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术、仪式和场所:纪念碑样式中的群体心理研究

2020-04-18 10:07
新美术 2020年6期
关键词:纪念碑仪式群体

肖 敏

对不朽的渴望是所有纪念碑共同的出发点,但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一切皆有尽头,因此“不朽”只能以概念或理想的形式存在于群体的共同愿景中。正是群体的想象力使得“不朽”成为可能,而“群体容易被鲜明的形象所打动”,1[法]古斯塔夫·勒庞著、戴光年译,《乌合之众》,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第89页。因此,鲜明形象的塑造对于群体想象力的激发和塑造至关重要,而前提是我们需要了解这种想象力产生的根源。

英国生物学家德斯蒙德·莫利斯将现代人生存的都市形象地称之为“超级部落”[super-tribe],他指出无论我们的生活方式如何迥异,社会形态的演化如何狂飙突进,但我们“还来不及完成生物学意义的演化,来不及演化成为在基因层次上文明化了的新物种”。换言之,我们在本质上与我们部落时期的祖先并无区别,现代城市和国家也只不过是一个个膨胀的“超级部落”,而生物的惯性和原始的冲动依然对我们的行为准则和思考方式产生潜移默化的持续影响。我们的审美也依然受到一些原始习俗和概念的左右,尽管这些元素大多早已改头换面,但其核心部分早已成为深层集体记忆的一部分。这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我们之前所述的在纪念碑设计上所体现出的跨越时空的相似性。

众多考古证据都证明立体雕刻作品自远古时代便经常性地出现在部落公共活动的中心。生存的压力和策略性的分工合作促进群体和部落形成,对不可知力量的崇敬和畏惧使部落产生凝聚力,凝聚力则需要在一次次的彰显和强调中得以固化并升华为共同的信仰。过于抽象的信仰往往不利于传播,它需要以可感可触的方式向群体显现,被形象地认知和理解。在大多数原始文明形态中这一任务由巫术承担并成为人类与自然及神灵的最初沟通手段,而巫师则承担了喉舌作用,受普通民众所托成为两者之间的桥梁和代理人。在一个部落社会中,公共生活的核心组成部分始终围绕宗教和祭祀行为展开,由巫术发展而来的宗教作为人与自然沟通的手段长久以来优先于世俗权力,而世俗政权除非实现政教一体,否则只能以居间身份代为管理世间事物。

各种巫术与鬼神沟通的核心都是对世俗生活状态的疏离,从而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想象和真实的世界同时展现,神话和现实的边界也若即若离。除了必要的技术性或药物辅助,情境氛围的营造至关重要,这种营造几乎毫无例外地借助于具有强烈表演性质的复杂仪式,并借此进入集体沉迷的状态,在这种沉迷中,集体情绪被充分激发、宣泄并相互传染。这种过程在一次次的重复中形成被群体认同的程式化仪式,而固定仪式所带来的心理预设和暗示使这种集体情绪的传染更富效率和可控。我们可以在流传至今的催眠术中看到类似的进程和机制。

著名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施特劳斯在其著作《结构人类学》中详细记录了一个美洲现代土著部落中萨满巫师施法的过程。在萨满的祷文中,每一个出场的事物被不分巨细地一一描述并赋予其鲜明的人性化色彩,每一个动作对应特定的象征意义并形成一套完整的语言和符号系统,这种不厌其烦地述说所制造的铺垫将参与者引入一种专注的催眠状态,并最终在诱导下共同进入戏剧性的冲突和高潮阶段(这种过程和方式与戏剧和电影如出一辙)。所有的仪式按照预设的程序依次展开,而作为仪式的核心和前提则是群体和巫师之间的信任和认可,失去这种认可一切都将毫无意义。“这种相信包含着三个方面,它们相辅相成:首先是巫师对于自己法术效果的笃信,其次是病人或守护者对于巫师法力的信任,最后还有公众对巫术的相信和需要——这种相信和需要随时形成一种引力场,而巫师与中邪者的关系便在其中并从中得以确定。”2[法]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著、陆晓禾/黄锡光等译,《结构人类学——巫术·宗教·艺术·神话》,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第2页。这种巫师和群体之间的契约关系以及神话的传统在当代艺术中被有意识地继承并强调,艺术家借此拥有了炼金术般的魔力,将物品从日常中标记出来,并赋予其特殊意义,最为典型的例子便是德国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他将自己被鞑靼人救治的经历贯穿于自己一生的艺术实践,油脂和毛毡于他而言正如萨满巫师手中的信物,借助群体的文化记忆和想象,他构筑了一个完整的符号系统,而缺乏这种身份的认同一切将毫无意义。

尽管在随后的文明进程中,巫术逐步让位于更为复杂的宗教体系,但其核心的仪式化表达和象征化的符号系统却依然得到了完整的继承。仪式主持者和群体的关系也被充分保留。

德斯蒙德·莫利斯从生物学的角度指出仪式的意义:

[……]其细节千差万别,每一细节都极受重视,仿佛参与者的生命都依靠周密的安排。当然,在某种程度上,参与者的社会使命有赖于此,因为只有靠公共场合的言行举止,他们才能够强化并支持自己的社会身份情感,以及他们的文化群体归属感;场面越盛大,强化情感的力度就越大。3[英]德斯蒙德·莫利斯著、何道宽译,《人类动物园》,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页。

仪式感将特定的时刻和事件从日常中被标记并悬置,因此它同样需要一个被重新定义和标记的空间,从物理上构建与外部隔离的场域,并被赋予特殊的“引力场”。从远古的英国巨石阵中,我们就能从其排列的规律中感受到浓重的宗教气息,与天象显而易见的关联更使其具备浓重的神话和符号意义,尽管至今我们仍无法对其初衷和用途达成共识,但其与后世神庙在形式上的关联依旧难以令人忽视。这些场所的设置应该可被视为现代公共广场和纪念碑综合体的前身,处于核心位置的祭坛则被纪念碑或雕塑所替代。

此种建设模式常见于智慧城市发展初期,尤其是政府直接投资,各委办局根据自身信息化发展需求上报相应模块,最终组合成一个智慧城市建设方案。建设过程中虽有统一协调机构,但往往在实际操作过程各自为政、独立建设运营,形成新的信息化烟囱群。

正如我们之前所述,现代社会的大多数复杂行为模式都不过是既有模式的升级,现代社会的纪念碑广场或综合体也是古代祭祀和宗教场所的延伸,它是“超级部落”宣誓意志、制造凝聚力并将其神圣化的重要场所。从基本模式上来说,现代的大型集会和部落时期的祭祀活动并没有根本的区别,其铺垫、预热乃至高潮的过程和机制也并无二致,只是仪式更为精致复杂,更为程序和规范化,在规模上也远非前者所能想象。因此在场所营造方面,尽管凭借技术优势在规模和细节上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我们所遵循的基本原则也依然沿袭了远古的传统。

在原则序列中对尺度的强调永远处于优先级的地位。尺度和高度在生物学意义上意味着优势地位,正如许多动物会以俯低身姿的方式以体现服从,人类的生物特性决定了我们对巨物的敬畏,对高度和尺度的追求在人类的宏大叙事中始终是不变的追求。从通天塔的传说中我们就可以感受人类对高度的向往,尽管在传说中通天塔最终还是未能完成,却丝毫无损后世的想象与神往。每一座向天空延展的现代摩天楼都是对通天塔的呼应。这同样决定了在设计纪念碑时——尤其是与宏大叙事相关时——几乎没有比超常高度和尺度更为有效的和直接的选择,因为它符合人类对天空和地平线的抽象憧憬以及与之相关的崇高想象。古斯塔夫·勒庞强调“为了让群众敬仰,必须同它保持距离”。4同注1,第120页。几乎所有的纪念碑都意在夸大这种物理和心理上的尺度对比,大多数的传统西方宗教建筑——从巴特农神庙到哥特式大教堂——都清晰地展示了这种不懈的努力,穷尽技术的极限之时辅以视觉和心理诱导放大宏伟和崇高的观感。纪念碑中常用的逐级收缩的阶梯状底座也旨在放大视觉上的透视营造向天空的延伸感。

在巫术中往往需要有一些具体事物的出现作为仪式的高潮,在列维-斯特劳斯所述的案例中,主人公击败对手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他会向群众展示从嘴里吐出的混杂着唾沫的带血羽毛,它被认为是邪气的显形,借此抽象晦涩的概念得以物化,围观者的想象因此有了落点,它成为群体注意力的焦点,其作用犹如打开情绪窗口的钥匙、催眠师手中的钟摆。而在宗教仪式中,则更多以种种法器和圣物来作为仪式的中心。这些器物使群体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于一点,并凝吸等待下一步的引导。在空旷的大型广场中,纪念碑所承担正是富于仪式感的焦点和图腾角色,它使群体的情绪得以汇聚、升华并被放大。

当人们步入巨大的广场面对高耸的纪念碑时,那种置身荒原的孤独和悲怆感只能通过融入群体才能得到充分补偿,这种情感与宗教祭祀活动中的体验极为相似。而仪式的核心在于对群体想象力的唤醒,激发具有传染性的群体心理,并唤起这种“悲怆的感情”。这种美学意义上的“悲怆的感情”所蕴藏的力量是难以估量的。“一个被群体情绪传染的人会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他的行动完全听凭另一种陌生的力量来主宰。这时候他的心中笼罩的是一种悲怆的感情,这种感情会让他表现得完全像另外一个人。[……]他们会因为人多势众而产生一种强烈的力量感,这会使得群体表现出一些孤立的个人不可能有的情绪和行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能感到自己作为社群的一员,和整个社群的共同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从而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认同,感到安全和满足。“群体情绪的相互传染——对群体的特点形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决定着群体行为选择的倾向。”5本段内引文参看:[法]古斯塔夫·勒庞著,戴光年译,《乌合之众》,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第5、11、44、9页。

由此我们可以得知,相对于其他艺术形式,重大题材纪念碑的设立初衷着力于原初集体经验和群落记忆的召唤而不是想象力的边界拓展,这种普适性的关注甚至可以超越阵营之争,因为这种共通的集体经验的形成更早于意识形态阵营的出现。它更着重于对原始宗教情感(或类宗教情感)的唤起和根源的回溯而不是对未来的许诺,因此在设计取舍上往往不鼓励跳跃式的革命性创新,包括新材料和新技术手段的引入,相反我们往往刻意采用最为传统的材料作为载体,因为传统材料所蕴含的历史感更能唤起群体深处的集体回忆和宗教情感。它需要群体内部最大范围的认同和平衡,当一种模式被证明有效时它不会轻易变动。“我们的求稳基建于经过验证的、可以信赖的、熟悉的常规。除非环境的形式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变化,否则我们绝不会冒风险去做更多的探索。探索中有不确定性,不确定性是令人生畏的。”6同注3,第223页。作为种族信仰的象征,它必须考虑部落不同层次群体的理解和接受度,尽可能地平衡各方面因素,这种保守使其获得了远较其他题材更为稳固的形式,它只会缓慢而试探性地进化,进化的程度则反映出其所处社会的政治和信仰的容忍度。

因此,只有当一个社会形态处于重大变革或富于乐观的浪漫主义精神时,才有可能对激进的设计予以相对宽容的心态,这意味着在大多数情况下非常规的重大题材纪念碑的出现都是极其罕见的。同样以苏联为例,塔特林的第三国际纪念碑的设计便出自于极其特殊的历史背景,这种螺旋上升的结构和机械运动的方式在纪念碑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当时苏维埃政权建立伊始,急需一种完全区别于旧时代风格的全新样式——就像它所代表的革命一样——并以此区分于之前所有的意识形态特征,在这种空前的革命浪漫主义狂热思潮的推动下,这种乌托邦色彩浓重的设计才得以出现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当局的肯定。尽管该方案因为预算和技术以及过于超前的观念而最终流产,但还是在纪念碑的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篇。而当苏联的社会形态趋于稳定,尤其是在承受了二战的创伤后,尽管在纪念碑在数量上大幅增加,但乌托邦热情已然让位于现实主义需求,纪念碑的设计又回复了原有的肃穆风格。另一个例子则是美国的越战纪念碑,相对于传统纪念碑对天空的扩张,它革命性地被设计为陷入地下的V 字造型,这种设计不出意料地遭遇了激烈的反对,尽管这件作品的杰出在今日看来已无可争议,但我们还是要承认其落成的过程不乏幸运的因素。

于是,对设计者而言随之而来的另一个现实问题是,如何在有限的形式选择中区分于他者从而使本群体的核心价值观得以凸显,毕竟适度的排外性有利于本群体的凝聚力并进而成为界定群体边缘的标准之一。因此,在纪念碑中象征物的存在往往不可或缺,这种象征可以是具体的形象,也可以是某种符号,甚至仅仅是某些特殊的数字。需要指出的是无论这些象征元素有多重要,在形式上往往不会过于凸显,叙事性内容则更居其后往往以浮雕或文字来体现,因此不会形成大面积的能影响整体碑身造型的投影(这种处理方式同样源于古埃及方尖碑),正如仪式的基本功能往往不在于具体信息和内容的传达而是对主题的彰显和神圣化。

古斯塔夫·勒庞的这段关于群体想象力的描述形象地契合了纪念碑设计的重点:

不管刺激群众想象力的是什么,都必须遵循以下两点原则:第一,采取的形式必须是令人吃惊的鲜明形象。第二,一定不要做任何多余的解释,只需要伴之以几个不同寻常或神奇的事实就足够了。[……]影响民众想象力的并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它们发生和引起注意的方式。因此只有对它们进行浓缩加工,它们才会形成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惊人形象。7同注1,第67页。

由上所述,我们可以试着将这类样式化政治纪念碑的要素归纳如下:

1.大规模的体量。在任何时期的纪念碑建设中,超常的体量都是不变的追求,每一件作品都以所处时代的标准营造宏大的规模,其天花板永远是预算和物理技术极限,正如当代社会对摩天大楼的高度之争,每一件作品都力所能及地企图刷新之前的标准,而其中对高度的追求更甚于体量,每一次的数据突破对鼓舞群体情绪大多行之有效。

2.抽象的几何形体或构图。装饰性细节依附于几何形体,具体的情节塑造往往在形式上处于次要地位。

3.大致对称或发散的构图。

4.锥形构图的运用。体量随高度递减,形成下大上小的稳定形态,这种处理方式固然是出于工程结构的考量,但更重要的是对透视感的营造以加强视觉上的崇高感,并将视觉焦点引向高处。

5.象征符号的运用。

6.在出现人物形象时,人物的视线往往不会与观众交集,人物的姿态会被样式化。“几乎在所有的传说中,英雄所表现出来的品质和美德,总是被群体无限地夸大,最终演变为史诗一样的神话。[……]观众会要求舞台上的英雄具有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勇气、道德和美好品质。”8同注1,第44页。

我们可以看到,除了某些特殊背景和情境的影响重大题材纪念碑的基本要素总是能保持相当的稳定性,而群众的注意力往往集中于更为具体的象征物的选择和表达方式。以莫斯科俯首山胜利纪念碑为例,作为对二战胜利的纪念和回顾,其方案征集历经数十年,即便期间甚至经历了社会形态和政权的重大变化和更迭,但各个阶段的大多数设计在形式和处理手法上仍然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其中亦鲜有激进之作,舆论争论的焦点也更多地仅仅针对于题材和象征物的选择以及相对应的社会思潮的变化。或者我们也可以认为,这种变化尚不足以同1917 的激荡相提并论以至于能在纪念碑的样式和审美趣味上催生出比肩“第三国际纪念碑”的革命性变革。同样,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在可预见的未来,尽管新的改变会不断以挑战的姿态出现,但这类传统样式的纪念碑依然会延续其强大的生命力,改头换面地在不同背景下继续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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