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基于民间立场的伦理探寻

2020-04-18 04:46牛晓彤
文艺评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人世间伦理民间

○牛晓彤

《人世间》是梁晓声倾力打造的现实主义长篇巨制,描写的是自文革以来的中国东北人民的生活图景。梁晓声素以知青文学著名,新时期以来转向对现实主义的描写,显然与其一如既往的现实责任与文人情怀有关,在《人世间》这部小说中,作者以东北地区城市的现代化为背景,以光字片第一代建筑工人周志刚的三个儿女的人生境遇为主线,刻画了军人出身的高官周秉义、大学教授周蓉、普通市民周秉昆以及他的工人阶级朋友等形象,涉及了自小城底层市民、工人、基层干部、大学教授乃至高级官员等多种社会身份的人物,谱写了一首曲调婉转又词作醒人的百科全书式东北城市“民谣”。《人世间》自2018年问世以来,就有多名学界老师进行研究,路文彬用爱的伦理之辨去解析《人世间》中的正义问题,刘军茹从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中把握担当责任与通向“和谐”的可能性,方晓枫着重周秉义这一形象中奉献与自我的矛盾之析,苏文韬关于“好人”周秉昆的解读,以及王宏波从社会意识上的阐释等,都丰富了这部小说的内涵,提供给了读者不同的解读声音。

一、顽强的星星之火——民间伦理中善的野生生长

小说故事开始于文化大革命,与新中国同年诞生的作家梁晓声,在最蓬勃的年岁亲身经历了那段疯狂的岁月,他曾这样回忆文革:“像我这种人,出身好……在‘文革’前读过书,按理说我会一下子堕入极左的行列,可是我受的文化教育完全不能接受……我觉得那个时代完全是违反人性的。”①梁晓声在谈“文革”时回忆到自己的立场,他说他被西方文学中的人道主义洗了脑,他始终没有离开过民间,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回顾往事,正如一个行走在人民队伍里的书记员。陈思和曾提出过“民间立场”这一说法,他认为区别于国家意识形态与精英文化的民间立场是当今文学界的三大支流之一,陈思和教授将民间文化形态定义为:“一、它是在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产生,保存了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有着自己独立的历史和传统。二、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三、构成了独特的藏污纳垢之形态。”②虽然《人世间》的小说背景发生在较为落后的A城的光字片,但因处在中国特殊的历史时期,光字片由于它的破落与未改造,是一块特殊的存在于城市里的民间世界。陈思和在分析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时,也提到过“都市民间”③的说法,他认为在社会转型期的中国城市里,生活着为数不少的带着民间记忆的城里人,他们携带着民间的伦理基因蹒跚在现代环境里,艰难地迎合新时代的到来。笔者在此将“都市民间”概念引入本文。它区别于纯粹的民间世界,这里挣扎着在城市的工厂中做着辛苦工作换取低薄收入的底层劳动者。这形成了它既有强权达不到的相对自由,又无法摆脱时代的桎梏,既带有民间传统伦理的局限,又比乡下人似乎早一点接受现代文明,更容易跳脱底层阶级的束缚。这让他们时而为自己的城市居民身份而欣慰,又时而为自己出身于城市底层而神伤。民间伦理便是民间的价值观念,它的含义广阔,又有两面性,作者站在民间立场写城市小民,启蒙话语与民间世态交叉,用民间立场抚慰民间伦理——肯定世俗价值是知识分子介入民间最有效的途径,自由的有活力的民间伦理弥补了国家意识形态在特殊时期的缺憾。

(一)天伦之道是民间良药

作者在文中着重刻画了几个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而这些人物性格大多呈闭环型结构,她们天性善良,不受环境干扰,也没有明显的成长路线。例如郑母,自身生活艰难贫苦,却养大了两个非亲生的孩子——郑娟和眼睛看不见的郑光明,郑母这个形象之所以撼动人心,不是止于像以往小说中描写养母那样不辞辛苦地挣钱将孩子养大,而是超越生活表面的苦难,在精神的高度上给予孩子爱与尊重,使得郑娟与郑光明两个人在历经磨难的艰苦岁月里依然可以心怀美好地生存下来。文中有一段对郑母的刻画是通过郑娟之口来转述的,“小瞎子”郑光明被郑母捡回来的时候,郑娟只有十几岁,家中条件不好,郑母年龄又大,现在又多了一个小拖油瓶,郑娟还不清楚自己同样是被捡回来的,于是很是不解地问郑母:“这小弟弟是个小瞎子,你为什么还要把他捡回家来呢?”⑤郑母是这样回答的:“别说捡。不管什么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捡,但人就是不能捡人。凡说谁捡谁的人就是不拿别人当人的人,是有罪过的。记住,这小弟是神赐给咱们的,说不定他自己就是神,装成了瞎了的样子,看咱们以后怎么对待他。如果咱们对他好,那神也会对咱们好。”⑥这段话的动人之处,便是作家给一直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郑母增添了神性光辉,她并没有因为苦难而放弃人性中的善与美,而这种神性是通过投射在人内心的“神”来反映的,正如民间一直存在的“老天爷”,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便可道尽百姓自古以来就在内心树立的原始道德观,民间始终有所敬畏,这种天然的甚至粗糙的天命观是维系民间世界稳步于历史洪流的基础原则。

(二)侠义作为民间世界独立的价值标准

中国民间自古就有侠文化的传统,《游侠列传》和《游侠传》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有关侠文化的两篇作品。不论从侠文化还是侠文学上来说,有《聂隐娘》《水浒传》等文学作品,即使到当代文化语境里,也有诸如金庸、古龙等通俗文学作家向市场传递着侠的能量,这都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中国民间这一独特的审美范畴。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曾表达伦理是个体的生命感觉:“所谓伦理其实是以某种价值观念为经脉的生命感觉。”⑦那么侠的存在便有了伦理上的意义,韩非子在《五蠹》中曾说:“侠以武犯禁。”⑧侠的存在是弱小者对强权的突破,是对个人生命伦理的维护,也是底层人民网络集体的力量抵抗生存压力的努力。“侠客”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向来不是一个单纯的词语,它背后携带着中国民间传统中历久弥新的伦理基因,就像隐于墙角的杂草野蛮地成长。

开篇的一件事便写到周秉昆拒绝参加观看工厂组织的涂志强的行刑现场,周秉昆与涂志强是工厂做工时的搭档,涂志强曾多次在工作中帮助过周秉昆,看他年龄尚小,在抬木材时涂志强总是往里走一走,承担更重的重量,涂志强的这些关怀周秉昆都看在眼里。作为工友甚至是朋友,周秉昆无论如何都无法在心理上坦然地去面对涂志强的死亡,更何况还是以一种如此残忍的暴力的方式处决人的生命。但是周秉昆的领导却命令他一定要去参观,认为周秉昆是最应该通过这次参观达到洗礼的人。当周秉昆说害怕做噩梦时,领导却回他:“做噩梦那就对了,证明那种场面对你的教育目的达到了。”⑨周秉昆不得已围观了涂志强枪决现场,却也因此生了病。后来他宁可托关系也要调离木材厂,周秉昆在此逃脱的不是涂志强死亡的阴影,而是出于自己那颗不苟同强权的心,他看到了涂志强“该死”背后的无奈与人生困境,这也使得他在后来接受了瘸子与“棉猴”拜托他给涂志强的未婚妻子郑娟送生活费的请求。这里是文章中第一次出现国家权力与个人选择冲突的矛盾,在人文环境全面崩塌的时代里,统治者将教育寄托给了恐吓与惩罚,这与向往文学与爱的周秉昆对教育的看法是冲突的,在这里,代表民间伦理的周秉昆在行刑的现场第一次受到强权给予的迫害,以周秉昆为代表的光字片区人民从传统伦理中寻找生活的出路,涂志强在政治权力面前被判了死刑,但是在他的朋友心里显然并没有剥夺成为爱的对象,涂志强依然以朋友的身份活在瘸子、“棉猴”等人的心里,在这里不仅出现了友情,也出现了正义甚至中国传统伦理中对于侠的期待,人民在被强权逼迫到生存的角落时,就会自觉地转向民间侠义的空间寻找存在的可能性,可见无论多么敏感的政治环境都无法动摇人们心中对爱的定义以及对爱的向往。在接受援助郑娟一家的请求时,作者是这样写周秉昆的心理活动的——“‘秉昆啊’三字从瘸子口中说出,而且说得情深意长,周秉昆竟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周秉昆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很认真地听。何况他的话又说得那么诚恳,推心置腹。何况他所求之事,周秉昆不但不反感,还很符合他的善良天性。”⑩周秉昆在这里是被瘸子温暖的称呼所打动,再加上他生性善良,这件事也就没法说“不”了,强权力量再大,也有达不到的角落,那便是人心,民间伦理正是因为经历过自古至今的锤炼,带着民间独有的温度,在冷酷的现实人间里拥有着无法替代的魔力,在人世间行使着它的权力。

在文中,侠义之举处处存在,比如从不屑于滥用权力的周秉义就曾和女友郝冬梅一起帮助被冤枉恶整的优秀青年教师陶平摆脱政治惩罚,并为他铺设了一条有利于他发展的康庄大道,这在善良的天性之上,还有一层侠的含义,因为这不仅需要付出爱心,还要突破权利与规则的边界,侠便是敢于承担风险的无畏。

(三)向士的文化心理成就民间世界的未来

中国自古就有士文化的传统,作为中国历史上独有的知识分子阶层,似乎与民间社会没有太多关系,然而无论是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还是如今趋向开放文明的社会环境,读书都是民间社会通向统治阶级最有效的路径,这也给了士文化心理倾向辩证的存在关系。它既是缓解民间原始粗糙伦理的过渡带,又是拘泥于政治权利的镣铐。但是在《人世间》中,作家梁晓声更加倾向于将士文化传统引入民间,这也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他在回忆文革时曾提到过:“上初中,我就开始读一些名著,包括中国的古典名著……再进入西方文学,雨果、托尔斯泰等,我就发现完全不一样,他们把人道主义摆的位置极高,我一下子被洗脑了。”⑪在梁晓声心里,文学是具有拨开历史迷雾的功能,尤其对于民间,教育从来不是一件遥远的事情。在文中,最能体现这一点的便是“文革”大环境下周母默许周家的三个孩子在家里举办读书会。文中多次提到文学作品在塑造人格时的作用,比如蔡晓光,不止一次地表达多亏了周家的读书会,他才能成长为现在这样有点想法有所追求的人。周蓉也是文学书籍的受益者,她不仅在“文革”后顺利考上了北京大学,还年纪轻轻地成为大学教授,周秉义也始终保持着读书的习惯,这让他在官场上始终以一个士大夫的心态去参与国事,不忘使命,善始善终,这不得不说是教育的力量,以上在以往研究中多已提到,在此不多做论述。

周秉昆一直被认为是三兄妹中资质最差的,他没有非得上北大的愿望,没有强烈的政治抱负,他只是喜欢读一些文学作品,如果能借此谋生,同时还有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那就是幸福的人生了。他曾经得到过这么个机会,那就是作为《红齿轮》杂志的编创,这是一本官方授权面向群众的曲艺杂志,在做编创期间的周秉昆就像遇到甘露的小草,对人生充满了希望与美好寄托,他采编内容不分昼夜,斗志昂扬,但是政治环境越来越恶劣,文艺作品不断受到打压,作者也不禁在文中对当时的大环境大发议论:“他们的人生按照底层的种种规律和原则一如既往地进行。北京政治舞台上则更加紧锣密鼓先声夺人,似乎又酝酿着什么惊心动地的剧情……人心正在积蓄某种力量,人们已经看到了太多民间原则横遭践踏的现象,那原则乃是他们世世代代赖以抱团取暖的经验;他们受够了,一边被动地修复,一边在等待时机。他们相信:不是不报,时候未到。”⑫在文中,周秉昆自觉意识的觉醒与上过大学的激进青年好友吕川几乎是同步的,吕川在与“六小君子”通信时表达过关于义的观点:“我承认你们都很义气,但那义气,从来仅仅局限在我们之间,凡与我们无关系的其他人……我们何曾表现过正义和同情?我们之间那种义气,与我们父辈当年的拜把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生存之道!”⑬作者通过吕川之口消解了这种民间狭义上“义”的概念,不是正义,更不是拜把子等含义,它指向了责任。周秉昆的师傅曾对他说:“国家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总得有人豁出去做点儿什么。”⑭在师傅与吕川的感召下,周秉昆毅然地将带有反动性质的天安门广场诗歌印在了《红齿轮》上,并将杂志分给了形形色色的路人,当他被公安带走时,他在内心却默默感谢着吕川:“谢谢你托人捎给我的那些诗——这里也曾经是我周秉昆的大学……”⑮在传统社会中士子情怀往往通向最高权力,成为皇权的附属,但在现代民间社会里,士精神装上了现代文明的羽翼,演变成带有启蒙与觉醒的文化基因,士的责任意识在民间社会中再次创新与成长,并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

二、民间立场下的关怀——消解民间伦理中的“恶”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阐述人类社会最终都会从人民集体的道德伦理中走出来,进入个体伦理时期,正如“文革”走向“改革开放”。当人们进入自由伦理时期,个体生命感觉的迷失进入人们的视野。在这个背景下,东北,这个曾被称作“新中国的长子”的地区,在现代化的转型中,痛失了赖以骄傲的支柱产业——重工业,它羽翼下的子民,尤其是小城市工人阶级成为转型阵痛期的主要受难者。作者在对现代化进程展现出了深刻的反思之外,更着重表达了对故乡人民的同情与关怀。小说始终不谈大恶之人,处处是民间社会最基础最真实的存在状态,这不同于新文学以来的知识分子文学传统——站在启蒙的立场上观望这混沌的世界。作者在民间伦理中看到了恶的成分,在批评之余都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与同情。这种理解和同情与作者一如既往的民间立场不可分割,在书写现实的同时,也试图为民间世界的存在提供更多的空间。

(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走不出的物欲迷阵

在文中,作者不只一次提到过年准备年货这件事,从“文革”时期物资的限售到逐渐放开,从用粮票换年货到用钱买年货,在表面上,人民是从“缺物”的状态中走出来了,实则,改革开放以后,面临社会的转型,底层人民还是处在一种对物质的极度渴望中。而对物的过度迷恋,则是对生命的徒劳消耗,生命桎梏在物欲之中,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农业机械是一种技术含量高、结构相对复杂的专门化生产工具,一般进行作业的工作条件比较恶劣,操作人员的使用技术水平和专业知识素质差别较大。同时,作为一种生产工具,随着使用期限的延长,机械零部件也会因正常磨损而引起使用性能下降,影响到正常使用。所以,农业机械的使用管理中缺少不了维修保养这个环节。本文就农业机械维修保养中过的相关问题进行探讨。

这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对私有财产的占有,弗洛姆在《占有还是存在》中解释过“占有”型人生源于私有制,这种生存方式的排他性,导致主体与客体之间形成二元对立的双方,“我的财产构成了我自己和我的同一性”⑯,我在拥有财产的同时,我的生命也被财产占有。二是表现在对公共领域的冷漠上。作家在展现“光字片”人民的这些陋习时,笔者认为作者虽多有批判,却不是精英知识分子式的“恨”,而是一种带有对底层人民生活艰难理解为底色的规劝。比如作者通过郝冬梅之口就曾表达过这种观点:“老百姓是通过自身生活水平的提高,来认识国家的进步的……谁也没有权利要求他们像既得利益者们一样客观理性地看待国家的变化。”⑰在当代最重要的私有财产便是房子,在买房这件事上,当然也有像周秉义这种不沾公家便宜,执意要把多出的房子还给单位的人,郑娟也在拆迁时把自己曾住过的房子大方让给朋友,但是需要了解的是,周秉义作为逃离了民间传统世界的知识分子兼高级官员,他显然不能代表民间的大多数,而郑娟因为有位类似圣母一般的母亲,教育的因素在她的身上也尤为明显。但是大多数人更像魏国庆乔春燕之流,在已经有房子可住的基础上,占尽一切便宜,为此不惜丧失道德的人,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加深,人民可支配资源的增多,周秉昆和他的朋友们在“文革”时期是小有名气的“六小君子”,而到了没有强权环境的当代关系却越走越远,这也反映了没有了外在的压力,民间伦理一致对外的矛盾退居二线,民间世界内部的矛盾逐渐显现。国庆春燕夫妇拜托周秉昆利用哥哥周秉义的关系多争取一套新小区的房子,春燕的姐姐为了争财产与父母互不待见,这些现象都指向了物欲压制生命的不合理。这也表现在“光字片”在拆迁时,民众先是感激为他们改造老区的周秉义,而后又因为新居建在离城市远了三站地的新区而不满周秉义,虽然老百姓确实因为所拥有的财产有限,而使得他们对一点利益也会十分计较,但是作者显然是站在批判的角度上去叙述的,他在文中写道:“拯救者一门心思工作,被拯救者集体等着看笑话、说风凉话;拯救者想要成功,还必须斗心眼,进行智力博弈。”⑱这里含有些微的鲁迅式对国人劣根性的“恨意”,但是作者很快也消解了这点“恨意”,他称:“这也是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的事。由于政府官员公信力存疑,这种现象就更不足为奇。”⑲人民受制于物的束缚还体现在对公共领域的漠视上,市政府关怀“光字片”恶劣的生活环境,专门拨了一笔资金买砖头用于小区道路的修补,然而“光字片”的老百姓却在晚上偷偷地把砖拿回自己家里。这里作家让小说人物周秉昆的发怒表达批判的意味,但是紧接着作者也说出了,周秉昆之所以看到郑娟和孩子们偷拿公家的砖而生气也是因为在哥哥那碰了一鼻子灰的缘故,郑娟也解释为“文革”时期父亲修理房屋时买砖困难,如今见到富裕的砖总是想要囤起来。作家对于这些现象在理解之余,有批判也有无奈更有思考,过于缺物的时代,人们对物的渴望被压制着,当物质资源成为自愿消费的前提时,有多少人以占有作为人生目的,而失去了生命存在的本质与意义。

(二)意识形态笼罩下的民间世界——摆脱不了的“媚态”

民间世界由于历史及现实的各种原因,总是处于一种直不起腰杆的“媚态”之中,尤其体现在对权力的渴望与依附上,这一点在《人世间》中尤其明显。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明确表达了任何时代统治阶级的思想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拥有物质资料以及物质力量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而统治阶级的力量在向民间世界传输时总是遇到各式各样的变态,最初美好的愿望在实践中逐渐发生变异。民间世界的藏污纳垢与形而下为恶势力提供了生存空间。“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在市场与宏观调控之间不断试探,资本的力量无形之间侵入传统的民间世界,这里没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也没有沈从文笔下神秘梦幻的“边城”,实则民间从未真正地拥有过“边城”。关于“官”的记忆向来是民间的主流,人民在传统社会里挣扎,消解着现代化的到来,真正的人民当家作主在当时也难以实现,他们的思想被强权胁迫着,个体失去自主性,成为某个时代某个权力控制下的符号,《占有还是存在》这本书中认为占有与暴力和反抗有关,笔者认为意识形态笼罩下的民间世界就是一个被占有的世界,人民“去接受并非他自己的而是社会的思想、感情模式强加给他的某种意志、某些愿望和情感”⑳。在这样的社会中,不免“幸福就在于他能胜过别人,在于他的强力意志以及他能够侵占、掠夺和杀害他人。”㉑在动乱年代,他们是易被煽动的造反派,在当今他们就是趋炎附势之徒,春燕就曾表达过这种意愿:“这年头,谁都难免会被利用一下的!当初让我写什么‘批林批孔’的文章时……你不是比谁都替我着急,生怕我没被利用成吗?被利用一下怎么了……谁也别活得太矫情了”㉒。这还体现在百姓默许领导公款吃喝的陋习,甚至以有这种领导为荣,情感的建立也要维系在强权之上,或许他们的随波逐流是集体无意识的,但是作者还是为这群与权力搭上某种关系就能安心生活的人群感到悲哀。在文中多次提到周秉昆为了帮助朋友去拜托曲老太太、邵敬文、师傅白笑川,甚至还有姐夫蔡晓光,还曾经因为当官的哥哥不能为了帮助他的朋友动用权力而心生怨气,但是作者在文中还是出于悲悯的人民立场给予了解释:“几乎所有底层,都希望能与有权力的人家攀成亲戚,即使八竿子搭不上,能哈着住近了走动也是种慰藉。即使从不麻烦对方,也增加几许生活的稳定感。”㉓解释之余,也是包含不能苟同的心理,为此设置了周秉义这样一位公私分明的好官员消解这种权力依附的压力。民间世界固有的传统的人际伦理——人情依旧占据着支配性地位,而现代伦理——普遍主义却鲜有生长空间。

(三)欲望在民间世界横行——爱情本质的变异

爱情这个概念在民间世界是一个较为边缘化的存在,虽然我们的古典文学中也有祝英台和梁山伯、焦仲卿和刘兰芝之类对民间爱情的描写,但是大多是女性对男性权力的依赖,而不是纯粹的现代爱情。民间伦理秩序的稳定是政治话语合法性的前提,也是政治话语进入民间伦理的基础。正如只有作为民间伦理秩序的敌人,黄世仁才能进而成为政治的敌人,爱情在民间世界的边缘化的生存状态,提供了权力野蛮生长的空间,爱情成为一件可以交换甚至买卖的商品。而《人世间》由于作者民间立场的存在,肯定了民间伦理的丰富性本身,消解了传统民间伦理的桎梏。

《占有还是存在》中对爱进行了两种解读,一种是重“存在”的爱,一种是重“占有”的爱。“重占有的爱情是将爱情看作一种私有财产,当得到了代表爱的对方后,就失去了对爱追逐的兴趣。即使身在爱情中的双方,也会以爱之名束缚对方。但是爱是不能被占有的,你只能拥有爱的能力去爱一个人,而不是占有一个人。”㉔相比于周秉昆与郑娟之间的爱,骆士宾对郑娟的强暴,以及发达后回来争夺儿子的行为,没有丝毫爱的痕迹,充满了暴力的占有与掠夺。而周秉昆对郑娟的爱一开始源于对美的迷恋,他多次把自己和郑娟带入到文学作品中去想象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未来,而在他帮助她的家人后,他又有了一种救世主的心态,但是这种高于对方的心态很快也在爱中消解,周秉昆被抓,周母因为女儿被逮捕而昏迷不醒,郑娟独自带着儿子和周蓉的女儿在周家照顾周母,在这里他们之间的爱情进行了升华,当周秉昆出狱后见到郑娟时,才有了周秉昆的那段心理独白——虽然郑娟依旧很美,但是他们之间已经超越了最初原始的爱欲,而是一种浓烈的爱。蔡晓光与周蓉之爱也有一定超越民间伦理的成分,但是作家也曾借蔡晓光之口表达过对周秉昆与郑娟之间的“存在”着的爱情的向往:“人家两口子,虽然都没宣称过自己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可人家两口子实际是!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在经历了重大生活变故后,一如既往地那么黏乎。别小瞧这一种黏乎劲儿,我觉得,它可是关乎人生终极幸福的最主要因素!”㉕作者在设置郑娟这个人物与骆士宾和周秉昆的对比关系中,将理想的爱置于现实的占有里,补充了民间伦理中稀有的爱情元素,虽然郑娟是死刑犯的遗孀,肚子里还带着一个强奸犯的孩子,但是周秉昆出于爱甚至卖掉传家宝救济郑娟,为了郑娟珍视的孩子,周秉昆杀人也要和她在一起。肯定爱情这一点并不是传统民间伦理的范畴,尤其蔡晓光与周蓉以及护士之间的关系甚至有点有意在消解传统民间伦理的束缚的意味,作者想要赋予民间世界更多的可能性与生命存在的出路。到了周家第二代,爱情的光辉逐渐淡去,周秉昆的儿子周聪的感情生活充满危机,周蓉的女儿与功成名就的有妇之夫在一起,即使在周秉昆这一代中,春燕与国庆的结合也是在荒唐的一夜情之后,由于种种原因而走在一起。当爱情与名声、金钱、年龄、婚姻等等一切与爱情无关的东西绑在一起时,才是爱情名存实亡的本质。

结语

民间世界,由于它内涵的丰富与复杂,形式的生动与自由,向来是文学书写的主要领域,不管是中国现代小说中乡土作家的民间书写,还是海派小说的都市风俗,还有国外的“外乡人”题材,人与社会是个永恒的话题。当代长篇小说《人世间》在梁晓声的笔下,展现的不再仅仅是跨越大半个世纪的东北民间世俗风情画,字里行间还含有浓浓的深情,这分深情来源于作家对民间世界深切的关怀与认同。作家对东北A城的“光字片”贫民区可谓爱得深沉,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也是极尽包容,对于像郑母、郑娟以及周家此类大善之人,作家不惜笔墨高唱赞歌,而对于居民之间小偷小摸、好占便宜、无视公共领域等陋习,作家在指出错误之余,又不忍大加指责,这不得不考虑到作家一颗火热的爱民恤民之心,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作品在现实主义批判上的力度与深度。

①⑪梁晓声、解宏乾《知青代言人梁晓声从一个绝望的时代走出来》[J],《国家人文历史》,2013年第13期。

②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139页。

③陈思和《都市里的民间世界:〈倾城之恋〉》[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版,第4期。

④⑤⑥⑨⑩⑫⑬⑭⑮㉒㉓梁晓声《人世间》(上)[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447页,第389页,第389页,第18页,第74页,第447页,第 438页,第469页,第471页,第445页,第137页。

⑦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年版,第4页。

⑧转引自章培恒《从游侠到武侠——中国侠文化的历史考察》[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

⑯⑳㉑㉔[美]艾里希·弗洛姆《占有还是存在》[M],李穆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5年版,第65页,第66页,第68页,第33页。

⑰⑱⑲㉕梁晓声《人世间》(下)[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357页,第368页,第368页,第2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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