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茹喜斌
厨房里有个褐色的小瓷罐,装着猪油,白白亮亮,泛着脂玉般的光泽。在贫困的年代,那是我最爱的美味,滋润着我的童年和记忆。
母亲炒菜时,煤火烧得通红,呼呼的火苗舔着锅底,形同舞蹈。母亲把一小勺猪油搁进热锅,眨眼间融化开来,向四周散去,亮着粼粼的波纹。母亲把葱花、蒜末、姜片、红辣椒搁进油锅,瞬间响起一片嗞啦声。葱花、辣椒总是会被炸得蹦起老高,红红绿绿像翻飞的花瓣,厨房里弥漫着厚重的香味,我死劲儿吸气,想把所有的香味都吃进肚里。萝卜、萝卜秧,或是马齿苋、柳树芽,只要被一点猪油浸润,就会丰腴起来、醇香起来,成了“天下第一”的美味,至今无法忘怀。长大后,我明白儿时的美味,大多源自贫穷和饥饿,也源自人生积淀里滋长的情怀。
一小罐猪油要吃好几个月。猪油不好买,是当时奇缺的奢侈品。街道上的朱大胖子,在食品厂卖猪肉,油黑的肉案下总是放些肥肉,专门给有脸面的人留着。朱大胖子格外受人尊敬,每日里鼻子挺得老高,像铁钩钩挂着,和他打招呼,人家只哼哼一声。邻里买肉前好几天都得给说好话。母亲买肉的日子,就像过年。炸猪油时我和妹妹锅边等着,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花花的肥肉片儿,看着肉片是怎样慢慢地渗出油来,变成一块块金黄的油渣,鼓起些明晃晃的、针尖一样的小泡泡。母亲把油渣捞出来刚刚搁进碗里,我和妹妹就立刻抓起一块儿塞进嘴里,咀嚼时喳喳的响声,满嘴里浓浓的香味。尤其是妹妹花一样的笑脸几十年来一直刻在我的心底。母亲会用这一点油渣兑上晒干的槐花、老包菜叶子蒸包子,那包子因了油渣的点化,变得美味无比,咬一口,那一股子香味让全身激动,喉咙里好像偷偷伸出一只手,不等细嚼,就猛地拽进了肚子里,那感觉像干涸的土地逢了甘霖,立马滋润起来,满足起来,仿佛长满了遍地的草儿花儿。这时的母亲,脸上一会儿是笑容,一会儿是凄然。
在我读初中时的一个冬天,下了晚自习,肚子咕咕叫,母亲总是拿个红薯面菜包子,在上面挖个小洞,塞进点猪油,在小火炉上给我烤了吃。红薯面馍硬得很,但油香却让我狼吞虎咽。有时,月亮会在天上瞅我,院里的梧桐、洋槐、木荆仿佛也被这香味熏醉了,在月光下晃着光秃的枝条,成为挂在心里的一幅生动无比的版画,浸着香味的版画。一个菜包子,因了猪油,滋润了肠胃,香甜了夜梦,还让我有了艺术的想象。它给我的幸福和快乐,让如今任何高档饭店的美食佳肴都无法相比,我知道是因了那香喷喷的母爱。
记得我小时候的冬天,中午总吃黑豆面条,这黑豆面其实是用黑豆、红薯渣、白玉米、红薯片磨成的杂合面。和面时加点盐,面条筋道顶饥,可做糊汤面、捞面,但最好吃是汤面条。面条擀得薄,煮熟时呈淡青微黄的颜色,碗里兑上葱花、韭菜段、辣椒油,再加几根青菜,缤纷悦目,诱人食欲。同时,最关键是搁碗里的那一块白白的猪油,渐渐化开时,一层嫩嫩的油花,疏疏密密地漂着,像珍珠、像云雾,嫩白金黄,晶亮晶亮,闻一下香到心底,喝一口美进骨头。猪油,就是这汤面的灵魂,那香味一生难忘,那是母爱的味道。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橄榄油、花生油、玉米油、大豆油、芝麻油、葵花子油,要啥有啥,但我对猪油却情有独钟,炒菜时总会掺进些猪油,其实是掺进我儿时的记忆。那是母亲陪伴我的幸福时光,也是我香喷喷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