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我们中国人最喜欢“一”。譬如“吾道一以贯之”,能见出这个人的坚决,多么鲜明,又多么忠诚;又如“天下定于一”,所以叫“定一”的人特别多,如陆定一、符定一等。有了“一”,就有了一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后来我觉得许许多多的数学现象,其实都是人生现象,它们反映的是人生最根本的道理。
我最喜欢举的例子是我在北戴河看到的一个带有赌博性质的游戏:主事者将4种不同颜色的球,红、黄、蓝、白每样5个,总共20个,全部放进箱子里,参与者从里面任意摸出10个球。如果4种颜色的组合是5500,就能得到一台莱卡照相机;如果是5410,就送你一条中华烟;但有两个组合是你反过来要给他钱的:一个是3322,一个是4321。
结果玩游戏的人到那儿一抓,经常是3322或4321。这是一道非常容易计算的数学题。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校长梁昌洪是位数学家,他在学校里组织了几百个学生测试,又在电脑上算,结果都一样:3322和4321所占的比率最高,接近30%;而5500呢,只占十几万分之一。
什么是命运?我觉得这10个球就是命运。我觉得命运的特点在于:第一,它不是绝对的不公平;第二,它又绝对不是平均的。
中国文化最讨厌的是“二”,比如“二心”,如果皇上说你有二心,你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哲学家庞朴提出“一分为三”。什么意思呢?他举例说,人们常说“一抓就死,一放就乱”,一抓就死这是“一”,一放就乱这是“二”,但是我们追求的应该是“三”,就是抓而不死、放而不乱。就是说,在“一”和“二”的斗争中要产生出一种新的模式,新的思維、新的生产力、新的生产关系。
“一分为三”没有得到普遍的响应,但我个人很喜欢这个提法。只要承认了“三”,就承认了不断出现新生事物。老子说,“道生一”,抽象的道变成了一个统一的宇宙;“一生二”,这个宇宙就变成了矛盾的两个方面;矛盾的两个方面斗争的结果会出现新的东西,既不完全是“一”,也不完全是“二”,那么不断地出现新的东西,就生了万物。所以,我个人也很喜欢“三”。
我觉得“0”从哲学上说,就是中国人所说的“无”。“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所以“无”是本源。“无”当然是本源,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生于无。在我们被母亲怀胎之前,我们就是无。
中国人在这个“无”字上是很下功夫的。老子主张无为、无欲,“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为什么要“无为无不为”呢?因为有生于无,无又不是都有。所以中国古人又说,无非有,无是没有;无非无,无也不是永远无;无因为能够变成有,所以无非非无,无不是把无给否定了,无本身是不否定无的。无为什么能够变成有呢?因为有了无穷大的帮忙,无和无穷大结合起来,就有可能产生出“有”来。
0和无穷大之间,有和无之间,形成了各种悖论。数学悖论里最基本的问题就是,如果你承认有,那0也是一种有的方式。如果0变成了有的方式,那就太受鼓舞了。
我一想到这个,对于岁数越活越大,到最后要驾鹤西去,就不觉得害怕了。因为,0也是一种存在的方式,0也是一个数字,0也是有。
摘自《恋爱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