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瑄
那天我起得很早,陪母亲化妆。我已刷完牙从卫生间出来,母亲仍在用唇刷细细地勾勒唇角。我过完年三十岁了,母亲并不很老,可是她似乎一直不懂得怎么化妆。那瓶她闲置了很久的粉底液不适合她,太白,衬得她的脸色好像一堵被雨水浸泡太久起皱的石灰墙;口红是我大学时为了面试买的,现在只能拧出来半个指甲盖那么高。我说扔了吧,她舍不得。
我坐在床上和同事发微信,母亲转过头问我,“好看吗?”其实我看得出她有些紧张,凌晨两点她起夜上了次厕所,随后客厅里的电视机明明暗暗了半夜。我对她说,你穿那件我给你买的大翻领连帽燕麦色大衣。她穿上,跺跺脚,问我,“怎么样?”我建议她,不化妆其实会显年轻一些。她有些惊讶,但麻利地赶紧去卸掉了妆。最后只在唇中央小心地点了点口红,抿开之后又问,“这样好不好?”
“好的呀。”我说。她听后似乎更加惘然,转过身佯装不耐烦地呵斥我:“你不要一天到晚都盯着手机,以后眼睛看瞎了有你悔的。”
母親和父亲分居有十来年,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父亲。他似乎很高,好像也瘦,肩膀微微向左边倾倒;他是从旧时代洋墨水里走出来的文人,那点子与生俱来的大家族的骄矜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就算在我们家最艰难的时期也没有被磨平。他每天早上依旧让我母亲熨好衬衫,把那套边角起球的西装穿得体面,然后浓墨重彩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早市里。而我母亲却大字不识一个,寻常得要命。他们俩走在一起很怪,我母亲从来就跟不上他的脚步。但日子还是照旧过,我们和普通家庭并没有两样。
母亲苦惯了,就算脱离了父亲也没有让她如释重负,或者悲伤。直到近些年她才开始长些肉,她参加了几次徒步公益活动,我很为她高兴。而近些年我在国外,很少回家,有时候觉得我和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她从不拿她要紧的事情烦我,我也很少主动过问。虽然我是她的女儿,但那是一道谁也触碰不得的雷线,即使面对我,也是紧紧封闭的。
母亲没有孤独终老的决心,这些年她的交际圈子越来越大,可是依旧找不到一个可以陪伴的人。我暗暗为她留意合适的人。她一开始约会前还会把头发烫卷,后来连糖果和花都懒得带回家。大家都心平气和地处成了牌友或者舞伴。
直到有一次我从某个曹先生邀约的饭局那里接她回来,她第一次和我提起了父亲,她说,“雪下了一周都没停,也不知道你爸现在还能不能走得动路了。”
说这话的时候车里的温度还没升上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呵出的白雾把落在车窗上的雪花给暖化了。我觉得诧异,后来又感觉有些好笑,我其实很想问她,“你是不是很想爸爸?”或者,“你和爸爸这么多年有私下联系过吗?”
话刚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毕竟这是我母亲第一次向我敞开心扉,没有谁比我更希望她过得幸福。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只要拧一拧,就能挤出一大坛酸水来,我没有想到我才是更需要她的那一个,而母亲最记挂的仍然是父亲。
我故作轻松地说:“这还不简单,你想见的话,我约他出来吃个饭,也就一句话的事。”
母亲转过头,眼神闪躲:“这样不好吧?”
我很久没有见过她出现这样的表情了,好笑之余有些心疼,安慰她说:“没事,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爸。”
“那就这周末吧,”母亲很快下了决定,语气很郑重,“我们坐轮渡过去。”
我和我母亲住在浦口。现在进城要比从前方便得多。有隧道,有地铁,有二桥、三桥、长江大桥。
我对轮渡的记忆是美好的。
我家那时候也在浦口。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亲看不上浦口学校任课老师的水平,于是托人把我送进了市里念书。
我从家去学校,坐船最方便。为此父亲还替我包了一辆马自达。早上坐马自达去浦口码头等过江轮渡,十五分钟一班,一次五角钱,在中山码头下,走不久就能抵达学校。
我母亲晕船,所以父亲教我如何坐轮渡。
那天的阳光像银子,碰撞在一起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我们坐的是中山11号渡轮,白色的船身,船顶是生姜黄。我拉着父亲去二层甲板上看长江。冷透了的江水,在江边岩石上翻起带着泡沫的白浪,父亲叮嘱了我很多注意安全的话。对面驶过来一艘渡轮,甲板上也站着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儿,齐肩发,穿一对漂亮的粉色凉鞋,一手牵着妈妈,一手拉着爸爸,江风吹着她的头发,美极了。我盯着他们一直看,直到脖子扭酸再也看不到。父亲不知道我到底在看什么,他在船舱里给我买了包煮花生。那包花生被我一直吃到下船回家。
如果味道可以被具象化,长江轮渡对我来说就是充斥着盐水煮花生的咸香。
现在很少有人专门坐轮渡去市里。
渡轮比我记忆中的样子小很多,也旧。暗淡的船舱里陈列着五六排西瓜红的塑料座椅。我和母亲挑了两个没有开裂的,面对面坐下。
我给母亲准备了茶苯海明片,还有风油精,母亲摆摆手对我说她还撑得住。
母亲一直试图抚平她并没有褶皱的衣角,除了紧张,我还看得出她抱有一点期待,以及害怕失望。她把那支豆沙色口红拧开来很多次,擦了又补,西瓜红的座椅被她嘴唇上的一抹艳丽衬托得仿佛一地凋零的花瓣。
她忽然说:“妈妈是不是总让你为难。”
我一时语塞,母亲也没有听到我回答的打算,自顾自地说下去,“等会我们下船,时间早的话还可以去你原来的小学看一看,说不定能碰见你的小学老师……“
可惜母亲没能如愿,父亲的儿子开了车在码头等我们。我们俩初次见面,还握了握手。我说:“我就是胡灵,这是我母亲胡红燕。”
“你们好你们好,”他说,“我是郁焱,我父亲已经在饭店里等着了。”
我们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郁焱比我小一岁,去年结的婚,女方在医院里干护理工作。“我爸的腿,一到阴雨天就动不了,坐起来都难,我太太正好在医院,也方便照顾老人。”
直到郁焱说他母亲现在就靠人工呼吸器吊着一口气时,我握了握母亲的手,母亲没有开腔。
饭店是郁焱提前订好的,是家老字招牌,生意火爆。热闹的气氛似乎冲散了我母亲脸上的那点僵硬。
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我扶母亲走进包厢。这家饭店的桌布上金色花纹繁复典雅,有种低调的华丽。
父亲坐在轮椅上,他胖了许多,人也变得慈眉善目起来。和我记忆中的父亲天差地别,可是我并不觉得矛盾。他看上去很高兴,招呼我们赶紧坐,问郁焱有没有让我们等太长时间,又絮絮叨叨地向我们解释,现在私家車越来越多,一到下班时间开车还不如走路……
一切比我想象中的要顺利得多,连母亲也渐渐放开了,甚至有时候会被父亲刻意的冷笑话逗得笑意盈盈。他们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丝毫不提及往事。郁焱很会捧场,我们自然得简直像真正的一家人。
回去的渡轮上,郁焱给我发来微信,他打了很长一段话,大意是,父亲一直很想见见我母亲,只是不好意思去提。郁焱说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关系,成了家以后看得更开了,他母亲现在都这样了。如果可以的话,想让我母亲常来看看父亲,老爷子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母亲仍坐在来时的位置,不是同一艘渡轮也没什么关系。她和来时一样沉默,但她的嘴角放松,眼神明亮,她不说话只是因为有些累。我想母亲在饭桌上一定察觉到郁焱的意图:他想让我母亲替他照顾父亲。只是这根本不是口头上说说那么简单,这关乎着两个家庭。而母亲显然也知道,这些敏感的话题被她用碗碟声搪塞了过去。
母亲把头靠在船舷上,她的食指贴在冰冷的窗上写着什么。母亲活到现在这个年纪只会写她自己的名字。胡红燕,这三个字是当年父亲把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的。我不忍再看,渡船很快就要靠岸。
这一刻真是离谱到讽刺,我相信我的母亲爱我,我也想让她幸福,可是私心里她找任何人当老来伴,也不情愿这个人是我父亲。
那顿饭以后,父亲常来电话。
母亲从不用手机,我教过她,可是她经常这一秒还很清楚按绿色键是接电话,红色键是结束通话,下一秒就仰着头问我:“灵灵,这电话一直响我挂不掉啊。”久而久之她就失了耐心,好在平常她也不怎么出门,牌友三缺一喊她,一个电话打到座机上她都能及时接到。
父亲打来电话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是一大早,有时候则是下午。为此母亲推掉了牌友的邀约,像一头充满耐心的母狮,很长时间守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尽管如此,好几次母亲还是因为出门买菜而错过了父亲的来电,于是偷偷跑去菜场楼上的小卖铺买了个老人机,红艳艳的很喜庆。人家欺负她不识字,骗了她六百块钱,她却瞒着告诉我手机是搞促销送的。母亲被骗的事还是很久以后我从郁焱那儿听说的。
母亲坐在自己的床边接电话。我在厨房烧开水,蒸气恍恍惚惚飘向顶灯,母亲和父亲的对话也似有若无地飘过来。他们通常先谈天气。我这儿下雨了,你那儿下了吗?下雨天衣服被子别忘记收,你以前就忘性大。母亲对“以前”二字很敏感,于是把对话引向穿衣,下雨天冷吧,得多穿点。我父亲回,医院空调暖和。母亲又改口说热了就少穿点,别捂着。
我倒了杯热茶给母亲,母亲见我进来,颇不自在地拢了拢棉睡衣,身体转向衣柜,声音也更加轻柔。母亲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我就听不清他俩的对话,但其实父亲喷出的呼吸声,在这个狭小的卧室里都清晰可闻。
我也是第一次觉得母亲卧室的天花板没有那么高了。
父亲告诉母亲他儿媳妇给他买了条棉毛裤,里面加了很厚的灯芯绒,贴着屁股暖烘烘的。我觉得从父亲口中说出这段话有些奇怪,记忆里的父亲非常爱体面。这种奇怪不亚于他俩还没分开时母亲和父亲站在一起的不搭,老了以后母亲反而跟得上父亲,能够不掉队了。
接着父亲提到我,“灵灵三十了吧,也该找个人结婚过日子了,不能老想着赚钱。你得说说她,哪怕离过婚的也无妨,人好就可以,最好没有孩子。”
我母亲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要先把你自己身体顾好。”
然后他们聊到生病,抱怨那些让他们觉得不舒服的器官,他们仿佛伯牙找到了子期,共同指责这个顺从了他们身体多年的器官突然地背叛。
我再次走进母亲房间的时候母亲已结束了通话。她突然问起我股票,她说:“你爸说他进医院前把之前炒的股都抛了,说这笔钱都留给你。”母亲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神情。
“我要他钱干什么,再说他不是还有郁焱?”我说,“上次吃饭你没听郁焱说他老婆怀孕了,小孩子一落地,奶粉尿布幼儿园补习班,哪一天用不到钱?你可别天真。”
母亲好像受到一点惊吓,沉默了一会说:“妈妈也没有那么天真,只是觉得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妈妈陪不了你太久。你爸现在想要补偿你,你答应了,对你对他都好。”
母亲的眼光里似乎有哀求。我这时候才恍然,原来在我母亲和父亲分开这么多年间,即便父亲重新组建了家庭,生了孩子,即将迎来自己的孙子,母亲依然可以一心一意地对待父亲,她全然忘记这些年因为父亲吃的苦,并且觉得只要我愿意,我们仍旧可以做一家人。
我心底升起一股怒火,脱口而出:“他给你钱去照顾他你就答应,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保姆吗?”我多希望母亲能够收回刚才的话,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是我的母亲,可是母亲却不能明白我的为难。“还有那位靠呼吸器吊着一口气的郁太太,医院还没给她下病危通知书吧,也不能强行拔管。别说认识的人了,医院人来人往的会怎么说你你想象不到吗?”
母亲垂下头,反复摩挲着手机背后粗糙的磨砂表面。惘然、羞愧在她的脸上一一闪现。
“妈妈不会让你丢脸的。”
后来母亲又去医院看过两次父亲,都是我开车送她去的。经过长江隧道的时候我突然一阵眼热,我想起我们一家从前有过一段平凡但幸福的日子。那时候我每周五下午早早放学,父亲坐轮渡去学校接我,然后我们一家一起出门去买菜。我的母亲总会因为菜的价格和父亲拌嘴,但最终两人仍然讲和。
那些日子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璀璨如钻,却又锈迹斑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面前母亲和父亲通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母亲和我恢复到了从前彼此尊重的相处模式,她照样和人约会、打牌、跳舞。而那台红艳艳的老年机也被她锁进了床头柜抽屉里。
我本以为这出戏唱到这里就结束了。
然而我没有料想,我会这么快接到父亲过世的消息。
父亲的腿骨骼坏死,一到阴雨天根本走不动路。那天晚上郁焱的太太不在医院值班,父亲想去小解,却又不好意思麻烦新来实习的姑娘,于是自己摸索上了轮椅,站起来的时候气血供应不足,后脑勺磕到了暖气管。
我也没有想到,母亲没有我以为的那样难过。反倒是我,有时候洗脸,毛巾还是干的,眼泪就把毛巾捂热了。
母亲大概习惯了离别,也可能早在十几年前就做好了面对这些的准备。因此反而来安慰我,“你还有妈妈,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
郁焱发了微信给我,我们好久没联络了。他说,“其实我父亲现在的太太是我的继母。但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胡阿姨。”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于是回复他,“谢谢。”他说,“父亲火化那天,你和胡阿姨可以作为他的女儿和太太送一送他吗?”
母亲那天穿得很体面,她甚至挤出了时间去做了头发,化了妆。我母亲很平静地读完了悼词,父亲的生平宛如水一样掠过她的唇齿之间,仿佛也冲刷走了岁月带来的苦难和遗憾。有人问我们是谁,也有人回答,“这是郁先生的女朋友和她女儿。”
一切都结束后,母亲提出想要坐轮渡回去。
这个点已经没有能回去的客运轮渡了,于是我们花了十五块钱坐了观光轮渡。观光轮渡和普通轮渡同样小和旧,只是在江上停留的时间多些。狭小的船舱里依旧陈列着五六排西瓜红塑料座椅。我和我母亲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靠窗,尽管这两个位置的座椅都裂开了缝。
沉默已经成为我和母亲新的交流方式。日落在呼吸间蒸发,母亲来前去美容店里精心画的妆开始脱落,口红也在她的唇上斑駁起皮。
我忘记母亲晕船,更何况这一次在船上的时间更久。
我把母亲扶到甲板上,轻拍着她的背,母亲突然说,“快,我要吐了——”
我又回到船舱里,向船员要了个袋子,船员说:“我这儿没干净的,只有一个装过花生的,你要不要?”
我突然想起来其实我更小一些的时候,和父亲很亲很亲。
那时候我常常爬到他怀里,踩着他的膝盖就像踩楼梯,展开双手环住父亲的脖子,然后用手掌摩挲着他新长出来的胡子。
母亲屈膝坐在了地上,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她拿着手机放在耳侧,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那只红色的老人机带了出来。也许她想和父亲打电话,而另一头已经无人接听。
我陪着母亲蹲在甲板上,她一直握着听筒,呆滞地等一切静静暗下去,再暗下去,直到连江水都熄灭。江上有清寥烟火,扑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