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特语及其对回鹘语的影响

2020-04-23 03:42木再帕尔
怀化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粟特人亚娜塞克

木再帕尔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100081)

一、引言

历史上维吾尔语与周边地区不同类型的语言发生过深度接触。其中,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属于东伊朗语组的粟特语和印欧语系kentum语组的吐火罗语在回鹘语(即古代维吾尔语)①时期,在维吾尔语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以至于不同层次的词汇和句法结构呈现出其明显的烙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接触关系不断发生演化。换句话说,回鹘语与这些语言的接触既未产生混合语,又未能使这些语言的大部分借词长期保留下来。其中主要原因是:(1)开始时粟特语和吐火罗语在宗教、文化上处于优势地位,使回鹘语接受这些方面的大量词语,但是除了文化、宗教词,未能大量渗透到核心词汇。由于这些民族最终与回鹘融为一体,结果导致彼此影响的终结②。(2)随着宗教、文化的变更,粟特人和吐火罗人失去其优势地位,结果回鹘语中的粟特语、吐火罗语文化借词很快由新的优势语所接受的词语取代。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们在维吾尔语里很难察觉到明显带有粟特语、吐火罗语特征借词的原因。

粟特人讲粟特语。粟特语(Sogdian)是20世纪初发现于中亚地区的用来记录粟特人的文书和信件的一种中世纪东部伊朗语的名称,其活跃时间大约相当于公元2世纪至13世纪之间。在诸多伊朗语族语言里,粟特语曾经是文化、文学和商业的重要载体。

由于一些政治迫害以及为了追求更多的贸易利润,向四边扩散的粟特商人们在丝绸之路上形成了许多聚落和移民点。期间他们留下了与他们所在地区的经济、文化相关的许多文书。从20世纪起,考古学家们在吐鲁番和敦煌发掘了与粟特人相关的许多文化遗产。它们在研究粟特语言、文化和历史等方面被当作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资料。

粟特语一般用三种文字记录:粟特文、摩尼文和古叙利亚文(亚述文)③。摩尼文和古叙利亚文只用于记录宗教文献。其他任何文献,包括宗教的和世俗的均用粟特文记载。粟特文是粟特人的民族文字,衍自阿拉美文。在突厥鲁尼文身上可以看到粟特文和粟特摩尼文的影响,嗣后回鹘人使用的回鹘文、摩尼文和古叙利亚文则直接借自粟特人使用的相应的文字。

二、粟特语概况

关于粟格迪亚娜(Sogdiana)地区的最早的记载见于古波斯铭刻和阿维斯陀经(Avesta,亦译作“阿维斯塔”“阿吠斯陀”) 里。在古波斯铭刻里,粟格迪亚娜(suguda) 被记载为阿契美尼德(Achaemenian,又译作阿黑门尼德) 帝国的辖地,列在巴克特里亚(Bactria) 和花剌子模(Khwarazmia) 或巴克特里亚和犍陀罗(古波斯语Gandāra,古印度语Ghandāra) 之间。在阿维斯陀,粟特地区被记载为suxδa,并列在木鹿 (Margu/Marv) 和花剌子模 (Khwarazm,xwāirizəm) 之间。suγδa区在Ahura Mazdā(阿胡拉马兹达) 创造的并且被称为 skaiti-(荆棘;野草) 的阿赫里曼(Ahriman)天灾传播的地区里算是第二个最好的地方,列在雅利安地带 (airyanəm waējō) 和木鹿之间。虽然这些数据只能表明大概的地理边界,但它们能确认粟格迪亚娜是指布哈拉和撒马尔罕市的周边地区,包括费尔干纳山谷的部分区域[1]。

粟格迪亚娜一词作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名称很早就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粟格迪亚娜”一词第一次出现在阿契美尼德文书里。大流士(Darius)和薛西斯(Xerxes)铭文在其总督辖地中经常提到作为波斯帝国省份的sug(u)da一地。它经常与其邻地baxtriš( Bactria) , uvarazmiš( Khwarazmia) 和haraiva(Areia) 一起提及。它两次被提及为与塞克人(Saka) 有关系:sakaibiš tyaiy parasugdam“从粟格迪亚娜之外的塞克人那里”[2]。

在阿维斯陀经,suγδa-表示作为国家的粟格迪亚娜和作为民族的粟特族,并出现在suγδa šayana-“粟特人的居住地”这一词组中。在这两处,suγδa-一词与gava goamcˇa suxδəm(和粟特尕瓦) 和 gāumyīm suγδa šayanam(由粟特人占据的尕瓦) 一起出现。其中,同样出现在gava šayana的gava一词被认为特指粟格迪亚娜。H.W.Bailey认为gava意为“居住地”,gava šayana是“村庄中的居住地”[2]。

在沙普尔大帝(Shāpūr the Great)的萨珊王朝铭文里,即在Ka‘ba-yi Zardušt,粟格迪亚娜的名字与帝国内其他省份,如 kušan、kaš和 šaš(今塔什干,Tashkent)的名字一起提到。它在帕提亚铭文里写为swgd,同一铭文的希腊语版本里写为sōdikēnēs。粟格迪亚娜处于帕提亚帝国政治兴趣的边缘,货币学证据表明公元前260年后的一个世纪内它作过萨珊帝国的一个省份。在中古波斯语文书中,粟特(Sogdian)这一民族名在巴列维(Pahlavi)文中写为 sūlīg 或者 sūlag,在摩尼文中古波斯语写为swγlyy(suγδī),帕提亚文(Ka'ba-yi Zardusht的沙普尔铭文)写为swgd(suγdi),在粟特文里写为swγδ(suγδ) 和 sγwδ(suγuδ)[1]。

在巴列维(Pahlavi)语铭文里,粟格迪亚娜一词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如swl(y)k,swt和swptyk。巴列维语的第一种形式swl(y)k(sǔlǐk)与东方诸语,如汉语的su-li,梵语的s'(s)ūlǐka、吐蕃语的s'ulig和佉卢铭文里的suliga等形式非常接近。巴列维语的第二种形式swt(sūδ)反映在古叙利亚文的sōdiqāyē(粟特人),汉语的su-t'ē和沙普尔铭刻的希腊语版本里。粟特人自我称呼为 swγδyk、swγδy'nk、sγwδyk和 sγwδy'n'k[2]。

在希腊语文献里,当希罗多德(Herodotus) 列出阿契美尼德国王们的臣属和薛西斯(Xerxes) 军队的分遣队时提到了Σóγδοι和Σóγδιν′η。

在古突厥碑铭文献和喀喇汗回鹘语中也有与粟特人相关的信息。在古突厥碑铭文献中一般被写为soγdaq (④),如:anta bärüki šuq bašligˇsogˇ daq bodun qop kälti.“以及住在这边的以shuq为首的粟特人民全都来臣服。”[3]sekiz ye˙girmi yas,ıma altı çuw(25) tapa süledim“当我在 18 岁的时候出征了六州粟特人”,soγdak bodun e˙teyin te˙yin ye˙nçü ügüzüg keçe temir kapıgka tegi süledimiz“为了整顿粟特人,我们渡过珍珠河,打战到铁门关”[4]。在回鹘汗国时期留下的碑铭中也保留了(soγdaq) 这一拼写法。

《突厥语大词典》涵盖了粟特以及粟特—回鹘关系方面的相当丰富的信息。关于粟特,词典说:

三、从语言亲属关系看伊朗语族语言

伊朗语分布于中亚和西亚地区,主要分为西伊朗语支和东伊朗语支。这里讲的伊朗语不指现代伊朗共和国的语言,而指有亲缘关系的一系列语言:包括阿富汗、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高加索地区、乌兹别克斯坦、帕米尔和兴都库什地区使用的多种语言。伊朗语(iranische Sprachen)是属于历史语言学的概念,于1840年AugustFrierich Pott和Christian Lassen首次提出来。伊朗语接近于印度次大陆的印度雅利安语,并一起形成印欧语系的印度伊朗语支或雅利安语支。此概念形成于萨珊王朝时代,并衍自自古延续的名称——即新波斯语的Īrān<中古波斯语Ērān,其词源可追溯到古波斯语ariya(=阿维斯陀airiia-)<原始伊朗语*arya-“雅利安人”,对应于古印度雅利安语ā′rya-“雅利安人”[6]。

粟特语平行于中古波斯语,和花剌子模语一起属于东伊朗语支的北部语组。同时代的图木舒克(Tumshuq)塞克语与和阗塞克语属于东伊朗语支的东部语组。粟特语是古代中亚不同民族和部族之间的通用语(lingua franca)。粟特语接近和阗塞克语,具有古伊朗语的一些特征。现代语言中,塔吉克斯坦的雅阁诺比语 (yaγnobī zivók) 比较接近粟特语[7]。

从表1可以看出伊朗语族各语支之间的关系[8]⑤。

表内的和阗塞克语或者和阗语(和阗塞语hvatana,图木舒克塞语 hvadana,粟特语 γwδnyk,中古印度雅利安语khotana) 是东部中古伊朗语之一,图木舒克发现的图木舒克塞克语是和阗塞克语的近亲。图木舒克塞克语和和阗塞克语具有很多古伊朗语成分。

古代和现代的整个东伊朗语族各语组之间的内部关系可表示如表2[9]。

四、回鹘语中的粟特语借词及其形式

粟特语等语言对回鹘语的影响比较大,比如佛教术语基本上借自粟特语和吐火罗语,而不是梵语。即便是梵语借词,也是通过粟特化或吐火罗化的形式借入回鹘语的。吐鲁番出土的最早的摩尼教文献里充斥着中古伊朗语借词。就拿粟特语来讲,回鹘语中常用的粟特语借词有:ažun(<粟特语 ažun)原义为“生命、生物,存在”,在回鹘语中表示“生存、生死轮回”等义;anvant(<粟特语'nβnt)表示“原因、因为”等义;erež(<粟特语ryz) 表示“幸福、福气”等义;üžek,表示“文字、字母、音节”等义,在哈卡尼亚文献中的形式为 üjük;uštmax(<粟特语 'wštmγ),表示“天堂”,在哈卡尼亚和古典文献中有 uštmax、ucˇmaq、ujmaq 等形式;bun(<粟特语pwn),表示“基础、基本”;bašiq/bašiq (<粟特语 p'šyq),表示“赞美”;tamu (<粟特语tmw),表示“地狱”;küji表示“香”,是早期粟特语借词,现在还在使用;känd(<粟特语kanδ),表示“城市、镇、定居”点,现在还在使用;küzäcˇ(<粟特语kwzt'yk),表示“壶、罐”,现代维吾尔语的形式为 kuza;šad (<粟特语 'γšyd),是非常古老的官职名称;šük(<粟特语šwk),表示“安静、宁静”,现在还在使用;šimnu(<粟特语šmnw),表示“魔鬼、恶魔、妖怪”;zaranza(<粟特语) 表示“红花”,现在还在使用[10]。

表1 伊朗语族语言之间的亲属关系

表2 古代和现代的整个东伊朗语族语言

粟特语、吐火罗语借词包括通过这些语言的媒介进入的其他借词。比如回鹘语的nom,借自希腊语。该词在希腊语中的本义为“法律、法典”,拼写形式为 vóμoζ(nómos)。通过粟特语的形式 nwm,借入到回鹘语中,既当作摩尼教术语又当作佛教术语。回鹘语didim表示“皇冠、冠”等义,希腊语的拼写形式为 δια′δημα (diádēma)。该词通过粟特语的形式δyδm借入回鹘语中,最早出现在8世纪的回鹘摩尼教文献中。《突厥语大词典》中解释为“新娘在婚礼上戴的头冠”[11]。现代英语和德语中的diadem一词借自希腊语,也表示“王冠、冠冕、妇女的冕状头饰”等意义。

公元8世纪随着佛教在回鹘中的传播,一些佛教文献开始被译成回鹘语,翻译时一般使用回鹘文和婆罗米文。佛教文献的源语是梵语(古印度语),但是大部分文献不是直接译自梵语,而是译自粟特语或者吐火罗语。由于借入回鹘语的很多梵语词语通过粟特语或者吐火罗的媒介进入,因此这些借词在形式上呈现出这些语言的特征。

比如下面的一些词直接借自梵语:

回鹘语amrta“永生”<梵语amr.ta,kušal“有功的”<梵语kus'ala,maytri“爱,仁慈”<梵语maitrī,višnu“神的名字”<梵语 vis.n.u,sadu“好”<梵语sadhu,batïr“陀钵碗”<梵语 pātra,等等。

以下词语通过吐火罗语(甲种)的媒介借入回鹘语:

cˇadik“关于佛陀生涯的故事”<吐火罗语(甲种) jˇātak< 梵语 jātaka;dyan“沉思”< 吐火罗语(甲种) dyām.<梵语 dhyāna;kinari“传说中的生物,半人半马”<吐火罗语(甲种) kinnare<梵语kim.nara;klp<吐火罗语(甲种) kalp<梵语kalpa“万古,永远,佛教年代”;kšan“瞬间,片刻”<吐火罗语(甲种) <梵语ks.an.a;nïrvan“涅槃”<吐火罗语 (甲种) nerwām.<梵语 nirvān.a;madar<吐火罗语(甲种) mātār<梵语 makara“海怪”,等等。

以下词语通过吐火罗语(乙种,即龟兹语)的媒介借入:

asanki“无数的”<龟兹语asam.khyai<梵语asa m.khyeya;avyakirt<龟兹语<梵语avyākr.ta“未经解释的”。

直接借自吐火罗语的词语:nayvaziki“善性”<吐火罗语(甲种) naivāsik。

借自塞克语的词:ton“衣服”<塞克语thauna。

也有许多梵语词语通过粟特语借进来,比如:vrxar“庙宇”<粟特语 βarxār<梵语 vihāra;nïzvanï“欲望”<粟特语 nizβān;arzi/irži“仙”<粟特语risay (rz'y) <梵语r.s.i;cˇaqšaput/cˇaqšapat“戒律,命令”<粟特语cˇixsāpaδ<梵语s'iks.āpada等。

其他词语有 možak“教师”<粟特语 mōcˇak“大主教”;xormuzta“Indra(因陀罗,神的名字)”<粟特语 xormuzda;moγucˇ“贤人” (基督教) <粟特语moγocˇ;satir“金币” (重量单位) <粟特语 satīr<希腊语 satē′r;nom“教律,宗教,教义”<粟特语nom<希腊语nómos“法律”;回鹘语purum“罗马”<粟特语frwm<帕提亚语frwm<中古波斯语hrwm<希腊语‘Ρω′μη<拉丁语 Roma;niγošak“听众,弟子”<粟特语 niγōšak 等。

回鹘语中也有借自中古伊朗语,如帕提亚语和中古波斯语(或巴列维语)的一些词。如:amvrdšn“聚集”<帕提亚语amari“一些,无数的”<中古伊朗语 *ahmāra,试比较塞克语 ahumara;šäkär“糖”<中古伊朗语s'akar;ancˇmn“观众”<中古波斯语hnzmn;az“贪欲”<中古波斯语 āz;maxistak“长老”<中古波斯语mahistag,等等。

外来词的拼写法也遵循了粟特语中的形式,这犹如后来的古典维吾尔语中阿拉伯、波斯语借词的拼写法遵循源语中的形式一样,如:

回鹘语ak(a)ništ(a)b(a)v(a)n:'KN'YŠTPVN<粟特语'akn'yštbβn<<梵语akanis.t.habhavana“一种天的名称”;回鹘语 avucˇ:'V'WCˇ<粟特语 ''βwc<<梵语avīcī“一种地狱的名称”;回鹘语 ažun:''Z,'WN<粟特语 ''ž'wn“存在,生命”;回鹘语 n(a)mo:NM’W<粟特语nm'w<梵语namo“敬仰,崇拜”;回鹘语šlok:SL'WK<粟特语šl'wk<<梵语s'loka“诗”;回鹘语t(a)mu:TM'W<粟特语tmw“地狱”,等等[12]。

回鹘语文献中表示粟特语影响的另一种情况是元音的省略——即不标元音。这原来是粟特语中常见的一种现象,在回鹘语中也经常出现借词中的短元音,尤其是a和i经常被省略的情况。这种情况不仅局限于借词和短元音,还扩散到回鹘语固有词的书写中,这可以被视为粟特语的拼写习惯。不少词语的拼写法保留了这种书写模式,比如bod(i)sat(a)、词 b(ä)lgü、b(ä)lgülüg、k(ä)ntü、k(ä)rgäk、m(ä)nsiz、t(ä)ŋri、t(ä)rs、tïnlg、y(a)rlïg、y(a)rlïka-、y(a)rlïkancˇucˇï、y(a)rok、y(a)vlak、y(e)grmi等。

综上所述,回鹘语不同层次的借词强烈反映粟特语的影响,甚至回鹘语的一些句法结构也展现出粟特语特有的形式。这些领域有待于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

注释:

①维吾尔和回鹘均为Uygˇur一词不同时期的音译。

②陈宗镇、耿世民、赵相如等前辈学者认为古典维吾尔语(即“察合台语”)中大量出现的波斯语词语是融入回鹘中的东伊朗民族(如粟特人、塞克人等)语言的底层。他们在相关研究中都提到过这一说法。

③古叙利亚文(Syriac),又被称为Syriac Aramaic(叙利亚阿拉美语)或Classical Syriac(古典叙利亚语),自称为 Leššānā Suryāyā(),是土耳其东部、伊拉克北部和叙利亚东北部的叙利亚基督教徒使用的一种中古阿拉美语方言,不能与作为国名的“叙利亚”一词混为一谈,虽然存在“叙利亚”一名源自assurian(亚述)一词的有争论的观点。本文采用以往的译法。

⑤表格根据http://titus.uni-frankfurt.de/didact/karten/iran/iranm.htm的图片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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