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田园诗是传统诗歌中的重要诗类,在各个学段、不同版本的语文教材中多有涉及。对语文教学而言,教好、教懂山水田园诗,不仅有着应试选拔的眼前之需,更有籍此涵养性情、养成人格的文化之用。诗中对于“山水田园”的细致描绘是山水田园诗于名于实得以存身的根基所在。山水之形、田园之境,承担着描摹独特自然景象、反映别样生活情境的现实效用,同时又承载着涵咏诗人复杂情绪、寄托作者内心情志的写作目的。山水田园诗是复杂的,其复杂在于“山水田园”技术呈现的种种可能,以及此中深隐着的意义取向之差异。只有明确“山水田园”呈现可能,理清其中的写作意义取向,具体山水田园诗作的理解才有可能,由此生发的文化浸润、人的养成等教育诉求才可能实现。
一、明丽于心:“山水田园”的直笔之用
涉及山水田园,特别是山水风光描写的不止于山水田园诗类,羁旅诗、边塞诗、送别诗也有其存在的范例和理据。诗类反映的生活内容和承载的文学情感,共同制约着诗类的存在可能和判断标准,山水田园诗的判定概莫能外。诗类划分的题材依据,内含的是诗人或抒情主体身处的生活场域,遭遇的生活事件,比如羁旅、边塞、山水田园、深闺大院、送(离)别友人、游赏古迹等。这是诗作需要审视的生活内容。诗类下相似的生活场域,相同的生活事件选择,隐藏的是诗人(抒情主体)生存境况的类型特征。所谓“人之心动,物使之然也”(《礼记·乐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钟嵘《诗品序》),书写者生存境况的近似,生活场域、生活事件的类似,定然对诗作情感抒发存在影响——在悲愤欢喜、消沉昂扬不定的情绪差异中,蕴含着反映人类基本情绪的特定内核。这是诗作承载的情感内容。具体到山水田园诗,在仕途挫败、仕隐挣扎的文学写作者们将山水田园作为审美对象时,诗类的文学情感承载也会因为前述原因而呈现出某些固化特征——咏叹静谧山林美景、悠闲田野风光的美好;抒写对世俗官场生活的厌弃;抒发对山水田园间隐逸生活的向往或惬意[1]。
山水田园诗往往是士人仕隐纠结与挣扎的一种文学外显。在这种文学情境下,山林田园与世俗官场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山水田园诗中,诗人们在伤害挫败之余,渴望一种简单纯粹的生活。因而大部分诗作中,世俗社会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官场生涯的尔虞我诈、奸贤异位并不能过于凸显。而是把更多笔力放在山水田园独特性的抒写上,写出山水之明丽,田园之谐和,进而对让诗人弃绝眼前的世俗、仕途生活。这是对“山水田园”的一种呈现技术。
在这技术处理中,直笔抒写是最基本的技术手段。“直笔”,历史编纂术语,指史家根据历史事实,如实记载。引申到文学领域,指创作中直面写作对象,展开文学描摹,不作過多隐喻寄托,与下文涉及的“曲笔”之法相对。“山水田园”的直笔之用中,所呈现的山林景象是静谧雅致的,山水之形是清新明丽的,如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等句。笔下的田园生活则简单纯粹、自在自然的,像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杜甫“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辛弃疾“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等。描摹山水田园景致常用的山月松竹、溪泉花鸟、渔樵翁少等意象,无论动态静态,无不灵动鲜活;刻画山林田园生活情境,无论是望月听风、田间劳作、闲时炊饮,无不诗意悠闲。在文学直笔的写作语境里,如此诉求在文学技法层面被极大满足——比喻、夸张、白描、视听、动静等大量运用,对山水之形、田园之境绘声绘色、穷形尽相,以求尽显山水田园新颖别致的身姿。
吸引诗人们的不止山水的明丽、田园的谐和,何有其背后凸显的物我一致性追求。山水之形就是单纯物的声色形貌,田园之境就是自然的饮食起居,没有那么多名利场里的潜台词和画外音。置身此中,人心不必防备,警惕可以松弛。诗人动情的是以一颗平静、平常心审视心外之物,葱茂野性的山林里蕴藏着最自然和谐的鸣奏,最清苦的田园劳作、粗茶淡饭里充满轻松无虑的况味与解脱。这是别样的生活,与士人身份苦苦求取的家国天下的复杂宦海生涯如此迥异。静寂风光,简单生活,这些士人们生活中欠缺的别样生活,怎能不让人产生一种“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贾岛)“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孟浩然)的向往,或者“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王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渊明)的惬意。
这一片清新明丽不过都是写给自己的,写给在“出世”与“入世”间的徘徊,在“舍”与“得”间游移的传统士人们。这些直笔写就的山水明丽田园清新,不过是要达到“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吴均《与朱元思书》)的劝人慰己之效,是明丽于诗人之心。
理解深入至此,大部分山水田园诗的文与意,才可以入乎其内。
二、晦暗于身:“山水田园”的曲笔之妙
借助山水田园诗这一文学样式,抒发诗人归隐山林原野的向往,或存身其间的惬意,这是山水田园诗的基本创作理路。尽以直笔之法,描摹山林美景之明丽、田园生活之自在,由此凸显“山水田园”外在之形与内在之性对诗人的强大引力,进而表达归隐之志。这是山水田园诗人们最为常见的情感逻辑。不写山林美景、田园生活,而着力抒写诗人对于世俗之熙攘纷杂、官场之腐朽晦暗。因为难以融入的身后世俗仕途,诗人很难与之同流合污,只能欲洁身自隐。这是山水田园诗抒情达意的另一条情感逻辑。
不过,在这种情感逻辑里,作者依然选择山水之形、田园之境作为描摹对象。这是对“山水田园”的另外一种呈现技术,权且称之为“曲笔”。文学曲笔指的是刻意绕开真实对象,以它事它物隐喻幻化,曲折地表现作者情志的笔法。文学曲笔的选择不外乎两方面原因:一是根植于心的文化传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是传统社会最基本的家国伦理。即使对政局、人事有情绪看法,对士人而言,讳言隐喻式的曲笔表达也免不了成为他们的本能式选择。二是森严险恶的政治生态,其间自上而下的天颜君威的自我维护,自下为上的出卖邀买,都让自保成为诗人迫不得已的选择。外放湖州时的苏轼仅因《观潮》《咏桧》等诗就泥陷“乌台诗案”,险至身死狱中,以政局宽松著称的两宋尚且如此,足见政治生态之紧迫。
在这样技术呈现的诗作中,山水田野就成了表现家国朝野式微的载体,而两者的相似性是这种承载完成的前提,由此文学隐喻才能发挥效力。既然家国之朝已有式微之态,那么诗人选取抒写的山水之形、田野之境也必然有着类似倾向。如此方能完成双方相似性的建设。此时诗类中的“山水田园”有了昏暗不明的形象气质,其中灌注了家国朝局的影子。诗人正是借着这股厌弃世俗、仕途的推力,让自己走向真正的归隐山野林间。事实上,以山林原野隐喻朝局的文学技术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诗经·黍离》篇已有借宫庙衰草写周室倾覆的“黍离之悲”之传统。《史记·越世家》中有云:“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良弓”“走狗”本是打猎用具,取义上无疑增加了对为家国天下驱驰奔走的贤良之士的隐喻。流传至山水田园诗,这种不着痕迹的隐喻,辅以简洁白描的文学手段,便成就了“山水田园”的曲笔之妙。
按照“山水田园”直笔之用的解读方式,《野望》(王绩)《田家杂兴·其二》(储光羲)等独特诗作的理解便进入了死局。王诗在“树树皆秋色……猎马带禽归”山林原野的美景生活刻画后,依然还要到文化传统中寻找皈依(长歌怀采薇),这样的“山水田园”描摹又用!储诗“山泽时晦暝,归家暂闲居”,山泽既已晦暗不明,自己还选择归居如此山野田家,诗人的情感逻辑亦是断掉难续。看似南辕北辙的困局,只要把握住诗人处理山水田园的隐喻技术,也就迎刃而解了。从前述“黍离”隐喻传统看储诗“我情既浩荡,所乐在畋渔”中的“畋渔”,其本意是打獵围捕的行为,为家国天下驱驰奔走则可以作为它的引申隐喻之意,畋渔所在的“山泽”自然就成了诗人家国仕途的隐喻。诗人致力于为国效命,但无奈朝局昏暗,只能归家暂隐。储诗的文学表达与晚唐的政局状况又是惊人一致,如此解释,断掉的情感逻辑便可以自行打通。王诗“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不过是对山泽隐喻的细致描绘。山山树树虽有美丽的秋色落晖,不过转眼即逝;隋末朝局鼎盛但又危机重重,这样的现实与诗人的隐喻取向一致。山泽中牧人、猎马骑士只在意“犊”“禽”,只在意名利,其中对奸佞邪歹的隐喻也就清晰了。王绩自然与他们不会相识,“长歌怀采薇”,像先贤一样地对故国保有赤子忠诚、又远离污泞不堪的朝廷,成了王绩们唯一的选择。
如果从这样的“山水田园”曲笔妙用理解,2019年高考语文全国Ⅰ卷古代诗歌阅读题所选陈与义《题许道宁画》“众木俱含晚,孤云遂不还”两句也会有出奇的意义可能,甚至导致整首诗的旨趣转向。“众木”有了朝臣权贵的隐喻可能,一个“晚”写出了大宋王朝最后醉生梦死的狂欢。“孤云”则有自喻自托的取义可能,“不还”自然包含了作者不肯同流合污的精神坚守。由此而来的“此中有佳句,吟断不相关”水到渠成:许道宁的画里有明山秀水,是饱有佳句的往事美好,由陈与义吟出却与苟且衰弊的现世窘况无关。这样的意义取向,按照对“山水田园”的传统处理,是无法想象与理解的。
“山水田园”的直笔、曲笔技术是山水田园诗描写的常规手段,其中蕴含着山水田园诗写作的两种基本情感逻辑。诗歌教学依托于文本理解,明了诗人“山水田园”的呈现技术,明确诗人写作的意义取向,才能走向诗文深处,走向诗人内心。籍此,诗歌教学才能走向有效,文学教育才能做到有益。
注释:
[1]袁海锋.山水田园间的异曲同工:从士人仕隐纠结谈山水田园诗抒情维度[J].语文教学与研究,2017(12):6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