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 著 席云舒 译注
在保守阵营里引起许多反对意见的“文学革命”必定会取得完全成功,因为它意味着一种对“活文学”——用白话写的、能够真实表现生活且为人们所需要的文学——的自觉要求。
批评家们都很清楚,近代中国文学不能表现国民的现实生活:它主要是在模仿过去的文学。“古风”不再是这种文学的合适称谓:它是一种死文学—— 一种顽固地排斥日常交际语言、仅能被极少数受过古文训练的人含糊地理解,但广大民众却完全无法理解的文学。①
为了反对这种死文学,“文学革命家们”向它发起了进攻。当保守文人倍感自豪地称他们的作品为“古文”和“古诗”时,“文学革命家们”却打算给中国带来“今文”(现代散文)和“今诗”(现代诗)。他们认为,文言不再是文学创作充分合用的媒介,而“白话”或“俗语”却使文学的可能性变得更加丰富。他们主张现代中国的文学只能用白话来创作。他们指出:“只有活的语言才适合于活文学的创作。”他们坚定地认为,在任何意义上,白话都是一种活的语言。
以教育为目的而采用白话的运动由来已久,为了更通俗地向大众传播有用的知识,人们也曾用白话出版过许多短命的报刊。但是,主张采用白话作为唯一合法的文学媒介,是最近才兴起的一场全新的运动。激起这场运动的,是笔者1917年1月首先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发表的一篇题为“文学改良刍议”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笔者主张不用典、务去烂调套语、不讲对仗,抨击了盲目模仿古人的习惯,认为现代中国应该为自己创造一种活的文学。最后,笔者还讨论了白话的历史意义,并主张使之成为文学创作必用之利器。
随后,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在《新青年》第二卷第六号发表了一篇题为“文学革命论”的文章,他在文章里强力支持笔者的意见,尤其是在文学作品中采用白话这一点。
这两篇文章虽引起了许多有价值的讨论,但讨论的热潮因1917年夏天《新青年》的休刊而被延缓。这份月刊自创刊以来就是激进思想的喉舌,它很快就复刊了,这次它以一种新的形式来帮助实现它所倡导的文学革命——《新青年》新刊一律采用白话文出版。其中不仅包含白话的散文作品,还发表了许多采用民众口语写的诗。
过去700多年的长篇小说已充分证明,白话在各种非韵文的作品中都能得到有效运用,谁要是拒绝承认这个无可争辩的事实,那他一定是个不可救药的保守分子。但许多批评家却拒绝专门用白话来写诗的观念。他们认为,诗是美的精华,怎么能用那种一直以来都是卑贱的、粗俗的、从未被高雅文学的习惯用法打磨过的语言来创作呢?
当然,除非实际用白话创作出好的诗歌,否则就无法消除这种怀疑。两年前笔者决定只用白话来写诗时,就把这种新诗称为“尝试诗”。这种尝试精神是绝大多数白话诗人所共有的。因为只有通过试验,我们才能根据其结果来评判一个事物。我们只是尝试把口语当作诗歌媒介的一种可能。由于试验的时间太短,我们还不能通过我们的成果来得出明确的结论。但可以肯定地说,至少有一些白话诗,尤其是北京大学国文教授沈尹默先生的白话诗,它在形式和内容上所具有的丰富性,是文言诗中极为少见的。无论如何,我们相信这种尝试值得经受一切烦恼和嘲笑。
尽管所有文言文学的捍卫者都反对这场白话文学运动,但这场运动仍在不断传播,如今已有几种科学和哲学著作用白话发表。北京的《国民公报》、上海的《时事新报》等报纸的编辑现在都已采用白话来写社论;还有一些期刊,特别是北京的《每周评论》、北京大学学生新近编辑的《新潮》月刊,它们的各个栏目几乎都专门发表白话文和白话诗。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梁启超先生的著作已极大地影响了中国人近20年,现在也已用白话写他的“星期讲坛”了。②
以上是有关这一运动的扼要介绍。最后,让我来谈一谈这场运动的历史依据。有人说,中国历史最好地说明了所谓“停滞发展”的现象。③中国近世文学史的发展却没有任何事实可以清楚地证明这一点。早在宋代,程颐(程子,1107年去世)和朱熹(朱子,1200年去世)等哲学家就已感到文言作为哲学写作媒介的不足,因此他们的哲学著作主要是用语录体写成的,自12世纪以来,语录体一直是哲学著作的常用文体。和程朱同一朝代的诗人,特别是邵雍和陆游,也经常用更接近于口语而非文言的风格写诗。
然而,中国白话文学发展的最高阶段,是小说。宋代现存的小说样本,如《五代史平话》《宣和遗事》,表明了那时候白话小说就已很常见。元朝时期,在《水浒传》《西游记》等杰作中,④白话小说达到了极高的完美境界。学过元杂剧的学生都了解,即便是在最有诗意的作品中,白话的运用达到了何种程度。因此,早在14世纪,当每一种文学的分支——从哲学论著到通俗小说——都用白话来书写时,中国就已进入自然发展阶段,中国实际上已经进化出了一种活的文学。
不幸的是,这种发展在整个明朝受到了阻遏,一方面,无论是在散文还是诗歌中,一种非常严格的文章形式,⑤被至高无上的法令确定为所有科举考试的标准形式;另一方面,一股极端保守的复古浪潮席卷了文人自身,他们哀叹文风的堕落,主张回到汉代以前的文学模式。从那时直到现在,除极少数小说外,中国文学从未摆脱模仿文言和无内容的形式主义枷锁。
为了摆脱这些束缚,现在我们提议采用白话作为文学的媒介。毫无疑问,造成中国文学这种可悲倒退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脱离时代地错用了一种死的语言,这种语言早已不适合表达国民的思想情感。当前的紧张生活和现代化的思想,使这种死语言的不足变得比以前更明显。为了表达丰富的内容,必须先确保文学形式的解放。旧瓶不能再装新酒。如果我们真想给中国带来一种文学,一种既能表达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生活和思想,又能成为知识变革和社会变革有效力量的文学,就必须首先从那种死语言的枷锁中解放出自己。那种语言可能曾经是适用于我们先辈的文学工具,但它绝不适合创造属于我们今天的活的文学。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