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一侧

2020-04-16 12:39费迪南德·冯·席拉赫
译林 2020年2期
关键词:审判长弹壳亚瑟

〔德国〕费迪南德·冯·席拉赫

那儿处于从轻轨站到湖岸不远的位置,他俩想在此度过一天。起初他们只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别动!”他突然握紧她的手说道。那个男人脸朝下趴在草丛中。两人并没有惊叫,周围环境依旧:烈日炎炎,草色明亮,有风袭来。只是细节变得更为刺眼:死者那粘着黑色斑块的头发,快速飞行的绿头苍蝇。

施莱辛格从前是一名优秀律师。“刑事辩护,”他过去常说,“是大卫与歌利亚之战。”他过去一直相信自己站在正义一方。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非常顺利,成立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事业成功,接到的案子越来越大。后来他为一名被控虐待自己孩子的男子辩护。那名男子因证据不足被判无罪,但回到家后他把两岁的儿子塞进洗衣机,启动了开关。

施莱辛格开始酗酒。但是他经验丰富,认识法官和检察官,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未有人察觉到他酗酒,或在意此事。案件审理间隙,他在卫生间喝小瓶装的药酒。他欺骗委托人,声称自己可以“解救”他们,并承诺可以做到无罪判决加上轻微处罚。他们相信他,付给他钱,一方面因为他以前的好名声,另一方面他们愿意信任承诺给予他们自由的人。施莱辛格不给他们开收据,也不纳税。每当诉讼失败以及判罚严厉时,他就责怪委托人,说这是委托人自己的问题,因为他们向他隐瞒了某些事实。他的做法在一段时间内尚行得通。但是从某个时刻开始,就没人再上他的当了,因为他败诉太多,并且一大早就已经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了。

施莱辛格的妻子早就受不了他了。当她终于告诉他,他必须离开这座房子时,他听懂了她的意思。两个孩子都留在妻子身边。即使在他们递交离婚申请时,他也没有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别人。他从不这样。

他依靠一些小案子活下去,像什么邻里冲突、酒吧斗殴之类。他在一家环境糟糕的中餐馆度过每个傍晚,并且几乎每个夜晚都坐在餐館的内室打牌。他曾经为那些赌博上瘾者辩护过,那些人精神紧张,异常敏感,不想成长。他现在理解了,那些人为什么只有在赌桌上才会感到安全。这儿的规则简单明了,只要赌博还在进行,你就会感到,这世界除了眼前的扑克,再无他物。

赌桌上的中国人里总坐着一两位职业赌徒,施莱辛格知道自己不可能赢。当他后来特别清醒或酩酊大醉时,他意识到自己和其他瘾君子一样,只想输。

过去的施莱辛格潇洒帅气,颇有女人缘,但是现在他的体重减少了15公斤,西服就像挂在身上一般。他解雇了女秘书,睡在律师事务所的沙发上,在茶水间后面一个狭小的隔间里冲澡。现在,他习惯了,自己就是个穷困潦倒之人。

施莱辛格仍在预审法官案头的刑事辩护律师名单上。他每三个月有一次紧急服务,给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提供法律援助,法官必须能联系到他。手机铃声通常不会响起,即使响了,也是无关紧要、不能赚钱的案件。但这个夜晚全然不同,法官在电话里说,这是一起杀人案,被告被控枪杀了丈夫。法官在两天前对她发布了谋杀逮捕令。被告于昨晚被捕,将在一小时后被押送到法官这儿。她需要一名辩护律师。施莱辛格回答,他马上过去,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凌晨1点半。昨晚他是和衣而睡的,衬衫上落满了烟灰,地板上躺着数只空酒瓶。他先去冲了个冷水澡,然后在地板上的一堆衣服里翻出一条裤子,因为没有干净衬衫了,只好穿上一件高领毛衣。在距离律师事务所两栋楼的麦当劳里,他买了一杯咖啡,再出来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向位于图姆大街的刑事法庭驶去。

施莱辛格和这位法官相识20年了。在等候的时间里,他们聊了聊以前的案子。法官一如既往地向他诉苦:警察总是在半夜把被告带到他这儿来。

“你现在去见那位女士吧,施莱辛格先生,”法官说,“然后我们就结束此事。我觉得这件案子毫无希望。你拿着逮捕令,和她谈谈吧。”

法警和施莱辛格一起穿过一扇低矮的门,走下狭窄陡峭的楼梯。法院这栋建筑物的下面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昏暗的走廊连接着拘留室和法庭。在司法机关内部,这个地方被称为“地下墓穴”。?一名女警打开一间拘留室,里面空气污浊,弥漫着汗味、菜味和烟味,墙上布满涂鸦,全是淫秽的卡通画和句子。施莱辛格对这种环境非常熟悉,他不知来过多少次了。

他向被关押的女士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坐下。他从逮捕令上已经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43岁。她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身穿米色连衣裙,脚上是黑色鞋子。

“我没有杀我丈夫。”她说,就像在谈论天气。“可惜这并不重要,”施莱辛格说,“问题是,检察官是否有足够的证据来说服法庭。”

“我可以回家吗?”她问。

她不属于这里,施莱辛格心想,但是事已至此。

“恐怕不行。法官前天收到了案卷,发出逮捕你的命令。我们很快就要去见法官了。他会向你宣读逮捕令,问你对此是否有话要说。如果你不能立即反驳这项指控的话,你得留在这儿,直至诉讼结束。”

“我应该说些什么?”

“暂时不用。我们还不知道调查情况。一旦拿到案卷,我就会来拘留室见你。我们要仔细查看,然后再考虑能做什么。此刻,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存在风险。你已经在警察局做了笔录?”

“是的,我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警察。我是无辜的。”女士注视着施莱辛格,突然间明白了,“或许每个人都这么说。”

“是的,每个人都这么说。在这儿,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无辜。”

他们一直聊着,直到女警走进来,通知他们去见法官的时间到了。

法官询问了女士的姓名,然后宣读了逮捕令,并总结了对被告的指控。

“两个年轻人在湖边发现了你丈夫的尸体,”法官快速说道,“他因后脑勺中了一枪而死亡,身旁就有一把手枪。击中你丈夫的子弹是否来自这把手枪,目前尚未确认,但根据武器专家的初步估计,这是有可能的。正如你向警方解释的那样,这把手枪属于你,而你自称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在被发现的手枪上、弹匣里的子弹上、草丛中的弹壳上,都有你的指纹。调查人员询问了你的邻居,每个人都说你和丈夫经常吵架。有时候,吵闹声大到邻居们向物管投诉。在你丈夫去世前两周,他投了一份80万欧元的人寿保险,受益人是你。在推测的死亡时间内,你没有可以证实的不在场证明。你声称独自在家——你对警方是这样说的。”

法官停止了讲述,合上案卷,直视着被告。

“我可以这样总结整个事件:你有动机、时机和武器。你没有不在场证明。你现在不必对这些指控说什么,但是当然可以表达意见并要求提供证据。想必你已经和辩护律师谈过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当事人不发表评论。”施莱辛格说。

“好,那么对被告维持拘留。”法官说。

“我为我的当事人提出保释申请,”施莱辛格说,“她没有前科,在此处生活了半辈子。她在柏林有一套公寓,在一家时装公司当了12年的采购员。我们可以提供押金,还可以提供证件……”

“不可以,律师先生,”法官打断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当事人曾向警方陈述,她有不少海外关系——她的母亲住在美国,女儿在意大利。对她进行定罪时,判刑年限极可能会很高,所以她逃跑的可能性相当大。我拒绝你提出的保释申请。”

坐在法官一旁的女书记员,往电脑里输入了两句话。

“你要提出其他申请吗,施莱辛格博士?”法官问。

“我申请进行聆讯形式的羁押复查,以及由我担任此案的指定律师。请你们记录一下,我申请案卷审查。”

“你记录了吗?”法官问书记员。她点点头。

法官继续口授:“决议并公布:指派律师施莱辛格博士为本案被告的辩护律师。”

书记员打印了一份文件,法官签上名字。

“我已经和负责此案的检察官谈过了,”法官告诉施莱辛格,“你可以马上把案卷带走。”他又转向法警,“请带走被告。”

“你允许我说点个人意见吗?”法官说。这时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施莱辛格两人。

“当然。”施莱辛格说。

“我们已经相识多年。请不要怪我多管闲事,但是你的状态看上去很糟糕,身上有酒味。你真应该吃好睡好。”

“好的,谢谢你!”施莱辛格说。他把案卷夹在腋下,道了声再见后就走了。

他打车返回律师事务所时,已经是凌晨3点半。

施莱辛格认识站在律师事务所门口的那个人。他叫亚瑟,一个穿着优雅的阿尔及利亚人,一名讨债者和打手。施莱辛格在多年前为他辩护过。亚瑟当时被指控在一家俱乐部打伤了三名俄罗斯保镖,导致他们在医院躺了几周。三个人都比亚瑟魁梧壮实,且持有刀、电击枪和棒球棒,而亚瑟只有一支圆珠笔。俱乐部的客人说是亚瑟先动手的,因此他被拘留了。出人意料的是,在后来的诉讼过程中,三名俄罗斯保镖声称是他们率先动手的。亚瑟被释放了。

“嘿,亚瑟。”施莱辛格招呼道。

“抱歉,律师先生,”戴着皮手套的亚瑟说,“是那些中国人。你知道规矩。”

“好的。”施莱辛格说。

“你现在拿得出欠他们的钱吗?”

“不能。”

“你喝醉了吗?”亚瑟问。

“还没有。我刚从法院回来。”

“会痛的。”亚瑟说完就朝施莱辛格的腹部挥了一记重拳。

施莱辛格弯腰时,亚瑟抬起膝盖,顶在他的鼻梁上。施莱辛格倒下了。

“抱歉。”亚瑟说。

“嗯。”施莱辛格说。他脸上流血,鼻梁断裂,但他知道这还没有结束。亚瑟随后会拍一张照片发给那些中国人。他们总是怀疑一切,想要各种各样的证据。亚瑟又一脚踢中施莱辛格的脸。他失去了知觉。

施莱辛格在律师事务所的沙发上醒来。他的脸上盖着一条包着冰块、拧成一团的毛巾,水滴进他的耳朵里,胸口处的毛衣湿了。亚瑟端着一杯咖啡从茶水间出来。他把椅子拉到沙发边上,坐到施莱辛格身旁。

“你的办公室一团糟。”亚瑟说。

施莱辛格试图坐起来,但没成功。

“躺着吧,”亚瑟喝了口咖啡,“我喜欢你,律师先生,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那些中国人要我下次剁下你的一根脚趾,并且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脚趾、手指、手,诸如此类。你知道的……”

“我知道,亚瑟。”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影片里的角色总是说:这不是自己的问题。我不明白,因为整个人生都是自己的。尽管如此,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

“我知道。”

“你能搞到这笔钱吗?”亚瑟问。

“我想,可以。”施莱辛格说。

“我只能给你一周时间,”亚瑟说,“你明白吗?”

施莱辛格点点头。

“请你重复一下。”

“一周。”施莱辛格说,担心自己再晕过去。

“你得戒酒。”亚瑟起身,把咖啡放到椅子上。

施莱辛格闭上眼睛。

“我把那些文件放到办公桌上了。在你晕倒的时候,我打开文件看了看。”

施莱辛格知道,亚瑟几乎不识字。他是个聪明人,但是从未上过学。

“错误的一侧。”亚瑟说。

施莱辛格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他得赶紧睡一觉。亚瑟穿上外套。

“一旦你弄到钱,就给那些中国人送去,或者给我打电话,你有我号码的。”他说。

施莱辛格仍然能听见亚瑟出去时随手关门的声音,然后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开车去了医院,把头、躯体和肾脏都做了X光检查。医生说,他很走运,然后给他开了止痛药,又为他包扎了鼻子和额头上的裂口。

施莱辛格驱车去当铺抵押了手表,这是妻子送给他的结婚10周年礼物。然后,他去那家中餐馆偿还债务。那个中国人数了三遍钱,才把钱装进口袋,将借据还给他。“不久之后再来啊,”中国人说,“这里永远欢迎你!”

施莱辛格在沙发上度过了余下的白日。直到晚上他才起来,坐到办公桌旁,尝试着阅读案卷,但发现眼前的字母模糊不清。施莱辛格知道生活逆转的速度有多快,这个案子是他最后的机会。当然,他想:我只是被法庭偶尔指定的被告辩护人,但这是一个真正的案子,我可以赢的。他又吃了两片止痛药,穿上旧牛仔裤和T恤衫,开始打扫办公室,一直忙到凌晨5点。他把酒瓶里的酒倒進水槽,把房间里的垃圾聚拢到一起,用五个大袋子把垃圾拖到垃圾桶旁。他用吸尘器清洁地板,打扫茶水间,把脏衣服装进两个手提箱里,打算拿去洗衣店。然后他整理了桌上的文件,又在沙发上躺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他驱车前往拘留室。当事人被他的外表吓了一跳,他撒谎说发生了车祸,情况不算太糟。他给她读了调查报告,每个细节都对她不利。她丈夫的生意负债累累,投资股票和期权也失败。他再也付不起银行贷款的利息,住宅用来作为高抵押贷款。当事人说,他忍受不了经济上的窘迫,生意上的事让他筋疲力尽。他们越来越频繁地为此而争吵。手枪确实是她从父亲那里得来的,父亲向她演示过如何操作。父亲去世后,她擦拭过这把手枪好几次,将它放在卧室的一个抽屉里。这些话她也向警方陈述过,其他情况她也不知道。

施莱辛格在复印店放大了案卷中的照片,把它们悬挂在律师事务所的墙上,盯着看了好几个小时。他不明白,亚瑟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文件,直到牢记于心。他试图在证据中找到一个缺口,一个辩护的切入点,找到任何一条出路。三周后,他放弃了。在此期间,室外已经变得寒冷,柏林灰暗的冬日开始了。施莱辛格穿上外套,决定去那家中国餐馆。他想再玩上一次,再喝上一杯,然后忘掉自己是谁。

亚瑟站在餐馆门口。

“你说过不再进去的。”亚瑟说。

“没有。”施莱辛格说。

“你又放弃了吗?”

“因为我的当事人,她用枪击中了丈夫的后脑勺。没有其他解释,我们会输了这场官司。”

亚瑟摇摇头,说道:“你是个白痴,律师先生。来吧!”

“去哪里?”

“我们去吃饭,由你买单。”

他们坐上亚瑟的宾利,开车去选帝侯大街上最昂贵的鱼餐馆。亚瑟点了牡蛎和白葡萄酒,施莱辛格只点了一份鱼汤。

“这里的牡蛎很新鲜,非常好吃,”亚瑟说,“餐馆老板每天凌晨3点到批发市场去采购。你喜欢牡蛎吗?”

“不。”施莱辛格说。

“不管怎样,你尝尝看。”

“我不想吃。”

亚瑟将一只牡蛎放进碟子,从桌面上推给他,“吃吧。”

“它尝起来像盐、冷鱼和金属。”施莱辛格说,差点把牡蛎吐出来。

“你应该搭配白葡萄酒,”亚瑟说,“你还喝酒吗?”

“至少不喝那么多了。”施莱辛格回答。

“很好,”亚瑟默默地吃起来,吃完后又说道,“错误的一侧,律师先生。非常简单。”

“你之前说过一次,但是我搞不懂,”施莱辛格说,“那该死的错误的一侧究竟是什么?”

亚瑟身体向前略微倾斜,笑问:“这顿饭,你付钱?”

“好。”施莱辛格说。

一小时后,亚瑟带他回到办公室。施莱辛格立刻就躺倒在沙发上,自接手这个案子以来,他第一次一觉睡了12个小时。

开庭审理在八个月后开始。报纸进行了详细报道,在公众看来,被告的罪行已经确凿无疑,那位女检察官接受了一次又一次采访。

调查人员找到了一名目击证人,他描述了案发前一天这对夫妇在超市里大吼大叫的场景。与被害人签订人寿保险合同的保险经纪人说,这名男性可能压力极大,他的精神非常紧张。警方解释说,被告行为明显冷漠。一名精神病学专家认为,她具有完全行为能力。

审理过程中,施莱辛格静静地坐在委托人旁边,没有问任何问题,也没有提出任何申请。

在第五个审理日的上午,审判长说:“根据证人名单,今天我们只听取武器鉴定专家的证词。因此,法庭的举证程序已经结束。各位诉讼参与人仍有申请吗?你这边有吗,辩护律师先生?”

施莱辛格摇摇头。

审判长扬起眉毛,对法警说:“好的,请专家出庭。”

专家在证人席上坐下,陈述了自己的履历。审判长向专家重申,他必须说出真相。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是在法医科学研究所工作?”审判长说。

“是的,专业领域是枪械鉴定、弹道学、武器和弹药技术。”

“你鉴定了这起案件中的武器和弹药?”审判长说。

“没错。”

“你能详细说说这把手枪吗?”审判长问。

“这把手枪的名称叫勃朗宁大威力手枪(FN? Browning?HP)。它由比利时的赫斯塔尔公司制造,1935年投产至今,一直是最流行的手枪之一,50多个国家的警察和军队使用它。”

“受害者头部的弹头是从这把手枪射出来的吗?现场的弹壳与这把手枪及这颗弹头匹配吗?”审判长问。

“我们用大威力……”

“大威力?”审判长打断了他的话。

“这种勃朗宁手枪也称为大威力,就是名称中缩写字母HP的意思。”

“谢谢,请继续。”

“我们用这把手枪朝一个4米长的水池射击,这样就能捕捉到没有异物痕迹的弹头。然后,我们将这些子弹部件与案发现场发现的弹壳以及从受害者头部取出的弹头进行了比较。”

“你们是怎么做的?”

“射击时,弹壳和弹头上会留下痕迹。这些痕迹是机械作用和枪管摩擦造成的。你一定知道,枪管的内壁并不光滑。它有螺旋形的膛线,让弹头旋转,令飞行更稳定。因此我们后面可以在弹头上看到这些分区和膛线的痕迹。在弹壳底部,我们还可以辨认出击针的撞击痕、弹底窝的擦痕、抛壳挺痕迹等。我们在对比显微镜下检查这些痕迹。如果这还不够,如果仍不能确定,我们还可以使用电子扫描显微镜来进行检查。但在这个案件中没有必要。”

“这个案件的鉴定结果是什么?”审判长问。

“我可以肯定,受害者头部的弹头和现场遗留的弹壳均来自这把手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详细解释。”

“谢谢,我明白了。”审判长說,“还有什么问题要询问专家吗?”

检察官摇摇头。

“好,你可以离席了。”审判长说。

“不,他还不能离席。我有几个问题。”施莱辛格这时突然说话了。

“抱歉,”审判长一脸惊讶。“你还没问过什么,施莱辛格博士,因此我……嗯,好的,请提出你的问题。”

“请允许我展示两张放大的照片,这样,所有陪审员都可以更简单地听懂这位专家的话。这两张分别是相片文件夹第14页和第15页的照片。”施莱辛格提前把照片装裱到厚纸板上了。

“可以,请这样做。”审判长说。

施莱辛格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把照片挂到一块转板上。他把转板转了个角度,以便法官和陪审员都能看见。

“这张是死者的后脑勺,弹头嵌入后脑勺,”他指着第一张照片说,“在这起案件审理过程中,我们从一位医学专家那里听到,这是一次所谓的‘接触射击。你可以看到伤口周围的皮肤上有一个黑色的小圆圈。正如专家所言,這个圆圈来自开火时从枪口喷出的灼热硝烟。如果枪口触碰到头部或离头部只有几厘米远,在伤口周围会有直接的硝烟反应。是这样吗?”

“我可以证实这一点,”专家说,“如这张照片所示,这无疑是一次接触射击。”

“但这不该是咨询武器技术专家的问题,”检察官说,“此外,正如你所说,这点我们已经从医学专家那儿获悉了。”

“请耐心等待,”施莱辛格说,“我马上就提问题了。”

施莱辛格指向第二张照片。

“这是你同事拍摄的一张案发现场的照片,是湖边的一片草地。在主要审理程序中,我们已经听到,这片草地在案发前不久刈割过。死者脸朝下趴着。你能跟上我吗?”施莱辛格问道。

“是的。”专家说。

“你做鉴定时熟悉这些照片吗?”

“不,我的工作仅仅是鉴定弹头、弹壳和手枪。我收到了这些寄来的部件,但没有见过照片。它们与我的鉴定无关。”

“我也这么认为,这些完全不相干,就像你的问题一样,”检察官说,“你将把我们引向何方?”

“请你不要总是打断我,”施莱辛格说,再一次面朝专家,“你在照片上看到编号为1和2的小牌子。编号1是发现手枪的位置,编号2是发现弹壳的位置。”

“就我在照片上所见,这可能是我鉴定的那把勃朗宁。”专家说。

“警方报告上也是这么说的,”施莱辛格转身面向审判长,“我能看一下这把手枪吗?”

审判长起身走到法官席后面的架子前,从一个纸箱里拿出手枪。它装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

“它可以接受检查。”审判长说,打开塑料袋,把枪递给施莱辛格。

“谢谢!”施莱辛格说道,把手枪放到专家面前的桌子上,“是这把手枪吗?”

专家一边用手拿起手枪,一边翻看他的鉴定报告。

“是的,序列号匹配。”

“我对手枪一无所知,专家先生。请你跟我解释一下,枪管右边的开口——是干什么用的?”

“这就是所谓的抛壳口。”

“请详细说明。”

“在枪弹击发时,套筒向后滑动,一个钩子从枪膛中拉出空弹壳。它碰上一个坚硬的金属部件,即所谓的抛壳挺,因此被抛出枪支的闭锁系统。”

“这意味着空弹壳从侧面飞出枪支。”

“是的,可以这样说。”

“开口在右侧,意味着弹壳向右侧弹出。”

“是的。”

“你清楚弹壳的抛出速度和飞行距离吗?”

“不清楚,那得测量。”

“当然。但是如果我们认为,弹壳大约可飞出一米远,这能否实现?”

“大约可以。”

“好的,专业文献上也是这么说的。”

施莱辛格慢慢穿过法庭,返回到照片前。

“你可以在这张照片上证实你的专业数据。弹壳实际上躺在距离手枪大约一米远的草丛中,它无法反弹。正如我们所见,这附近没有树或者其他障碍物。”

“对。”专家说。

“但是现在请你仔细看看,”施莱辛格说,“再看看这张照片。”他的声音变轻了。法官、陪审员和检察官都转向挂着照片的转板。

施莱辛格等了片刻,然后说道:“你发现了吗?弹壳不在尸体的右侧。它离尸体有一米远,但是在左侧。”

“这是……”检察官小声嘀咕着,快速翻阅着文件。

施莱辛格回到辩护律师席。

“如果这个人真是从背后被这把手枪击中的话,”他说,“弹壳应该在他身体右侧。”

“我认为是这样。”专家说。

“那么它在左侧的原因可能是什么呢?”施莱辛格问道。

专家思索了片刻,摇摇头,“对此我无法解释。”

“但是存在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施莱辛格缓缓说道。

“嗯?”

“这个男人是开枪自杀的。”

记者席和听审席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审判长停止了记录。每个人都盯着施莱辛格。

“他自杀时犯了一个错误,拿枪的方向不对,手枪枪柄朝上了。因此,弹壳在左侧抛出。一个人如果想射击自己的后脑勺,几乎无法用其他方式持枪。这实在太困难了。”

施莱辛格又停顿了一下。

专家拿起面前桌子上的手枪,向后拉动套筒,再次检查是否空膛,然后把枪举到脑后,向上转动枪柄。

“你说得对,”专家说,“实践表明,我们只能这样拿枪。”

“没错,”施莱辛格说,面朝法官和陪审员,“所以这个人只是想伪造成谋杀。毕竟我们从审判中了解到,他的动机很清楚:他想让妻子从人寿保险中拿到保险金。”

在审判的第二天,施莱辛格的当事人被宣告无罪。审判长说,警方从一开始就假定是谋杀,因此没有考虑过任何替代方案。这次诉讼由一系列草率的假设构成,每条证据都可以有不同解释。因此,在现有证据前,不能排除这个男人是自杀的。

检察官没有对这个判决提出上诉。

在当事人被无罪释放后,施莱辛格再次邀请亚瑟共进午餐。亚瑟让他讲述了整个审理过程,他想知道每一个细节。

最后,施莱辛格问:“你怎么能够那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的?”

“你不会想知道的,律师先生。”亚瑟说。

(聂华:华东政法大学外语学院德语系,邮编:201620;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文学博士研究生,邮编:200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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