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媛
内容提要:1920年代中期,初登文坛的沈从文发表了一系列具有文体试验性质的“练笔”,这些早期作品呈现作者对新文化运动后文学思潮的接受,也蕴藏了不同于主流文化思路和文学叙事模式的文体之思。本文选取沈从文早期的拟曲作品为线索,考证他对方言文学、平民文学主张的呼应和独特理解,进而透视其从实感经验出发、“贴着人物写”的文体意识。
1930年代初,随着《边城》《湘行散记》等作品的发表,沈从文确立了新文学史上的地位,获得了“文体家”(stylist)的称誉。时至今日,“文体”仍是沈从文研究的关键词之一。但长期以来,关于其文体特质的讨论主要集中于作家在1920代末之后的小说、散文作品,作家在1920年代中期发表的一系列带有明显文体试验性质的作品,则多被视作“不成熟”的“试笔”,概而论之。诚然,沈从文的早期作品多有“过于随笔化”、描写“繁冗拖沓”①之嫌,但其中丰富的文体质素却也真实地反映了“试笔”阶段的作家对“五四”之后文学思潮的接受与独特的文体之思②。例如,沈从文在1925年发表的《卖糖复卖蔗》《赌徒》《野店》,作为他最早的戏剧类创作,其中对湘西方言口语的大胆运用、近乎“小品的稿本(sketch)”③的篇幅结构,无疑冒犯了文坛对戏剧的一般认识:《卖糖复卖蔗》通篇都是乡村市集卖蔗人的吆喝,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赌徒》不仅采用湘西土语,更混杂大量戏谑性的游戏术语;《野店》则选取荒山野店为场景,以大胆、鲜活的口语呈现了乡村男女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调情场面。尽管沈从文在编订自己的第一部作品集《鸭子》时,将上述作品归在了“戏剧类”,但这些作品与其说是戏剧——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以莎士比亚、易卜生、王尔德等外国名家的经典剧作翻译体为模板的戏剧——不如说是一段妙趣横生的闲谈絮语。
初登文坛的沈从文为何会创作这些“不像戏”的戏剧?查阅这些作品的初刊版,不难发现一类特殊的文体“标记”:《卖糖复卖蔗》初刊于1925年10月29日的《晨报副刊》,副标题为“拟曲之五”;《赌徒》初刊于同年11月12日的《晨报副刊》,副标题为“拟曲之二”;《野店》初刊于11月28日,副标题为“拟曲之四”。显然,这三部作品同属“拟曲”系列,且这一系列很可能包含至少五篇作品。尽管在收入文集后,副标题被删改,但作者在创作之始有意识地强调自己创作的是“拟曲”。
拟曲(Mimos或Mimiamboi),又称摹拟剧、拟剧,是古希腊民间戏剧类型,通常以游戏文章、即兴闲话作为对白,风格朴实,篇幅简短,并伴有惊人的动作和滑稽场面,呈现民间文艺特有的狂欢气质。不过,拟曲虽是一种古老文体,但始终被排除在以悲剧、喜剧为主的古希腊戏剧“正统”之外,传世的数量很少。
尚在“试笔”的沈从文缘何会对拟曲这一冷僻的异域文体产生兴趣?这类文体试验背后渗透作者怎样的文体之思?本文试以沈从文早期的拟曲创作为线索,考证沈从文对“五四”之后现代文学思潮的回应,进而透视其早年创作背后自觉的文体意识。
周作人、刘半农两位新文学作家对拟曲的推崇,启发了沈从文对拟曲的兴趣。
20世纪初,周作人将古希腊拟曲译介到中国。早在留学日本期间,周作人就对古希腊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08年秋入日本立教大学,学习正统的古希腊文,此后,开始尝试用文言文翻译古希腊拟曲及后世仿作。从现存的资料来看,周作人的拟曲译介工作是从翻译法国女作家须华勃(Marcel Schwob)的拟曲仿作开始,相关译介文章发表于1912年2月、1916年6月出版的绍兴本地同人刊物《叒社丛刊》。1914年10月,周作人又在《中华小说界》发表了古希腊作家海罗达斯(Hērōdas)的拟曲译作两篇。新文化运动之后,周作人则开始用现代白话文翻译古希腊拟曲作家海罗达斯、谛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的作品,相关译介文章散见于《晨报副刊》《民国日报》《语丝》《骆驼草》等。1934年,周作人结集出版《希腊拟曲》,收录了现代白话文翻译的古希腊拟曲十二篇④。
周作人对古希腊拟曲的译介与推崇,与他的“平民文学”主张密切相关。留学日本期间,周作人接触到西方思想,其中英国人类学家、民俗学家安特路·朗(Andrew Lang)的著作对其影响尤深。安特路·朗对民俗仪式及与民俗相关的古希腊拟曲等民间文体的研究,正是周作人的“平民文学”“人的文学”主张的重要思想来源之一。1919年,周作人发表《平民文学》,正式提出“平民文学”主张,并以“普遍”和“真挚”来界定“平民文学”——其一,“应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情”,“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⑤;其二,“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既不坐在上面,自命为才子佳人,又不立在下风,颂扬英雄豪杰”⑥。古希腊拟曲不同于古希腊悲剧以降的正统戏剧,既不塑造或复杂或典型的人物形象,也不关注人对于命运的反抗,而是以普通人之间的闲谈絮语所表达的轻微的戏谑、嘲讽,呈现对世俗人情的真挚观察,无疑是“平民文学”之典型。在《希腊拟曲二首》的附言中,周作人盛赞拟曲“多写日常琐事,妙能穿人情之微”⑦,并援引安特路·朗和马修·安诺德(Matthew Arnold)的评价——“没有东西比女人们的闲话更为快活而且自然,二千年来这同鸟的歌声一样的没有什么改变”,“这是新从人生之书上撕下来的一叶”⑧——赞美拟曲真实、自然、活泼的风格。此外,周作人还援引威伯来对拟曲作家海罗达斯的评价,指出拟曲虽是古典文体,但“材料是从平凡生活中取来”,因此“老而不老”,属于“现代”⑨,足以古为今用,转化为现代文体。
周作人对拟曲的推崇一度激起部分新文学作家的拟曲创作热情。如对1920年代的新文学报刊稍加检索,不难发现,1925年至1926年,《京报副刊》《晨报副刊》《国语周刊》《语丝》《洪水》等重要期刊都曾登载过新文学作家的拟曲作品。这一时期的拟曲作者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五四”之后歌谣运动、国语运动的参与者,如刘半农、魏建功、谷凤田,他们格外重视包括拟曲在内的异域民间文体和中国本土民间文艺资源,除创作新文学,在歌谣搜集、方言调查、民俗研究领域亦有建树;另一类是初出茅庐的新文学作家,如沈从文、苏金伞,他们尚在“试笔”阶段,不受刻板的文体观念限制,拟曲创作之于他们,是一类不拘一格的文体试验。根据现有的材料,刘半农发表于1925年2月21日《京报副刊》的《拟“拟曲”》是最早的现代白话拟曲作品。刘半农对拟曲的兴趣由来已久,早在1915年,就曾在《中华小说界》上发表文言文翻译的古希腊拟曲《盗讧》,并在同期的发刊序言中盛赞“启明君(即周作人——笔者注)所译《希腊拟曲》二首,情文双绝,古色烂然,谈者每称为译林珍品”⑩。颇为微妙的是,刘半农述及拟曲时用到“首”这一通常用以描述诗歌的量词,隐约透露出他对拟曲这一特殊文体的判断,强调拟曲的诗体特质。到了1924年10月,刘半农因“在报上看见了北京政变的消息,便摹拟了北京的两个车夫的口气”⑪,创作了新文学史上第一部拟曲作品,不久,又写作了续篇,发表在《语丝》杂志。这两篇拟曲作品都采用口语闲谈的形式,以生动的北京话,抒写了城市底层平民的心声,辛辣地讽刺了当权者。1926年,刘半农将两篇拟曲作品收入诗集《扬鞭集》,并在序言中特别强调自己在文体方面的创新,称“当初的无韵诗,散文诗,后来的用方言拟民歌,拟‘拟曲’,都是我首先尝试”⑫。在诗人刘半农看来,拟曲作为一种特殊的诗体,一方面,引入大段人物对话,形式和内容更加自由;另一方面,大胆采用口头语、俗语,凸显了民间视角,为新诗创作提供了新的可能。
1925年前后,沈从文开始拟曲创作。同绝大多数新文学作家相比,他的个人经历和知识构成显得格外特殊。沈从文在湘西边地长大,以“乡下人”自居,从未接受过系统的现代学院教育,也未曾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启蒙”。我们不难想象沈从文第一次读到古希腊拟曲时的震撼,其中自然活泼的闲言絮语、取消古今之隔的人情世相展示,无疑与沈从文头脑中的湘西生活记忆发生激烈的“共振”。因此,当大部分以“启蒙者”自居的新文学作家将模仿、借鉴的视野局限在表达启蒙思想、叙述现代经验的西方现代小说、散文、诗歌、戏剧时,沈从文将拟曲这一冷僻的民间文体也纳入文体试验的范畴。
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的拟曲创作并非一味地模仿古希腊拟曲翻译体,而是将自己独特的情感和记忆融入其中,展现出自觉的民间意识和审美倾向。
以沈从文最早发表的拟曲作品《卖糖复卖蔗》为例:
(从街那端来了一个小孩)
——这是腰节,包甜包脆;不甜不脆不要钱。老弟就拿这一节吧,选也是这几节甘蔗。唔,唔,这节脑壳好!脑壳极脆,六十岁的土地公都嚼得动。
吃了水气淡撇撇的不退钱——
噢,噢,是我说错了,吃了水气淡撇撇的退钱!
你这老弟才恣刺!实在莫打量买就算了……⑬
《卖糖复卖蔗》全篇皆是买卖人的吆喝。引文中的“腰节”“脑壳”“水气”“淡撇撇”“恣刺”等词,源于作者最为熟悉的湘西方言。我们几乎可以想象沈从文创作时一气呵成的状态。在鲜活、生动的叫卖声中,乡村市集里的场景——声音、光影乃至气味——种种的感觉经验和情景记忆自然而然地流淌起来。难怪与沈从文同时代的作家、翻译家徐霞村读罢,不禁感叹“那些对话是那样流利,以致能给你一种完全出于自然的印象,叫你找不出一点生硬的痕迹。一字字地在你耳边震荡,如同麻雀的叫声那么清脆”⑭。
沈从文拟曲创作的首要特色在于大胆运用了方言,甚至比重视方言文学的刘半农更为激进——刘半农生于江苏山阴,在创作拟曲时,仍旧选用了被视作通用“国语”基础的北京话;相较于北京话,湘西方言无疑更为晦涩、难解。
实际上,“五四”之后,关于方言写作的讨论由来已久。1918年9月,胡适就在《新青年》上发表了题为《答黄觉僧君〈折衷的文学革新论〉》的文章,提到目前“提倡一种最通行的国语,以为将来‘沟通民间彼此之情意’”⑮的“国语文学”,然而,“将来国语文学兴起之后,尽可以有‘方言的文学’”,因为“方言的文学越多,国语的文学越有取材的资料,越有浓富的内容和活泼的生命”,国语的文学还需“倚靠各地方言‘供给他的新材料,新血脉’”⑯。刘半农作为最早收集方言文学并尝试方言写作的新文学作家,1919年就曾在归乡途中搜集了方言民歌《山阴船歌》二十首,并尝试用江阴方言写作“拟儿歌”;1920年,他又以江阴方言和“四句头山歌”的声调创作了一系列“拟民歌”;1926年,他将收集的《山阴船歌》和自作的方言拟民歌结集出版,并借吴语方言小说《海上花》标点版重刊的机会,正式提出了“方言文学”的主张。他在给《海上花》所作的序言中提到,方言保留了“地域的神味”,但在新文学创作中,普通白话与方言土语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多数新文学作家却“习惯”了这种不平等,“以为习惯上可以用普通白话或京话来做一切文章,所以做了之后,即使把地域的神味牺牲了,自己还并不觉得”。几乎与刘半农同时,胡适也为《海上花》作了序言,并从新文学的整体建设角度,指出方言文学创作的必要性:“如果这一部方言文学的杰作还能引起别处文人创作各地方言文学的兴味,如果从今以后有各地的方言文学继续供中国新文学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么,韩子云与他的《海上花列传》真可以说是给中国文学开一个新局面了。”作为直接参与中国新文化运动中文学与语言的理论建设的先驱者,刘半农等人的方言文学主张,无疑是对晚清以降的语文运动的反省。他们清醒地意识到旨在创造并规范一种统一的“普遍的民族共同的语言”的现代文学运动中,方言在整体上是被排斥的,仅在极其有限的程度上作为零散的资源被吸纳和利用,而与地方世界紧密联系、呈现出丰富多样性的方言却是维持汉语的“根性”、使“国语文学”获得源源不断生机的关键。
刘半农的方言文学主张及相关文体试验,启发了沈从文的方言写作的兴趣。沈从文在题为《论刘半农〈扬鞭集〉》评论文章中,回顾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创作实绩,盛赞刘半农以江阴方言写作的“四句头山歌”为“中国十年来新文学作了一个最好的试验”——“用他(指刘半农)的江阴方言,写那种方言山歌,用并不普遍的文字,并不普遍的组织,唱那位一切成人所能领会的山歌,他的成就是空前的”——尽管这一评价稍显夸张,却足以见出刘半农对沈从文的影响之深。
沈从文拟曲创作的第二个特色在于采用了“闲话体”,取消了高高在上的作者,直接让来自湘西世界的愚夫愚妇发出自己的“声音”。
周作人是最早推崇“闲话体”的新文学作家。沈从文在早期的文学批评中,曾盛赞周作人的文章“像谈话似的,从朴质中得到一种春风春雨样的可亲处来”,“以清淡朴讷文字,原始的单纯,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时代一些人的趣味”。作为“五四”之后“一时代一些人”中的一员,沈从文自然也受到周作人的影响。可如若细究二人对“闲话体”的推崇,不难发现,两者的文化立场不尽相同。周作人对拟曲这类“闲话”文章的推崇,与他的“平民文学”主张密不可分,带有明确的启蒙立场。在《平民文学》一文中,他特别强调“平民文学不是专做给平民看的,乃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学”,换言之,“平民文学”并非专为“平民”所作的“文学”,而是“平民的发现”的文学,是与“人”的发现、与现代中国的文化启蒙紧密纠缠在一起的。在启蒙的新文化与新文学的审视眼光下,平民、普通人是亟待“发现”、启蒙乃至批判的对象,新文学的作者们则多以高高在上启蒙者自居。反观沈从文的“闲话体”拟曲,并没有被现代话语所构建的启蒙思想所限制,而是追溯到文学更为原初的形态——回到强调个性的“作者”还未诞生,文学还是闲话絮语、街谈巷议的时刻。
实际上,“闲话”的文体古已有之,以明清时期的说书人与叙述者合一的“话本”小说最为典型,可上溯至更为古老的民间口传文学。在这一从“口传”到“说书”的传统中,强调个人独创性的“作者”是不存在的。沈从文的拟曲创作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说话”。《卖糖复卖蔗》中的乡村卖蔗人也好,《赌徒》中的各色赌徒也好,《野店》中偷欢的愚夫愚妇也好,从启蒙的角度来看,他们无疑处在文化等级序列的最底层;在宏大的文学叙事和文化思路中,他们更是没有能力在文学中表达自我的人,构成了“沉默的大多数”——但他们真的不“说话”吗?他们并非不会“说话”,只是他们说的话没有太大的“价值”“意义”,没能表达高明的“思想”。那么,又是谁来判断话语的“价值”“意义”“思想”?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论及复辟时代的法国农民时写道“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只能被别人表述”,这句话无疑也适用于论述新文学中关于民间叙述和底层表达的问题。但在沈从文的拟曲创作中,“价值”“意义”“思想”等抽象的观念与判断是不存在的;他将属于新文学作家的“话语权”赋予了他熟悉的湘西普通人,让在一般的新文学作品中没法“开口说话”的愚夫愚妇们开口“说话”;那些湘西普通人不再需要高高在上的、作为叙述者的新文学作家为其“代言”,而是直接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是为何沈从文的拟曲作品虽有散漫、无章之嫌,却也给人浑然天成的印象——恰如安特路·朗从古希腊女人们的“闲话”听出“二千年来这同鸟的歌声一样的没有什么改变”,徐霞村也能从湘西方言拟曲中感受到“一字字地在你耳边震荡,如同麻雀的叫声那么清脆”。
叫卖吆喝、玩笑抬杠、调情逗弄……“乡下人”用方言说出的闲言碎语,就像倏忽而过的鸟鸣转眼就不见了,沈从文却将这些话转化为拟曲,登上了“大雅之堂”,这背后无疑蕴藏着两方面的努力:一方面以方言保留“地域的神味”,维持汉语的“根性”;另一方面通过大段的日常闲话絮语,取消高高在上的作者,追索文学和语言的原初状态,以质朴的文字承载真实、丰沛的生命实感。
在积极进行文体试验的同时,沈从文的文学观念也日益明晰。就在写作拟曲前后,沈从文也第一次公开表达了自己对文学的基本理解。
1925年5月,北京大学教授林宰平(笔名唯刚)误将沈从文的散文《遥夜》当作大学生的习作,在《晨报副刊》上发表《大学与学生》一文,指出《遥夜》对于“凄清,颓丧,无聊,失望,烦恼”人生的刻画,于“改良社会”无益,作家“虚伪与堕落”的人生态度更是文坛的“公敌”,“大家非拿革命的精神硬把他打破不可”。林宰平的观点无疑代表了新文学自诞生以来的主流文学观,即强调作家应将生活经验视作提炼、加工、改造的对象,以塑造有价值、有意义的“典型”,有着明显的基于反映论的现实主义偏好。很快,沈从文就发表《致唯刚先生》一文澄清自己的“乡下人”身份,并在文章的结尾自辩道,“‘替社会成就什么事业?’这些是有用人做的。只想到写自己生命过程所走过的痕迹到纸上”。沈从文的文学自白固然带有几分自怜情绪,但也道出了他对新文学的基本认识。在沈从文看来,文学源于丰沛、鲜活、感性的实感经验,而非被客观化乃至被抽象的概念所制约的“生活”。
实际上,在文学生涯的不同阶段,沈从文论及自己的创作时,一再强调独特的生命实感、人生经验与作品之间难以分割、血肉相连的紧密联系。与“写自己生命过程所走过的痕迹到纸上”类似的表达,还有“我怎么创造了故事,故事怎么创造了我”,“用人心人事作曲”……而作家的创作是否从切身的实感经验出发,是否表达真挚而独特的情感和记忆,更是沈从文一以贯之的文学批评标准。他不止一次赞美刘半农、周作人的创作富有“人生文学的气息”:刘半农的江阴方言拟民歌显现了“一个中国长江下游农村培养而长大的灵魂”、“为官能的放肆而兴起的欲望”、“爱憎”和“热情郁怫的心绪”;而周作人“写心”“从内面写”的抒情方式,更是在“近二十年来新文学作家中首屈一指”。
可以说,从实感经验出发的文体意识贯穿了沈从文的文学生涯始终。正是对实感经验的忠诚,使沈从文从一开始创作就超越了抽象的价值判断、观念、理论对创作的限制和主流的西方文学翻译体的陈规,转而对古希腊拟曲这一冷僻的文体产生兴趣。1923年,沈从文告别湘西边地,来到“现代”与“传统”激烈碰撞的北京,其处境犹如本雅明笔下波德莱尔式的“抒情诗人”,倏然而过的惊乍经验构成了感官生活。沈从文很快就意识到现代都市中这些片段式的、破碎的、隔绝的经验从本质上是匮乏的,与他在湘西世界所获得的对于永恒的世相人情的体认是割裂的。大胆运用俗语、直录愚夫愚妇大段口白的拟曲创作,正是他尝试恢复、重建与湘西民间世界的联结的方式。
然而,自新文学诞生起,将丰沛、鲜活、感性的实感经验视作创作来源的文体策略就不是文坛主流。沈从文这类丰富多变的“试笔”,并没有立即获得文坛的普遍认可,他也因此时常感叹文坛的“寂寞无味”。但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在当时并非无一知己。徐志摩是最早肯定沈从文的文学才华的新文学作家之一。1920年代,徐志摩一度负责《晨报副刊》的编辑工作,其间编发了大量沈从文的作品。1925年11月11日,沈从文的散文《市集》发表在《晨报副刊》,和该文一起刊发的就有徐志摩的《志摩的欣赏》。徐志摩盛赞这篇散文是“多美丽多生动的一幅乡村画”,“作者的笔”“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如何理解“有着落”但又“不留痕迹”的“用笔”?不妨对比徐志摩在同一时期对王统照的作品《水夫阿三》的评价。《水夫阿三》发表于1925年11月5日的《晨报副刊》。与对《市集》不吝溢美之词的态度截然相反,徐志摩对该文并不推崇,直言作者“没有真实的经验的背景,单想凭幻想来结构幻景,或是把不曾亲目‘实现’的经验认作了现成的题材,更说不上想象的洗练,结果写出来的都是不关痛痒的‘乱抓抓’——叫你看了不乐也不恼”,“这是最难受不过的”。显然,在徐志摩看来,“真实的经验的背景”“亲目‘实现’的经验”,才是作家创作的“着落处”;作家只有不带价值判断、无预设地叙写自己耳闻、目睹、亲证的生命体验,才能做到下笔“不留痕迹”。可见,《市集》这类早期“试笔”虽不是沈从文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却已体现了作家独特的“用笔”——从实感经验出发的文体自觉。
尽管周作人对古希腊拟曲推崇备至,刘半农、沈从文等新文学作家也一度尝试拟曲创作,但当时的文坛未能掀起拟曲创作的热潮。拟曲不避俚俗的遣词用句、相对松散的篇章结构、对底层表达及民间叙事的重视,并没有获得大多数启蒙知识分子的认同——面对现实的危机,如何创造一种“普遍的民族共同语言”和“国语的文学”,建构现代意识形态中的“民族—国家”范畴,才是现代语文运动和新文学运动的主流。
1926年后,沈从文终止了拟曲这类“不成熟”的试笔,但他对方言、闲话的偏好仍旧延续到他之后的文体实践中。1928年前后,沈从文确立了以小说、散文为主的文体框架,标志着其文体风格走向成熟。边地民间的方言俗语、普通人的絮语闲谈,这些为一般的新文学作品所遮蔽的声音,构成其取材自湘西生活的小说代表作中独特的文体质素。
以沈从文在1928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柏子》为例。小说的第一段对话写水手攀上船桅,一边唱山歌,一边与旁人相骂的场景:
(船上的水手)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则照例不敢放肆,看的人全是心中发痒,又不能随便爬上桅子顶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妇发笑,便骂了。
“我的儿,摔死你!”
“我的孙,摔死了你看你还唱!”
随后,又写水手柏子与相好妓女在屋内的对话:
“悖时的!我以为到常德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底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断!”
“我才要咬断你……”
《柏子》中的对话让人不禁联想到沈从文此前的拟曲作品《野店》,两部作品都呈现了乡野青年男女的情爱挑逗,颇具现场感。通读《柏子》,不难发现,水手与妓女之间每一回合的对话、问答几乎都夹杂“脏话”“土语”或带有猥亵意涵的双关语。在水手、妓女的日常交流中,这些“脏话”“土语”、猥亵之语是最常用的、最能传情达意的“闲话”——无论是表达呼之欲出的怨愤,还是欲说还休的爱恋。在一般的新文学作品中,这些内容往往被视作不符合“规范”的内容,因为没有“价值”“意义”“思想”,而被修正、裁剪乃至屏蔽。但在沈从文的作品笔下,它们却变成塑造人物性格的点睛之笔,在特定的情境中,甚至呈现出与字面意思恰恰相反的意涵,衬托出人物的纯洁、质朴和毫无心机。可以说,正是这些被大多数新文学作家修正、裁剪乃至屏蔽的“闲话”让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普通人“活”了起来。
实际上,在沈从文描绘的理想民间世界里,并不存在所谓的“脏话”。1934年年初,沈从文在重返湘西的路上,写作了一系列记录沿途见闻的家信,这些信件也构成了系列散文《湘行散记》的“底本”。信中,沈从文不止一次提到湘西水手相骂的情景,却从未称他们的口头用语为“脏话”,而是以“野话”代替。“脏话”中的“脏”字本身就蕴含着价值判断,与“文明”相对,与“道德”上的无瑕相对。但对于沈从文而言,基于启蒙话语构建的“文明”“道德”等概念似乎并不存在。他不带任何判断地倾听着这些湘西普通人的声音,毫无预设地观察着这些湘西普通人的生活,将其言语视作“二千年来没有什么改变”的鸟鸣去体味,将他们的命运视作“新从人生之书上撕下来的一叶”来理解。因此,在沈从文眼中,这些湘西普通人也绝不同于都市里的主流启蒙话语所塑造的出来的“启蒙的人”或“被启蒙的人”,面对这些普通人,他一再发出类似的赞叹:
他们也是个人,但与我们都市上的所谓“人”却相离多远!一看到这些人说话,一同到这些人接近,就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想好好的来写他们一次。我相信我若动手来写,一定写得很好。但我总还嫌力量不及,因为本来这些人就太大了。
关于沈从文与他笔下的人物,一个最常被提及的说法即“贴着人物写”。“贴着人物”,意味着作者不以居于优越位置的启蒙者自居,不带预设地与自己所描绘人物“贴近”,建立有情的联结。因此,在沈从文作品中,读者常常可以“听”见辛辣活泼的俗语方言、妙趣横生的野话闲谈、情味十足的方言民歌。这些声音无疑保留了“地域的神味”,承载着广阔的民间世界里真实的哀乐悲欢,传递着“老而不老”的时代消息;这些声音的主人——水手、妓女、农人、生活在乡野的少男少女——也绝非愚昧落后的中国的代表,“无声”地承受着种种关于现代的批判,而是一个个有着自由说话权力的庄严灵魂。这些与沈从文血肉相连、凝聚独特的情感记忆的湘西人物,无疑构成了新文学史上最动人的平凡人物群像;也正是他们的存在,使得沈从文凭借一系列取材自湘西世界的小说、散文创作打开了新文学的“新局面”——徐志摩曾给予沈从文的赞誉,同样也可以给予他笔下那些自由“说话”的湘西普通人——“奖励是多余的,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着人们的奖励的”!
注释:
① 苏雪林:《沈从文论》,《文学杂志》1934(3-3),第2页。
② 关于沈从文文体的复杂性与20世纪中国文学“多重性”的关系,详见裴春芳的《经典的诞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中“文体的分裂与心态的游移”一章。
③ 朱寿桐:《沈从文剧体作品论》,《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
④ 对周作人拟曲译介工作的梳理,详见黎杨全发表于2006年第2期《楚雄师范学院学报》的《周作人与古希腊拟曲》一文。
⑦ 周作人:《周作人集外文》上册,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233页。
⑨ 周作人:《看云集》,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96页。
⑩ 刘半农:《希腊拟曲〈盗江〉译序》,中华小说界1915年版,第14页。
⑪ 刘半农:《拟“拟曲”》,《京报副刊》1925年第67期。
⑫ 刘半农:《扬鞭集》自序,《语丝》1926年第70期。
⑬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6页。
⑮⑯ 胡适:《答黄觉僧君〈折衷的文学革新论〉》,《新青年》19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