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五
内容提要:本文以新发现的凌叔华致夏志清书信为中心,结合信中所附一篇未刊英文稿,对其中相关的六封书信做出注释说明。这批书信对于进一步认识凌叔华与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交往,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最近,笔者在协助苏州大学季进教授整理夏志清先生遗存的书信资料时,发现了一批凌叔华的书信。这批书信未见于《凌叔华文存》(陈学勇编,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中国儿女——凌叔华佚作·年谱》(陈学勇编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等相关文献资料,当为佚信。凌叔华与夏志清的通信始于1963年,止于1982年,计有11封。其中,凌叔华在1980年、1981年致夏志清的书信中多次谈到与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交往,颇具史料价值。信中还附有一篇未刊文稿,为英文复印件。从所述内容来看,与美国学者帕特丽夏·劳伦斯的《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万江波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和魏淑凌的《家国梦影:凌叔华与凌淑浩》(张林杰译、李娟校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中所披露的凌叔华手稿极为相似。由于他们没有公布全文,因此有必要向学界做一全面的介绍。书信的公布得到凌叔华女儿陈小滢女士的授权,特此致谢。
第一封
夏志清先生:
十月廿二日手示收到,这真是空谷足音,好久未有的喜悦了!我们常想虽然一个文艺工作者不应好虚名慕爱载,但古今未有几人想得开这一点的。古人说“藏之名山”,之后也还是说“传之后人”,希望你不见笑我的坦白。目前吴鲁芹来我们曾畅谈创作的问题,极感痛快。蒙你谬奖拙作《一件喜事》,确也令我高兴,这好比刻意做的一件艺术品(此处艺术说是绣花或菜品均可)。为得到识货的称许,不免由心的高兴吧!
闲话少说,我决定日内寄上拙作Ancient.Melodies①及《爱山庐梦影》各一册,短篇小说选集已买不到(爱山庐散文集是1960年出品,算是送您的,是在南洋时写的),迩日邮局寄品十分慢,我转由空航吧。
至于照片,如若您想要,大约可以找出在良友出版的《小哥儿俩》书上印的一枚,但希望用后寄还,我们此前大部书籍照片均流落在四川了!
我始终未见过Virginia.Woolf,但我所得到她的印象都是与一般英人的不同,她给我的信中,却是一个很爱扶助弱小人物的女性。我有时很想写一篇文章,把她的这一部分的个性介绍一下,在英国现在登一篇文章不大容易,不知您知道在美国那种刊物要这样文章,如可介绍尤感。(V..W.书简借用了我的五六封信,但是那些是不在我所说的V.W.另外一面的个性之内。)
近来因眼见许多的朋友的凋落如深秋草木,懊恼之余,不免还想振作一下,努力写一本像样的书,一来偿愿,二来也许是生活的如意办法,我们这一类的人,活着专为“日食三飱”是会悲观的。(蜜蜂型的人?)
话说回来,如您要看拙作批评的话,我如有空,可以把Sunday.Times.Literary.Supplement的长篇介绍文(此种文是不能用钱买的,写者不能出姓名,我直到十五年之后,方知是谁写的)Harold.Acton②,他曾居北京,也译过中国近代诗。
另外,文坛上赏识我的书有J..B..Priestley③、Auden④、Maurois⑤等。这都是闲话,但都具有凭据的。
匆匆不及言,专祝
文祺
凌叔华上..十一月十七日⑥
信写完之后,想到未答复您问先父名字,这话说来也有不得已苦衷,因为拙作内所及家庭故事(以及妾侍争风,先父吸鸦片种种事实),我的亲戚以为甩脸,反对我在美印行,但这也是廿年前之事了(本来在美已有书局愿承印)。⑦我想为了这一点,还是不用先父名字好,反正他做过顺天府尹,那只是一品大官而已。又及
第二封
志清先生:
昨奉来示,知拙作两本已到达,为慰。迩来大英帝国一切公家事业都反常延误,邮政是其一,海运与飞航既日时到,看来我们就不必花冤枉钱了,不过这也不能是拿准的事!
Ancient.Melodies并非译作,只有《一件喜事》及《搬家》“Moving.House”⑧是意译。《搬家》是在当年叶绍钧办的杂志刊出(似乎有教育性质?)并选为课本的一篇,《一件喜事》出版后(大约是“艺文”)被东京帝大的中文科选译,并登在俄国文艺杂志之类(他们来信通知我),《酒后》是日本《改造》,是一家大杂志特要求译出,并付大笔稿费,此外也有几篇被朋友或不是朋友看中的,例如鲁迅即十分称许《酒后》,他写过批评短文,他说现代评论此期毫无可取,唯有《酒后》值得一读——也批评了数语,⑨对一个初出茅庐的作者(第一篇小说)倒是多少有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的后果,(此后《晨报》《语丝》都来索稿了,那时我还在燕大读书)日本《改造》也要求译此篇,(且送了五十元稿费!)真是使我受宠若惊,想来可笑!
此外小说不在A..M.的还有一二篇被朋友夸奖的,例如《无聊》及《写信》被朱光潜孟实(在序上)⑩特别赞许,我这很长的絮絮报道,多少总有“老王卖瓜”之嫌,望勿笑,其实这只是文人通病,也不必过粉饰了。本来我只想说明A..M.不是译作(倒是开笔即用英文写的,写后请Miss.Margret.Strachey⑪改一下句子,她是写“Queen.Victoria”的L.Strachey⑫之妹,还有一妹,是专写法文的,有一本还做了有名电影。她是一个中学教师,对文字十分紧严,不管学生高兴与否,指摘不留情面,但学生在她指摘之下,仍感激她!)手示所说可选一二篇先印出,以便引起人们注意,这是很可作的事,来日您选出那几篇,我都同意。
去年由台湾来的一个出版人,名秦贤次的,他们出了《叶公超选集》,《方令孺选集》,⑬都送了我一本,此外还出了一些书,他来英是梁实秋的学生罗青⑭介绍来的,他问我可否出我的选集,我说“没有什么不可”。因为在香港一家所谓“文学研究会”已出了我的小说选集⑮多时了,他们并且为我写了一篇传(前言),说我自小即被家人从广东送到北京留学,(其实我们家没有住过广东,我小时去过一个月吧?)并且说我在战后写了两本书,一本是《梦里新声》,一本是《?嫂》,⑯这两本书一直在港及新加坡用我的名字卖了十多年,我在七八年前曾登报南洋商报否认,但谁也不理会,此时选集又提起此二书,令人啼笑皆非。因为香港未加入出版法,只好由他们摆布了!!
啰啰嗦嗦写了一大堆,想来您会同情这种遭遇吧,最近英国又把Virginia.Woolf及Vanessa.Bell大捧特捧,戏园、音乐会都有特别节目捐款为保持Charleston她两姐妹的故居,这种宣扬已近三四个月了。V..Woolf的信札也印行几大本,她给我写的六七封信也借去登载,但他们竟不还给所有权的人一本书,这是英人的吝啬成性,只好由他了。
我想日内把一本香港印出的《凌〇〇小说选》撕下几篇寄上(当然不是我写的不必寄),关于A..M.现已说明只有两篇是自译的,其余都是英文写的,尚望阅后赐以批评为感。
日内春节俗忙,过了两三日即将拙作小说选寄上,数月前曾有美国出的《秋水》两月刊的记者刘女士来访问,她要了我的《新诗的未来》去登载(此文在廿年前新加坡的文艺版登载,倒是新、旧同赏的文章,因为许多人不明新诗又要批评,其实是不对的。我试以音节解释一下,老先生们都能同意新诗了),寄书特附上一小本,望指教。匆匆专颂
文祺...
再者:上次寄上拙照是1955在纽约照的,那时在Boston开画展用。
凌叔华
15/2/81
第三封
志清先生:
很感激你的来信,虽然也很抱歉以的信未想到你说的问题,兹为实用起见,先答你要知道的几事,然后再谈别的。为了清楚起见,分列如下。
(1)先父名福彭,清末 曾任奉天府尹(赏戴红顶花翎),一品官,即今之市长类,他也曾做过天津道及藩台,文称“方伯”,他在1931去世,大约年75岁吧(讣文上写)。讣文上例加一两岁云云。(他曾考中举人,后由进士升翰林,孔庙的石碑上有他的题名,同康有为同科吧)他的外祖父谢里甫兰生是广东当年三个书院(羊城、粤海、珠江三书院)山长(即校长之类)。他曾印了不少考试应用的“时文”以为训徒之用,但他到了五十岁,他即收买 回所印的时文,付之一炬。同时他专心作画、作诗并游历名山大川,著有惺惺斋诗集及游记。我曾保存此种手抄本,不幸在我出游时,放在家中,被人窃去,但据说在中国,至少在中大(广州)或清华图书馆可以找到。他的画册,并诗文,在我开始学画之年,谢兰生后人送了先父一册画(有容庚题文),先父给了我,至今保存着。在我伯兄弟姊妹中,每人对于文学艺术有兴趣,所以先父还是“识人”给了我“永保”下来。先母的祖父是广东四会(三水)的举人,据说很有文名,但因家境清寒,书籍也零落了!
尊兄劝我为母亲写点文章,但因手头考据太少,不易下笔。她的声容笑貌虽是历历心头,她的悲惨命运也时时想起,但只是懊恼不已。(这也是时代悲剧)她的女主人家是姓潘。名字不详了。
(2)关于我的生年,既蒙问起,虽然自己不高兴想到,为了实用,奉告如下。我想作家尤其是女的,多半不情愿说及年龄,这也等于长得不好看的人,怕人提及相貌同样可恕。我算是1904年出生(虽然有些外国绘画目录上写1908年出生),生日大约算是三月廿日左右,彼时是阴历。这些都是没要紧的闲话,蒙问及只好奉答而已。
(3)吴鲁芹去年来英,我们有机会长谈写书问题(在英除了英国朋友,在中国友人中,竟无一个肯谈这些事的,对于一二名有成就的作家,我也不屑于高攀,这也许是自卑感)。因王宝钏剧本一举成名的作者熊某对我们这样作者,他写文章介绍时,都是酸溜溜的——说“居然出了书”及“居然也开了画展”,是可忍孰不可忍!!
至于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挑选了这样一种不快活的工作,这只是为了自己嗜好及安慰而已。我常想人的生性,不分男女,常常与其他生物差不多,例如蜜蜂里的“工蜂”,采过蜜,供献了生命力之后,便乖乖的倒下去死 了。如果不让它去作工,它一能会十分苦痛。你想是吗?外奉上A..M.为我写的序文,那是在我Musée Cernuschi个展并印了画册写的,据他对人说(对中国朋友),这是他唯一的一篇文章,提到他对于中国艺术与文学。他也是唯一的法国作家鼓励过我写书的。(他在给我的一本书上提到此意。)
最近伦敦为Bloomsbury.Group开了三次介绍会(也为V..Woolf故居募款保存下来),两次是音乐会,一次是戏剧,俱在大戏园出演,戏剧并须在两周前买票(票是十分贵),这剧本中只有Virginia.Woolf、Leonard.Woolf及V..S..West三人出场,此剧曾得过沙氏比亚故乡戏剧会奖的,但是在伦敦经济不景气时光,却未影响此剧的收成,居然场场满座,我曾去了,买到当天退票的座位。可见Bloomsbury影响尚能号召吧。
因邮寄方便附上A.M.介绍文及拙画(望哂存,不必寄回),影片两枚(印刷尚幽郁,可惜印刷人周林已作古了)。我日内得暇,当试写一篇关于V.Woolf及S.West回忆文寄《译丛》,这种经验倒值得公开一下吧!匆匆致谢,并颂
文祺
三月廿五.叔华拜上
第四封
志清先生:
一周前曾寄一函,后因俗务蝟集,一切计划均停留下来,日内记起十分惭愧,望原宥。
现已将V.Woolf信及有关系拙作原起的信影印即日寄上,近年工作迟缓得可惊,有心无力的阶段已到了,奈何!
在这二十多年来,东奔西走,一事无成,想起来倒是可怕,我想以后该认定目的好好的写一本书了。
因为最近几个月伦敦的文艺及艺术界为Virginia.Woolf做了不少宣传,音乐会都有二个,我去看了一个很成功的话剧,看过之后写了一篇短文,兹奉上,乞削正为感。如可用则用,不用的话,当乞早日掷下为感。因为戏中的主要角色,都是曾帮我写成Ancient.Melodies的人,想到他们对我的厚意,很愿藉机介绍一下。普通文艺界人士都以为V..W.是一个非常骄傲无情的人,她的丈夫又是一个冷酷的出版家,那是错了。我影印的八封信,可以代我说明他们的性格,就是Vita.S..West原是贵族出身,她曾因她的长诗“Land”被封作桂冠诗人,此外她的散文、小说等等也风行一时。她原是一个爱才如渴的人,一点架子没有,我第一面见了她,她即一口气鼓励我写完我的书,当然她为了追念她的好友,也有关系。仔细一想,我总算运气。V..W.之夫L..Woolf外表也十分冷淡,他是负盛名的出版家,又是New.Statesman及Nation的主笔,又是议员,但他对一个无名小卒,都十分热心扶助且让人感到亲切,这是难得的。
闲话少说,兹将寄奉各信列举如下,望查阅为幸。(A)V..Woolf二封(B)L..Woolf四封(C)Vita.S..West一封(D)Reviewed.by.the.Times.Literary.Supplement影印一份(E)一份影印纪念V..Woolf文章,内有不少大作家名字,大约只有英国有此规矩,书出之后,如经过Times.Literary.Supplement批评,那本书即有“身份”证了。
所以Vita.S..West要恭喜我,同时也有法文、德文及瑞典文的书商来交涉翻译,后来有英国朋友告诉我,如我认定那个机会,再写下去,说不定可享受国际名誉。但我完全不放在心上,书出之后,即去南洋大学教了三年书,许多同行都为我可惜。
希望“亡羊补牢”还是可以办到,况且这二十几年,我知道可歌可泣的事情很多,写下来虽不为名为利,倒也是一棕值得做的工作吧?更希望高明时加鼓励。
匆匆写来不觉满纸,我在五月三、四日拟搭欧机返北京,约四周后返英,望回时可以收到您的回信。匆匆致意专颂
文祺
凌叔华上...四月廿五
附纪念文:
近日,我碰巧看到一部名为《弗吉尼亚》的戏,听说在过去的几周里,它引起了很多讨论。这出戏预计演十二周,尽管位于干草市场(Haymarket)的皇家剧院很大,但仍是一票难求。它讲的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一些人,主要是二三十年代的文学团体,在过去的十年里,布鲁姆斯伯里已成为一个热门话题。
我跟一个朋友去看了这出戏。戏剧带有极富想象的背景,是围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角色展开的。舞台上有四个角色:首先是弗吉尼亚和她的父亲,然后是她未来的丈夫伦纳德·伍尔夫(Leonard.Woolf),再后是她的好友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Vita.Sackville.West)。戏中还提到了别的没出场的角色,如弗吉尼亚的姐姐万妮莎·贝尔(Vanessa.Bell)及其同父异母的哥哥斯蒂芬,他们也是那时的文人。
这个戏看似简单,弗吉尼亚一直在自说自话。但是满戏院的人都乐在其中。我留意到不少观众笑了,显得很愉悦,或者表现出同情之理解,但是我怀疑他们有多少人真的明白编剧艾德娜·奥布莹(Edna.O’Brien)那复杂而微妙的思路。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表演。
看戏之前,我当然没想过会在舞台上见到这么多我熟悉的角色。迄今有些年头了,那是在二战爆发前的几个月,中日已经交战,我在中国西部的四川避难。尽管我们退到了四川,还是会遭到敌人日复一日的轰炸。我举目所见到处是毁坏,觉得我们中国人无能为力。我们没法对付轰炸机,只能被它摧毁。我每日都会碰到从东边来的难民,听他们讲述个人不幸的故事。我记得有一天,看到一个算命先生在给奔赴前线的士兵算卦。他在预测士兵的生与死。当见到这一幕时,我更加沮丧。我也听说有一些年轻人,主要是大学生自杀了。两个大学教授为了争一个水罐,大打出手以至受伤。对我而言,我切身感受到了所有的这些悲剧,却毫无办法。我们在大学里认识的所有人都在寻求活路,因为活着的代价超乎我们的想象。没有人敢去考虑明天的事儿。
我不知道如何在这种境遇下继续生活。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刚开始读,就着迷了。我很唐突地决定给她写信,问她在我的处境下会怎么做。不久,我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告诉我,战争只是我们不得不鼓起勇气去面对的重大事件。她建议我应当试着干点事,或者尝试写下我一生中所铭记的东西,要严肃地去写,而不仅仅是消磨日子。她说,我可以寄给她,她想看看我写的东西。
然后,我决定写一些我的童年回忆,我对此印象深刻。在给她寄去两三章之后,我又收到她的答复,她说我的英语还不够好,并给我推荐了一些英国作家。.她说,假如我在中国找不到这些书,她可以寄给我,“在英国,书籍花不了几个钱(那是1938年),所以别费心还我钱”,她真是个大方的人!
等我寄去更多章节后,她又回信了。她发现小说更有趣了——她真的很喜欢,鼓励我继续写。她有时一开始并不完全清楚我的意思,但继续往下读,就明白了。遗憾的是,我们失掉了联络。战争还在残暴地进行。她寄的书,我只收到了两本,其余的就不知所踪了。我听不到任何西方的消息,特别是我有好多年没有她的消息。
战争结束后,我在1947年来到英国,听说弗吉尼亚·伍尔夫早已死去。那段时间,我很伤心,也很想家。我经常看《时代》和《观察家》,寻找有关中国的消息。我在《观察家》杂志读到维·萨·韦斯特发表的一系列名叫《在你的花园里》(In.Your.Garden)的文章,颇有兴趣。她有篇文章描述了一个中草药园。她描写中草药和花卉的方法令我动容。所以,我给她去信,由《观察家》杂志转交,表达了我对她作品的喜爱,并询问可否去她的花园拜会。几天后,我收到了她的复信,她邀请我下周去辛辛赫斯特古堡(Sissinghurst.Castle)。
我们见了面,她陪我参观了古堡里所有精致的花园。然后,她在古堡顶端的书房里请我喝茶,她从我的信里看出我对文学的热爱,问我是否曾试过英文创作。她认为我的信写得好。我告诉她数年前写过一些关于童年回忆的片段,也与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有过通信。她非常惊讶。“你知道吗,弗吉尼亚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给我看了伍尔夫的相片和她的一些著作。在我离开时,她说:“一定要写完你的书!”“但是我不确定那些作品是否还在”,我说:“我没留任何底稿。”她说,她会帮助伦纳德·伍尔夫(弗吉尼亚的丈夫)去找,还给了我伦纳德在萨塞克斯修士居(Monk’s.House)的住址。
尽管薇塔的社会地位高,但她是美丽迷人的,易于相处,善良而平易近人。她多次邀请我去拜访。我也见到了伦纳德·伍尔夫,尤其是在拙作《古韵》出版过程中,我在弗吉尼亚住过的修士居见到他。还未谋面之前,我以为他可能像大多数出版商一样,是一个脾气火爆,遥不可及的人,但实际上,我发现他非常善良,乐于扶助无名小卒。他也对我大加鼓励。我自惭形秽地告诉他,我的英文不够好,达不到出书的水准。于是,他建议我向马格丽·斯特雷奇(Margery.Strachey)求助。马格丽是一个出色的高中英文老师,有二十年教龄。斯特雷奇家族乃文学世家,马格丽的哥哥李顿·斯特雷奇(L.Strachey)著有《维多利亚女王传》,她的姐姐M·斯特雷奇(M.Strachey)创作了小说《奥利弗》。
几个月后,拙作由诗人戴·刘易士审读,荷盖斯出版社(Hogarth.Press)接受出版。《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对拙作进行了评介,那时评者没有署名,直到十五年后,我才知道作者是哈罗德·艾克敦(Harold.Acton)。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弗吉尼亚·伍尔夫经常成为人们谈论的对象。不少人认为她是一个杰出的作家,学识渊博,甚至有时带点恶意。但是很少有人意识到她本质上是多么善良、热心和乐于助人。伦纳德·伍尔夫也非常好,甘愿尽其所能帮助年轻的、初出茅庐的作家。他犹如兄长般对待我这样年轻的朋友。伦纳德常在花园里劳作,曾赠我一株稀有的黄色芍药和一些红玫瑰,这些花仍在我的花园里生长。
尽管这些人在文坛享有盛誉和极高的社会地位,但我愿向大家分享与他们的友谊,让世人看到他们的谦逊与善良。我所保存的这些书信,就是我美好回忆的见证。
(由笔者译)
P.S.再者:如此文可用,不知用“I.Remember.Virginia.Woolf”为题目否?或者您可以另找一个较合适的题目?
凌又上
第五封
志清先生:
谢谢你五月17的信,我是昨日由北京经过南斯拉夫飞回的。路上只有十五小时飞行,因“时差”太大,到后即昏昏思睡,此外并无别的病态。昨日读了大札后,即速作一函寄宋淇,言明我绝不赞成他们用《译丛》篇幅出一Special.Section.on.L..S..H,这不但与我原来写信给您时原意大差,同时也会弄成笑柄。有些人以为我要“沽名吊誉”,同时也要弄一可靠饭碗,以养余年。这两者我都并不需要而且不以为耻。在我多年淡泊生涯中,我也曾被中外智识阶级同情与尊重,今忽有此“不时之誉”,大约会有不少人以为我将要藉口途穷日暮,大打秋风了!
我为此觉得十分苦恼,故即写信宋淇说明当初我同您通信原意(我一再强调我是属于工蜂一类的动物;无工可做,便会苦恼,其实做了工,劳顿至死也无怨言,我用“乖乖的倒下死了”),我一再以工蜂比喻,就是怕人以为我藉口“年将就木,乞怜于出版家”的意思。
再说我另一原意,也想把V.W.对我的慈悲恩惠公之于众,有不少批评家、作家,也是她朋友多年了,大都未描写到她这一方面的个性。我寄上的文章说明我去看一场名剧之后有感,并愿将旧信找出,也证明我的真实报道一个大作家最美最善良的一面个性而已。事过二三十年了,我并未提过,我曾读过不少有名作家记载过V.W.,但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去“锦上添花”,故一直未写过介绍V.W.个性,此次写出,只是一种感激心情的驱使,而且对东方读者也看到西方作家善良人性 的一面 ,也是值得的。(我毫无想过藉V.W.文风以自表扬。)
我怕此信到时,你或者很忙,也不会有暇仔细理会我的原意,不过我十分相信,你是记得我以前给您的信所说的意愿。(我日时也同吴鲁芹一再提过工蜂的自况!)
为了清楚起见,我郑重的请求您即向宋淇等《译丛》主持人说清,我绝不赞成他们为我作品出“专号”。如若他们觉得不出专号即不为人注意,我也可以清楚的说明:我的目下淡泊生活,虽不能享福如一般妇女所希望的,但我甘之如饴。以前我去大陆,曾因港方移民局对非英籍华侨在港在英均须等待六七个月之久方能批准。有一年有人告诉我,可用港大研究院名义申请发护照,就不费时,回程过港,亦不必跑移民局了!彼时是李校长,他很明白这苦衷,故即被赞成。此种事于中大毫无损失,对我个人却省掉不少不必要的麻烦,(再说我也有资格做研究员 )以前我去Toronto大学教书,李校长曾向陈西滢说过“为何不带叔华到中大教书呢?”
这封信也许写得太啰嗦了,我希望我已经说清楚我绝对不赞成为凌叔华出专号。我虽已近风烛残年,但我绝不希藉身后虚荣 或叫人误会我沽名吊誉,抢一碗饭以保余生!再说我还未被 医生判定我已有了不治之症,须急忙打点身后哀荣!
最后我谨向您道歉,我一口气写了不少闲话,这些话或有点不太客气,但我原意只想说明我的原意而已。当初我以为一本书在美国出版比较容易有销路,近年也有不少如此的报道。却未想到要去香港登广告。大约您同宋淇等都是好意帮忙,却不曾想到我不能欣赏这种方法。如若我此信上语言欠恭敬欠剪裁,希望多多原谅。关于写及V.W.的一篇短文,望便中及早的寄还,至感至谢。
此外您如已介绍短篇小说等,蒙采取介绍,我谨此致谢。恕不及一。匆匆专颂
文祺
凌叔华.上 六月五日 一九八一
再者:如您觉得有将此信寄与港方《译丛》主持人一读的必要,请即影印一份寄去为荐。我给宋淇的信只是短短的一封说明下怀而已。
叔华.又上 六月五日 1981
第六封
志清先生:
今晨收到挂号来信,蒙寄还拙稿,万分感激。我很抱歉我一直未曾想到自己犯了“敝帚自珍”错误,更未想到也受了“嗟来食”的待遇,这次的事费了您不少时光,惭愧不已,但望您勿见怪。其实这也是古今文人通病 ,不是我一人有这毛病!
为了怜悯一个风烛残年的人,又怕他等不到两年,这未免太过仁慈了,我应是十分知感的!
匆匆特致歉意,并希
原宥为幸,专此致谢并请
文祺
凌叔华上
六月卅日 1981
外附还宋先生的信,望查收。又上
注释:
① 即英文小说《古韵》,1953年由荷盖斯出版社(Hogarth Press)出版。
② Harold Acton(哈罗德·艾克敦,1904—1994),英国作家、学者,曾与陈世骧合译《中国现代诗选》(Modern Chinese Poetry),1936年在英国出版。
③ J. B. Priestley(J. B. 普里斯特利,1894—1984),英国小说家、戏剧家、批评家。
④ 即W. H. Auden(W. H. 奥登,1907—1973),英国著名现代诗人,抗战期间与好友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访问中国,并合作了《战时在中国》(Journey to a War),对中国作家产生震动。
⑤ 即André Maurois(安德烈·莫洛亚,1885—1967),法国传记作家、小说家。
⑥ 该信信封遗失,未标明写信时间,据推断为1980年。
⑦ 按,Ancient Melodies(《古韵》)直到1988年才在美国出版。
⑧ 《一件喜事》(A Happy Event),收入《古韵》第四章,原载1936年8月9日《大公报》副刊《文艺》。《搬家》(Moving House)收入《古韵》第三章,初刊于《新月》第2卷第6、7号,1929年9月10日。《新月》由徐志摩、胡适、梁实秋等创办,并非由叶绍钧办。
⑨ 鲁迅对凌叔华小说的评价可见《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
⑩ 朱光潜在《论自然画与人物画——凌叔华作〈小哥儿俩〉序》(《天下周刊》创刊号)谈道,“我特别爱好《写信》和《无聊》那两篇,它们显示作者的另一作风”。
⑪ Margret Strachey应为Marjorie Strachey(马乔里·斯特雷奇,1882—1974)。《奥利弗》(Oliver)的作者实为Dorothy Strachey(多萝西·斯特雷奇,1866—1960)。李顿·斯特雷奇还有一个姐姐是著名的女权主义者菲利帕·斯特雷奇(Philippa Strachey,1872—1968),有“Pippa”之称号。
⑫ 即Lytton Strachey(李顿·斯特雷奇,1880—1932),英国著名传记作家。
⑬ 应为《叶公超散文集》(洪范书店1979年版),《方令孺散文集》(洪范书店1980年版)。
⑭ 罗青,1948年出生于青岛,毕业于辅仁大学、华盛顿州立大学,在台湾创办《草根》诗刊、《后现代状况》等刊物,代表诗集有《吃西瓜的六种方法》《神州豪侠传》等。
⑮ 即梅子编《凌叔华选集》,香港文学研究社1979年版。
⑯ 据陈学勇编《凌叔华年谱》,凌叔华在1981年5月16日致信阎纯德说明,在香港、南洋市面上流传署名凌叔华的长篇小说《梦里心声》及短篇小说集《柳慧英》非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