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续

2020-04-13 09:57夏烨
青春 2020年4期
关键词:涓生叔父子君

夏烨

又一年冬,天气依旧是让人极难耐的,铜板与柴盐自去年的落寞后便未施展过他们的手脚。我原本以为,子君的离去放我自由,却每每想错了去。新生活,新生活!我却在昨日回那被丢弃的房子去时,再度被旧时日的事纠缠上。那荒凉的陋屋竟被我翻出了一本册子,尽是黄了霉了的破纸页,子君娟秀的字都寒酸起来。然而上面写的字字却皆是在针对我。子君的亡魂再度裹上我的生活了,我终归是在她的怨火里被定罪,领上了该有的罚。

一阵冽风吹过那些破纸页上的字,凌乱的,琐碎的,莫名的。无端的控诉般的话让我再度冷起来,像染了伤寒。前些日,会馆里的邻家又是吵吵嚷嚷,直叫人无法快活。简直忍无可忍,对这失去暖意的冬日,失去新奇的来日。在那恍惚间,我又想起子君的手记了。子君这样的回归,让我的快活再不回来了。我想要回自由身,因此,对子君的手记,我筛了些减了些,权当是我对她的抛弃和念想,于今放出来吧。

他告诉我他叫涓生,在不知名的亭子里。

那时我哪能想到,在这个一烛盈满的房里,他向我谈雪莱的诗作。而我如此欣快,听着他独特的世界。我的脸烫起来,却不小心叫他见了,惹他笑几声。真是逼着我无处自容了,就像今早这样。但如今我实在高兴,涓生像是有魔力,叫那些不畅快的事驱散开。我的心同他的声音一起激动起来。

唉,今早我叔父还厉声教育我,直叫人心乱。为什么我同涓生的恋爱是错的呢?爱分明以相互欣赏、爱慕为基础,那些痛苦的婚姻,多少是不满足这点的?如今我们有了,却硬扯着我们分离,多荒唐!

涓生赶来安慰我了,我真不喜他自我贬低。他有什么错呢,那些物质的道理本就不该污上爱这个字的。那是我们两人啊,岂能是风雨可动的……那是一场罕见的雨,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在亭子里,他说,我叫涓生。

而我呢,我是子君。只有我同他。

一個响当当的夜,噼里啪啦地打落在叔父与涓生之间。

我尚赶不及踏进祖辈的屋门,便瞧见他走出来。怕是受了叔父的辱,连给我的眼神都匆忙而过,末而低下头好像控诉我一般。我从不见这面孔。他谈伊孛生、谈雪莱时那傲气的镜与影在叔父前竟潦倒许多,那是本该伟大的身形——我这么申辩着,叔父怎就功利到不懂这道理。

涓生又有什么错呢。

细碎的数落仿佛一道木板横在我和涓生面前。我过不去,他却是急急地出来,去了我不知的地方,手里是他从不碰的烟盒。暗中我看见恼怒的叔父,又看见涓生清高的灵魂被挨个数落,萎了身形。一句句刁难都敲着人,逼压着我和涓生无所遁形。可他们说的样样不幸,我哪会不知!这个时候的涓生确实窘迫了些,处处会有那些痛苦,但在起初谁不如此呢?

那些痛苦永恒在人群里,哪都会有,不单单和特定的人较劲。他们零零散散刁难的毛病也是,随性与固执,在叔父一辈间也不乏这些。涓生受着父辈的压,仿佛我也被压着了。却不敢向他跑去,安慰着同他说,“莫同那些顽固的人气,你是你,我是我,这是我们的事,轮不到他们管。”

我真不及涓生啊!我看他走,固然愤,但还是有着神气在的,什么都做得了!倘若他知晓我的心意,知晓我谅解他,知晓我同他站一道线,许会欣然许多。他会如此吧,就像他同伊孛生有共鸣一般。

今天的月正是好。我见过涓生了,可幸的是他达观,没被叔父影响半分。

他常是浸润在他生活中的,对报纸,对学问,对文字。他素来喜欢雪莱,然后同我讲。每每夜里造访,他便拉出那些思想巨人的逸闻与我谈说,或许是因同我无法深谈哲思一类的缘故吧。那些祖辈们总禁着我了解。他常常是这种时候才会有真正谈笑的轻松感。我看他笑,心里也就欣快了。

之后他又由这些说回现实那些坎坷,那些缺陷,事半不成、两袖空空的状态,我统统是理解他的。所以我否决他的犹豫,叫醒他垂下的眼,止住他指尖的焦虑。涓生总是在紧张时俯身,掌抵住腹,实叫人不安。他常要陷进生活给他的欺压,像是溺水般。我应当让他知道,我对他的好意终会缓解他的顾虑,林林总总的大小事隔断不了我们。

我同叔父的关系终于迈向不可挽回的境地,那些大小事真是无法将我们独立开来。我和涓生,是自由的,是独立的,是相爱的!就像人人谈说的那美利坚宣言一样,我们应当是属于我们的。

今日涓生沉默地看着我提着行李踏入他收拾干净的小隔间,擦净了我脚在木板上印出的水渍,其余仍旧是让我一个人收拾。我本以为涓生会劝我,女人又怎可如此坚决——那些男子平常都会同他们妻说的话。

可他什么都没说。但大概在我踏进这屋,他握住我的时候,一切都说得极尽。那一刻终于是我们二人的生活,再没指正与污蔑了。这简直是欢呼,在我同涓生眼神相对的时候。屋子里全是狂欢的叫喊。我那衣箱在一片无声中降落地面,仿佛一道起跑令催促着我们相拥。

“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是他拥抱住的我,差点挤出我眼里的泪。他像是开了口,但依旧没说些什么。任凭空气将时间凝固,无声胜有声。所以我也回应着,用着沉默,对他诉说他心知肚明的事。

那些事情,不都被来日的春风吹到脑后去了吗!我们终于袒露了彼此的心意。或许在初见,心便怦然而动了。

若不是涓生,我大概永不会迈出这步。我们注定会在一起,命数从不让人偏离轨迹。他沉默着伸手,眼里全是热情的火,雨打不灭的火。然后风雨飘摇,将行人全吹散了,只剩了我。

就差一个抬眼,看见他的笑。而命中注定我抬头,让我见识那包裹全身的暖。

所以,如今的我们,紧紧贴一起,甚至一同入眠。

烦扰散走,东风解寒,春渐回暖了,大概也因此暖了我的心!

我总想这是我料到的,那细细的能触碰到的情绪,我们都互相知道。《诺拉》的剧目,涓生同我讲过;那些史诗的爱情,也是被他说了尽的。所幸他不是个守旧的人,总向我展示他追求新时代的将来,那活力总能吸引我。

也许这就是我未预料到的原因吧。在那个涓生屈腿跪下的夜深,战战兢兢的他奉上一吻,仿佛用尽了他所说的最虔诚。他发烫,烫就传染上我,让人都跌进微凉的春夜那独特的温热里。

我现在依旧觉着自己发着烫,烫到心去。想着昨夜,才惊觉我们谁也没直率起来,即便在他跪下的那一刻我便想同他说,我爱他。

他应该也是这种心情的。我认得他的眼,他从最开始就有这种心情了吧。

幸福简直让我们喘息不及。涓生开始拉着我奔波,颇有前几日他提及远征的气势,虽然这军队确实寒酸了些。我们征伐过郊外别墅,又是路经大公寓,奔波在胡同间,可惜战果依旧不如意。涓生是个挑拣的人,选房总是难顺心,看过的那些大都不如意。

我安慰后,他才宽了些条件,将我们的所有酬金都交付给了吉兆胡同的一户人家,主人是个小官。我们又回归清贫了。但在他说来,这是好事。“每个哲人,伟大的人从不是被金钱包裹的。”前天傍晚,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堆满了书卷的桌子,他在这儿向我发表他新的想法。

为了新的居所,囊袋都翻遍了依旧是不能让生活像样,我们的家具也因此简陋许多。但天是美好光彩的。谷雨后连着几天大晴,可惜我们鲜少的不去外头了。涓生匆匆从做活的地儿回来,将报纸翻得哗哗响,便让人知道他又在忙于生计。他近几天饭也咽不进几口,纯为钱废寝忘食得发狠。我也因此不敢打扰,去公园那样的学生做的事就不了而终。或许这便是涓生同我说的,所谓的爱情赞美诗中缺乏的现实感吧。过不了几天,我定要让涓生好好休整一顿。

房东官太太的生活着实教人羡慕。她真是极热心,每逢路过便好心提醒我好太太的应做应为。感谢她的好心,也让我同这好心告别吧!

烦人心的叨念还是让有些事被惦记上了,比如记起我们家缺着草鸡,缺着狗;那厨房的锅碗尚不齐,家具还需要擦得净亮。多多少少教人心烦,赶着人去集市多收拾些家庭必备品。这一领回家,倒真富足不少,更增了几分居家味儿。鸡是油鸡,狗是阿随。只是涓生似乎有抵触的样子,可先前他并不是不喜欢动物的。不知是局里派了什么难事,涓生有时会将气全泄在阿随身上,又是吼,又是避,恍恍惚惚总要同我碰撞上,仿佛为提醒我可怜的记性,又可能是控诉我的多此一举。他总是爱省略交流的步骤,把我摆放在尴尬的境地,哪也去不成、应不成。可夜半他抱着我时,又像是来寻求我帮助一般。我全失了先前那番镇定自若。明明毫无苦痛,我还是躲着他了。就像他躲着阿随一般。

我是不怕他的,可明日他有他的活计,我也有那些照料不过的事。要是官太太见了我这疲惫样,又会说些什么呢。涓生的请求,我素来没什么怨言,可如今的躲避还是让我又愧又悔。我分明应当给予他关照的,回应他的想法、他的触碰、他的拥抱……我多爱他啊。

涓生微微起了鼾声,他这么累,我却什么都未给他。

他会怨我吗,那怨会成恨吗。但我和官太太也未怨到仇恨的地步,怎又会轮到我和涓生呢,而况我们是相爱的。

许久不翻这本册子,先前的纸页竟都泛黄了。唉,定是瓷盆叮叮当当地响,直把纸笔从我日常里震了出去。听呐,官太太又亮出她那尖嗓,涓生一副蹙眉的困扰样,教我更担心了。

秋簌簌吹到十月的凉,一切都像被吹着冷清了般。涓生结束了局里的活计以后,我们的生活便像丢了魂,有凄凄惨惨之感。阿随又叫了,这几天越发亏待它和那群鸡,让我心里如何也过意不去。步步为难,真是要逼得我们去向我父亲求情了。我又不忍让涓生跪下腿,摆下手。涓生不熟算计,又不懂家务,所以一切都落到我头上,权且让官太太当成笑料了,“写字的人,怎懂呢!”

这谁忍得了!我将这话道给涓生听,他倒是一点不理睬,不为自己辩说什么,好像只有眼前那字典和文章是他唯一理解的事。他白净的手夹着菜,并不顾及我讲述的那些乏味的生活。我最近才开始懂,谈那些胡同里太太们的话,涓生是不关心的。他看着我谈她们,眼里就像是隔了层雾,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

我和涓生说的话已經越发冰冷了,男女间那温情只能由我——那些他不理解的关照来弥补。他大概真的在怨我吧,怨我的无能无力。

唉,我又要被那些太太们说笑了。那些书稿怎能是无用的呢,就像涓生在春夜里同我倾诉的诗意,这怎么会是一无是处的呢。

这个冬季来得太不如意,日子真是难过,涓生又不懂我们的生活。我同涓生的生计甚至不够温饱。他越发不多谈吐,是因那门前官太太的扰人心,还是我不自觉地冷落……我看他削瘦下来,光杆似的在案前埋头。我在窗外偷看着这景,又迅速走开,免得被他见了讨嫌。

或许苦运都是一道来的。锅盆见底有些时日后,我们……我才终于狠了心让他送走了阿随。阿随走了,我和涓生之间似乎也有什么被冻住,然后碎裂去了。他竟也不痛念,仿佛什么都同他不相干。他近日快将自己溺死在那书堆里,可桌上摊着的书却好像在很早之前就未挪动过。涓生是在怕,还是避?我不解。

我初见涓生时,他热情待我,眼里都是我。他握着我的手是温热的,同他整个人一道激动。那时我便晓得,涓生同别的男人是不一样的。同我的叔父,同我的父亲,同我在旧学堂中碰见的男人,都是不一样的。之后我玩得甚好的朋友见我要谈上爱的样子,便急忙劝:“男人呐统统是骗术高明,手里全是一套套熟络的骗人术。”再然后是父亲,是叔父,人人都不看我们好。但五月就是蓬勃明媚,不怕什么阻挡。所以我决裂,我追随,我以为我们可以过个好日子,哪怕要受邻居的讽,外头的欺。

我以为,都是我以为,在涓生于我家门口拍出条烟时,我就应当知道,我所认识的涓生和他本人是天差地别的。他最近总是早出晚归,或许他早想如此了。当初在我家门,他逃出去,是高傲的,是自信的。因为我一定会同他相爱。可现在,他是个落魄的逃犯,也不知在躲什么,在愧怍什么。我同他爱了,这就是我的错了么?

涓生在逃避,看都不看一眼,也不作声。他陷进那个叫人窒息的沉默中去。涓生实在是个能忍的人。

我知道这日子苦,他比我负重得多。涓生太累,理应休息,又何苦要逃。这让我都来不及给他留些饭,至少使他在清苦日子里能拥有少有的充实。再到现在,我能回忆起的,就只有涓生的鼻息声了。沉重的、压抑的喘息。

我还是不愿承认涓生变了。但我和涓生,分明是两种生活的人了。

冬日吹尽我们的骨寒,让涓生重新寻着我到被中煨暖,可却更冻人了。涓生再不像先前战战兢兢地触碰上来,突如其来的冰冷简直让我的皮肤生疮。我们本该是烫着的,在先前是如此,可一切都不复存在。涓生如今的面貌,是我素未谋面的。他竟在那滚烫又冰冷的境地中,和我说我老去的事实!他开始一点点检查我一览无遗的身体,借着可悲的温存气儿。他终于连我的手也不碰了,仿佛怕那些老去的一切将感染他一般。

我真想问他,他眼里看到的究竟是我,还是他想象中的别人?

但我没有,因而他便愈发变本加厉起来,开始回顾我们的过往。那些开一条新路的想法,在那一瞬间,就同他无关了。他仿佛从不在意明天,他只是个迷恋过去与快感的可怜人。他再拉着我谈文学,谈泰戈尔,谈雪莱,好像要为他对过去那份眷恋辩解一般。他谈得尽兴,似乎和过去一样。他激昂着,却又失了神。而后,他就忘却了在他面前的我。

我真想哭,眼里却干涸得发涩,像是之前的冷淡让我的眼泪流尽了一般。我如今便是等他判我们生活的死刑,放我离去,为我的眼泪开个阀口,倾泻出来。

可我为谁流泪呢,又为什么流泪呢。

十一

涓生和我说,他是自由的,他应当是自由的。他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我不是早知道了嗎,那些捆绑着涓生,束缚他、打压他的事,才是他不爱的。人也是事,爱人也是事。

我该为他留些钱板,姑且算作我对他最后的念想。他的精神实在不好。

十二

我们要告别了。他说的每个字都像诀别。让人烦的雪,鹅毛似地飞落下来,砸在我们脸上,又在我们之间生生砸出一道雪痕,就和涓生的诀别一样让人寒心。

他仿佛羞辱我一般,逼我落荒逃进我已没有脸面回去的家。我的爱、自大、狂妄都得到了应有的惩戒。我想念我的父亲,仿佛阔别了一个世纪。我大哭起来。

十三

不过是几周,我开始怀念了,那些个温暖的晚上。涓生仍是有真心的吧,在那些日子里。他可会后悔,像我现在这样呢……

是我没有挂念他的艰苦,让我们走到如今的碎裂了。

十四

又是春天了,一切大概会变好的。今日回到吉兆胡同,想看看涓生近日可还好,却听那房东主人说他早搬出了。他行事利落起来了,我想,比以往好。

他自由了。我曾说他像个逃犯,拒绝时眼底连悔意都不留……可如今,他也无须忏悔什么了。但倘若他说,我依旧爱你,我大概还会义无反顾吧。我的日子在他离开后丢了魂一样,实在不像样。家里待不下去,哪里都容不了身,连房东主人也说那房子要变卖了。

我还能去哪呢?

今日路过都是鬼使神差的。不过要是看他一眼,知道他离开了,我仍是高兴的。

或许明日我还会来吧,或许能从那儿取走可能的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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