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中文名称探源

靳 旭 张 楠

（北京生物多样性保护研究中心 北京 100076）

大熊猫（Ailuropoda melanoleuca）是中国特有的珍稀动物，是国际交流的友好使者，其憨态可掬的形象被中国动物学会、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CWCA）、世界自然基金会（WWF）等自然保护组织用作会标。

大熊猫闻名遐迩的同时，“熊猫”这一奇特的中文名也令许多人百思不解。按照汉语的语言习惯，修饰语一般位于中心语的前面。例如“狐猴”这个词，“狐”是修饰语，“猴”是中心语，描述的是脸部狭长、有些像狐类的猴。以此类推，“熊猫”二字，本应描述的是有些特征像熊的猫。但从外观上看，大熊猫是一种熊，而不是一种猫。虽然有专家建议采用约定俗成的名称［1-2］，但探究其名称由来还是十分重要的。

1 “熊猫”中文名来源以往观点

“熊猫”的中文名从何而来？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熊猫原被称作“猫熊”。近代，在重庆举办的某展览上，大熊猫的标示牌按照国际习惯从左向右书写，写为“猫熊”，而国人则依照旧例从右向左阅读，读为“熊猫”；该误读延用至今。

上述“展览引发误读”的说法，最早可追溯到大熊猫研究专家胡锦矗于1981年撰写的文章［3-4］。其他许多文章、论著中也对该说法进行了转述。但是，这个看似合理的说法，实际存在诸多疑点。例如，那场造成误读的展览究竟是在哪年举办的，莫衷一是。与此相关表述主要有以下几种：

胡锦矗《大熊猫名考索引》（1981）：“最初订名者本叫猫熊或大猫熊，意思是它的脸型似猫那样园胖，但整个体形又像熊，有的甚至把它隶于熊科。后来，由于在解放前书写是直书，认读是从右到左，而改为横书后则从左到右，当北碚博物馆展出时说明标题用横书，名猫熊，而当时参观者习惯了直书从右到左的认读，而误认为熊猫［3-4］。”

李玉英《漫谈名词审定工作》（1992）：“直至本世纪四十年代，我国在重庆举办了一次动物标本展览。当时展品标牌上分别用中、英文书写着‘猫熊’的名称，但由于那时的中文习惯读法是从右至左，故而国人都把按英文书写方式书写的‘猫熊’，读成了‘熊猫’，并延用至今，唯台湾现仍称它为‘猫熊’［5］。”

胡锦矗《大熊猫研究》（2001）：“近代它的中文名字，早期叫大猫熊或猫熊。20世纪30年代在重庆北碚平民公园展出时，初次发表新闻，偶然被排颠倒了，成为‘熊猫’（夏元俞；1978年），未料以后就演变成今日通用的大熊猫［6］。”

黄万波和魏光飚《大熊猫的起源》（2010）：“1944年12月，猫熊首次在重庆北碚的中国西部科学博物馆里展出时，展板说明文字的标题采用横书，名为‘猫熊’，但当时汉字一般采用直书，从右往左读，这样一来，前来参观的观众凭习惯将横书的‘猫熊’读成了熊猫［7］。”

在胡锦矗的早期表述中，并未提及展览举办的具体年代，只笼统地说在“解放前”［3-4］。此后，又出现了一些彼此相异的时间表述，例如，称展览举办于20世纪30年代［6］；或称展览举办于20世纪40年代［5，8］；或称展览举办于抗日战争时期［9］。有的文章中虽有具体日期，但日期也不尽相同［7，10］。胡锦矗后来又认定的展览时间为1939年8月11日［1］。综上，除去胡锦矗的《大熊猫研究》［6］之外，均未注明展览时间的引用来源。胡锦矗《大熊猫研究》中的相关段落，引用自夏元瑜1978年撰写的《一错五十年——为猫熊正名》一文，“英文里有个字叫Panda，它又称Cat-bear，中文该译为‘猫熊’，不幸在几十年前报上初次发表新闻时，偶然被排颠倒了，称为‘熊猫’。不料一错至今……”［11］。但胡锦矗与夏元瑜对于误读原因的表述存在出入。夏元瑜的文章中并未提及展览和具体时间，而将误读归咎于新闻排版的失误［11］。另需注意的是，夏元瑜的文章成文于20世纪70年代末，与展览推测的开办时间已相隔约40年。同时，其文中对于熊猫名称的解释也未标明资料出处，因此参考价值极低。

距今约20年前，姚怀德、朱建颂等［12-13］就曾对上述熊猫名称来源的说法提出过质疑。朱建颂［14］后又明确指出，早在1915年汉语中已有了“熊猫”一词。2019年杨铧等［15］发表的论文认为，此种说法（指前述胡锦矗等的说法）“发生的时间明显有误”，援引的资料“不合常理”；文中还指出，至少在1931年的《世界杂志增刊》中已有了“大熊猫”的叫法。笔者通过考证《世界杂志增刊》的原文《世界最稀有的哺乳动物：大熊猫》，发现书中描述的“大熊猫”不论体型或历史记录，都与今天所知的大熊猫相符：“美国田野博物院中最近陈列着一种世界稀有的动物——大熊猫（Giant panda）。……为全世界最稀有的大哺乳兽之一，或许是最稀有的大哺乳兽也说不定。田野博物院中所陈列的2 只大熊猫系罗斯福兄弟（Theodore Roosevelt &Kermit Roosevelt）所获……”［16］。

此外，20世纪30年代的一些期刊、辞书、报纸也为“熊猫”的名称提供了证据。

《科学》杂志1934年刊载的《中国四川产之熊猫》一文，介绍了从四川获得的3 具熊猫标本，“巨大野生动物最稀少者厥为大熊猫（panda）。……外表似熊，产于中国四川西部多山之区。……耳，眼轮，四足，及肩均黑色，余为白色”［17］。标本的文字描述和配图（图1）都证明了文中所述的“熊猫”即为大熊猫。

中华书局1936年出版的《辞海》之中没有“猫熊”一词，但有“熊猫”的词条，“怪兽名。……体甚巨大，为现存怪兽最罕见之一种。距今六十年前，为法国科学家比利大卫氏所发现。至公元一九二九年，美国罗斯福将军之弟某，始捕获之，现陈列芝加哥原野博物馆内……”［18］。根据词条内容也能辨识出是指今天的大熊猫。

图1 刊登于1934年《科学》杂志上的《中国四川产之熊猫》一文的配图［17］

1938年10—12月，5 头活体大熊猫从成都经香港运至英国，一时成为新闻热点［19］。《申报》、《文汇报晚刊》等中文报纸也报道了此事，报道中均数次出现“熊猫”一词，而无“猫熊”［20-21］。

从以上资料分析，在20世纪30年代，“熊猫”一词在具有代表性的综合类杂志、科学类期刊、权威辞书、新闻报纸中都已得到了运用［16-21］。故而，前文中提到的，在1939年的展览和事后的报道中，因书写与阅读的方向相反导致“猫熊变熊猫”的说法不实。

2 “熊猫”中文名来源新见解

熊猫的中文名从何而来？笔者通过文献研究，收集整理了大量近现代文献资料，并进行对比分析，提出了以下新见解。

众所周知，当代汉语中被称作“熊猫”的动物有2 种，一种是体色为黑、白二色的大熊猫，另一种是体色为红棕色、尾巴粗大有九节环纹的小熊猫（Ailurus fulgens）（见封面）。为方便叙述，本文将大熊猫称为“黑白熊”，将小熊猫以四川俚语称作“九节狼”。

之前的文献显示，汉语资料中最早出现“熊猫”一词的资料，是中华书局1915年出版的《中华大字典》［14］。该字典中亦没有“猫熊”义项，但有“熊猫”义项［22］。从“熊猫”词条的配图分析（图2），该词所指的是小熊猫。关于“熊猫”的中文名，有学者指出，可能来自于英语的辞书［23］。

图2 《中华大字典》中的“熊”词条［14］

笔者顺该线索发现，1909年新版的《韦伯斯特国际英语词典》（Webster′s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中也没有“cat bear”词条，但收录了“bear cat”词条［24］。该词条有a 和b 2 个解释，a 是 “BINTURONG”（熊狸的英文名和拉丁学名种加词），而b 是“The panda”。查阅该词典中的“panda”词条，配图为小熊猫（图3）。因为“bear cat”与“The panda”同义，所以“bear cat”也即指小熊猫。将《中华大字典》的“熊猫”词条配图，与《韦伯斯特国际英语词典》的“bear cat”词条配图（即“panda”词条配图）进行对比，不难发现《中华大字典》的配图是临摹自《韦伯斯特国际英语词典》（《中华大字典》【熊】字条的配图也是临摹自同一词典）。

图3 《韦伯斯特国际英语词典》中的“bear”、“bear cat”、“Panda”词条配图［24］

由此可见，1915年《中华大字典》中的“熊猫”一词来自于英语的辞书，最初指的是小熊猫。而英语、法语中的“Panda”最初也指的是小熊猫。小熊猫于1825年在尼泊尔被科学界发现，“Panda”是对尼泊尔语词汇的音译。《中华大字典》的编者应是在给字典配插图时，查到了1909年新版的《韦伯斯特国际英语词典》，将其中“bear”的配图，同页上“bear cat”这一词语及另一页中“Panda”的配图一起编抄收录。

据黄河清［25］最新的考证发现，“熊猫”在汉语中的出现应早于1915年，可追溯至1908年出版的《英华大辞典》。黄河清还曾查阅过数本在此之前的辞书，包括：《华英字典》（1822）、《字典集成》（1868）、《字典集成》（1875）、《唐字音英语》（1904）、《重订商务书馆华英字典》（1905）等［26-30］，均未见“Panda”这一条。此外，他还查阅了当时的一些英语读物，例如《增广英字指南》（1879）、《英语汇腋初集》（1884）等［31-32］，也未见“Panda”词条。

笔者查到1903年出版的《华英音韵字典集成》中有“Panda”词条，但汉语翻译成“黑熊”［33］，不知是“黑白熊”还是“白熊”之误，存疑。

图4 《华英音韵字典集成》（1903）中的“Panda”词条［33］

黄河清在这篇考证“熊猫”出现在1908年《英华大辞典》的文章后记中指出，它可能来自于日语的辞书［25］。以此为线索，笔者查阅了1908年之前出版的一些“英日词典”，均没有“Panda”词条［34-43］，而1890年出版的《新译无双英和辞书》和1902年出版的《新译英和辞典》中有“Panda”词条［44-45］。

《新译无双英和辞书》的“Panda”词条没有出现“熊猫”的译法，但出现了“熊”字，而插图又像猫［44］（图5），这或许是其后的《新译英和辞典》将“Panda”翻译为“熊猫”［45］的来源。

图5 《新译无双英和辞书》（1890）中的“Panda”词条［44］

对比《英华大辞典》与《新译英和辞典》中的“Panda”词条，不难发现二者的相似性（图6和图7）。《英华大辞典》是英汉双解词典，对照英语释文不难发现，汉语释文与英语释文不完全对应，例如，汉语中“猫”的词素在英语释文中没有，英语释文中的“Indian”在汉语释文中也没有［46］。而《英华大辞典》中“Panda”的汉语释文却与《新译英和辞典》中的日语释文几乎完全对应，区别仅在于其分布地名称中用“西”取代了日文的“喜”，同时用汉字“之”字取代了日语的“ノ”（ノ，日语片假名，意思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的”）［45-46］。由于小熊猫的最初发现地尼泊尔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所以这里所说的熊猫显然也是指九节狼。

图6 《新译英和辞典》（1902）中的“Panda”词条［45］

图7 《英华大辞典》（1908）中的“Panda”词条［46］

在小熊猫被科学界发现44年之后的1869年，大熊猫在四川宝兴被科学界发现，最初发现大熊猫的法国神父戴维将其称为“Ours blanc et noir”（法语，意为黑白熊）［47］，之后的研究者认为这种动物亲缘关系与Panda（小熊猫）相近，就将其也称为“Panda”。为区分2 种“Panda”，分别加上表示“小”和“大”的修饰语，而后英语中便将黑白熊称为“Giant Panda”。此后中国的译者沿用了之前对“Panda”的翻译，也称为“熊猫”，但为了区别本词原指的九节狼，就分别称为“大熊猫”和“小熊猫”。

据笔者现阶段所掌握的资料，汉语“猫熊”无论是指黑白熊还是九节狼，其出现时间均晚于“熊猫”。例如，最早用“猫熊”指称黑白熊是在1934年7月的《中华图画杂志》［48］。在此之前，1930年的《华北日报》［49］、1931年的《世界杂志增刊》［16］、1934年5月的《时兆月报》［50］、1934年6月的《科学》［17］等报刊均已用“熊猫”或“大熊猫”指称黑白熊。而最早用“猫熊”指称九节狼是在1932年11月出版的《中华图画杂志》［51］，除前文提及的1908年《英华大辞典》［46］和1915年《汉语大字典》［18］之外，1927年2月的《自然界》杂志也以“熊猫”为名对九节狼作了更详细的介绍［52］。1932年11月，《申报》的新闻报道中也提及“红色熊猫”［53］，显然是指九节狼。而且，在1949年之前，“猫熊”的使用频次始终远不及“熊猫”［15］。虽然直至20世纪50年代，仍有学者以汉语构词习惯为理由，呼吁使用“大猫熊”代替“熊猫”这一通用叫法［54］，未果。如今，“熊猫”及“大熊猫”仍是汉语中对黑白熊的最常用称呼。

在英文里也有类似的情况，例如有人在文章里将2 种“Panda”都称作“cat bear”［55-56］，但无论是“bear cat”还是“cat bear”，在英语里都很少有人使用，现在几乎无人再用其指称“Panda”。现在英语中的“bear cat”一般是指一种产于东南亚和中国西南部的熊狸，其英文名为Binturong，拉丁学名为Arctictis binturong（Raffles，1821）［57］。

3 结论

综上所述，中文“熊猫”一词并非源自“猫熊”的颠倒使用，而是源于20世纪初对日文翻译的借用和英文辞书的引用，最初是指小熊猫（俗称“九节狼”）。而中文“大熊猫”是对“熊猫”一词的扩展使用。中文“猫熊”晚于对“熊猫”的使用，而非相反。

致谢：在本文的写作过程中，得到了很多老师的指导和帮助。在此，特别感谢汉语外来词语研究的前辈黄河清先生的耐心指教；感谢著名大熊猫文化研究学者孙前先生不厌其烦的解答及热情引荐；感谢四川省雅安市社科联副主席杨铧先生毫无保留地提供资料的线索；感谢北京大学许学工教授对资料查找的协助和至关重要的指点；感谢南京大学赵益教授和吴朝阳教授帮助查到了重要的文献；感谢台湾大叶大学徐历鹏教授对相关资料的核实。最后，还要感谢方舟子先生，他的《熊猫的迷离身世》一文［58］是本文所涉问题探索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