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际,杨绛、钱锺书夫妇分别下放信阳息县和明港五七干校,在此度过了两三年岁月。他们分属学部不同连队,但彼此牵挂,并予探望,其情其境令人心动。《干校六记》是新时期问世的第一部记述作家学者干校生涯的散文,笔意平淡,内容多是零碎生活琐事,可看作杨绛的家书,亦可看作那一代人的心灵史。笔者利用现有材料,试图从不同角度走进他们夫妇,以及那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去探寻历史疑问,同时也在历史中找寻印证自己内心的答案。
题记
过去是否会以某种方式写进当今呢?
——马克·弗里曼
这些习惯当中的最基本的习惯,这些未经反思的对待事务并与之互动的方式,构成了我们的文化视野。……造就了我们自己
——艾伦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
1981年7月,杨绛的《干校六记》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有人评它:“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①可谓恰如其分。前两句指文章格调,后两句是说她对钱锺书,感情真挚缠绵。然后来披览,总疑惑它不为普通读者所写,而是致丈夫女儿的“家书”,是要收藏家庭记忆。
新时期以来,一些人觉得钱、杨夫妇孤傲高冷,不好接近。②忘年交陈骏涛辩护道:说钱先生“很高傲、不合群、很难打交道”,其实是“误会”。他不问政治,然而正直。夫妇俩对文学所晚辈很友善。干校期间,得知他小女患病,钱急步去邮局给他家里发电报。1977年年底,闻讯小女病缓,又致信约他们夫妇前往,老两口热情相待,并资助抚慰。③事实证明,他们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读书人。
杨绛不赞成小说的人物情节一定取自真人真事。但强调读小说时要做“注释”:“好比学士通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④她新时期的小说《洗澡》、散文集《干校六记》《将饮茶》《我们仨》,也不妨看作对钱锺书的“注释”,或作者的“自注”。因为,对这个相对封闭的家庭来说,有关《干校六记》的“他注”实在稀少。尽管有众多钱学研究著作,有用的材料并不多。反而这部作品的“自注”,还比较可信。但也需借助旁证,以扩大言路。
杨绛声称:我们三个人,“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⑤。钱访美时,也对杨绛的观点做过注解。当夏志清问及海外曾传说他是毛的英文秘书时,他当即否认。夏氏又问在运动中,他所受惩罚“算是最轻”的原因何在?钱并不辩解,只说他“从未出过风头,骂过什么人,捧过什么人,所以也没有什么‘劣迹’给人抓住”。在斗争会议上从不发言,人家拿他没有办法。即使如此,直率的夏志清仍然存疑:“并不这样简单。很可能上面有人包庇他”,“不让卷入无谓的斗争之中”。⑥
他们留学英国时,充满学生腔。“锺书常自叹‘笨手笨脚’”。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右脚,拿筷子像小孩一把抓;刚到牛津,下公共汽车就磕掉半个门牙。杨绛甘愿下厨,却做不好饭。锺书以博览群书为乐,不肯为硕士学分背书,古文书翻译考试未过,只好补考。钱锺书通过庚款公费,上的是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又译艾克赛特学院),穿的是黑布背心,背上有两条黑色飘带。还有一顶硬的方顶帽子,虽然不经常戴。她是陪读身份,“大有失学儿童的自卑感”,只好穿旗袍,和两三位修女坐在一起旁听。⑦对钱初试未过,胡志德引用宋淇的话说,“这对一个向来能以照相般的记忆自持的人来说,实在是很意外的事”⑧。
在伦敦、巴黎,他们跟向达⑨、杨宪益⑩、盛澄华[11]、俞大缜姐妹[12]等交往较多。杨绛很坦率:“能和锺书对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会嫌钱锺书刻薄了。我们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离,又好像是骄傲了。我们年轻不谙世故,但是最谙世故、最会做人的同样也遭非议。锺书和我就以此自解。”[13]留学生常闹出一些笑话。比如,林藜光好客,李伟能善烹调,经常留人小聚。T小姐豪爽,H小姐年轻貌美。盛澄华心仪H小姐。哲学家和其他人则追T小姐。H小姐允许澄华进一步接近。聚会时,哲学家出题目,让大家“思索”着回答。一位追T小姐的先生,答题用了一个猥亵词,T小姐便转投入哲学家的怀抱。对此,作者挺鄙夷地说:“我们两个不合群,也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再交往。[14]
钱锺书的孤傲并非虚传。1938年还在回国途中,清华就聘他跨越讲师职称,到西南联大外文系做教授。钱做了一年,回沪决意不返。不好明说的理由,是曾提携他的老师叶公超先生,见“钱深受学生欢迎”,“产生了嫉妒”。[15]杨绛却在《我们仨》中厚道地解释,因系主任陈福田迟寄续聘证书所致。钱对她说,他没得罪过叶先生。“他对几位恩师的崇拜,把我都感染了。”但锺书“辞职别就”——到蓝田去做系主任,可能“确实得罪了叶先生”。一次叶公超对袁同礼说:“钱锺书这么个骄傲的人,肯在你手下做事啊?”多年后胡志德访问叶先生,问到钱锺书,他回答,“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尽管如此,杨绛依然相当克制,对叶公超先生恭敬地执了弟子之礼。[16]
然而海外学者对《谈艺录》的批评,对他有一定程度的挫伤:有人指出,由于“作者离开了惯常的工作地方”,在“流离各地的境况中写成”,“许多引语全凭记忆征引”,难免“有一些小小的征引失误”。[17]夏志清三十多年后“重会”钱锺书,也顺便提到:“《谈艺录》论李贺那一节提到德国诗人、剧作家赫贝儿,钱误写成赫贝儿斯,不知他有没有留意到。”夏认为他只看了一本论赫贝儿的德文专著,并未精读赫原诗。“可见任何博学大儒,粗心的地方还是有的。”锺书则自嘲,“有些嘲笑洋人的地方是不应该的”。钱放弃代表团集体活动,登门访问志清内人王洞,对患病女儿自珍“真心表示关怀”,让他颇感意外。他亦说到锺书学术上严苛刻薄。两人论说国内的“《红楼梦》研究热”。志清表示,近年发现有关曹雪芹的材料真多;钱答曰:“这些资料大半是伪造的。”还特别抄出几则平仄不调的诗句给他,称曹如果写出这种诗,“就不可能写《红楼梦》了”。[18]
小说《洗澡》暗示,杨在运动中能进能退,锺书则较迂腐。许彦成和杜丽琳自英美留学归来,领导傅今欲请彦成做研究社图书室主任,(在学部,这是一个荣誉职位。钱锺书就曾当过文学所图书室主任)被婉拒。他和丽琳回天津探亲,回京得知原属自己的外文组组长已换余楠,短暂失落后,又转瞬豁然。运动兴起,彦成置身事外;丽琳检讨过关,劝他照此办事,被凛然拒绝。看见周围老先生纷纷痛骂自己过去的历史,彦成则沉默不语,眼含讥讽。夫妻俩有段性格鲜明的对话:
丽琳瞧彦成只顾默默沉思,问他几时做检讨。她关心地问:“他们没有再提别的问题吗?没给你安排日子?”
彦成昂头大声说:“我不高兴做了!”
“不高兴?由得你吗?”
“我也不会像你们那样侃侃而说,我只会结结巴巴——我准结结巴巴。”
丽琳很聪明地笑了。“你是看不起我和丁宝桂的检讨,像你看不起有些人的发言一样,是不是?”[19]
杨绛用略带责怪的口吻补充道,钱锺书有时候傲气不讲场合。翻译毛选时,他说原文孙猴儿从牛魔王腹中钻出来的叙述有误。徐永焕请示上级,胡乔木调来全国不同版本的《西游记》查看,证明“锺书没有错”。“乔木也许听到钱锺书狂傲之名”,普通读者却不知道,“锺书的小说改为电视剧,他一下子变成了名人。许多人慕名从远地来,要求一睹钱锺书的风采。他不愿做动物园里的稀奇怪兽,我只好守住门为他挡客”。[20]
陈骏涛想把此类评论铆牢。他说1971年春,信阳明港干校批斗某“五一六分子”的场面,夸张激烈。“钱先生一直低着头看地下,不看台上(但凡开大会,钱先生也大体如此)。会后,他悄悄对我说:‘他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呢?他在日记中不是还表示了对毛主席的无限崇敬吗?’短短几句话,充分表现出钱先生的正义感和良知。”[21]
在那年代,隐藏傲气最安全的办法,是悄悄将自己与时代风暴隔离。
有人指出,《围城》运用的是一套隔离事外的叙述策略,“不明显提到战争期间人们蒙受的磨难和激烈的政治斗争”,还“试图‘回避直接描写战争,而传达战争的影响,像简·奥斯汀小说处理拿破仑战争的方式一样’”,目的是“让读者来推想不言自明的事态”。[22]叶廷芳也看出其中奥秘,“杨绛很了不起。干校那些对我们惊心动魄的事情,她在《干校六记》里只字不提!”[23]《围城》和《六记》(统称为《六记》)都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文学作品。
这种自我隔离的叙述,显然与沈复《浮生六记》的影响有关。[24]
沈复(1763—1832?),字三白,号梅逸。出身文人世族家庭,以卖画为生。十九岁入幕,流转于各地四十余年。《浮生六记》是著于嘉庆十三年(1808)的自传体散文。作者生前无名。王韬妻兄杨引传一次在苏州冷摊上,发现《浮生六记》残稿(仅四卷),交由办《申报》闻尊阁的王韬,以活字板刊行(1877)。“浮生”一词出自李白诗《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沈复将亡妻陈芸比作“最可爱的女人”,说较黛玉柔和,比宝钗淡雅,更胜妙玉一份人间烟火,这是文人骚客“喜欢《浮生六记》的最主要的原因”。人们爱赏它,“还因为它的幽闲之趣”,和“生动、简约俊逸”的笔致。[25]俞平伯对它称赞有加。他在《校点重印〈浮生六记〉序》中称:“统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情思笔致极旖旎宛转而又极真率简易”,在“旧文苑中,是很值得注意的一篇著作”。[26]六十年后,他重提此书,赞赏一如当年。杨绛《干校六记》亦是“回望之作”。该书分“下放记别”“凿井记劳”“学圃记闲”“‘小趋’记情”“冒险记幸”和“误传记妄”六节,讲的是作者两年多的干校生活。它们竖起一重高墙,以幽闲、简约的语气,将干校的风云轻易地屏蔽于外。
《六记》各节,疑似沈复将一切看淡之意,然也接近张岱的“避难小记”。阅“下放记别”,方知锺书1969年冬,随文学所先遣至信阳罗山。杨绛1970年7月,才跟外文所同人到此。“凿井记劳”一节,类似偏僻乡野的普通劳作。跳下去挖井的,是外文所年轻人,杨绛和另一年轻女人阿香只运送工具。杨绛申请回食堂弄酒犒劳,厨房为“防人偷酒”,事先在酒瓶贴了“毒”字。当时干校偷酒成风,杨绛不避这种俗事,是她喜欢这俗背后的趣味。“学圃记闲”和“‘小趋’记情”等皆如此。此类视角,令人想起张岱的《陶庵梦忆》。张岱(1597—1685),明末山阴人士(今浙江绍兴)。字宗子,号陶庵。出身豪族,年轻时浮浪奢侈,好古董、好花鸟。清军横扫江南,转瞬家贫如洗。国破家亡,避难山居。前后两重人生,“真如隔世”。[27]他逃到山里,后隐居西湖,表面休闲,实则避难。因此研究张岱的后代学人,对其将命运浮沉“隔离于外”的叙述风格,大加赞赏。郑振铎云,张岱散文,“殆为明末散文坛最高的成就”。作品对世事的超然清越,使“我们若闻其声,若见其形”。[28]郭预衡云,张岱叙及西湖山水景致,情趣横生。“其中描绘柳敬亭说书的情景,绘声绘色”,也极散淡。[29]淮茗亦云,《陶庵梦忆》以“乡土之情,抒发沧桑之感,寄托兴亡之叹”。这看似“十分琐细”的东西,实为一部“个人的生活史,也是一部晚明时期的生活画卷”。[30]周作人散文曾受教于张岱,已人所皆知。
《六记》可说酷似《陶庵梦忆》的“避难之作”。“冒险记幸”在本书中最吃重,最有趣,也出此因。作品叙述老两口连队相隔不远,一个看菜地,另一个邮电所取信,钱利用取信途中弯道看杨,杨则赴另一连队看钱的经历。[31]此佳话被干校干部形容为“鹊桥相会”。[32]杨绛先写息县环境:
在息县上过干校的,谁也忘不了息县的雨——灰蒙蒙的雨,笼罩人间;满地泥浆,连屋里的地也潮湿得想变浆。尽管泥路上经太阳晒干的车辙像刀刃一样坚硬,害我们走得脚底起泡,一下雨就全化成烂泥,滑得站不住脚,走路拄着拐杖也难免滑倒。(第53页)
接着比较苏州下雨的情景:
我在苏州故居的时候最爱下雨天。后园的树木,雨里绿叶青翠欲滴,铺地的石子被冲洗得光洁无尘;自己觉得身上清润,心上洁净。像张岱的《陶庵梦忆》,明明是今昔对照,却感受不到蒙难冤屈,反倒陡生情趣。两人都是好人家出身,经历变故,却都看得很淡很远。不像叙述个人身世,仿佛在闲谈别人故事。[33]——然我读到此处,内心难过不已。
此前还写到钱锺书从邮局返回连队途中,探望妻子的情景:
默存……每天下午到村上邮电所去领取报纸、信件,包裹等回连队分发。邮电所在我们菜地东边的东南。默存每天沿着我们菜地东边的小溪迤逦往南又往东去。他有时候绕道到菜地来看我,我们大伙就停工欢迎。可是他不敢耽误时间,也不愿常来打搅。
……默存从邮电所拿了邮件,正迎着我们的菜地走来。我们三人(笔者按:指与杨绛同看菜地的姑娘阿香)就隔着小溪叫应一下,答问几句。(第29页)
毕竟每次有旁人在侧,所以锺书不从连队至邮电所途中绕道看望,而改成不绕道,直接从邮电所返回时,两人单独相见。
这样,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地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第29页)
……默存后来发现,他压根儿不用跳过小溪,往南去自有白石桥通往东岸。每天午后,我可以望见他一脚高、一脚低从砖窑北面跑来。有时风和日丽,我们就在窝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会儿晒晒太阳。(第29页)偶尔,锺书自邮电所返回,急着回连队分发信件报纸,“不肯再过溪看我”。(第30页)杨绛就大老远去路上迎他,为说上两句话。如果忘记什么,得等他下次再说。杨经常笑钱“痴”,其实,“最痴”的乃是杨先生本人——她不避讳自己也曾是后花园里的旧式小姐。
是什么造成乱离当中,一对老夫妇的离别相逢呢?大家不说破,却心知肚明。倒是历史学家表现坦率,“我们搞历史研究的,回过头来看”,“干校的一段,是历史长河中的逆流,也是历史的反动”。[34]沈复(1763)和杨绛(1911)是知趣之人。历史学家的愤激之语,不为《浮生》和《六记》采纳。外文所后辈郑土生也看出了名堂。他向杨绛借了75元,后来以存折(内存50元)和25元现金相还。一日,杨绛忽然将一个纸包给他,走后,见是“来日方长,要保重身体”的字条,内有存折和现金。[35]锺书的处世哲学,是对杨绛知趣的另一种解释:“目光放远,万事皆悲,目光放近,则自应乐观,以求振作。”[36]
几十年间,杨绛一直悉心照料锺书,此时对他在另一连队的生活,颇不放心。从第54页到第55页,作者用长达10页的篇幅,叙述她如何雨中迷路,七绕八拐,险些掉落河中,被洪水卷走,终又在朦胧夜色中辨清回驻地路的情景。一日,因连着下雨,连里改劳动为政治学习,杨绛决意像年轻时在牛津镇树丛里“探险”一样,赶往文学所连队来一次“冒险”。她麻利穿好长筒雨靴,一手打伞,一手拄拐棍,便踏上路途。一路上风声雨声,雨靴差点被泥泞脱去。推门进去,默存吓了一跳问:“你怎么来了?”杨绛笑道:“我来看看你。”默存急骂她,催促回去。以为可照原路返回,出门不远,竟还迷路,幸遇一男同志指点,才顺利折返。
又有一回,干校被大雪覆盖,路径与田野浑然一色。从默存宿舍出来,自信能原路返回,可仍迷路。杨绛自嘲地写道:“女同志多半不辨方向。我记得哪本书上说,女人和母鸡,出门就迷失方向。这也许是侮辱了女人。但我确是个不辨方向的动物。”这次默存没送,更无男同志指点,麻烦就大了。她一走出灯光所照范围,便落入昏黑之中。天上不见一点星光,地上一片雪白,树丛、路径消失。打算退回去请人相送,转念一想,即使多双眼睛,也未必找出路来。于是,硬着头皮朝西南方向走去。忽有踌躇,“如果一直走,便走到‘中心点’以西的邻村去了”。因又拐弯朝南,离开大道,才发现“不知身在何处”。虽然心急,杨绛还是在书中幽默写道:
我曾听说,有坏人黑夜躲在秫秫田里,我也怕野狗闻声蹿来,所以机灵着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悄悄地走,不拂动两旁秫秸的枯叶。脚下很泥泞,却不滑。我五官并用……(第63页)
作者回忆,自己最怕走夜路。《我们仨》记述,1950年代初钱锺书抽调毛选翻译委员会工作,周末回家,[37]家里只她和读中学的女儿钱媛。一夜有雪,保姆李妈生病回家,钱媛低烧,杨绛逼她早睡。女儿知她胆小,过去都是陪她出门走夜路,担忧问道:你还要去温德家听音乐吗?[38]答曰:温德先生常请学生听音乐,给我留着最好座位,还是我爱听的唱片。[39]钱媛知她害怕,却不说破。于是杨绛摆出大人的架子说,不怕,一个人去。
我一人出门,走到接连一片荒地的小桥附近,害怕得怎么也不敢过去。我退回又向前,两次、三次,前面可怕得过不去,我只好退回家。阿媛还醒着。我只说“不去了”。她没说什么。[40]
仿佛在解释干校期间为什么又敢走夜路的缘由。杨绛发现在改造知识分子的三反运动后,自己“有一个明显的变,我从此不怕鬼了”。[41]
外面风暴汹涌,但你感觉杨绛这两次走夜路,都在自己围成的高墙里安然行走。息县这次更甚。天地无声,万物静寂,只剩下她一人在那里勇敢地前行。绕过大河,穿过茫茫雪地,义无反顾地返回驻地。她念着另一连队的丈夫,孤身在京的女儿,她要把这高墙筑起,好将丈夫女儿远远地隔离。……
《六记》之所以对干校“惊心动魄”事件只字不提,是因为作者见过历次运动。
《我们仨》《将饮茶》关于运动的叙述,是对《六记》“只字不提”的自我注解。杨绛说,运动开始,领导说是“人民内部矛盾”,鼓动发言鸣放。因有改造的经验在先,她和锺书决意待在会场,一言不发,“也就逃过了厄运”。1958年又来了个“双反”,“随后我们所里掀起了‘拔白旗’运动”。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和杨的论文都是白旗。郑振铎先生本来是大白旗,他飞机失事,就不再“拔”了。锺书因进城参与毛著翻译,一切拔他《宋诗选注》批判活动,便由夫人替身出场。又因“选注”被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环树两位先生推重,拔了半天也停止了。
夫妻俩发明了“自保”措施:第一,“听从”和“合作”。人们发现,“忌”锺书毫无必要。“锺书在工作中总很驯良地听从领导,同事间他能合作,不冒尖,不争先,肯帮忙,也很有用。他在徐永焕同志领导下工作多年,从信赖的部下成为要好的朋友。他在何其芳、余冠英同志领导下选注唐诗。”第二,运动间隙不忘读书,但不写文章。钱锺书唯愿做好本职工作,能偷工夫读书。他工作效率高,可攒下很多时间,“这是他最珍惜的”。再看杨绛,运动层出不穷,“我暗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从此遁入翻译”。锺书笑她“借尸还魂”,杨绛则自慰,“我不过想借此‘遁身’而已”。[42]就像孙悟空被众妖怪围困,便施展“遁身”的本领。“遁身”是孙猴与妖怪间树起的一道高墙,妖怪们无论怎样道高一尺,也奈何他不得。
像杨、钱这种在运动中学会“自保”的学者不在少数。一个研究思想改造的学者发现,北大哲学系教授冯友兰是一个“屡批屡不倒的奇特人物”,他懂得给自己“增添一层保护色彩”。[43]1961年,在一个领导部门召开的教材座谈会上,冯友兰的发言颇有趣。他说的是“拔白旗”后,教师和学生关系的变化:
我对学生不敢管,不敢有要求。有一次,要求学生在考试时记住一些事实。教学检查时,他们认为这是因为平时对我提了意见,在考试时进行报复。并且说,你那些资料是资产阶级的资料。现在的教师相当于过去皇帝的侍读,你到学生宿舍去,学生问:“你来干吗?”你辟一个房间“候驾”,学生不来,若问为什么,学生说:“太麻烦了,还是你到我们宿舍来吧。”[44]
要让人们对“运动”有深切的理解,引用苏珊·桑塔格对“疾病”一词的界定很有必要:“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在这部身患癌症后撰写的发人深省的著作中,苏珊对自己,对别人,都有人所不及的深透反思:“任何一种被作为神秘之物加以对待并确实令人大感恐怖的疾病,即使事实上不具有传染性,也会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传染性。”[45]
杨绛等老先生曾自以为持“健康王国的护照”,是合法公民。可没想到,他们忽然被派发“疾病王国的护照”,当作“更麻烦的公民”。人们在《洗澡》中看到,“旧知识分子”的“疾病”不断被发掘,要不停地“过关”。在刻意制造的压力之下,“双重公民身份”酷似幻觉,又像是现实;于是只能在现实和幻觉之间穿越。但这样,“自保”便成为对“幻觉”的抵抗。它反过来又是对“幻觉”的“服从”。这种魔术见于“洗小盆澡”“洗中盆澡”“戴帽”“摘帽”等隐身术,那里面有当事人心灵世界的苦痛挣扎。
在外文所同事叶廷芳看来,“不怕鬼”的杨绛,干校期间“从来没表现出忧伤,还跟大家说说笑笑的”。其实前不久,她女婿因“五一六运动”自杀。[46]诗人邹荻帆曾任《世界文学》编辑、编辑部主任。他印象中的杨绛,总穿得干干净净,爱好整洁,富有情趣。“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剪了她的头发,逼她与“牛鬼蛇神”一起在学部院子里敲锣游街,“自报家门”。有一回锣鼓不够用,“有人给杨绛找了一个缸。杨绛‘嘭’的一下,把缸给敲碎了。这可能是她的‘有声’的抗议”。[47]
老先生的“自保”显得温和,带着那代读书人的特殊印记。学部干校从息县转移信阳明港。所住军营无地可种,由劳动改为搞“五一六运动”,老先生每人监督一位“五一六分子”(都是各所的年轻人)。分配监督辛万生的,是外文所老所长冯至。辛万生写交代材料,冯至疏于监督,但两人不说话。下雨天,他们到食堂打饭,冯至年已七十,身体胖,眼睛近视,走不稳,辛万生便上前扶他。私下里,两人并无隔阂。[48]一些年轻人,运动中可能造过钱、杨的反,当他们戴着“反革命帽子”时,不仅不被“歧视”,还获得某种同情。在他们心目中,这些老先生是文质彬彬的。一次扫雪,钱先生路过时朝辛万生笑笑,“无疑也是对我一种难得的同情”。与杨先生几位女同志相遇,也对他说几句谢谢的话,嘱咐他“不要感冒”。[49]他们是过来人,早洞悉这些所谓运动,跟打摆子发神经一样,总有消停的时候。
这些老先生们的“分寸感”,并非都从过去运动教训中获得。这代学人身上,根深蒂固的还是传统文化的积淀修养,是他们留学时期所建有的世界性视野。中西文化结合的余韵,正以它们含蓄绵长的生命力,面对着这个惊心动魄的世界。
毋容置疑,《六记》的隔离事外,与杨绛家境和留洋经历有内在的联系。
杨绛、钱锺书皆出身世家,言传身教的中国传统文化教养,构造了他们为人处世的准则。新中国成立前夕,曾做钱锺书中央庚款留英公费考官的朱家骅,推荐他到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任职。郑振铎、吴晗则“劝我们安心等待解放”。杨绛声言,“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决定他们何去何从的,“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他们不愿意跑出去仰人鼻息,因为他们爱祖国的文化、语言和文字,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50]有人证实,当时,“牛津大学又一次向他提供了工作机会”(指钱锺书)。[51]联想到新中国成立初期,钱学森、郭永怀和邓稼先等二百多位专家先后归国的举动,他们的决定应在意料之中。[52]
1930年代的留学英、法经历,让他们见识到欧美文明,建立了世界性视野。牛津大学严谨的治学理念,牛津小镇百姓遵守规则的言行举止,给他们最深刻的洗礼,使其内心树立起“人”的观念。杨绛回忆,牛津学制每年三学期,每学期八周,放假六周。第三个学期后,是长达三个月的暑假。每个学生有两位导师,一个学业导师,一个品行导师。[53]还有一条必须遵守的规则,学生每周须在所属学院食堂吃四五次晚饭。牛津治学严谨,强调“系统的训练”。要求学生一本一本地系统读书,“他最吃重的是导师和他一对一的课”。古文书学和订书学两门课程,令钱锺书和同学司徒大吃苦头。杨绛叙及此事时,带着陪读太太讥笑在校生的语气[54]:
课本上教怎样把整张大纸折了又折,课本上画有如何折叠的虚线。但他们俩怎么折也折不对。两人气得告状似的告到我面前,说课本岂有此理。我是女人,对于折纸订线类事较易理解。我指出他们折反了。课本上画的是镜子里的反映式。两人恍然,果然折对了。他们就拉我一同学古文书学。我找出一个耳挖子,用针尖点着一个个字认。例如“a”字最初是“α”,逐渐变形。他们的考题其实并不难,只要求认字正确,不计速度。……但严格要求不得有错,错一字则倒扣若干分。锺书慌慌张张,没看清题目就急急翻译,把整页古文书都翻译了。他把分数赔光,还欠下不知多少分,只好不及格重考。[55]天资聪明的锺书,也在牛津翻了船。
他们对牛津小镇有美好回忆。在安静的小镇,他们去学院门前和公园教堂闲逛,领略浓厚的人情味。半路上相遇,邮差会把家信交付。小孩子在旁边等着,很客气地讨要中国邮票。高大的警察,戴着白手套,傍晚时一路慢吞吞地巡看,把家家大门推推,看是否关紧。发现有人没关,会客气地警告。他们返回金家寓所,便拉上窗帘,相对静静读书。[56]
暑假他们从巴黎、瑞士转了一圈回来,杨绛发现怀孕。临产前,她有些紧张。入住产房,才知担忧纯属多余。“单人房间在楼上。如天气晴丽,护士打开落地长窗,把病床拉到阳台上去。”“护士服侍周到。我的卧室是阿圆的餐室,每日定时护士把娃娃抱来吃我,吃饱就抱回婴儿室。那里有专人看管,不穿大褂的不准入内。”医院为训练杨绛的“母亲意识”,出院前夕,“护士让我看一个个娃娃剥光了过磅,一个个洗干净了又还给妈妈。娃娃都躺在睡篮里。挂在妈妈床尾。”“护士教我怎样给娃娃洗澡穿衣。我学会了,只是没她们快。”[57]
1920—1940年代的那代留学生,大多是来自好人家的子弟。他们在战乱和运动中饱受磨难,但经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淬炼的精神世界,却未受到任何污染。“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中华民族精神,是他们最基本的人格操守。
文章起头,我就称《干校六记》是作者写给丈夫和女儿的“家书”,现在也不改初衷。
时代的大风大浪,注定在杨绛作品中留下特有的痕迹。这种痕迹对作者来说,是一种独特的“家庭记忆”;而对于读者,则是并非遥远的历史回声。也只有在这种视角中,我们才能品味什么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人们在这绵长执着和含蓄的回声中,感受到的不是沮丧和遗憾,而是一种心灵的净化感和崇高感。
而我的读后感,正是从安格拉·开普勒“家庭沟通记忆”的观点中展开的。开普勒列举了家庭沟通的几种形式:庆祝生日、串亲戚、早晚餐聊天和放幻灯片。例如他说,在餐桌讨论中,每个家庭都有“它的由自己单独保存的回忆和秘密,它只向自己的成员揭示它们。这些回忆……同时也是模式、示例和教材。它们表达着这个家庭群体的普遍态度”。在《我们仨》内页中,也印制着解释《六记》沟通性记忆的“家庭旧照片”,如插入第53页至第67页的家庭照。第一页上幅,是钱锺书1934年在光华大学教书时的照片,下幅是1938年,钱、杨摄于巴黎卢森堡公园的小照;第二页下幅,摄于租住牛津房子门前(1936);第三页,是抱着钱媛的杨绛,站在回国邮轮上(1938);第四页,左为钱媛五岁照,右为二十岁照;第七页至第九页,分别是1980年代后,锺书、杨绛、钱媛等的读书写作的情景,老两口相互理发照等。在“附录二”和“附录三”部分,则是家信、题字,钱媛画的爸爸速写图。它们是钱、杨“家庭密藏”。它所保存的记忆,乃是《六记》中的一段段留白。《六记》也有隐形的照片,例如在来往邮电所和连队,他们夫妇相互留信的细节中,在风雪天,杨绛迷失路途,脑中浮现的景象中。
开普勒还指出通过家庭放幻灯片,可印证出游时“瞬间即逝的事件的文献”,以及标明时间、地点的“记忆图像”。他发现,借助这个记忆媒介,一家人分开或相聚的时候,“总要回忆自己家庭的过去”,“因为家庭回忆不仅仅是由家庭成员个人的记忆(譬如对跟某些亲戚会面的回忆)构成的,家庭回忆的内容还包括一种集体的家庭观念”。更重要的是这些要素,“制造了一个框架”。这个框架,还牵涉对其他许多人的评价。[58]换言之,锺书所作《小引》,亦可以作为《六记》的叙述框架来看待:
现在事过境迁,也可以说水落石出。在这次运动里,如同在历次运动里,少不了有三类人。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的同志们也许会来一篇《记屈》或《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也有一种人,他们明知道……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案”。……这类人最应当“记愧”……他们很可能既不记忆在心,也无愧怍于心。[59]
正因有杨绛看透世事的“哀而不伤”,有钱锺书的“明知道”,他们才这么执着于这种“家庭沟通记忆”。这种看似狭窄的家庭叙事,其实最容易被人所误解——我就曾误解过两位老先生“孤高自赏”的回忆性著作。要知道从1950年代运动始,就有夫妻离婚、家庭成员“划清界限”的风气传布于社会。将个人从家庭伦常——这一社会微型群体中剥离,则意味着他在更深层次上向社会群体臣服。与妻子被迫离婚,临死前未见到子女的顾准就是一例。[60]杨绛终算保存了家庭的完整。杨绛的“我们仨”中,有一般人所不解的深意和大意。
在这部表面哀而不伤的作品中,在作者结尾写到干校行将解散,众人惜惜相别的情形时,却偶露笔锋:
当时宿舍里炉火未撤,可以利用。我们吃了好几顿饯行的汤团,还吃了一顿荠菜肉馄饨——荠菜是野地里拣的。人家也是客中,比我一年前送人回京的心情慷慨多了。……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两年,且别说人人企求的进步我没有取得,就连自己这份私心,也没有减少些。我还是依然故我。(第77页)
好一个硬骨头的杨绛先生。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