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刘晓宁
一、议论文写作的精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刘晓宁(武汉大学博士):孙老师好!很高兴您能接受我的访谈,十多年来您一直强调高考作文命题要增加智性含量,要从抒情走向理性,为什么这么坚持?
孙绍振:我最强调的是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问题,这两点在青少年时期非常重要。总体来说,我强调议论文写作,目标是帮助高中生建立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把世界看成矛盾对立的统一和转化,宇宙、社会、人的观念都是对立的统一,在一定条件下转化。世界和人类,思想和现实,就是在内在矛盾的转化中发展的。对任何一个概念,都要找到其对立面,对矛盾进行具体分析,这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方法论尤其重要,我们的传统议论文教学,先有论点再举例子,以论点为纲是最可怕的,会让学生对流行共识性的、权威性的观点无条件盲从,一辈子没思想。
刘晓宁:这就是您提出“议论文的教学需要重新启蒙”的原因?
孙绍振:议论文教学的最高目标不完全在作文,而是在做人,要让学生形成自己的思考能力。我们现在的教育特别强调创新,强调独立思想,可在教议论文写作时,是先有论点,再举与论点相符的例子,那不就坏了吗?先有论点就是先入为主,先有了框框,但是论点对不对,其实是需要分析的。要有思想,关键在于能举反例。自然科学理论中,有一个著名的命题,那就是一切天鹅都是白色的。中国人看到的天鹅是白色的,外国人看到的是白色的,古人看到的是白色的,今人看到的是白色的,能不能证明一切天鹅是白色的呢?不能。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一只天鹅是黑色的,一切天鹅都是白的这个命题就被推翻了。相反,并不是一切天鹅都是白的肯定是正确的。所以要形成自己独立的观念,就要注意寻找黑天鹅。这是形象的说法,理论化的说法,就是对白天鹅和黑天鹅的矛盾进行分析。比如说,“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似乎是公认的真理,其实是片面的,因为还有一种共识,叫做“三个和尚没水吃”;“出污泥而不染”,也不全面,另外一面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批判性思维并不是要推翻一切观念,而是具体分析对立和矛盾,有了白天鹅以后,寻找“黑天鹅”,对现成的观念提高警惕、进行检验,对其不足的部分加以扬弃,对其可行的部分加以发展、补充。如果一味根据论点去找跟论点一致的材料,就是罗素所说的“自我蒙蔽”。我强调论点要经过反思,材料要全面,正面反面的都要有,要进行具体分析。美国在小学阶段就開始训练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6年级就让学生去找材料,评论总统的减税政策,社会上的观点有赞成的、有反对的,你怎么看。这就是小论文写作,其实美国的小学生写得很差,但是这种写作方法锻炼了他们在矛盾中进行具体分析的能力。
刘晓宁:抒情性题目的问题在哪里?
孙绍振:抒情从思想性质来说,就是与理性思维相对立的,人是理性的动物,又是情感的动物,二者统一起来才是全面的人。从理性思维的全面性来看,抒情在逻辑上是片面的、极端化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月是故乡明,确实很美,但是不全面。把抒情当成一切,对学生的智慧发展不利。2008年汶川地震,四川高考作文出个题叫《坚强》,媒体上说考生写得热泪盈眶,我提出了批评,救灾是严密的科学,意志坚强是其次的。2012年的全国卷,说孩子帮妈妈挑担,挑不动,妈妈让孩子把外衣和鞋脱了,孩子一下就觉得担子轻了。妈妈说脱掉了衣服和鞋,就是甩掉了多余的顾虑。这就是抒情性的逻辑,从理性来说,是肤浅、片面的。从挑不动到挑得动,从失败到成功的转化条件是很多的,不能说只要丢掉顾虑,集中注意力就可以了。什么是自由?自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对客观规律的驾驭,怎么能把纯粹感性的力量当作救灾、当作成败转化的唯一条件?前些年的命题思想在这方面不是很自觉,基本上是感性的,特别强调要贴近学生的生活经验,稍微有一点议论,就有人反对。2003年全国卷出了个题目“智子疑邻”,武汉有个中学特级老师马上说脱离学生实际。如果高中生对“智子疑邻”这样的寓言都没有分析批判能力,具体分析能力,还能叫高中生吗?高中阶段需要初步建立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我们的命题要迫使他们做分析性、批判性思考。进入大学之后,考核他们的最高准则就是有没有创新能力,思维能力,有没有自己的观点和独创性。近几年我感到很欣慰,高考作文命题在向理性靠拢。
刘晓宁:有研究者认为,应该让擅长写抒情类、记叙类文章的考生也有所选择,这样才公平。
孙绍振:任何一个问题都要具体分析,都要将感性上升为理性。就是写抒情散文,内部也有一条线索,或者叫文脉,感情也要一贯到底,在起伏转折的过程中,不断丰富,不断深化。朱自清的《背影》为什么能成为经典?起初父亲很爱他,但是他不买账;后来被父亲感动,流下了眼泪,但是又不想让父亲知道;回想起父亲来,又流下了眼泪。这就符合正反合,有一条完整的线索。为什么冰心写的母爱散文无法入选教科书?太抒情了,难免比较浅,缺乏思想深度。
更加重要的是,记叙文、抒情文和议论文在高考命题中不存在争论,世界各国都要求考生写议论文,美国、德国、法国、新加坡都不能写记叙、抒情类文章。西方的百科全书中没有“散文”(prose)这个文体,只有随笔(essay),是一种分析、思索、解释、评论性质的,具有一定文学性的作品,是智性的。我们的写作传统,从孔夫子、孟夫子、老子、墨子、荀子一直到唐宋八大家,也大都是智性的,写抒情山水田园散文的较少,主要是明清小品,“公安三袁”,到竟陵派就没落了。周作人又把它恢复了,提出“美文”的概念,将叙事、抒情作为散文的纲领,结果就形成了一个误解,认为散文只能是抒情性的。其实鲁迅的杂文就是散文,但是因为他是发议论的,竟然没地方归类,只能叫杂文。我国传统散文大品传统长时期小品化是受了周作人的“误导”。当代散文从余秋雨开始,特别是南帆、周晓枫等出来以后,就突破了纯粹抒情的散,情智交融。
刘晓宁: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高考议论文写作中存在不少问题,学生的批判性写作能力不容乐观。
孙绍振:老师负有相当的责任,不少有出息的老师写散文随笔可以,议论文、论文写不了。现在好一点,大量研究生进入了语文教师队伍。几年前,我在上海听完某大学附中的一堂语文课后,提意见说这个课要有一定的批判性,语文教研组组长说在中学里不可以搞批判性思维。他们作为中学老师,还是名校的老师,连批判性思维都不懂,怎么教学生?
刘晓宁:这件事,您在您的书中提到了。
孙绍振:对。前不久还有一个中学老师在网上跟我说,孙老师您德高望重,不要再搞什么批判性思维、具体分析了,我们现在连不批判思维都搞不来。不行!我说这个问题不能妥协。高中生一定要有非常坚定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刘晓宁:可不可以说,您的高考作文命题思想,万变不离其宗的是要培养青少年的批判性思维能力?
孙绍振:批判性思维是一种通俗的说法,从美国人那里搬来的,更科学的说法应该是辩证思维。我的目标是帮助青少年确立一个非常坚定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确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方法论。有了这个能力,人才有自己的灵魂。我曾参加过2011年版《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最终的审查工作,我只提出一条,为什么不把“分析”写进去?有专家说写进去之后又拿掉了,担心强调分析会将文章肢解得支离破碎,他是把分析理解成了分段。我就讲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活的灵魂……最终经过讨论把“分析”加了进去,任何观念,都要在这一坚定世界观、方法论的管辖之下。我们现在常常讲传统教育与现代的关系,如何把传统资源转化为现代人的心理,这就需要用现代的观念去分析,既要批判又要继承,包括孔夫子,他的一些思想是不切实际的,我们要用现代观念去重新解释与丰富。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头脑,就只能让别人蒙蔽。
刘晓宁:您刚才说了这么多,我感觉始终在阐释您书中的一段话:“其实议论文教学的最高目标并不完全在作文,而在于做人……要活得像人一样,就要以‘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从流行八股中解脱出来,对之进行反思、质疑,进行层层深入的具体分析。”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受到了震动,不过有的时候,我又会沮丧地觉得您是唐吉诃德在大战风车。比如看纪录片《高考》,毛坦厂中学的一位班主任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是,你们要完全听老师的,只要你听老师的,保证能考上。并且,我们的统一教材、统一考试完全建立在标准答案基础上。有时会感觉,整个应试教育系统并不支持学生进行独立思考。提升青少年的思维品质是个庞大系统工程,作文难承其重。
孙绍振:那个老师说这样的话是非常愚蠢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是立国之本。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任何权威、领导、政策、方针、方法、任何伟大人物所讲的话,都要经过实践的检验,实践是最重要的。老师讲的话怎么可能一句顶一万句?太愚蠢、太狂妄、水平太低。
刘晓宁:也许这样方便管理?
孙绍振:你只要听我的话就是了,就是你说得对也不能这样。我跟我家的小孙女对话的时候,都会问她爷爷讲的对不对,如果我不对了,你跟我讲,我改正。你怎么可以说,你只要听我的就都对呢?
刘晓宁:作文命题需要探究导向性和开放性之间的平衡,近些年,这一方面的争议比较大,您认为如何在保持导向性的同时保证开放性?
孙绍振:一方面要有导向,一方面要自由。哲学自由,相对于必然;政治自由相对于专制,作风上的自由相对于纪律,伦理上的自由相对于责任。不能说心里只有一种自由。就是出了带政治色彩的题目,一定要能够激发思考能力,并且不能离开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政治是科学,最讲实事求是,不能把它简单化。前段时间,我去长沙开会,听一位老师讲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说“独立寒秋”是白色恐怖,“万山红遍”是革命勢力,“同学少年”是雄心壮志……变成了政治课,还有什么思想?如果要解释毛主席的伟大,不要这首词,同样也可以。我发言的时候就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这是青年毛泽东放眼世界的雄心壮志;最关键的是“问沧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个世界谁来改造,这个国家谁来主宰?有了这样大的气魄,才能在寒秋里看到艳丽的色彩,毛泽东的气概是这样表现出来的。这首词有对称的句子、有散句、有三五七言、有二四言、特别是里面有长调的“领字”,比如“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是长调特有的句法,“问”是“领字”,如果是五言诗,应该读成:“问苍——茫大地”,但这在词的长调中,就可念成:“问——苍茫大地”;同样的“看万山红遍”,在五言诗中念作“看万——山红遍”,这里念成“看——万山红遍”。因为句法灵活了,结合着四言、七言,才能表现出深厚的思想和雄伟的气魄,这是刘禹锡的“我言秋日胜春朝”那样单纯的七言所不能胜任的……他们听了就比较服气,政治性解读也要实事求是,不是开玩笑的。
刘晓宁:您认为高考作文题目应该怎么出?
孙绍振:多元一点、丰富一点,不要太古怪。一事一议、一文一议,文章读懂了,写个评论就好。比如学生读了《三国演义》《红楼梦》或者《西游记》,拿出一段来评论一下,主要是看你有没有评论能力,也就是具体分析一件事,一个人的能耐。一个人的语文素养最终还是看写作能力;就思辨能力来说,主要看分析能力。
刘晓宁:从世纪之交开始,就有一些人非常推崇民国时期的国文课本和考试试题,您怎么看?
孙绍振:其实民国时期作文命题很散漫,每个学校自己命题,随便写,没有我们认真。但是我们有段时间很狭隘,比较政治化。有的题目非常单纯,我上大学那年,高考作文题目是《我准备怎样做一个高等学校的学生》。毛主席提倡青年人要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我当时身体不大好,就把一段话写在前面,作为题记,“假如你爱毛泽东,你就要锻炼你坚强的体格”。得分可能比较高,很轻松地考取北大。那时没有人写“假如你爱毛泽东”这样富于诗意的句子。
刘晓宁:2019年高考刚一结束,《中国青年报》《广州日报》《羊城晚报》等诸多媒体都欢呼说自己的社论押中了高考作文题目,这是个好现象吗?
孙绍振:这个没有用,是媒体炒作。
刘晓宁: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会影响高考作文题目的防套性?
孙绍振:但是题目要求写演讲稿。就在高考前,厦门市高中质量检查测试就要求以劳动精神为主题写演讲稿,题目和文体都和2019年的高考作文题目相似,遗憾的是很多作文根本没有演讲的特点。高考结束后,网上还出现了不同省份的高二学生写的数十篇同题作文,让人非常失望,连有演讲特点的段落都非常少。演讲在美国是必修课。
刘晓宁:2000年之后的高考作文题目特别强调“文体不限”,近些年在慢慢往回收,特别是全国卷明确要求写书信、演讲稿等。您怎么看这种转变?
孙绍振:文体没关系,一通百通。语言过了关,思维过了关,采取什么形式是很简单的。关键是做题的人有没有想到这个演讲稿到底要注意哪些方面。2019年7月,我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专门谈演讲稿的写法,你可以看一下。
二、不能单纯强调阅读,必须和实践结合
刘晓宁:福建省在高考自主命题时,有些新锐精神。其中2004年的题目我印象很深刻,从10个人物中挑选一个进行写作,有真实人物,像孔子、鲁迅、霍金;也有虚拟人物,像薛宝钗、冬妮娅等。这个题目既考查了写作能力,又考查了阅读积累,防套性也很好,当年受到了一些研究者的好评。但是此后再没出现过这样的题目,为什么?
孙绍振:应该是因为考生做不来,有一千多份空白卷,当年选鲁迅的学生最多,但是他们写不出来。所以我很怀疑读得多就能写得好的观点。语文课本中鲁迅的课文是最多的,但是学生还是不会写。写作的指导思想也错了,一直强调要贴近生活、贴近鲁迅,一个孩子怎么贴近文学巨匠?那一年有一个学生写得很好,不是贴近鲁迅,而是让鲁迅贴近自己的理解和感知,写他心中的鲁迅。起初他觉得鲁迅很讨厌,说中学生,一怕古文,二怕作文,三怕周树人;后来读了鲁迅写童年的文章,觉得这个老头子小时候挺调皮,有人情味,还有些心理经历和自己是共通的,因此觉得鲁迅不那么可怕了;在不断阅读鲁迅的过程中,他慢慢长大了,对鲁迅的理解也更加深刻……
写作要贴近生活,从根源上就错了。这是机械唯物论对文艺理论的影响,隐含的预设是文章是生活的反映,与《语文课程标准》的精神不相符。“课程标准”强调学生的主体性,鼓励对同一篇课文做多元解读,只要贴近主体,没有对错、真假的分别,解读的真谛就在于主体的自由,很有点后现代的思想。为什么到了写作的时候,却不能对生活做多元解读,反而强调主体要贴近生活?这里默认生活是真实的、是客观存在的、是固定统一的本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衡量文章水平的唯一标准。当多元的主体与统一的生活真实无法重合、无法贴近,只能对主体的情感、想象、理念进行剪裁、扭曲。作文的指导思想不应该贴近生活,而要贴近自我。
刘晓宁:您刚才还谈到鲁迅的课文是最多的,但是学生还是不会写鲁迅,您质疑的是读得多就能写得好的观点。现在的语文教学思想恰恰特别强调阅读量。
孙绍振:这个指导思想是片面的。我们当然要强调大量的课外阅读,这是一个潜移默化、水中养鱼的过程。但是不能只强调量,不强调质,量和质一定要联系在一起,离开了质,量是没有用的。比如你强调念10本书,我不念10本,只念5本,或者把每一本书念两遍、念3遍,行不行?我到现在没有读完《西游记》,为什么?看到好多重复的就跳过去,没有必要看。不能机械地、教条地说书读得越多越好。量变不能达到质变就是“贪多嚼不烂”,并没有变成营养。首先,我们提倡在通读的基础上精读、细读。精读就是要读出其中的好处和不足来。克罗齐说,要理解但丁就要达到但丁的水准。就是说要达到比较高的水准,需要精读,需要有意识地和自己狭隘的知识结构,僵化的观念作斗争,一味满足于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不行的。要知道,一千个哈姆雷特中有多少假哈姆雷特。我曾经有一篇文章,主题是阅读是一種搏斗,和自己的无知、陈旧的框框搏斗。其次,要读出最哈姆雷特的那个哈姆雷特,还要学会联系、运用,这就意味着和自己原始的写作能力作斗争。我家的小孙女看了“三国”,我提醒她在写作文的时候联系上去。她写演讲稿,说同学有优点,我要向她学习,我不能像周瑜那样妒忌人家,我要学诸葛亮。这就活了,不仅读了,还会用。
刘晓宁:您强调的是读写结合。
孙绍振:不要说读写结合,太陈旧了。我讲的是阅读和实践相结合,一个是话语实践,一个是写作实践,阅读、口语交际和写作三位一体。这个结合的过程是漫长的、积累性的,是在不断犯错和纠正的过程中发展出来的。阅读是一种学习,使用更是。比如小孩子刚学一个词,看见了就认识,但写不下来;还有些小孩在这一句里认识,换个句子就不认识了,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但是慢慢的、看到的次数多了就认识了,接着就学会用了,甚至还能独特地运用。像“灿烂的火光”,只是一般运用,当你会说“灿烂的笑容”,在理论上说,这就属于把消极词汇转化成了积极词汇。
刘晓宁:有研究者认为阅读应该扣着写作来进行,这样就可以改变“少慢差费”的现象,您刚才说的这段话是否也包含同样的意思?
孙绍振:不是,我强调的是阅读和实践结合起来,要在不断的实践当中去提高写作水平。不是说要拼命读,读的量越多越好。最重要的还是要用头脑分析,不但在阅读中,而且在写作和修改的过程中学习、分析,仍然是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问题。有些人读得很多,但是没头脑,写一堆垃圾文章。
刘晓宁:在语文教学中,阅读和写作哪个更重要?
孙绍振:读更重要,中国传统把知识分子叫作读书人。不过要把阅读转化为写作能力,那是万里长征。50年代教育还比较好,不管是理科还是文科,都读小说,还会朗诵诗歌,是全面发展的。我当时喜欢读自然科学史,读爱因斯坦传、达尔文自传,读了以后就转化成了自己的世界观,转化成了写作能力。但是有些同学并没有完成这种转化。不要只强调吃得多,不强调消化,也不强调适当的配比。现在学校都提倡读“四大名著”,读文学作品,这个很糟糕,只读这些不够啊。也要提倡学生读自然科学史、读科学家的传记。
刘晓宁:读与写哪一个更重要,其实关系到高考中阅读和写作的分值问题。您曾提出语文高考只考一篇作文,能谈谈您的想法吗?
孙绍振:我是说“最好”只考一篇作文。科举就只考一篇作文,我在50年代参加考试,就两道题,一道作文,一道古文翻译。没有什么客观题,题型比较简单,也比较好判分。比如古文翻译,不懂就是不懂,评分误差不是很大。现在我们的语文高考试卷主要问题是客观题太多。我考过托福,明明看懂了,往往做错;高考语文里的选择题,我也回答不准。作为一个高中生,阅读能力不是问题,阅读能力变成写作能力才是最雄辩的。最好能提高作文分值,少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客观题。
刘晓宁:福建省在分省命题时,作文分值提高到了70分,回归全国卷之后又重新回归60分。
孙绍振:福建高考作文重回60分很可惜。高考作文的分值与教师的素质有直接关系。社会和家长不信任教师改卷水平,有些老师的水平也确实比较差,有一些老师根本不会写作。有些即便评上了高级职称,也只会写写总结。虽然我希望高考只考一篇作文,我也知道根本做不到。作文分值一旦提高,对教师的挑战太大了。语文改革受制于考试,考试改革受制于教师水平。
刘晓宁:高考命题对阅卷是有影响的,有研究者认为如果适当增加高考作文题目的限制性,会有利于降低阅卷误差。
孙绍振:为了降低误差就要向僵化的命题妥协吗?现在最有利于阅卷的就是客观题,特别是选择题,机器就可以改。那是美国传进来的做法,但是美国的SAT是国家考试,是考研究学习能力的。而托福考试是公司行为,是商业化的,当然希望减少人工,效率越高越好,可以赚钱嘛。我们国家组织高考是政府行为,阅卷员的水平不够,就要加以提高,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来阅卷的。过去我们的中学老师,不大会讲课,但是作文改得很好,后面的批语都很长。现在的老师对批改作文望而生畏,表面上看是手工劳动式的批改,工作量太大,根源是相当一部分老师的语言素养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能力不足。我们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把师范大学教师的写作水平提高,老老实实地把大学生的写作水平提高,老老实实地把中学教师的写作水平提高。
刘晓宁:是不是因为您身在师范院校,特别注重这一点?
孙绍振:在欧美国家,写作是大学必修课,无论什么专业都要修,特别是法国,哲学写作不过关,其他的科目就不要考了。我们国家,北大这样的学校,都没有写作课,我念北大,5年没有写作课,写作不成为学问。现在语文教学特别强调语言,事实上,写作不仅仅是语言问题,而是思维问题,是审美修养和理性逻辑结合的问题。语言并不是作文,从语言到作文是万里长征。我们都会讲话,农民会讲话,文盲也会讲话,但是写文章是另外一回事,需要严密的思考能力,要驾驭思路,层层深入,写出新意来。语言当然非常重要,但是语文能力最终要体现在写作能力上。
刘晓宁:2018年清华大学开设了“写作与沟通”课,并计划在2020年成为覆盖所有本科生的必修课。
孙绍振:写作不是那么容易教的,想要教好,一个专业老师带学生不能超过10个。我教了十几年写作,上课可以一百多人听,但是我最多只带30个人,只改30个人的卷子,这样才有效。我有个美国朋友,每年来中国一次,有个大学请他教外语,他要求每个班只带20个人,结果来了四五十人,他拒绝了。
刘晓宁:20世纪末的语文大讨论猛烈批判了传统的“语文八字宪法”的知识体系,也就是“字、词、句、篇、语、修、逻、文”,批判了“双基”的指导思想。如今20年过去了,有一些研究者开始反思这一做法,重新强调基础知识、基本训练在语文教学中的价值。您怎么看?
孙绍振:知识当然是必要的,要不要学习知识是伪问题,关键是要把知识转化为实践的能力。知识如果脱离了实践,就是死的。知识要转化为口头交际和写作过程中的能量,转化为驾驭语言、驾驭材料、驾驭思路的能耐,这个才是活的。
刘晓宁:2019年6月,教育部发布高中教育教学改革相关文件,其中有一条是2022年之前取消考试大纲,这一规定对高考作文命题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孙绍振:取消有好处,不根据考试大纲,命题更加自由。至少在作文的写法和题材运用上,更加开放。
三、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但我有韧性
刘晓宁:您曾说您是“被卷入”语文教学研究中去的?a
孙绍振:我本身不是这个专业,不做这个。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我看到了语文高考试题,水平很低,却被吹得很高,非常恼火,写出了那篇“炮轰”文。当时福建省有个刊物向我约稿,我把文章给了他们,结果受到了批评,说你怎么能议论这个事情。后来《粤海风》创刊,以头条形式发出来。我就这样卷入了高考。我每年写一篇针对高考语文和高考作文命题的评论,已经坚持十多年了。
刘晓宁:您在卷入高考语文命题研究后,有没有特别沮丧、无奈的时候。
孙绍振:没有。我这个人不像钱理群那样理想化,立志改变中国的教育。我只是尽我最大的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最近这些年我感到很欣慰,高考作文命题思想在转变,在向理性靠拢。教育部也非常重视我对高考作文题目的评价,每年都要看,还把我的书作为命题参考书,这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本来我一个人要影响国家教育部的命题,很孤独,但是我慢慢地做,去潜移默化地影响教师、高考命题者、考试中心和教育部的相关人士,把他们的思想一点点“焐”过来,让他们信服我,听得进去我说的话。
刘晓宁:还有一批像您一样的学者,不是语文教学专业,却耗费大量的心血在这个领域。
孙绍振:其实最先卷入的不是我,是钱理群,还有王富仁。钱理群是理想主义者,他介入之后就感到比较失望、痛苦。事实是,中国现在的教育无法立竿见影地改变,现在小学生补课补得昏天黑地,其实受到客观形势的逼迫。中国人口多,就业压力大,很多家庭都是独生子女,都望子成龙,每个人都想考最好的大学……怎么改变?其实,美、英等国家的贵族学校也是很拼的,同样补课成风。中国人在美国,很多不去上美国免费的公立学校,而去上学费很可观的私立学校,最夸张的是,同样做作业到深夜。我跟钱理群不同,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但是我非常有韧性,跟你纠缠到底。
历史发展是非常有规律的,它到了一个熟透了的时候,自然会有效果。我不认为自己有多大本事,但是会尽力做,能做到多少做多少。如果做不好,也不能完全怪我,那是老天的问题;当然也有我的问题,就是积累得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