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良
张翰名垂青史,在对西晋乱局的精准把握。当时,司马诸王觊觎晋惠帝王位日久,时任齐王麾下东曹掾的张翰,得窥冰层下激流。于是,借“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辞官还乡,史称“莼鲈之思”。
说实话,张翰的“莼鲈之思”,难掩“逃”的马脚。当初,西晋把召江左子弟入朝为官奉为国策。陆机兄弟的示范带头,让江左子弟看到了希望。史载,张翰的“来”,急切到闻“于船中弹琴”者,知是贺循入京就任,竟“便同载即去,而不告家人”。
聪明如张翰者,自然能从王济与陆机饭局上,看透“羊酪”与“莼羹”之选细节中,明里是地域文化之争,暗里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官场危机。陆机主动结交司马昭之婿王济,却反被奚落。《世说新语》载,陆机去拜见王济,“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
陆机耍了滑头,不正面回答“羊酪”与“莼羹”问题。关于这一点,南人王肃入北魏,颇有妙解。《洛阳伽蓝记》载,“王肃初入魏,不食羊肉及酪浆等物,常饭鲫鱼羹,渴饮茗汁”。京师士子道肃一饮一斗,号为漏卮。后数年,高祖见其食羊肉酪粥甚多,谓肃曰:“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肃对曰:“羊者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
应该说,王肃对南北地域文化,认识相对公正客观,既不学陆机避而不答,亦不步杨元慎一触即爆。《洛陽伽蓝记》载,南梁使臣陈庆之,出使北魏。在酒席上,陈庆之说北方人粗鄙,正统还在南方政权。北魏大臣杨元慎听罢,当即予以批驳。
杨元慎就陈庆之“魏朝甚盛,犹曰五胡。正朔相承,当在江左,秦皇玉玺,今在梁朝”逐条反驳:一、“江左假息,僻居一隅。地多湿蛰,攒育虫蚁,壃土瘴疠,蛙黾共穴,人鸟同群”;二、南梁“虽复秦馀汉罪,杂以华音,复闽、楚难言,不可改变”;三、南梁“虽立君臣,上慢下暴。是以刘劭杀父於前,休龙淫母於后,见逆人伦,禽兽不异”。
杨元慎用南梁气候、口音及用个例不伦,否定其政权的合法性,开强词夺理风气之先。到了宋代,地域之争风气更甚。据钱穆《国史大纲》载,北方人司马光与南方人欧阳修,就进士录取名额发生争执。司马光认为,“古之取士,以郡国户口多少为率。今或数路中全无一人及第,请贡院逐路取人”。欧阳修反对,坚持“国家取士,推才是择”标准。
司马光与欧阳修之争,看似为江山社稷,实深藏于心的地域之囿。即使到了现代,上世纪30年代,北京和上海文人,也有过“京派”与“海派”之争。参与者,由最初仅限于作家,后来延伸到对京沪两地文人行为和气质的评价。胡适、沈从文、周作人、曹聚仁、鲁迅等大家,都急吼吼地亮明观点,再也顾不得身份和地位。
其实,谁内心没住着一个王济或杨元慎呢?据说,宋仁宗某年,殿试策论题为“黄花如散金”。考生多认为典出《礼记》“季秋之月,菊有黄花”,实出张翰《杂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然而,此黄花非彼黄花矣!同理,此莼鲈之思,是彼莼鲈之思吗?
摘自《上海法治报》2020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