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1956年茅盾率领老舍、叶圣陶等12人的大代表团,参加了在印度新德里举行的亚洲作家会议。这是亚洲结束了长时期的被殖民、第一次以独立姿态展开的亚洲文学交流活动。然而,这次具有纪念碑意义的大会,却因资料匮乏,其会议缘起、筹备过程、参会国家与名单等都不甚明了。基于此,本文汇集出现在《人民日报》《朝日新闻》《纽约时报》等各大媒体和杂志中与之相关的资料,参考中国作家叶圣陶、萧三和韩北屏,日本作家堀田善卫的记录,梳理了新德里会议的筹备过程、厘清了数据混乱的参与国家数目、最大限度地确认了亚洲各国的代表名单,以及整理了为期五天的大会的议程,让原本模糊不清呈碎片状的亚洲作家会议显示其轮廓,并具体呈现在会议期间产生的各种问题与争论,以便发现在1950年代中期冷战格局之下,亚洲作家们所面临的新的使命与矛盾。
1956年12月23—29日,印度新德里举行了第一次亚洲作家会议。正如茅盾在开幕式上所言,这时期“新的亚洲已经象巨人一样站立了起来,出现在世界历史的舞台上。亚洲人民希望在潘查希拉的基础上促进所有国家人民之间的友谊,发展文化交流,并且努力增进人类的幸福”。①这次会议是第一次以独立姿态展开的亚洲文学交流活动。1958年,因非洲各国的加入,“亚洲作家会议”改称为“亚非作家会议”,自1956年至1988年二十余年间,参与的国家数多达五十多个,涵盖了广大亚洲和非洲及部分欧美国家。虽说正式冠以“亚非作家会议”之名的会议只举办了八届②,可若加上与此相关的纪念大会和紧急集会等各类会议,就有十六次之多了。亚非作家会议不仅是作家们在文学上的交流,也直接影响了各国文学的输出与外国文学的引入和出版。可以说,此会是20世纪下半叶的亚非文化交流史,抑或世界文化交流史的重要部分。
然而,正如王中忱所指出的,在中国大多数文学史或交流史中,亚非作家会议鲜少被提及③。即便在季羡林主编的《简明东方文学史》、朱维之的《外国文学简编》(亚非部分)、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以及李岫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外文学交流史》等普及率极高的重要书籍之中,作为亚洲文学交流的重要媒介或场域、绵延了数十年的亚非作家会议,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日本同样如此,日本批评家山下宏明在参加亚洲北非会议的演讲中提出了困惑:为何亚非作家会议,除却1963年的东京紧急大会之外,找不到其他任何记录资料?即便文艺家协会主编的《文艺年鉴》,也只记载了1958年野间宏参加第二次亚非作家会议的动态?④的确如此,关于亚非作家会议的资料寥寥无几⑤,尤其是1956年第一次在新德里召开的亚洲作家会议,由于南越代表的反对,没有编辑成册。目前中国方面只能从叶圣陶、萧三和韩北屏等几位作家的文章中窥其一二;日本方面则唯有堀田善卫留有部分记录和言谈资料。资料匮乏致使1956年的亚洲作家会议轮廓模糊、鲜为人知,导致大多研究者在讨论亚非国际关系史或文学交流史时,往往不能溯其源头,选择性地忽略这场具有纪念碑意义的亚洲文学大会⑥。
笔者收集出现在《人民日报》《朝日新闻》《纽约时报》等各大媒体和杂志中与之相关的资料,参考中国作家叶圣陶、萧三、韩北屏和日本作家堀田善卫的记录,梳理了新德里会议的筹备过程,厘清了参与国家数目,最大限度地确认了亚洲各国的代表名单,整理了为期五天的大会议程,让原本模糊不清呈碎片状的亚洲作家会议显示其轮廓,并具体呈现在会议期间产生的各种问题与争论,以便发现1950年代中期在崭新的世界秩序之下,亚洲作家们所面临的新的使命与矛盾。
缘何举办亚洲作家会议?参看时任中国作家协会秘书长郭小川的零星记录:“安纳德、库马尔还[有]一个右派三作家发起,参加筹备的五个国家:苏、中、日、印、缅,每国一个作家(后略)”⑦,可以确认亚洲作家会议的发起人之一为穆克·拉伊·安纳德(Mulk Raj Anand)⑧。安纳德是用英语和印地语写作的作家,曾任尼赫鲁秘书,其小说《鞋匠与机器》和《克什米尔牧歌》被《译文》在创刊之际(1953年7月)翻译成中文,在中国甚至全球都可谓声名卓著。库马尔则是钱·库马尔(Jainendra Kumar Jain),也是印地语作家,参加过甘地的不合作运动,其长篇小说《苏尼达》(1935)和中篇小说《辞职》(1937)颇具影响力。最后一个“右派”指的应该是当时任印度国会议员、印地语作家主席的巴·达·查图尔维迪。在这三人当中,安纳德最为知名。
日本当时派出参加会议的是战后派作家堀田善卫,他多次在文章中提及自己连享誉世界的安纳德的小说都没有读过,对亚洲文学太过无知。据堀田之言,安纳德发起这次会议是基于印度独立后统一本土文学工作者之需要,在此基础之上,再以印度为中心,召集外国文学工作者进行交流,对外展示印度,同时了解亚洲其他各国的文学与文化。⑨堀田坦言在亚洲作家会议的筹备期间有人蓄意破坏会议,也存在左右文人之争,但亚洲作家会议归根结底只是民间文学交流活动,与官方无关。这也符合他以疏离的他者视角重新接近亚洲,以及对日本近代史进行反思的姿态。只是,对于参会的中国作家而言,这是一种文学交流,也是一种政治“斗争”⑩。如何理解这次会议的属性?王中忱认为印度是万隆会议的主要发起国之一,亚洲作家会议由印度作家首先发起,会议地址选在新德里,并不是偶然。[11]的确如此,从万隆会议与亚洲作家会议的公示文书中可以明确二者之间的必然关联性。
1955年4月24日拟定的《亚非会议最后公报》,其中关于亚非国家文化合作的第五项明确指出:“亚非会议认为,促进亚非国家文化合作的努力应当导向:(一)取得对于彼此国家的知识;(二)彼此文化交流;(三)交换情报。”[12]这同样的行文,也出现在1956年12月召开的亚洲作家会议的公开声明中:“We believe that cultural cooperation among the countries of Asia should be variously directed towards:1) THE ACQUISITION OF KNOWLEDGE OF ONE ANOTHER'S COUNTRY; 2) MUTUAL CULTURAL EXCHANGE; 3) EXCHANGE OF INFORMATION.”[13]对比以上万隆会议公报和亚洲作家会议声明的中英文,可以发现二者内容完全一致。由此可以肯定:亚洲作家会议的召开是对万隆会议提出的文化交流合作的响应,是有意识地基于其原则展开的文化交流活动。
目前关于尼赫鲁政府如何交代安纳德举办亚洲作家会议的资料尚未发现。但从《人民日报》《印度时报》《朝日新闻》的相关报道中,可以了解到其大致的筹备流程。早在1956年3月25日,一些著名的印度作家在德里举行会议,商讨举行亚洲作家会议的可能性,组建会议筹办委员会,委员会召集人为穆·拉·安纳德、钱·库马尔及当时任印度国会议员、印地语作家主席的巴·达·查图尔维迪,并决定吸收印度各种语文的作家参加。6月6日,亚洲作家会议印度筹备委员会发布了查图尔维迪签署的新闻公报,其中强调亚洲国家终于恢复了因“帝国主义统治”而断绝的作家交流,因此“有必要聚集在一起分析造成我们中间的分裂和混乱的原因,对我们各自的文化遗产进行评价,创造一种容忍和友好的气氛,使得新的创造性的作品能够产生,并且由正在为和平和自由的新的未来而斗争各国共同享受”[14]。安纳德则希望通过这次会议,综合各种思想,而不是把一国的文化强加于另一国家,认为这次会议是把亚洲作家团结起来的伟大思想的开端。[15]印度筹备委员会于6月10日经由驻新德里的各国使馆和作家组织发出邀请,希望中国、缅甸、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日本、越南及其他国家的著名作家能够出席筹备会议。为此安纳德特意访问中国,同中国文艺界领导商讨参加亚洲作家会议事宜。[16]7月28—29日,亚洲作家会议筹备委员会会议在新德里成功举办,参与会议的有印度、中国、缅甸、朝鲜、越南和尼泊尔的著名作家。会议决定邀请30个亚洲国家和20个西方国家参加12月的亚洲作家会议。并初步形成活动草案,其中特别着重于“‘兴起的亚洲’‘自由和作家’以及作家同国家的关系等方面的意义”[17]。关于以上草案中的活动主题,《人民日报》的记录并不全面,而且翻译有出入。其英文原文应该为:“it approved of four possible topics:(1)the existing situation of literature in participating(参与国文学之现状) ;(2) the writer’s freedom(作家的自由); (3)the writer and his trade(作家及其事业); (4)cultural exchanges(文化交换)。”[18]日本7月23日的《朝日新闻》罕见地报道了这次筹备委员会会议的消息,称“日本、印度及其他亚洲著名作家将会出席”,并且认为这次会议的目的是“意图讨论存在于作家之间的共通性问题,交换亚洲各国信息、加深友好关系”[19]。但实际上,后来并没有派人参加。中国方面也没有公开参加人的姓名和身份。根据M.V.Desai的文章记载,中国代表叫“Li Yang-shao”[20],其中文是否为“李阳绍”,还有待查证。
中国作协对于1956年12月末召开的亚洲作家会议,表现得十分配合。从郭小川的日记中可以了解,9月20日杨朔和郭小川决定派韩北屏去印度参与会议准备[21]。其实除了韩北屏之外,随行的还有翻译刘慧琴[22]。而日本方面,虽然没有参加筹备委员会会议,但后来直接派遣堀田善卫进入会议秘书处参与会议准备工作。派遣组织是以笔会、文艺家协会为主的各文学团体[23]。至于推选理由,堀田猜测是日本作家们普遍英语能力不足,看中他大概是因其少年时代寄居在美国人家庭、能用英语交流的缘故[24]。在笔者看来,还有另一个经济上的原因。据中野重治透露,参加这种国际会议,政府不仅不轻易批准签证,还不提供资金,因而参加者的经费一方面由文艺家协会等成员自发赞助;另一方面提前向杂志报纸支取稿费,后续再撰文还债。[25]堀田善卫当时也如此,自述川端康成、舟桥圣一、江户川乱步等大家为他捐了大额。[26]参加完会议后,堀田写了不少关于亚洲作家会议的文章,是否是为了还债,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存在这种经济上的难处,按中野重治的说法,参与会议的日本文学者,必得具有“为了和平、为了消灭战争、为了排除帝国主义势力,实行文学斗争”[27]的热情。无疑,经历过日本战败、对战争深刻反省的青年作家堀田善卫符合此条件。于是,1956年11月27日晚8点,堀田乘坐荷兰航空公司的飞机从日本羽田机场出发,踏上了未知的印度之旅[28]。而此次会议,也成为他后来一步步走向世界,成为日本著名“国际作家”的契机。
提前一个月奔赴印度的堀田,与其他几位更早到达的成员一起筹备会议。据堀田介绍,为亚洲作家会议准备工作而设立的秘书处由5国13名成员组成,秘书长由安纳德担任,印度占9名,其中有5名隶属文化自由会议[29];另有中国的韩北屏、日本的堀田善卫、苏联的梅尔夏克尔、缅甸的帕拉古。实际参与秘书处工作的或许是堀田所说的这些人,但从名义上而言,秘书处是由25名成员组成,包括印度的9名和其他16个国家的代表团团长。[30]在会议准备期间,发生了一些纠纷,而产生这些纠纷的缘由很大部分是因为国外势力或印度内部的文化自由会议的干扰。
上述的“文化自由会议”,中国方面没有相关资料,因而此处采用日本的译称,其英文为“The Congress for Cultural Freedom”(CCF),是1950年6月主要由美国中央情报局(CIA)提供资金在法国巴黎创建的“反共主义的文化人”团体,1967年后更名为国际文化自由协会(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Cultural Freedom)。该协会宣称“为保全和拓展文化的自由而献身”,在全球覆盖了35个国家,笼络了一大批文化界名人。以日本为例,1957年成立的日本文化论坛(日本文化フォーラム)相当于文化自由会议在日本的支部,会员有上田敏、竹山道雄、前田阳一、原田淑人、丹羽文雄、平林泰子等著名文化人士[31]。印度也不例外,1950年代初即成立了印度文化自由会议(ICCF),其负责人是创立了民主研究处(DRS)的米·鲁·马萨尼(Minoo Masani)和人民社会党领袖J·P·纳拉扬(Jaya Prakash Narayan)。也有研究者认为这些印度人虽然得到了中央情报局的资助,但他们并不完全同意美国的政策,而仅仅把ICCF当成站在尼赫鲁政府对立面、培养“民主人士”的平台。[32]以下堀田所说的投票“斗争”完全体现了这一现象。
据堀田讲述[33],不邀请中国台湾和以色列参加会议,是安纳德根据印度外交部的非正式授意,与秘书处一致同意的决定。可一部分印度人贸然要求邀请几位嘉宾,如台湾籍中国人Chen Mu、K.C.Ho、Hsu Yu、林语堂,及以色列的Martin BÜber,因而招致中国韩北屏、缅甸的帕拉古和日本堀田善卫的反对。前者反对的理由自然是因为当时大陆和台湾的“敌对”立场,后两位则是觉得秘书处不能出尔反尔。最后提议通过投票的方式解决。其结果是,13位成员中,中国、缅甸、日本选择了弃权,苏联的梅尔夏克尔因受伤缺席,印度的出席人数不到三分之二,因此邀请嘉宾的提案失败。针对此事,提出邀请的几人即刻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发表“separate statement”(分裂声明),称秘书处已被“communist control”(共产党控制),同场的安纳德则与之争执:“秘书处的印度人大多反共,而且缅甸的帕拉古和日本的堀田善卫也不是共产党。”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堀田和帕拉古既愤怒又担忧会议被取消,然而,翌日再见那几人,却被对方调侃说仅仅是“quite a performance”(做戏而已)。
这种把政治当儿戏的做法,如果结合前述的ICCF和CIA的关系来看,也不难理解。在意识形态和思想认同等方面,CIA或许不能通过资金完全操控ICCF的成员,但不可否认,ICCF和DRS代其执行了不少在印度的反动宣传工作。事后,韩北屏和堀田善卫对这种出于金钱利益的政治行为也有所了解。在郭小川的《亚非作家会议简况》记录中,写有:“印度有九个,四个人拿美国的钱,右派欲把会议按他们的意图,否则就破坏,会开了五天。”[34]其中“四个人拿美国的钱”,与前述堀田所说“5人是文化自由会议的成员”,稍有出入,但可以看出包括韩北屏在内的中国方面,应该知道这场纠纷是由于美国与印度人之间的金钱关系而引发的。而堀田也多次在文章中谈到了CIA扰乱会议的一些情况,如用钱收买作家使其不参加会议等。[35]
为了防止这种事件再次发生,秘书处规定不再投票、不谈政治、最后的会议声明也只能在全员同意的基础上才能通过,以便于让存在差异的组织者们顺利沟通[36]。在此规定之下,筹备工作慢慢回归正轨。
经过秘书处成员的紧张筹备,亚洲作家会议1956年12月23日在新德里的科学宫举行了开幕仪式。对此,各国新闻媒体均有报道。值得注意的是,关于参加会议的国家数和人数,各处数据不尽相同。以下为《人民日报》(1956年12月25日)的报道:
亚洲作家会议23日上午在科学宫开幕。印度著名作家、国会议员胡马云·卡比尔教授主持开幕仪式。
以茅盾为首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和缅甸、锡兰、印度、日本、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蒙古人民共和国、尼泊尔、巴基斯坦、叙利亚、伊朗、埃及、越南民主共和国、南越等国家的二百位代表出席了会议。苏联代表尚在来印途中。
以上罗列的国家数,包括中国、苏联在内共15个,会议代表的人数则是200位。而郭小川的记录则是“正式代表一百多人(160多),另外邀请14国的观察员”[37],没有提及参与国家数。《人民日报》这个说法被后人沿用。如1958年第一次出席塔什干亚非作家会议的戈宝权,在提及两年前的文学盛会时,如是说:“回想1956年12月,在印度新德里曾经召开过一次亚洲作家会议,十五个亚洲国家的作家代表相聚一堂,进行了友谊的会谈。”[38]另外,王中忱在论文《亚非作家会议与中国作家的世界认识》中提到亚洲作家会议时,用的也是“来自15个亚洲国家的200多名作家”。[39]
而日本方面,堀田善卫在《出席第一次亚洲作家会议》中写的是:“在德里,从12月23日至29日,亚洲诸国15个国家的著作家156名,与西欧诸国来的观察员17名共173人,召开了第一次亚洲作家会议。”[40]这篇文章是1957年1月初写成,文中提到参加国的数目为15个,与隔周刊登于《朝日新闻》的长文《亚洲中的日本》略有不同。后者开篇如下:“因亚洲作家会议之故来印度已近两月。会议中,我同亚洲其他15个国家的代表、及西欧其他13个国家的观察员一样,无法如印度的大演说家们一般对亚洲的文明、文化发表大演讲,更多的是在会场内外,进行个人性接触和聊天。”[41]如果按字面意思理解的话,这里参加会议的国家数就是日本与其他15个国家,总数成为16个。此外,在他同年4月发表的《去印度!?》一文中,却又变成:“去印度,打娘胎出来后从未想过。而且是参加来自17个亚洲国家的文学者的会议,所以更心慌了。”[42]以上综合堀田同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到参加亚洲作家会议的国家数,出现了15、16、17三种说法。后来在其晚年的著述中,所提到的亚洲作家会议的参与国也是17个。[43]
亚洲作家会议的官方《声明》以及当时的《朝日新闻》,也都记录为17个国家。亚洲作家会议的“STATEMENT”如下:“The Conference of Asian Writers held in Delhi from December 23 to December 28,1956 brought together,on one platform,for the first time in history,writers from seventeen countries of Asia.(画线部分为笔者添加)”[44]1956年12月29日《朝日新闻》发了一条简讯:“自23日起在新德里举行的17个国家代表约400人参加的第一次亚洲作家会议于28日闭幕。”朝日新闻社的这条消息借用了法新社(AFP)的报道,其数据与亚洲作家会议发表的声明一致,均为17个。由此可见,17个这种说法占大多数。尽管如此,目前日本的研究者却大多以堀田的《出席第一次亚洲作家会议》为凭,沿用了15个国家这一数据。如水溜真由美在《堀田善卫与亚非作家会议(1):与第三世界的相遇》一文中,采用的就是15个国家150名代表的说法。[45]
再参看同时期美国的《纽约时报》,正如其标题“ASIAN WRITERS MEET:Delegates of 14 Countries Confer in New Delhi”所示,介绍的是14个国家,即“Burma,Ceylon,North Korea,Mongolia,Japan,Nepal,Pakistan,Syria,Iran,the Soviet Union and North and South Vietnam.Egypt is represented by an aide from her embassy here.”[46]值得注意的是,对比前述《人民日报》的报道,即可发现《纽约时报》罗列的国家中少了中国。中国不仅全程参与亚洲作家会议的筹委会和秘书处工作,为会议的顺利召开发挥了重大作用,而且在会议过程中,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茅盾被放在重要的位置,如开幕式当天下午主持全体会议、担任闭幕会议主席等。可以说,在正常情况下,与仅1人参加的叙利亚、2人参加的日本相比,有多达12名代表和4名翻译随行的中国代表团,反而不被《纽约时报》所注意,这种可能性应该微乎其微。由此可窥见《纽约时报》对中国的有意屏蔽。
堀田和中国又是出于何种原因遗漏了哪些国家呢?在前述《人民日报》所列出的15个国家之外,在堀田记述中发现了阿富汗的踪迹:堀田在主持分会“作家及其事业”时,首先做了自我介绍和简短的发言,然后按ABC排序邀请发言人,第一个邀请的是“Delegate from Afghanistan”,代表不在,正欲请Burma(缅甸)代表上台之际,却被印度阿萨姆语系的人打断,认为按AB排序的话,阿萨姆语系应该优先于缅甸。[47]堀田讲述这桩趣事本欲强调印度各语系的多样性和独立性,但笔者注意到:阿富汗出现在参会名单中,却在12月23日下午和24日各国代表介绍本国文学现状的记录中,找不到其名字。[48]由此推测:阿富汗承诺参加会议,却最终没有到场。另外一个国家或许也是同种情况,故而官方发布的是17个国家参加,而实际到会的却只有15个。现场出现变动,与会议安排不一致,应该是造成前述数据混乱的主要原因。
参会国的数目尚且出现混乱,参会的人数就更不确切了。据堀田统计,光印度就有13个语系共65人出席。其中阿萨姆语、孟加拉语、英语、古吉拉特语、卡纳达语、马拉雅拉姆语、马拉地语、奥里雅语、印地语、泰米尔语各5人,印度语12人,旁遮普语2人,克什米尔和乌尔都语1人。此外,还有其他14个国家的代表人数及随行人员、15个国家的观察员。堀田的统计或许不完全准确,因为在12月15日的《印度时报》中,预计印度代表有150人,而总参会人数将近275人;《朝日新闻》中出现的人数则是400人;《人民日报》写的是200人。如此很难确定完整的参会名单。以下所列名单,是以堀田善卫的记录为主,辅以萧三等人文章,以及《人民日报》《印度时报》之报道整理而成[49]。找不到中文译文的,直接用英文表记。
中国代表(12人)[50]:茅盾、周扬、老舍、杨朔、叶君健、叶圣陶、王任叔、 萧三、白朗、余冠英、韩北屏、孜亚;翻译(4人):刘慧琴、孟君、余宝驹、潘同文。秘书1名。
日本代表(2人): 堀田善卫、畑中政春(24日晚抵达)。
北朝鲜代表(2人):韩雪野、徐万一;翻译(1人):金风相。
蒙古国代表(1人): 达史登德甫。
尼泊尔代表(8人):德甫科塔等。
巴基斯坦代表(16人):费兹·艾哈迈德·费兹(Faiz Ahmad Faiz)、古拉姆·木斯塔发、贝古姆·苏菲亚·卡玛尔等。
叙利亚代表(1人):阿尔-马蒙(驻印公使)。
伊朗代表(2人):纳菲西等。
埃及代表(1人):卡米尔·侯赛尼。
苏联代表(10人):米尔佐·图本森-扎杰(Mirza Tarsum Zade)、祖丽菲亚( Zulfia)等。
北越代表(3人):阮公欢等。
南越代表(3人):阮友通等。
锡兰代表(未知):加雅蒂拉卡(Sharat Chandra)等。
缅甸代表(未知):吴登帕敏(Thein Pe Myint)、德贡·达耶、帕拉古等。
另列15个国家的观察员名单如下:
澳大利亚:C·B·克里斯蒂安逊(Christeasan)。
德国:Bodo Uhse、S·赫姆林(Herr Stephen Hermlim)。
捷克:阿方索·贝德纳。
危地马拉:M·R·阿斯杜里亚斯。
意大利:卡洛·列维。
罗马尼亚:霍里亚·斯坦克。
瑞典:Edith Morris。
在初中英语语法中,动词不定式做后置定语的用法比较普遍,也是初中动词不定式教学中的一个重点内容。动词不定式做后置定语时,其与被修饰的名词或者代词间体现了不同的语义关系。
英国:菲利帕·伯勒尔(Philippa Burrell)、蒙尼尔·费尔顿。
匈牙利:阿·托马什。
美国:艾拉·莫里斯
芬兰:凯雅鲁立。
哥伦比亚:萨拉米娅·波尔达。
瑞士:西里比奥·潘蒂。
苏联:K·M·西蒙诺夫(Simonov)、A·索夫朗诺夫(Sofranov)。[51]
阿根廷:维森特·法托内。
堀田记录的人名皆用日文表记,有的地方与《印度时报》不一致。如堀田名单中的Edith Morris来自瑞典,但在《印度时报》中标记的却是U.S.。名单虽有纰漏,但大致可见,参与亚洲作家会议的成员中,有许多极具影响力之人。中国的茅盾、叶圣陶,印度的安纳德、班纳吉,苏联的西蒙诺夫、索夫朗诺夫,北朝鲜的韩雪野与缅甸的吴登帕敏等人,都是在世界享有盛誉之人。并且,不止亚洲的15个国家,欧洲、澳洲、北美、南美都有观察员参加会议。叶圣陶喟叹:“虽说是亚洲作家会议,‘以文会友’的范围可不限于亚洲。”[52]
亚洲作家大会的时间安排,可通过叶圣陶的《旅印日记》大致了解。但具体人物的发言及议题的讨论等,在日记中并无体现。在此参考堀田善卫的文章、《人民日报》与《印度时报》相关报道及其他,补充会议议程与发言内容,以呈现各国作家之交流实态及其间出现的各种问题。
上午,原定于9:00开始的会议推迟至9:45开始。由印度著名作家、国会议员胡马云·卡比尔主持开幕式,在近两小时的开幕词,胡马云阐述了构成亚洲文化的三大部分,即伊斯兰文化、印度文化、中国文化,重申亚洲作家会议之意义,希望亚洲作家们尽一切努力对丰富亚洲的总遗产做出贡献。
其后为各国代表与观察员致辞。《人民日报》[53]选刊了茅盾、吴登帕敏、费兹·艾哈迈德·费兹的讲话内容,基本围绕亚洲作家的团结、和平和自由的主旨。如吴登帕敏说,参加这次会议的亚洲作家们必须本着亚洲团结和无差别地尊重和重视各种文化的精神来正视他们的问题;在结束发言的时候,高呼通过亚洲的团结来谋求世界和平。艾哈迈德·费兹发言说,和平和自由是绝大多数亚洲人民以及亚洲作家们心灵深处的愿望;亚洲作家首先必须自己团结起来,才能为自由和和平这个伟大事业服务。和平和自由是会议的主旨,《人民日报》的选登标准也基于这一前提,因而只字不提涉及政治的堀田善卫,以及当时因匈牙利事件备受关注的匈牙利代表阿·托马什的发言。[54]堀田善卫在致辞中谈了三点:一是反省了以往日本文学者只知西欧文学,不知亚洲文学;二是决心以此会为今后思考亚洲文学的契机;三是回应众人对美国“占领”日本的担忧:不过是杞人之忧,日本没有成为亚洲的孤儿,“参与此次会议就是直接的证明”。阿·托马什则在发言中强调作为小国的悲哀,说:“我们这些小国国民不能成为世界政治的主要原因,也不希望成为世界政治的当铺”,并号召:“我们匈牙利的作家们,为了打开未来之门必须要以身犯险,必须要从过去的错误和犯罪中吸取教训。”
代表致辞后,秘书长安纳德宣读世界各地的贺词,分别有来自国际笔会会长André Jules Louis Chamsion、美国的约翰·多斯·帕索斯、威廉·福克纳,苏联的肖洛霍夫,德国的安娜·西格斯,法国克洛德·洛娃等人的贺电。12:30散会。
12月23日下午,原本于14:15开始的全体会议推迟至15:00,由茅盾主持会议。首先是安纳德代表秘书处做了报告,依然是强调会议的意义,并“希望会议讨论将会扩大亚洲作家们的视野,扩大正在兴起的亚洲的视野”。[55]此后是各国团长谈其国之文学现状。茅盾在报告中追述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各个阶段,即五四新文学、共产党成立后的五四新文学发展、中国左联成立后文学的反殖民和国内法西斯统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后的抗日运动、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后文学的“为人民服务”,以及解放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后各种协会的成立与作协的任务;此外介绍了新中国文学的特点和缺点,以及针对“题材狭窄、风格单调、批评缺艺术性”等问题推行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56]缅甸的德贡·达耶在报告中谈到殖民统治对缅甸文学的影响和阻碍,并指出缅甸文学面临的两个问题,即“艺术标准和通俗化”。锡兰的加雅蒂拉卡说:“希望一个处在外国束缚下将近四百年的国家产生现代文学是不公平的”,同样报告了外国统治对文学的影响与问题。由于时间有限,23日下午的全体会议,只有部分国家做了报告。[57]16:00散会,17:00去市政府参加欢迎会,市长及各国代表团团长致辞,18:00结束。
上午原定于9:00开始的会议推迟至9:40,前印度总督拉贾哥帕拉查理和印度贝纳勒斯大学的前副校长纳马斯瓦米·艾耶尔做演讲。关于拉贾哥帕拉查理的长篇演讲,《人民日报》只引用了一句话,即他说:“我感到我是在亚洲,而不是在印度。”[58]叶圣陶在日记中倒是多添了几句:“其言甚幽默,说英语音节动听。其意旨大致不错,强调此会为作家之会,不必涉及其他,或针对印度作家而言,或以怀对于民主国家代表之疑惧。”[59]确如叶所言,拉贾哥帕拉查理主要强调了冷战格局之下作家的使命,以及自由的重要性,并介绍了印度作家在写作上的自由度。他说:“我知道很难把冷战排除在外。作家们有自己的政治观点,但是我们必须确定在固定的地方做固定的事情,建议在不同的房间做不同的事情。我是在厨房吃饭而不是在浴室。我不希望你们把政治混为一谈,你们应该把它放在另一个房间。你们时刻要记住:在这里你们是作家而不是政治家。我们来这儿是为了交换意见,不是来互相争吵的。”[60]
对于印度贝纳勒斯大学的前副校长纳马斯瓦米·艾耶尔的演讲,《人民日报》的介绍反而更多一些:“今天,兴起的亚洲无论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都在努力求得新的表现形式,在艺术和文学方面却还没有同样有力的推动力,尽管各个国家内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他希望这次会议能够研究这种情况,推动亚洲文学的发展。”[61]苏联西蒙诺夫以观察员的身份也发表了讲话,《人民日报》介绍如下:“文学的发展和殖民主义是不能共存的。苏联作家保证尽一切力量帮助文学的发展,帮助文学摆脱殖民主义的枷锁。苏联人民和苏联作家还记得在沙皇俄国的时候少数民族和他们的文化怎样受到压制。今天,苏联不再存在这种压制,所有六十种不同语言的文学都是平等的。苏联作家认为,为世界上不同民族间的兄弟之谊出力和为他们共同的目标——和平出力是最伟大、最崇高不过的一项任务。”[62]
西蒙诺夫的演讲之后,是继续前日各国代表关于文学现状的报告。《人民日报》选登了日本、朝鲜、巴基斯坦、尼泊尔、北越和南越代表的一些言论。如朝鲜韩雪野说:“在朝鲜,文学的新趋势是和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的英勇斗争连结在一起的。今天朝鲜的文学反映了和平的重建工作、战后的生活、为建设社会主义进行的斗争、人民希望加强与中国人民的友谊的强烈愿望以及他们希望他们的国家重新统一的爱国情绪。因此,今天的朝鲜文学是忠实于生活的,是非常接近生活和充满人道主义的。”[63]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堀田善卫在发言中对1937年以后日本在亚洲发动战争、让各地文学者深受其害的行径表示了歉意。他说:“虽然不是日本文学者做的,但我们也痛感到作为日本国民的责任。”[64]但《人民日报》舍弃这部分言论,而写成“日本的堀田善卫说,日本的新的文学深受反对外国占领和反对外国军队驻扎的斗争的鼓舞。日本作家们欢迎打破日本与其他爱好和平的国家隔离状况”。[65]上午会议13:00结束。
24日下午的全体会议讨论了亚洲国家间的文化交流问题和亚洲的传统问题。据《人民日报》报道,所有谈到这些问题的代表都谈到古代亚洲国家之间的文化联系,并提议恢复和加强因西方统治而中断的各国交流。缅甸的吴登帕敏建议所有的亚洲国家的大学进行文化研究工作,并且主张建立信任以促进这种文化联系,创办杂志,着手翻译亚洲国家的重要著作。这个提案赢得了巴基斯坦艾哈迈德·费兹和印度C·B·拉奥博士的赞同。在讨论亚洲传统问题时,叶圣陶宣读了余冠英所撰的关于中国文学的传统历史的文章。安纳德强调要恢复过去的传统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他欢迎在中国和印度日益得势的人道主义的态度。下午16:00一度歇会,继而从18:30至20:00结束。这段时间,听取印度各语系关于文学现状之报告。
上午依然是全体会议。苏联乌兹别克斯坦女诗人祖丽菲亚叙述了十月革命后苏联各民族的文学发展情形,另外苏联代表团就苏维埃外高加索的文学情况做了单独的报告。印度方面也就孟加拉语文学、乌尔都文学的发展做了几个报告。其后,全体会议关于作家和自由的问题、作家及其事业的问题展开讨论。老舍在会上发言:“应该让作家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样写就怎样写。除了毒害人民思想的作品以外,一切作品都是有价值的,都应该出版。这样做,我们才能够真正使百花齐放。”[66]
下午进入分会讨论阶段,共计有四个分会,即“作家与自由”“作家及其事业”“亚洲传统”“文化交流”。其中“作家及其事业”分会由堀田善卫担任议长,西蒙诺夫和缅甸的德贡·达耶协助,中国派王任叔、白朗参加了这个分会。堀田后来在日本的座谈会上详细述说了中国代表参与这场分会的情形。
这次分会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中国。中国是这样说的。“听了发言,亚洲各位作家诸君的生活好像都过得很辛苦。出版社这种东西也好像不是很正直。但是,这些我们在革命前都全部体验过了。”(笑)“正因为体验过才非常了解。但是,革命后,我们就这般——”,这样子一说,大家鸦雀无声了,就成了:哦,原来如此,革命后啊,这样的啊。还有一点,(中略)现在革命后,文盲快速减少,书籍的发行量逐渐上升。这样的报告一说,一般亚洲人的脑袋里留下的就是“革命后”这个单词。我介绍了日本的文艺家协会、笔会、文艺美术家健康保险组合、著作权组合、出版社、书籍与杂志发行量、电影、收音机与电视的关系等。马上有人就问“你们没革命又是怎么做到吃上饭的呢?”,(笑)然后我就困惑了,赶紧说明资本主义制度在日本很完善的。马上又有人说“资本主义,就是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就是战争和殖民主义,所以就是万恶的,但为何还能有这么好的事呢?”(笑)[67]
虽说是趣闻,但从中可以看出代表们讨论自己生计时所面临的政治体制和社会问题。堀田善卫感慨:“中苏社会主义国家与资本主义国家日本,以及最近独立的国家之间存在天壤之别。”[68]所有亚洲国家中,唯独这三个国家的文学者实现了经济独立,其他的则根本无法通过文学生存。因此,针对印度及其他国家的文学者经济不自立的问题,堀田热心推荐了日本的生活记录运动。
最为引起争议的是“作家与自由”分会,由巴基斯坦的Ijaz Hussein Batalvi担任议长。会议期间,作家们关于“自由”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例如:与印度文化自由委员会有密切联系的代表马拉提语作家的甘加达尔·加德吉尔(Gangadhar Gadgil)认为,艺术作品“只有一个人在孤独的环境中而不受社会压力的时候才能创作出来”。他的意见为:不应当对作家进行干涉,作家的社会义务和一切约束都应该是自内产生,作家不应该受国家、政客和兴废交替的政府的控制。而缅甸的吴登帕敏则反驳说:“作家的自由必须是有计划、有目的性的。我们知识分子必须是自由的,我们的思考必须是独立的,但不是为了反人民,而是为了为人民服务。也不是要让历史的车轮倒退,而是推之向前;更不是为了帮助人们的殖民者和奴役者,而是要终结殖民和奴役。”[69]苏联的A·索弗郎诺夫发言说“我们苏联的作家享受服务于人民的自由”,并不赞同写作是纯创作而没有任何道德或社会的目标,也不认为当人民处于原子弹的危险之中时作家还能独善其身,而是觉得作家应该利用他们的创造力更好地为人民谋福利[70]。对此,印度的Adya Rangachari认为:作家真正的自由,来自他所处的规则和环境。外部条件不会让其担忧。伟大的作品不是源于对抗缺失的自由,而是源于对它的忽视。[71]印度阿里加大学教授阿卜杜勒·阿利姆则认为:作家必须享有自由,但是同时必须承担现有的社会义务。而另一位印度作家Prakashi Chandra Gupta对此持不同意见,认为艺术工作实质上是一种美学的活动,不应该使艺术家背上不必要的外来的义务[72]。中国方面,目前只看到老舍关于“自由”做了发言,依然是坚持前述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观点。
中国派遣茅盾、叶圣陶、余冠英、叶君健参加“亚洲的传统”分会。尚未找到关于此会的记录,只有叶圣陶在日记中提了一句:“此会名曰座谈,实亦各说各的互不相干。”另外还有“文化交流”的分会,目前没有找到任何信息。25日16:45结束会议。17:00,旁遮普俱乐部为全体代表举行茶会。
26日上午为全体会议,听取关于印度各语系文学的发展报告和伊朗纳菲西关于波斯语文学发展的报告。下午为分会会议,继续前日未完成的讨论。17:00散会。晚上,印度代表团举行茶会,招待各国代表和观察员。
上午举行全体会议,意大利作家卡洛·勒维和阿根廷作家维克特·福丹演讲。此外,听取了若干种语文的文学情况的报告。27日下午,全体会议通过四个委员会提出的关于文化交流、亚洲传统、作家和职业、作家和自由问题的报告。对此《人民日报》进行了介绍:
建议鼓励文化交流交换书籍相互访问
文化交流问题委员会的报告建议自由举办并且鼓励文艺作品、书籍和影片的交换,文化代表团的相互访问,作品的翻译和研究材料的交换。“各国可以轮流拿出特别文学奖金,奖励亚洲作家们。”..
这项报告说:“在亚洲,各种各样的文化非常有趣地交织了起来。”“我们必须学会欣赏彼此的语文和文学,不仅了解两种语文,而且了解多种语文,从而不断提高文化修养。”
亚洲传统有共同点要求作家加以发扬
亚洲传统问题委员会的报告说,亚洲各国的传统“在许多方面各不相同,但是它们有着许多共同的因素,亚洲的文学经常表现这种共同的因素”。报告指出,这种共同的因素是:承认人有最高的价值,承认人道主义;爱好自由、爱祖国、爱人民、爱正义、爱生活,重视生活的精神价值;爱好和平,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情。这项报告要求作家们尊重这种传统,从其中吸取对于读者有利的东西。并且为了人民的利益进一步发展它们。
这项报告又说,亚洲的传统同西方文明发生了关系,这种关系对于人类的进步也有很大的贡献。“使西方文明同这种传统互相调和起来,并不是不可能的,为了亚洲和全世界的好处而设法调和它们是作家的任务。”必须保证作家报酬力求文学作品普及
作家和作家职业问题委员会的报告提出建议说,必须保证作家从事写作可以获得正当公平的报酬;应该尽量设立图书馆和其他设施,力求文学作品普及于最广大的读者;必须是作家享受进行社会活动的自由,为了保障作家的不容争论的共同专业利益,应该找出各个国家的作家协会的有效形式。作家和自由问题委员会的报告说:在讨论中间,“关于作家对于他所在的社会的责任,没有人提出任何争论;而且,只有作家在他所处的社会中扎下根的时候,才有可能有伟大的作品,关于这一点也是没有争论的”。报告指出,在委员会会议上,有一些人表示意见说,作家对于社会负有责任,因此,他就应该为了社会的利益、发展和改进而进行写作。另外一种意见说,不应该对作家进行干涉,作家的社会义务和一切约束都应该是自内产生的,作家不应该受国家、政客和兴废交替的政府的控制。第三种意见说,艺术工作实质上是一种美学的活动,因此,不应该使艺术家不必要地背上外来的义务。报告又说,有些发言的人着重地说,不赞成自己所处的社会的秩序的作家,特别需要自由。报告还说:“讨论是在极其友好和不拘形式的气氛下进行的,有一些发言的人说,这种讨论是有用的,并且要求更多地举行这种性质的会议。”[73]
只有在社会里扎根作家才能写好作品
其实,参看郭小川的日记,可发现作家自由、文化传统、作家稿酬等问题,当时在中国作协内部也有讨论。亚洲作家会议的这几个主题,不仅是1950年代中国作家所面临的问题,也是全体亚洲作家们关注的重要问题。
27日15:35休会,16:00总统招待全体代表。
原定于10:00的闭幕式延迟至10:30,由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茅盾担任主席。首先由会议秘书长M·R·安纳德宣读会议秘书处拟定的声明。因中国方面无存档,现全文引用如下:
STATEMENT
Issued.by.the.Conference.of.Asian.Writers.on.Dec.28,1956.
The.Conference.of.Asian.Writers.held.in.Delhi.from.December.23.to.December.28,1956.brought.together,.on.one.platform,.for.the.first.time.in.history,.writers.from.seventeen.countries.of.Asia..This.meeting.of.writers.is.symbolic.of.the.new.spirit.of.emergent.Asia..The.spirit.of.freedom.and.the.dignity.of.man;.of.the.new.consciousness.of.Asia,.proud.of.its.glorious.cultural.heritage;.of.the.new.determination.to.build.a.full.life.of.spiritual.and.material.richness.and.plenty.for.all.its.peoples..Holding.divergent.views.and.beliefs,.the.writers.of.Asia.met.together,.animated.by.a.keen.and.sincere.desire.to.renew.their.old.cultural.contacts.and.develop.new.ones.in.the.context.of.the.modern.world,.and.renewed.their.pledge.to.promote.friendship,.understanding,.and.peace.amongst.themselves.and.the.peoples.and.countries.of.Asia.and.of.the.whole.world..We.feel.that.only.the.freest.possible.intercourse.and.exchange.of.ideas,.through.personal.meeting.of.writers.and.scholars.of.Asia,.and.the.exchange.of.books.,can.promote.these.noble.objectives..True.to.the.age-old.Asian.traditions.of.tolerance,.universality.and.humanism,.we.believe.that.cultural.cooperation.among.the.countries.of.Asia.should.be.variously.directed.towards:
1).THE.ACQUISITION.OF.KNOWLEDGE.OF.ONE.ANOTHER’S COUNTRY;.
2).MUTUAL.CULTURAL.EXCHANGE;.
And..3).EXCHANGE.OF.INFORMATION.
We.hope.that.the.writers.of.all.the.countries.of.Asia.will.work.towards.the.attainment.of.these.ideals.and.keep.in.regular.and.constant.touch.with.each.other.to.promote.them,.inspired.by.the.feeling.that,.in.the.final.analysis,.there.is.only.one.family.of.world.writers..[74]
这份声明大致意思[75]是:这次作家会议象征着复兴中亚洲的新精神,是自由和人类尊严的精神、是为自己光辉的文化传统感到骄傲的新觉悟以及建设亚洲各国人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很富足的完美生活这种新决心。在发扬过去的文化联系并在现代世界的条件下发展新联系这种殷切而真诚的愿望的推动之下,在决心促进相互之间和亚洲各国人民、各个国家和全世界的友谊、谅解、和平的这种保证的推动之下,抱有各种不同观点和各种不同信仰的亚洲作家相会一堂。我们觉得,只有通过亚洲作家和学者的亲自会见来进行最自由的可能的交往和意见交换,互相交换书籍,才能促进这些崇高的目标。主张通过各种途径来实现亚洲国家之间的文化合作,其中包括:争取获得关于彼此国家的知识;互相交流文化;交流信息。希望亚洲国家的作家们都能为这些主张的实现而努力,互相保持经常的接触来促进这些主张的实现。
对于这份声明,叶圣陶在日记中写了一笔“殊无实义,听起来颇好听”。[76]或许是作家忧心于夫人的病情,并无太多关注世界蓬勃的民族运动之缘故,因而对此不以为然。《人民日报》却是如此描述现场的情形:“声明宣读完毕后,全体代表热烈鼓掌并起立欢呼,历久不息,以表示欢迎和赞同。当主席宣布这项声明获得一致通过时,会场上再一次爆发了长时间的欢呼声。”[77]即便是香港的《南华早报》(SOUTH CHINA MORNING POST),在12月29日刊登了以“ASIAN WRITERS First Conference Ends in Delhi SYMBOLIC SPIRIT”为题的报道,评价说:“The meeting of writers of divergent views and beliefs was symbolic of the new spirit of Asia.Writers pledged themselves to promote friendship,understanding and peace amongst themselves and the peoples and countries of Asia and of the whole world.”[78]大致意思是:观点和信念各异的作家会议象征着亚洲的新精神。作家们承诺,他们将促进自己与亚洲人民和国家以及整个世界之间的友谊、谅解与和平。诚如其言,“SYMBOLIC SPIRIT”(象征精神)成为亚洲作家会议的代名词。上述《声明》说:亚洲会议象征着亚洲的新精神,是自由和人类尊严的精神。印度代表团团长班纳吉说:亚洲作家会议树立了亚洲文化的精神。这种文化主张和平、停止一切战争,大家互相以友谊和兄弟之情相待。[79]
28日下午,在茅盾的提议下,亚洲作家秘书处决定任命由五名印度代表组成的委员会。该委员会被委托清理亚洲作家会议未完之工作,与各代表团协商,探讨各亚洲国家之间文化交流的可能性,并被要求在六个月内起草一份报告,发给参加会议的各亚洲国家传阅。
28日下午至29日,举行了各国代表团团长和观察员的圆桌会议,由意大利作家卡洛·列维主持,其他代表列席。关于会议主题,存在两种说法。一种是《人民日报》所说的无具体的议题和议程,作家们关于如何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这个问题自由交谈;另一种是堀田善卫说的“世界文化危机之中作家的作用”[80]。结合《人民日报》这两日的报道,可以看出参加圆桌会议的人同时探讨了文化危机和文化交流的问题。
关于文化交流部分,茅盾发言说:亚洲作家从来不歧视西方文化,需要同世界其他地方的作家们团结合作。澳大利亚的C·B·克里斯蒂安逊提议更广泛地交换文艺作品和作家互访。英国的蒙尼卡·费尔顿主张出版亚洲文学杂志,使其他人能够熟悉亚洲作家现在的文艺创作。印度的班纳吉建议举行世界作家会议。阿根廷的维森特·法托内赞同M·R·阿斯杜里亚斯等人的意见,采取具体办法交换拉丁美洲和亚洲国家的作品,实现双边交流。黄金海岸的约翰逊博士则希望“在今后几年内,非洲人将要用自己的声音在国际大家庭中发表自己的意见,并且要求自己的作为全人类的一部分的权利”。[81]
关于文化危机中作家的作用这一问题,西蒙诺夫认为:文化危机只会存在于殖民国家,亚洲作家会议体现的是文化的繁盛。只要有人民的支持,文化就会前进。罗马尼亚的霍里亚·斯坦克也发言表示赞同,觉得作家们应当设法为实现人民的繁荣时代而努力。美国的艾拉·莫里斯觉得:随着在广岛投掷第一颗原子弹,已经产生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一系列新的责任,希望出现维护和平、反对战争的新型作家。英国戏剧家菲利帕·伯勒尔则反省在英国肯定存在的文化危机。
29日下午圆桌会议尚未结束,14:30插入印度总理尼赫鲁和副总统拉达克里希南的演讲。据堀田善卫称,会议原本28日就已经结束,但尼赫鲁访美未归,所以延长一日。尼赫鲁在讲话中寄希望于亚洲作家们完成政客们不能完成的工作,尤其是关于人的问题。而哲学家出身的拉达克里希南则大篇引用柏拉图、苏格拉底、孔子、佛陀等世界伟人的言语,要求作家们坚持天下一家友好相爱的态度,不计较政治制度的差别。演讲结束后,会议最后的总会通过了乌兹别克斯坦诗人祖丽菲亚的提案,即下一次的会议在塔什干召开。这个决议经由1957年12月在埃及开罗举行的亚非团结会议传达给各个国家,从而形成了1958年在塔什干举行的第一次亚非作家会议。
前述介绍CIA的破坏活动时,曾经提到过,会议发起人安纳德被外交部授意,文学会议不谈政治。这一点在印度各新闻媒体关于亚洲作家会议的报道中皆有体现。如《印度时报》明言告知:会议秘书处不设投票,“Political questions will be scrupulously kept out of the conference.”(严禁谈论政治问题)[82]12月24日,印度前总督拉贾戈帕拉查理(C.Rajagopalachiari )在演讲中也特意呼吁作家勿要陷入亚洲与非亚洲之二分法的泥沼,不应该让冷战影响其工作。[83]正因为这次会议“不谈政治”的基调,作为亚洲唯一的帝国主义国家日本的代表出席的堀田善卫,认为这只是民间的文学交流,也决定不对那场刚结束的侵略战争“致歉或辩解”,却发现“行不通”。他在《朝日新闻》的特稿中专门列出一小节“为战争致歉”,向日本读者如是解释道:
最后还有一样日本的特殊性。听缅甸以东的,各国的文学现状报告时,肯定、无一例外地会谈及太平洋战争期间的文化、文学的受害,以及文学者们的苦难。听得我实在难受。某个代表因顾及我的感受,读报告时还特意略去太平洋战争的苦难。我,在离开日本的时候,本决心不作任何致歉和辩解的,可在亚洲毕竟还是行不通。简单地、秉着日本的战争致使亚洲文化深受其害的意旨说了几句后,会场的鼓掌声,各国代表的关注及其眼中的光芒,令我永生难忘。[84]
为战争致歉的事情,堀田在所有关于亚洲作家会议的文章、报告中都会提及。或许是顾及日本国内社会的反应,每次都像如上引用般浅尝辄止。事实上,他在参会期间,不止一次因为日本的侵略战争道歉。韩北屏在其文章中,长篇记录了他们在尼赫鲁图书馆参加诗会时,堀田的一次致歉。其中一位印度诗人朗诵了“战士还没有回到家”的长诗。大意是讲述一位参加“二战”的士兵,刚从战争中退下,还没回到家,遭受新的战争的威胁。他想起家人、孩子、死去的战友和战友的亲人,他反对战争。听了这位诗人饱含情感的诗歌后,堀田善卫很受触动。于是,出现了以下的场面:
“我想我应该说几句话。”
堀田善卫穿黑色西服,面孔苍白,头发长长的,眼睛望着桌面,手指狠狠地捏碎花环上的花瓣,声音有些发抖:
“刚才这位朋友的诗里,有这样一句:‘日本在东方燃起了战火’……”
诗里确实有这么一句,那是用来重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成因的。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你们都受过日本军阀造成的灾难,我们日本人民没有能阻止这一场战争,我代表日本人民向诸君请罪!……”
他的诚恳的低沉的声音,在黯淡的阅览室中震荡着。人们开始是惊讶的,随后人们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望着他。室内静得听见人们的呼吸。
“我也应该告诉诸君,现在日本人民正在战斗着,绝对不许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绝对不许日本军阀再在亚洲发动新战争!日本人民和亚洲人民站在一起为和平而斗争!”
一阵欢呼,一阵鼓掌,有许多人走上前来和堀田握手,和我们握手。这不是几个人的握手,而是亚洲十多亿人民的心紧紧靠在一起。和平,多么有力的号召;和平,多么美好的一首诗啊![85]
即便明言不谈政治问题,“反殖民主义”“反帝国主义”也没有被列入会议的纲领,但经历了苦难历程、饱尝过殖民主义苦难的亚洲人民,对文学现状的报告即是对殖民主义的控诉,埃及代表登台时雷鸣般的掌声即是对其反帝运动的支持。如此,亚洲的作家们默契地、满腔热忱地追寻着和平与团结,并心照不宣地互相鼓励和支持。韩北屏说:“当我听日本朋友谈到他们的处境以及日本人民对美帝国主义斗争的事迹时,心里充满同情和尊敬,我祝福他们的斗争必然取得胜利。”[86]正如这般,即便是战争的始作俑者之日本,当它遭受“美国的占领”时,作家们毫无条件地表示支持。亚洲的和平、团结,原本就是建立在与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对抗之上,其本质决定了参与亚洲作家会议的文学者们都会坚持把民族独立作为至高无上的方针。在此情境和氛围之下,堀田善卫率真地为日本犯下的侵略行径致歉,并把日本反抗美国的社会实况告知于人,在努力融入亚洲的同时,也对日本的近代和文学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会后堀田回到日本,不遗余力地扩大亚洲作家会议在其国内的影响力。除了在杂志、报纸上发表了不少文章之外,还参加作家座谈会等进行讨论,另外还出版了专著《在印度的思考》(1957)。这些文化活动[87],直接提升了日本文学界对于后来亚非作家会议的关注度,以致1958年日本派出文艺界重镇伊藤整,率领包括加藤周一在内的7名作家参加塔什干会议。堀田也自此至1980年代中期,一直参与亚非作家会议国际筹委会工作,并担任A·A会议日本协议会事务长,并以此为经验,写下了多部凝聚其关于殖民主义思考的著作:《在上海》(1959)、《落后国之未来形象》(1959)、《古巴纪行》(1966)及《小国的命运、大国的命运》(1969)。日本著名评论家、翻译家太田昌国如是评价:“我认为对于贯穿过去、现在,甚至近未来的殖民主义支配这一问题,堀田善卫是日本最早意识到的先驱者之一。”[88]太田对堀田的评价,其实是基于渡边一民所指出的日本思想界的纰漏,即日本1910年代出生的思想家们,包括丸山真男在内,都遗漏了1960年代末出现的殖民地问题。因为日本战后极其贫困,致使大家遗忘了战前其为殖民帝国的一切。[89]而堀田的思想,弥补了这一空白。这里想强调的是,正是1956年的亚洲作家会议,成为堀田思考殖民主义问题的契机,开启了他新的文学征途。
相较于亚洲作家会议在日本热烈的反响,中国方面尽管是茅盾亲自率领12人的大团队,但会后留下文字并公开发表的,唯有韩北屏和萧三,总计也就四篇文章。[90]此外,作协内部于1957年2月14日开了一个内部会议,由茅盾、老舍作关于该会议的传达报告。[91]其他找不到任何会议的余韵。反观1958年在塔什干召开的第一次亚非作家会议,会后不仅由各位代表撰文编辑成册,即《塔什干精神万岁》,而且作协旗下的杂志《译文》为了配合这次会议,于1958年9月和10月号,连续两期开辟了“亚非国家文学专号”。二者之间的对比显而易见。1956年亚洲作家会议名义上的“不谈政治”,到底与一贯坚持“反殖民主义、反帝主义”路线的中国外交政策不相吻合,从而遭遇了冷处理。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