,温腊月的表现是在不曾被人留意的细微处,这一点,恐怕连粗心的冷冬至也未必察觉。比如,温腊月的眼光,自男人病死之后,她的目光是忧伤的,又由忧伤变得忧怨起来,她怨什么呢?之后的几年里,目光渐变得忧愁了,无疑流露了她内心的愁苦。之后,她的眼光是淡漠的,淡漠里有孤寂的成分,淡然中,漸渐地就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霾。自从这个冬天的冬至节日之后,说也奇怪,温腊月的双眼一下就清澈起来,真的,像过去东山脚下的那一泓叫黄鹿泉水一般,明净、清爽,还在潺潺湲湲地微荡着波纹。
温腊月是冬至日过后的早晨起来后,感觉自个儿浑身舒缓眼光清朗的。那时候,冷冬至已给她的屋子里火炉捅开又添上了干炭块才离开的。睡意朦胧里她好像感觉到他给她轻轻掖了掖被角儿,又敛了脚步带上了厅门出去了,南墙西边的墙豁儿处有了轻轻的玉茭叶子的哗哗响动。之后她又睡着了,那是疲累又舒展之后的回笼觉。她的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红晕,是高度汾酒残余的印痕。温腊月是上午十点多才爬起来的,起炕后的她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窗外是冬日少有的好天气,半晌午的日光照在她的玻璃窗上,院里、屋里,心里和眼里,都是一样的晴朗。
炕边的手机咚——地响了一下,是接收了微信的那种清脆的声响,一种内心的感应她觉着应该是他发来的,她快快地拿过手机打开,果然就是冷冬至发来简短的几句话——
腊月,我走时你还睡着,累了,就好好歇着吧,今儿天气不错,也没风,我就到地里了,先把你的那几亩麦地耱完,再耱我那几亩。就这吧。
短短的几句话,让温腊月心里暖暖的。冷冬至就是这样一个勤恳的人,他闲不住,不是思谋地里活路,就是做些院里家里的零碎。作为几十年的老邻居,这是温腊月最敬重他最佩服他的。在这样的乡村冷季里,比他年轻的或是年老的,要在家里烤着炉火,翻着手机看着电视,要在某一家的火炉边热火朝天地喝着茶水打着麻将,赢着输着小钱儿,把一串串无拘束的朗笑释放在萧条的院落和旷寂的村巷里。
冷冬至从来不参与那样的场合,他不是不合群的人,他是不喜欢打扑克打麻将,那大好的工夫大块的时辰,花费在地里和家里,该能做好多少活计啊。冷冬至又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个肯帮乡邻干活儿的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老人寿辰之类的大事,他前前后后忙里跑外地帮衬着,力所能及地动弹着,几十年都这样,落下了好口碑。
聪明而心慧的温腊月在冷冬至单身的几年里,每碰到他均能读出她冬至哥眼睛后面藏着的内容,她只是及时地躲闪了,他呢,也有分寸地忍耐着,不让那些炙热的火苗烫伤了她。其实,每一次火苗的几点火星都能迸溅到她的心里去,烧红的火星会嗞嗞地在心潮里冒些白气,沉淀下去的。
这种沉淀物多了,渐渐地就沉淀成她的一个心结。自拥有了这个心结后,她表面平静着,那一颗寡居的中年女人的心,就异常脆弱和敏感起来。作为前后院的邻里必要的帮忙和帮衬,冷冬至的每一次活动都让她心的天平在倾斜甚或失衡,帮她耕地、耙地,半夜浇地;帮她联系联合收割机;帮她二亩玉茭地的玉米联系买方;帮她从邻村拉回乡里集中供应的干炭烟炭纯净煤。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生活的琐碎或带有捎带性的帮衬。冷冬至做这一切的时候,自然、大方、坦荡、娴熟,就像给其他邻家的帮忙一样,绝不带有一星半点的殷勤讨好的嫌疑。这使她温腊月对冷冬至由佩服感激而变成了好感与亲和。近一二年,她惊讶自个儿的耳朵怎就惊人地灵敏起来,前院里冬至的随意一声咳嗽,她也能清晰地捕捉到,且从这声咳里会辨别是否感冒的那种咳;冷冬至关院门的响动过后,她会从他的脚步声里,知道他走向了胡同的南边或北边。朝南十有八九是到地里去了,或是到东山去作务 ;朝北,那是去往村中心并通往乡镇的方向,冷冬至有可能去村中心那几家购物店买些生计零碎 ,要到镇里去赶集?温腊月会很快推算一下日子,看今天是不是逢集的三、六、九日,她会静听他的脚步,或轻或重或急或缓,从而断定他此次出行是悠闲自在还是有事在身。
浑身轻松的温腊月收拾好炕上地下,不紧不慢地洗梳后,日光正透过窗玻璃洒在灶台上,她给自己荷包了一颗鸡蛋。看着圆圆的荷包蛋在碗里泊着,倏忽就想到上地前的冷冬至不知吃早饭了没,昨夜他家的火炉早就熄灭了,他会生着火炉吃过早饭上地耙麦?莫名其妙的,对冷冬至便多了一份惦记和操心。在这短暂的早饭时辰里,她对自个儿昨天晌午说给冷冬至的“不朝前走一步”的观点和理由产生了很大怀疑,这种怀疑的强大根基还是冬至之夜的激情铺陈。如果,如果坚决地走了那一步,以后日夜陪伴自个儿的便是可靠可信赖的冷冬至大哥。女儿们是一两个月才抽空看她这个当妈的,她们整天思谋的,是她们自个儿的小光景,是她们的儿女们,她们不会更多地操心乡村里她这个当妈的油盐酱醋,家里地里,阴天晴天、伤风感冒,而她,却要为女儿们的仅仅是一种感受、一种外表的体面,继续过着孤独苦寂的寡居日子。那种日子的无依无靠,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说不出的凄楚。她为了她们果真值当?至于左邻右舍,远处近处的亲戚们,这年头,谁管谁呀。多年来温腊月一直担心乡邻的闲言碎语,说长道短,其实,是她过于敏感和脆弱了。现时老老少少的人们,还不都是要活好一个自己?要活出一个自己?
温腊月这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想着,一边拿布子在擦拭着窗台炕沿,灶台及厨柜们。她的头脑好像也被一张无形的揩布擦拭过了,明净净的脑海里凸现出的,是冷冬至一张多皱的却棱角分明的脸。
渐渐地,一个计划的雏形浮现了。温腊月十分惊讶自个儿,多少年里形成的那个一人自在过日子,决不朝前走一步的堡垒一样顽固的后半生理念,居然就在一夜间轰然倒塌,塌得一塌糊涂,无法收拾起来,难怪人们常说的,女人心,深似海,男人心里一层纸。冬至的夜晚究竟有什神奇的魔力使温腊月产生了认识和筹划的变化呢?不就是那再熟悉不过的冷冬至吗,他瘦高的个子,满额的抬头纹路,眼光永远是那种执拗和善良的眼光,六十五岁,一个接近苍老的多半个老汉了,当过兵教过学,之后又全心身务农的有些见识,通情达理的人。在乡村,这属于本分务实的勤恳人,是个很有人缘的可靠的人,仅此而已。难道和这样一个乡村鳏夫有过一夜的肌肤之亲后,精明的温腊月的多年坚冰也被他的魔力之棒给捅破了不成?
温腊月不想让他的冬至哥有事没事有些偷偷摸摸地走那个土墙豁子了,要让他堂堂正正地在她的院门里出出进进,等过了这个寒冷的腊月后,一过了大年,她会和他办了那个简单手续的。
冬至之后的温腊月一夜之间好像换了一个人,温腊月下意识地拿过手机来,悉心地给依然在她的麦地里耙麦苗的冷冬至发了一条短信——
冬至哥,耙完地早些回来,今晌午我给咱做你爱吃的拉条子西红柿炒鸡蛋。
7
天阴了。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
在东山一带的山村,西北风过去人们又叫哨呼风,它猛烈、尖锐、暴烈地抽打在树梢上,便撞击出呼呼的声响,像人们在急切地吹起哨子。早在农业社里时,不少生产队上工开会是生产队长在吹哨子呢,一声一声,急促尖厲,钻进人们耳朵里,刺进人们的心里,惊慌着,都怕怕的。西北风居然也打着哨子,呜——呜——一阵一阵,像饥饿寒冷的乡亲们在啼、在泣、在哭。
东山一带的乡亲们多年来没听过西北风的呼啸了。它忽地在村子里刮起,掠起,抽打起,自西北方向猛烈袭来,朝东山一带扫掠过去,把山村一下子就裹挟在恐怖严寒的颤抖中。
那时候冷冬至正在弓腰撅臀地暖小麦。
暖小麦是用茅粪浇灌冬小麦。把家里茅坑里积蓄了一冬天的稀稀稠稠的粪汁们用茅勺掏舀到两只大大的粪斗里,用担子担到麦地里,当然,那只舀粪汁的瓜瓢是要带上的。满满的两斗子茅粪,他会用瓜瓢先舀着,顺了麦行浇下去,等舀到半斗时,才会右手提了斗把,左手扶了斗底角,倾斜着斗子随着劲儿倒进麦行里。
冬小麦是需要大粪汁液们去浇灌去温暖的,正如同乡村的老单身汉需要女人去滋润,乡村的寡妇们需要男人家去抚慰一样。这是千百年来乡村里一项不可或缺的劳作,从古老的岁月里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传到冷冬至这一辈六十岁上下的农人身上,它几乎断代了,比他年轻的农民们或比他小一辈儿的农人们是害怕干这个活路还是厌恶干这个活路,抑或不屑做这种活路?脏、累、苦,是暖麦子这项劳动的特点,它还不同于乡村过去的出圈劳作,如出猪圈,又脏又累;出牛圈,费死劲儿的累;出骡马驴圈,麻麻缠缠的累;暖小麦,脏累不说了还得寸步当心,时时留意,从开始的掏舀到中途的担送,再到进入麦地的瓢舀和斗倒,你时时刻刻都得小心谨慎分外留意,既不能让粪汁溅到衣裤上,又不能让粪便沾到双手上,倒粪汁还得讲究均匀平分,不可以一会多了一会儿少了,真让人劳力费心身累心累。
冷冬至不怕这种种的累。作为苦累活计的担茅粪,是需要散热量的。天气好的时候,出汗绝不会少,而这样西北风刺骨的天气,热汗刚一出来,就被寒冷顶了回去,在热与冷的不断抵消中,能体会到劳作的愉悦和快感。当然,这种愉悦是从心里滋生的,这哪是简单的愉快啊,这是一种幸福。老天爷是公正的,给他一些磨难后,必然会给他一些补偿,温腊月简直是上苍在这个冬天赐给他的一团儿温暖和最宝贵的礼物,担着茅粪顶着寒冷的冷冬至寻思着,这是命哪,命是遇到的,不是抢来等来的。
气温下降的这两天,温腊月要到邻村的姑姑家住两天,姑姑过八十大寿,要她这个亲侄女陪姑姑待两天,夜里好说说话。人老了,就是想多见见亲人,拉呱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老皇历故事。腊月得去,去陪陪老一辈越来越少的亲人。十几里地她骑自行车也不算啥事。临走,腊月把院门上房门上的一串钥匙交给冷冬至了,要他看好家,管好火,这大冷的天,火炉灭不得的。拿上温腊月送过来的一串钥匙,冷冬至如同接过了她的一颗心,那是一家人才会有的举动,那分明是一串信任,一串责任,一串托付,是一个家的全部温暖。冷冬至把那串钥匙那串沉甸甸的信任揣进棉衣的衣袋里,那里紧贴着他的热起来的心。
冷冬至在这两天里有一个计划,劳累却也简单,他要把腊月家和他家的茅粪彻底干净地掏一次,暖一暖两家的麦地。
这样,他担着两只茅斗,从容不迫又大大方方地从温腊月的大门里出出进进了。
碰到胡同里的熟人,他会仰起一张有喜气的脸子,朗声回一声,嗬——是腊月雇我给她家掏茅粪咧。那是一声底气饱满的回答。声音被风兜着,在巷子里绕来绕去。
多年来,乡村缺失劳力的家户,雇劳力干活而付给一定酬劳,已成为乡村的潜规则,这习以为常的规矩维系了某种稳定和平衡。
乡人们在这种平衡中艰辛地劳作着,一面固守乡邻乡里沿袭千载的优美人情,一面跟随着社会趋势的脚步,给予这种人性式的劳作还算合适的报酬。
冷冬至觉得这是一种进步,是偏远山区里人们生活状态和思维意识的市场化洗礼。他一方面赞赏这种山乡的进化,而在他为人处事中的多年,乡邻乡里的帮忙中,他又是绝對义务性的,分文不取的,当主家拿着给他的那份酬劳塞往他衣袋里时,他有时是会坚决地掏出来还给对方,他不拒绝对方的酒菜招待,而婉拒送过来的几十上百元的酬谢,这是他的为人底线,他认为这是绝对应该的邻里相帮。正是他多年来的这种作派,他为自个儿在村里,在居民小组里,在乡邻乡里的胡同里,赢得了众口一致的好口碑和上好的人缘。
与往常担茅粪不同的是,冷冬至劳作之前,在他的棉衣外面,又套了两件旧衣服,还破天荒戴了一副线手套。他清楚,尽管小心翼翼,粪汁还是多多少少会溅到身上沾到手上的,两天的掏粪担粪,会把衣物熏得臭烘烘的,等掏完两家的各六担茅粪,他会脱去外套,放在院里的柴堆上晾着散着异味儿,而那双手套则远远地丢掉。他会把脸呀手呀打上肥皂,一遍遍地认真搓洗,之后呢,再用平时不多用的香皂洗一遍。这一切,都因为要见温腊月,他不能带着一身的异味儿去见她的。
雪花飘起来了,起先是风中夹带雪粒的米颗雪,沙沙沙的,像鞭子带着“盐粒”抽到人的脸上,冷冬至的脸已被抽打得生疼。风雪里担着粪担子,冷冬至的脸子有生疼之后的发烧,发烧之后的快感。渐渐地,风小了,雪却大起来,且由米颗雪变成了馍馍团,飞飞扬扬,大片飘落。胡同和村路上,便留下冷冬至一行深深的脚印。等到一个回来过来时,脚窝又被新落的雪覆盖了,他又踩踏出新的脚印,等到最后一挑时,雪,厚起来,他的双脚是在雪地里犁着走的。
天色昏暗时,因了雪的映衬,村巷胡同里被白色罩着,显出晦冥中顽强的亮来,在那一缕微亮里,欲进院门的冷冬至看到前面温腊月的院门前有模糊的人与自行车停留过的痕迹,哦,这样的天气里,腊月还是冒雪回来咧,他的心里又一热。
8
雪停了,风又疯狂地刮起来。
收拾妥当的冷冬至不打算去腊月家了,他多心,他刚掏完担完茅粪,尽管洗了又洗,还是害怕身上有异味,他想明天再去她那边,给她清理院里的雪。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的雪,她一个女人家干不动的,他得把雪们统统推到几棵树下面,堆起来,再把院子清扫一遍。
正在想着,袋里的手机提示性地响了几下,原来有几个未接电话,是他在地里暖麦时打来的,他没听到,一共三个,全是温腊月的,他慌忙打去——
腊月你回来了,这大的雪,那会儿在地里,没听到你的电话。
回来了。哥,你到家了吧,洗一洗快过来,我给咱做好饭啦,这冷的天,难为你掏粪暖地的,把你炕边火封好,过来吧,给你留了大门。
嗯,腊月,今天还过去啊,我是怕身上有气味呢,哎、哎。
别啰嗦了,快过来,我就要下面条咧。
冷冬至就又洗了一遍脸,洗了一次手,他把手脸都搓红了,这才快快地换了棉衣棉裤,带上了屋门。在院子里,他怔了一怔,尽管腊月说院门给他留着,他还是不想在胡同里,在温腊月院门前的敏感地方,留下一个男人显而易见的脚印。他侧身走到院子西侧,利落地从墙豁处跨过去,又不忘了在院内关上腊月的大门,这才走进屋里。
风呼呼地撼动着门窗玻璃,弄出很大的响动,以至于冷冬至进屋了,温腊月都没听到开门关门的声响。
还以为你要多住几天呢,咋就冒着雪回来了,路上能骑?冬至问。
哎,人一过八十,精力就不济了,前天晚上和我姑姑啦呱了多半夜,昨天她老人家就头疼头晕,今天刚好了一些,哪里还敢再熬夜说闲话,见老天快落雪了,我就快快往回骑,快到咱村时雪才厚起来,推着走了一截儿;这两天你可累坏了,你也是,看着全村里人,有谁还干这暖麦子的苦累营生呀,你就闲不住,快上炕,今晚上好好犒劳哥——
冷冬至一看灶台上的盘子里放着一只洪洞熏鸡,还有一盘花生豆,炉台上呢,也热着半瓶酒。
风依旧呼呼地拍打门窗,且把烟道里的烟雾反顶了回来。
啊,今晚刮顶回风,我得先把烟囱捅一捅吧。
冷冬至看着取暖的铁火炉上方按着的铁皮烟囱,他想卸下来倒腾一下内面的烟末淤积物,以便让煤烟顺利地外冒。
不行的哥,这大的风,明天吧,卸了烟囱,会弄一屋子呛烟的。顶回风也是一阵一阵的,它总不能刮一夜吧?温腊月没让卸烟囱,冷冬至犹豫一下,也就坐回了炕上。
天冷,又累了两天,哥就好好喝几杯,正好防冷解乏。腊月端上酒菜,二人说着话,喝着酒,夜便朝深沉里走去。
雪后出奇的冷,西北风不时刮断院里杨树桐树的枝丫,发出嘎喳——的断裂声响,不时有烟雾被大风顶了回来,在屋子里弥漫又消散。
睡前冷冬至封火炉时,不像平时那样用煤泥封,那样虽耐时辰,却少热量,这一封就到了第二天上午了。冬至和腊月商量好,今夜不用煤泥封,今夜火炉里尽可以放一炉膛的干炭块,是无烟煤块,耐烧,散热量大。平时,是舍不得这样烧的,干炭贵呀,今儿不,今儿气温骤降,雪后风又猛烈得吓人,屋外无疑滴水成冰了。温腊月要让屋里再暖和一些,要让她的冬至大哥舒舒服服暖暖和和睡一夜的。
俩人都很累,抱团取暖的他們还是控制不了要激情一番,西北风拍击窗棂的声响给二人的激情动作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早已深沉的夜色使二人疲累之后的梦境也罩上了黑黑白白的深沉。
铁炉里的干炭块们也燃烧得亢奋,苍蓝色的火苗一闪一跃,在舔舐着这个寒冷腊月的夜。
伴随着蓝色的火苗儿,火炉炉口也不时扩散出一股股一缕缕苍蓝 色的烟雾,那是顶回风钻进烟囱里,把本该抽走的烟雾又顶送回来的,渐渐扩散在屋子里,萦绕在屋子里了。
炉火愈燃愈旺。
火苗愈舔愈烈。
苍蓝色的烟雾已在温暖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冷冬至的梦境也是苍蓝色的,从淡漠到浓郁,又从厚重到轻浅了,他感到脑袋胀裂,口干舌燥,嗓子和鼻孔里,似有一只蝎子在钻着,爬着,叮咬着。几乎清醒一下,意识自个儿是中煤气了,欲摇醒身边依然沉睡的温腊月,可是,他居然无法调动自个儿的手臂。他也想自个坐起来,下到炕下,掀开门帘,打开屋门让厅里和外面清冷的风吹进来,刮进来,让屋子里面积攒了大半夜的煤气流出去,那样,他和他的温腊月,就有救了。可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软得如同晚上吃的面条。他又有了干哕的感觉,双眼皮沉重得像他白天担的茅粪茅斗,茅斗掉落地上时,眼皮也重重地合上了,他的整个人在朝一个苍蓝色的荒野里坠落而去。
西北风裹挟着腊月的夜,朝血色黎明里刮去。
【作者简介】张行健,1959年生,山西临汾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天地之约》 《古塬苍茫》《心魔》,中短篇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秋日的田野》《黑月亮》《在故里的上空飞翔》《倾听生命》《张行健获奖小说选》,电视连续剧剧本《尧天舜日》(18集),散文集《北方的庄稼汉》 《激情乡野》 《祖槐寻根》《翰墨故园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