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兵 余柳仪 吴忠才
(湖南理工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湖南岳阳 414000)
国内传统村落旅游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萌芽,至今有30多年的开发历程(姚国荣等,2004)。传统村落旅游已成为国内乡村旅游的重要类型,大量的传统村落由生活居住地向旅游目的地演化。在社区旅游参与下,传统村落原有建立在血缘和地缘基础上的社会网必然受到影响,社区网络关系和网络结构必然走向重构。在传统村落面临产业转型与功能转型的情形下,探讨重构后的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整体网络结构,并对由网络重构引发的内部权力分异进行分析很有必要,这对传统村落旅游地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机制的建立,对传统村落活态保护国家战略的实现有现实意义。
社会网研究是以行动者互动关系为研究基础的结构性方法和技术。经历了由结构性直觉到一般性的结构研究范式转变后,到20世纪70年代社会网研究逐渐成为西方社会学重要的研究方向,到20世纪90年代更是成为跨学科的重要研究领域(徐琦,2000;弗里曼,2008;刘军,2009)。随着社会网络分析技术的传播,社会网分析的行动者由个体的人扩展到群体、社会组织甚至国家,行动者关系则由人际关系扩展到群体间、社会组织间或国家间的关系(刘军,2009)。
社会网研究一经引入中国,便引起了学界重视。纵观国内社会网研究,与乡村社区相关的社会网一直是研究的焦点。早期国内乡村社会网研究以案例分析为主(张文宏,1999;张其仔,1999),目前主要涉及离乡农民工再建构社会网资源流向问题(曹子玮,2003)与流动农民工社会网再建构困境(潘泽泉,2007)、传统村落社会网建构(熊超等,2016)及其对旅游小企业的影响机制(钱藏,2017)、农业旅游政策网络(蔡华,2019)、社会网视角下旅游扶贫(孙鑫 等,2017)与乡土精英旅游影响(李敏,2014)、基于社会网的乡村旅游利益相关者治理(刘法建等,2009)与乡村社区公共问题治理(周怀峰,2013)等多个方面。总的来说,已有研究充分显示了社会网在实现乡村社区个体行动者的工具性目标,或在满足其情感性要求方面所具有的实际价值,同时也显示了社会网研究在乡村社区公共问题解决方面的理论意义(格兰诺维特,2015)。关于乡村社区社会网的分析方法有两种基本趋向,一是自我中心网(ego-networks)分析,另一个是整体网(whole-networks)分析。但自我中心社会网只能分析社会连接(social tie),不能分析网络结构,整体社会网则正好相反(罗家德,2010)。刘法建(2012)对西递、宏村的研究结合了自我中心社会网和整体网两种分析视角,是传统村落旅游地社会网研究的代表作,该研究拓展了以往仅以利益相关者理论为抓手的社区旅游研究模式。总的来看,已有文献对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社会网运行机理的分析仍显不足,但现有关于乡村社区及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社会网的研究为本文的研究深入奠定了基础。
权力是主体通过资源控制影响他人意志的能力,是有目的性地支配他人的力量(曾水英,2013;托夫勒,2018)。在前现代社会,权力主要体现为国家权力;但是随着生产力发展,财富和知识特别是知识成为高质权力之源,推动权力从国家向社会转移(张广济等,2011)。在现代社会学研究者对权力的解构下,权力研究视角从宏观走向微观。福柯(1997)认为,权力比国家机器更具有渗透性,权力处于相互支持与相互制约的关系中,而且随生产力的发展不断改变。布尔迪厄等(2015)认为,权力贯穿在一切场域中,场域是力量关系变革的场所,每个社会行动者都是权力主体。布劳(1988)在深入分析社会生活中的交往与权力后指出,交往中单方面提供重要服务是权力的一种源泉,不平等的交换往往引起权力分化。布劳的研究为进一步分析日常生活中个体间的权力分异提供了理论基础,也为本文基于网络的社区权力及权力分异研究提供了理论指引。
基于微观权力视角看待改革开放后我国乡村社区权力格局,可以发现在乡村社区的权力实践中权力主体已经多元化,传统村落旅游地更是因社区旅游参与而引发社区权力主体分异(时少华,2012a)。权力分异后的社区权力关系主导社区空间的生产及其利益分配(景秀艳等,2012)。社区权力分异、非体制精英崛起在乡村社区特别是乡村旅游社区发展决策中的作用不可忽视(仝志辉等,2002;刘华安,2007;樊友猛等,2016)。了解乡村社区权力结构及其运行机制是乡村政治研究的基础(仝志辉等,2002)。近年来,与乡村社区多元权力主体相关的研究围绕各权力主体间合作或博弈关系展开,研究内容则涉及社区权力结构变迁与影响(时少华,2012a)、权力空间控制(景秀艳 等,2012;王进 等,2017)、权力关系重建(樊友猛 等,2016)、社区增权(王纯阳 等,2013)及权力精英转化(孙九霞 等,2016;屈册等,2018)等几个方面。但已有研究关注的焦点是体制精英与非体制精英的权力分异、正式组织与非正式组织的权力分异,以及焦点事件中的社区权力实践,对乡村社区居民个体特别是对传统村落社区个体之间的权力分异较少涉及。乡村社区权力的文化网络虽然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时少华,2012b),但乡村社区中的个人并非原子式的个人,而是嵌入在乡村社区人际关系网络之中,人际互动的关系网在中国乡村社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并没有减弱(罗家德等,2012),即便是内生的正式权力依然可能被关系力量所困而失去自主性(刘方玲,2008),因此,探索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内部人际关系网及人际交往互动产生的权力分异很有必要。
咨询网是在工作中专业咨询他人或被他人专业咨询的人际连接(徐泽盛等,2013)。尽管技术上不断进步,由于隐性知识编码与转移的困境,通过人际交往获取知识依然是个体学习时的偏好(Hansen,1999)。咨询网成为组织内部隐性知识与非正式资源交流的重要途径(Lazega et al.,2012),也是研究得最多的社会网类型(Erdogan et al.,2015)。Nebus(2006)认为,咨询网的产生始于行动者选择与接触咨询对象之时,咨询网具有工具特性,因任务性质与行动者的知识储备而具有易变性和非双向性,但咨询信息的转移又离不开类似友谊网的支持。根据Nebus咨询网生成理论,个体咨询对象的选择是在期望的知识价值和知识获取成本之间权衡的结果。Siciliano(2015)实证研究了网络结构因素、行动者属性特征(工作背景、性格和受教育程度等)和组织内竞争等三大因素在咨询网络形成中的作用,发现相互性、自我效能、工作相似性和关系密切性对成员寻求咨询有正面影响,成员间竞争压力感则对咨询获取者和提供者产生负面影响。Sykes等(2014)基于交换理论视角,认为咨询获取的动力在于通过知识获取减少对权力的依赖,咨询提供的动力则在于权力获取与对他人的影响和控制,因此,基于社会交换形成的权力分布不均衡是咨询网的显著特性。中心性(centrality)是整体网中重要的权力量化分析指标,咨询网络中心性则是个体参与、与同事交流互助和共同解决问题的量化分析指标(王华瑞等,2019),反映的是个体在咨询网络中受欢迎的程度,体现的是网络个体在咨询网中拥有的影响他人的权力优势强度(刘军,2009)。学术界对由中心性反映的咨询网个体权力优势及其形成机制进行了探索。Durmusoglu(2013)的研究表明,咨询网络中心性能够帮助行动者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张勉等(2009)的研究发现,服务期、先赋地位与助人行为对咨询网络中心性产生显著正向影响,消极情感对咨询网络中心性产生显著负向影响。Erdogan等(2015)的研究揭示了领导者-成员交流质量、助人倾向和流言传播倾向与咨询网中心性的关系。Brennecke等(2017)实证了行动者知识多样性、独特性、近似性和组合性与咨询网中心性的相关关系。
文献分析显示,现有研究大多采用提名生成法(name-generator technique)获取咨询网关系数据和属性数据,选择较小规模工作团体作为整体网视角的咨询网研究对象(Mcdonald et al.,2003)。黄敏学等(2015)利用Epinion.com网站,从有7000个用户的样本库中随机获取199个有效用户,探讨消费咨询网络中意见领袖的演化机制,则属于整体网视角的较大规模咨询网研究的案例。
综上所述,在整体网视角下对咨询网的研究,不仅能够了解组织或社区内部的社会网结构,也能够为我们带来对组织或社区日常社会交往产生的权力分异状况的深度认知。受血缘、地缘、学缘与业缘关系的影响,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内部信任度较高(张文宏,1999;张其仔,1999;曹子玮,2003),村民个体嵌入在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社会网之中(周怀峰,2013;Siciliano,2015),但可能因个体属性差异而导致个体在咨询网络的中心性存在差异,进而形成日常交往中的权力分异(王华瑞等,2019),从而对传统村落旅游地可持续发展产生影响。因此,本文以张谷英村内部咨询网为基础,基于整体网视角对其进行社会网络分析,通过探究传统村落旅游地社会网结构与社区权力分异机制,揭示传统村落旅游地社会网运行机理,试图为传统村落旅游地可持续发展提供理论依据。
本文选择第一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张谷英村作为案例地。张谷英村位于湖南省岳阳市东南70km处的渭洞盆地,村落形成于明清时期,是由具有600多年繁衍发展历史的张谷英公后裔聚族而居所形成的村落。2001年该村被评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2003年又成为首批12个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之一。该村旅游始于1991年,经历了社区主导、企业主导和政府主导的旅游发展模式。张谷英村现有村民家庭619户,其中参与旅游餐饮、住宿与土特产经营的有71户(如果将张谷英村管理处安排的导游与临时性民俗表演工作的情况加以统计,则张谷英村与旅游经营相关的家庭则更多)。到2017年底,张谷英村游客接待量达19万人次,处于旅游地生命周期的成长发展阶段①数据来源于张谷英管理处。。以该村作为案例地研究,能够揭示传统村落旅游地社会网运行机理,并为类似的传统村落旅游发展提供理论依据。
整体网分析需要在有边界的封闭空间进行数据收集,因此,案例地选定后需要进一步确定样本边界。考虑到包括当大门、西头岸、东头岸和王家瑖在内的张谷英村核心区是该村旅游商业活动空间和社会交往空间交叉重叠的区域,因此我们将该区域作为样本数据收集的基本空间,并按核心区居住家庭、常年有人居住的家庭两个要求确定张谷英村整体网分析边界,由此排除了搬迁到张谷英镇上居住的家庭、常年在外打工与村内联系间断的家庭和偏离核心区居住的家庭,但是考虑村干部对全村的影响,将已在镇上居住的现任村支书也纳入调查范围。最终我们确定了169户家庭参与本次整体网分析调查。
乡村社区居民日常交往频繁,形成众多小圈子(张文宏,1999),因此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咨询网络结构复杂,内部小圈子或派系众多。本文将在整体网视角下通过识别张谷英村旅游社区咨询网络派系或子群分布,分析该社区咨询网络结构,并以网络个体中心性作为个体日常交往中权力大小的判别依据,探究社区社会网权力分异及旅游实践活动在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中的作用。研究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通过问卷调查,获取网络成员间的咨询关系,探测整体网结构,分析咨询网中心势,识别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凝聚子群;第二阶段,在对整体网视角下的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判别后,围绕权力分异中的代表性节点(代表性行动者)分析其属性特征,探讨社区权力分异机制。
由于当代乡村社区家庭小型化,家庭内部关系更加密切,在与邻里社会关系上容易达成一致(侯春英,2013),因此本文以家庭为对象设计问卷。参考徐泽盛等(2013)、Siciliano(2015)和张勉等(2009)关于咨询网的测量题项,基于假定问题视角,我们设计了“当你家有什么想法或遇到困难时,你会和谁家商量或向谁家请教?”这一问题,用于本文咨询网的测量。问卷包括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填表者的家庭基本情况,包括户主姓名、年龄和是否做游客生意等3个方面,属于属性数据的信息;考虑到问卷实名制且涉及人际关系隐私,为了避免调查对象抵触,尽量简化了问卷项目。第二部分是按照名册法(check-list format)(刘军,2009)设计的样本边界范围内169户家庭户主列表。根据预调查中村民所提意见,尽量将邻近家庭或同一村民小组的家庭集中排列,这样可以减少村民选择咨询对象时可能带来的咨询关系信息丢失。
参考Erdogan等(2015)、Siciliano(2015)和张勉等(2009)的研究,结合张谷英村旅游社区现状,我们从3个方面设计访谈提纲,表述为“访谈对象家庭成员、兴趣爱好、从事过哪些具体工作、现在或过去在村委会所任职务”“是否从事旅游经营、旅游经营类型与规模、哪一年开始旅游经营”和“在旅游方面,哪些家庭做过哪些改进,做过哪些有影响的事”。
咨询信息采集第一阶段的问卷调查于2018年3月28日至4月1日展开。为了确保在调查过程中样本边界范围内169户家庭不会有遗漏,选取熟悉张谷英村情况的村民作为向导,并对向导提出入户调查的基本要求:户主或配偶都可以代表家庭参与问卷调查,当夫妇同时在场时可以商量后填答问卷;当户主或配偶均不在场时,可由其在家父母或子女代表家庭参与调查,但家庭中未成年人或对家庭交往不熟悉的成员除外。在向导的引导和协助下,调查人员入户发放问卷,现场回收,经过多轮调查获得158户家庭的完整问卷。剩下的11户家庭在家的时间与课题组入户调查的时间一直错开,因此课题组委托向导,寻找对这11户家庭咨询网非常熟悉的村民作为线人,由线人代替填答(刘军,2009),最终完成了169份问卷的填答,并且全部有效。169户家庭分属13个村民小组,做游客生意的有59户,户主年龄介于29岁~72岁。
咨询信息采集第二阶段的访谈在2018年12月4日至12月7日进行。我们从第一阶段分析结果中选出在咨询网中具有权力优势的12户①根据整体网分析结果,点的相对中间中心度或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高于均值的家庭为权力优势家庭。从各权力分区中选择优势突出的家庭作为第二阶段访谈对象,最终选择了12户。作为访谈对象,获取权力优势典型家庭的相关属性数据。同样在向导的支持下入户完成,每户访谈时间在45分钟左右。
因两个阶段都要求受访对象采用实名制,为了打消受访对象的顾虑,问卷和访谈开始前都说明了所有问卷信息和访谈信息仅用于课题研究。
本文使用社会网络分析软件ucinet处理关系数据。本文的关系数据由0和1二值构成。1表示填表者家庭当有什么想法或遇到困难时,会和所选家庭商量或向对方请教,也就是存在咨询关系;0则表示两个家庭间不存在咨询关系。由此可构建如式(1)所示169×169二值有向关系矩阵。
将(1)式矩阵数据输入ucinet 6.2软件,得到咨询网络结构分析和社区权力分异判别所需的ucinet数据。
运行ucinet 6.2软件,可以发现张谷英村咨询网内部存在645个咨询关系,户均咨询或被咨询家庭为3.817个,说明张谷英村社区内部信任度较高,村落内部既拥有较多有能力提供咨询的家庭,又有长期的咨询实践存在,同时也表明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存在自组织学习机制。但从图1所示张谷英村社区咨询网络结构中可区分出清晰的核心与外围家庭,说明张谷英村社区内部家庭间存在较大的资源获取能力差异及权力差异,表现出不均衡性。本文将采用网络中心势来量化分析张谷英村社区咨询网络的不均衡趋势。
中心势是反映网络整体中心趋势的指数,可用于刻画村落内部权力总体集中化程度。中心势一般介于0~1间,数值越大表明网络整体的中心性越强,反之则网络整体的中心性越小。度数中心势与中间中心势①度数中心势,其中cADi 为点i 的绝对度数中心度,cADmax为点的绝对度数中心度最大值。中间中心势,其中cRBi 为点i 相对中间中心度,cRBmax为相对中间中心度最大值。点的绝对度数中心度其中Xij 表示点i 与点j 间存在咨询关系;点的相对度数中心度CRD(i)=CADi/(n-1)。点的绝对中间中心度,其中bjk(i)=gjk(i)/gjk,gjk表示点j 和k 之间的捷径数目,gjk(i) 表示点j 和k 之间经过点i的捷径数目;点的相对中间中心度CRBi=2CABi/(n2-3n+2)。以上公式来源于刘军(2009)。是两个重要的中心势测量指标,分别从行动者所拥有的关系数量与行动者所控制他人交往程度两个角度对网络整体中心性进行刻画(刘军,2009)。由于咨询网是有向关系网,本文分别按照有向图和无向图两种方式进行度数中心势测量。中心势测量结果表明,张谷英村咨询网中间中心势为34.960%,有向图的点入度数中心势为36.037%,点出度数中心势为19.271%,无向图的度数中心势为35.970%,可见张谷英村村落内部社会网权力集中化程度比较明显,体现在咨询网中则是咨询选择对象向部分家庭集中。
图1 张谷英村社区咨询网络结构
凝聚子群是存在于组织内部的行动者集合,是由少量行动者构成的小圈子。在社会网内部,凝聚子群体现出非正式性、自发性、核心人物的重要性,以及子群对整体社群具有正负两面性作用等特征(林聚任,2009)。分析凝聚子群有助于进一步了解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咨询网结构,有助于理解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网络权力集中化趋势及社会网的运行机制。
对社会网凝聚子群的探测有多个不同角度,本文选取互惠性与可达性两个角度进行探测。建立在互惠性基础上的凝聚子群叫派系(cliques)。一个派系包含3个或3个以上成员,派系内任何成员间均属于邻接关系,并且不能再向该派系加入新的成员。由于咨询网是一个有向关系网,互惠性关系又强调派系内部所有成员之间具有两两相互选择的关系,因此,咨询网中存在的派系属于强派系(strong cliques),具有高度的稳定性(刘军,2009)。运行ucinet 6.2软件,依次点击Transform→Symmetrize→Symmetrizing method,对原ucinet数据进行对称化处理,再依次点击network→subgroups→cliques,输入对称化处理后的ucinet数据,选择最小规模为3,获得基于互惠性关系的派系1个,该派系包含17、25和136三个家庭。这一现象说明在张谷英村社区咨询网中只有这三个家庭建立了稳固的互相学习关系。
可达性考虑的是网络成员之间的距离,要求子群成员之间距离不能大于临界值n,由此得到的子群叫n-派系(刘军,2009)。相比基于互惠性产生的派系来说,咨询网络中n-派系内部成员之间关联性降低,但通过咨询或被咨询关系构成一个个相对稳定的小圈子。依次点击network→subgroups→N-cliques,选择n值为1,输入原ucinet数据,得到了251个凝聚子群,也就是存在251个1-派系。其中,成员规模为5的1-派系有11个,成员规模为4的1-派系有70个,成员规模为3的1-派系有170个。进一步观察各个规模层次1-派系成员分布情况,发现有36户家庭游离于1-派系之外,无法建立牢固的1-派系。由此可见,在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通过咨询网探测到的强派系小圈子很少,大多数家庭活跃于由可达性产生的小圈子之中;而且,成员规模为5的11个1-派系构成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咨询网的基础派系,其余派系可视为衍生派系。从成员构成来看,基础派系的一些家庭如17、114、136①采用数字编码区分不同家庭,以下相同。出现频率较高,可能正是由于这些家庭的活跃表现,推动了该社区咨询网的基础派系与衍生派系的生成(见表1)。
咨询网中个体的权力来自于网络成员对他的咨询信息依赖,属于网络关系资本。整体网视角下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个体权力表现为社会网络动员能力。点的中心度是衡量社会网成员网络能力的重要指标,通过对点的中心度测量可以发现整体网视角下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的具体分异。本文主要采用两个指标:点入度数中心度和点的中间中心度指标。点入度数中心度是指有向网络内部选择某点为咨询对象而直接相关的点数,反映的是网络成员对该成员的总体依赖强度;中间中心度则是对某一点在网络关系图其他点对间所占捷径的量度,反映的是该成员对网络信息资源控制的程度。继续使用前述ucinet数据,获得张谷英村咨询网络各户家庭行动者的中心度测量数据。如表2所示,点入绝对度数中心度和相对度数中心度均值分别为3.817与2.272,点的绝对中间中心度和相对中间中心度均值分别为388.101与1.383。无论是点的度数中心度还是中间中心度,其最大值与最小值相差都很明显,初步说明张谷英旅游地社区不同家庭间存在明显的权力分异。
因为点的相对中心度是标准化值,更能刻画不同家庭行动者间的权力分异,所以本文分别以点的相对中间中心度为横坐标、以点入的相对度数中心度为纵坐标,利用SPSS 17.0构建散点图,再以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均值2.272和点的相对中间中心度均值1.383为划分标准,形成如图2所示4个权力分区。A区的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和相对中间中心度都高于均值,为强权力区;D区的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和相对中间中心度都低于均值,属于弱权力区。B区的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低于均值,相对中间中心度高于均值;C区的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高于均值,相对中间中心度低于均值,正好与B区相反。与A区相比,B区和C区的权力要弱,但又强于D区,因此将B区和C区归纳为中等权力区。分布在各权力区的家庭情况是,强权力区A区有22户,中等权力区B区有10户,中等权力区C区有37户,弱权力区D区有100户(见表3)。
继续观察A区各点的权力分布状况,可以发现A区内部依然存在明显的权力分异。在A区的22户家庭中,17、110和136三个家庭具有超强的权力优势,他们的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超过了10,相对中间中心度也超过了10。超强权力优势的存在导致这3个家庭与其他家庭之间存在较大的权力空白地带(见图2)。对照表1所示张谷英村社区凝聚子群中基础派系的家庭成员分布,可以发现,17和136两个家庭是咨询网中10个基础派系的重要成员,而110家庭则是1个基础派系的重要成员。同时,这3个家庭还渗透到大量的规模为3或4的衍生派系中,这正是3个家庭超强权力优势的体现。如果从A区内部再分出超强权力家庭与一般强权力家庭,则通过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咨询网反映的权力分区正好构成金字塔结构(见图3)。
表3 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格局
图2 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判别图
图3 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金字塔
因为咨询网是非正式组织结构,个体咨询对象的选择有很大的自由性(Siciliano,2015),因此,整体网视角下,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个体权力实质上来自于咨询网络成员家庭的认同与选择。根据Nebus(2006)咨询网生成理论,咨询关系的产生并非唯一受咨询信息所驱动,它是咨询者对咨询信息感知价值与感知成本之间权衡的结果。咨询网中权力的产生受个体属性与网络结构特征的影响,但对于同一个社区咨询网络行动者来说,其权力差异则与行动者个体属性密切相关。基于此,本文根据咨询网络中行动者属性状态,将家庭户主年龄与是否旅游参与作为基本属性,将个性特征、以往经历和兴趣爱好等作为背景属性,分别从基本属性与背景属性两个方面分析整体网视角下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的形成机制。
(1)基本属性与整体网视角下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形成机制
构建户主年龄、参与旅游生意与否、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与相对中间中心度四因素相关矩阵。如表4所示,年龄与参与旅游生意与否具有显著负相关关系,说明年龄越大旅游参与可能性越小,但年龄对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与相对中间中心度没有显著影响。参与旅游生意与否和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之间存在显著正相关;方差分析显示,参与和没有参与旅游的家庭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均值分别为3.19和1.79,组间差异显著性为0.029,表明二者存在显著差别,参与旅游的家庭在张谷英村更可能成为社区咨询网络中的咨询对象(见表5)。参与旅游生意与否对相对中间中心度没有显著影响,但表4显示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与相对中间中心度存在显著相关性。可见,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已经成为以旅游为主导的社区,参与旅游生意与否在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咨询网权力分异中是非常重要的显性影响因素;再从表3所示旅游参与家庭在张谷英村社区权力分区中的分布与比例可以发现,处于弱权力区D区的旅游参与家庭只有26%,低于35%(旅游参与家庭在样本中所占比例);而处于中等权力区B区和C区的旅游参与家庭则接近或超过50%,处于强权力区A区的旅游参与家庭也达到了45%,进一步表明旅游参与在张谷英村社区权力分异中的作用。年龄虽然没有直接影响,但通过影响户主参与旅游而间接影响家庭在社区咨询网中的权力分异,年轻者相比年老者更容易成为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整体社会网视角下的权力优势者。
表4 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相关矩阵
表5 方差分析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相关性分析实验中,没有发现村民小组对咨询网权力分异有显著影响,这说明在样本边界内的小组分割没有阻碍咨询网络的形成,也排除了小组内受调查家庭的数量优势对该组家庭权力优势获得的影响。
(2)背景属性与整体网视角下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形成机制
年龄与旅游参与均可能影响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但无法解释权力分异图中行动者间巨大的权力差别。如图2所示,17、110、136是超强权力家庭,13、56、58、72则是A区一般强权力家庭代表;83、105和114具有明显的相对中间中心度优势,是中等权力区B区的代表;25和117是具有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优势的中等权力区C区的代表。本文选择上述12户不同权力分区的家庭作为进一步的研究对象,通过分析他们的背景属性,继续探索整体网视角下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形成机制。
表6是上述具有权力优势的4个层次共12个典型家庭的背景属性信息。虽然各个权力优势家庭背景属性各不相同,但从表6中可以发现,助人经历、能力展现与业余爱好等个体背景属性,是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上述12个典型家庭权力分异的重要影响因素。助人经历能够减少村民家庭咨询对象选取时的盲目性,使咨询提供者容易获取咨询者的信任;咨询提供者的能力展现则可以减少咨询者的风险感知,使咨询者容易达成理性选择;业余爱好则可以通过业余活动带来村民间的密切交往,从而增进咨询的机会。17、110和136是同时拥有助人经历、能力展现机会与业余专长的家庭,毫无疑问他们是权力优势家庭中的超强优势者。17和110户主虽然是村两委负责人,但他们的权力优势体现的是村民对他们自身能力与助人经历的认同;110家庭目前并没有参与旅游经营,户主主要是以村干部的身份参与组织旅游建设;17户主则既在村主任职位上有所作为,家庭本身也深度参与了旅游经营;表面上,17和110户主因职务便利拥有更多的能力展现机会,他们在咨询网络中更容易占据权力优势地位,实际上,17和110户主均是该村早期旅游参与者,特别是17户主家曾于1998年便开始经营旅游餐饮,其在旅游接待中的大胆尝试,早就得到了村民的认同,因此17和110户主成为村两委带头人与其在咨询网中已经获得的权力优势是分不开的。
表6 具有权力优势典型家庭的背景属性信息
“我家餐馆是村内开的第一家餐馆。我那个堂屋比较大,比较干净,当时有游客进来要搞饭吃,首先搞一桌两桌慢慢就变成了餐馆。邻居经常有事没事来问一些餐馆经营的问题。”(17)
136户主从来没有担任过任何村两委职务,但他在旅游经营方面有突出表现,如最近两年张谷英村大型旅游团队的市场开发、研学旅游产品的开发与设计均是由136家庭组织策划。这些表现顺应了张谷英村发展的大方向,符合张谷英村旅游转型的潮流,因此136家庭成为张谷英村新入旅游经营家庭最主要的咨询对象,是众多旅游经营家庭的合作者。136家庭还牵头与17和25家庭合作注册了村内首个旅游公司,公司的经营带动了村内不少家庭的旅游参与实践,136家庭因而在咨询网络中具有更明显的中心性优势。
“考虑到有些客人消费后经常要发票回去报帐,我和17和25一起注册了孝友文化公司。公司注册也有利于对外联络合作。另外,其他旅游经营家庭有客人需要发票的也会来找我们。”(136)
其他权力优势典型家庭作为不同权力分区中的代表,与17、110和136相比,在助人经历、能力展现机会与业余专长方面或略显不足,或只在某些方面突出,因而他们或落入强权力区A区,或落入中等权力区B区,或落入中等权力区C区,他们的社区权力明显优于弱权力区D区,但与17、110和136相比仍然存在较大权力差异。在超强权力优势家庭影响下,张谷英村社区咨询网表现出如图1所示的核心-边缘结构特征。
可见,整体网视角下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的形成,与各个家庭的助人经历、能力展现与业余爱好等个体背景属性也密切相关。
利用封闭空间进行整体网调查,探索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咨询网结构及其权力分布状况,以此揭示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社会网运行规律,本文的研究获得了以下结论:
(1)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内部存在大量的咨询关系,但整体网视角下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咨询网集中化趋势明显。传统村落在向旅游地转型过程中,村落成员家庭均面临向旅游服务业转型的机遇与风险,如何规避村落转型的风险捕捉机遇成为传统村落咨询网中关注的焦点。密集咨询网络的产生有利于咨询信息的获取,也为社区咨询网络中咨询提供者带来了更多权力优势回报。整体网视角下咨询网络集中化趋势既是当前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咨询网的显著特点,也是传统村落咨询网演化发展中不可回避的趋势。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内部密集咨询网络的产生也表明该村自组织学习机制已经形成。
(2)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咨询网络成员活跃于大量存在的、成员重叠的1-派系子群或小圈子之中。整体网视角下社区咨询网凝聚子群由基础派系及其衍生派系构成。基础派系为整体网视角下的权力优势者提供了更多的能力展现舞台,推动整体网视角下传统村落社区咨询网的集中化趋势,因而,基础派系是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咨询网络结构与网络关系演化不可忽视的力量。这种咨询网子群或派系不同于传统乡土社会以已为中心形成的差序格局,它是咨询双方权衡的结果,既有理性选择的一面,又有感性支撑的一面(费孝通,1985;Nebus,2006)。
(3)整体网视角下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显著。这种社区权力来源于网络成员所处子群位置并由子群所赋予,伴随咨询网络形成而产生。整体网视角下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咨询网权力分异表现为金字塔结构。大量的张谷英村村民家庭处于金字塔底端的弱权力地位,越往上权力优势越明显,但数量越少;处于权力分异金字塔顶端的则是极少数成员。权力优势家庭是基础派系中的重要成员家庭,处于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非正式权力的核心位置。呈金字塔结构的社区权力分布格局反映了张谷英村在旅游影响下的社会网权力具有核心-边缘动态结构特征。
(4)整体网视角下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受网络成员个体基本属性与背景属性的影响。传统村落由居住地向旅游目的地转型后,旅游业成了传统村落极其重要的产业,是否参与旅游经营成为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成员家庭的基本属性之一,参与旅游经营的家庭相较于没有参与旅游经营的家庭更易获取社区权力优势。在张谷英村,年龄对点入相对度数中心度与相对中间中心度没有显著影响,但年龄与旅游经营与否呈现负相关,因此年龄可能通过影响户主旅游参与对家庭的社区咨询网权力分异产生间接影响。助人经历、能力展现与业余爱好是影响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的重要背景属性因素。少数成员家庭拥有丰富的助人经历,通过较长的旅游经营时间与经营创新获得大量的能力展现机会,再加上高品质的业余爱好,成为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金字塔结构顶端家庭,并通过子群渗透对张谷英村旅游地社区咨询网络演化产生重要影响。
本文基于整体网视角的研究显示了旅游实践活动既是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成员能力展现的重要平台,也是社区社会网权力分异体现的重要平台。旅游实践活动已成为案例地的焦点事件(时少华,2012b),在推动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网络演化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同时,本文的研究也显示了基于社会网视角的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权力分异可能处于动态演化中。随着网络个体成员调整与网络成员背景属性的改变,由于网络互动形成的咨询网络权力分异格局将随之改变。普通村民可能因为社会网权力优势发挥非体制精英的作用。传统村落旅游社区内部小圈子或派系结构也可能出现波动,从而影响正式权力的运行。这些均是传统村落旅游地管理者需要及时把握的方向,而揭示这些规律正是整体网研究所长。在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情境下,本文发现,助人经历、能力展现是咨询网个体权力的影响因素,这与以往研究类似;但网络成员的性格对其权力优势影响不大,而年龄、是否参与旅游经营和业余爱好均影响个体的网络中心性,是权力优势的影响因素,这是与以往研究的不同之处。咨询网具有工具特性,但咨询信息的转移又离不开友谊网的支持,因此,本文虽然是通过问题假定,探测到基于整体网视角的传统村落咨询网络结构及社区权力分异格局,但这种网络结构与权力分异是对真实社区社会网的一种近似反映(Nebus,2006)。
总的来说,本文基于整体网视角,初步揭示了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社会网运行规律,突破了以往有关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社会网研究视角的不足,这是本文的创新之处。本文的研究发现对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变迁研究也能够提供新的视角。目前学界对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变迁的研究主要沿物态环境变迁、社会文化变迁等方向展开,强调的是外部因素影响下的传统村落社区整体变迁,较少从微观角度考虑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内部个体分异产生的影响(席建超等,2014;庄晓平等,2018)。本文的研究揭示了传统村落旅游地社会网子群活动模式及个体权力分异机制,能够为传统村落旅游地变迁研究提供微观研究基础。由于本文仅仅截取了张谷英村核心区家庭的咨询关系数据,可能割裂村落内部存在的子群关系,分析统计变量也过于简略,这是今后类似研究需要进一步探索的地方。值得注意的是,当张谷英村旅游地生命周期进入成熟阶段时,社区外来的成分将会增加,大量外来群体的介入势必对咨询网络结构产生影响,这也是未来研究需要持续关注的方向。此外,以咨询网代替具有多种网络关系的社会网,以咨询网络中心性代表传统村落社区社会网权力,没有进一步考虑宗族组织、经济背景等因素对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咨询网络权力分异的影响,因此本文对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内部网络关系与网络权力关系的处理尚显简化,整体网视角下传统村落旅游地社区社会网运行规律的探索仍需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