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主权”与“领土”的现代观念与五四运动

2020-04-13 12:10葛兆光
近代史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支那领土主权

葛兆光

我的专业是古代史,不过4月去哈佛大学参加了一个“五四”的研讨会,被逼写了一篇文章,只好把我关心的历史中国的“内”和“外”的问题,跟“五四”话题勉强结合在一块。这篇文章已经被《文史哲》拿去发表了。我不想多讲其中的内容,用一点时间来讲其中我认为比较重要的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从晚清民初到五四对中国有影响的日本因素。五四之前,日本对中国的冲击是非常大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我觉得,1894年、1895年,实际上是传统时代的结束,它的影响恐怕要比1840年鸦片战争大。我们把1895年以后日本影响较大的六种报纸做一个统计,在里面发现许多有关中国前途的日本人的议论。其中,有两篇在中国影响非常大,一篇是尾崎行雄的《支那处分案》,一篇是有贺长雄的《支那保全策》。这两篇1899年、1900年被翻译出来以后,在中国引起的反响之大,令人十分惊讶。在后来的十几年里面,它们被反复发表、重新翻译、引用和评论。我上次在哈佛开会的时候就说,如果有一个学生就这两篇文章在中国的反应做一篇毕业论文,大概完成一篇硕士学位论文是没问题的。这两篇文章把一些问题摊开在中国人的面前:中国是要被分割,还是应该保全;是保留中国的本部而把满蒙回藏分出去,还是说仍然把满蒙回藏维持在原来的大一统的中国里。这是当时就摊出来的一个问题。当我们去调查日本的六种流行而重要的报纸,包括《大阪新闻》、《外交时报》这些,我们又可以发现,从1912年到1914年,也就是中华民国刚刚成立三年,又陆陆续续出了非常多的由日本人代替中国人设计未来的文章。可能大家都知道的有中岛端的《支那分割之运命》、酒卷贞一郎的《支那分割论》、内藤湖南的《支那论》,还有白鸟库吉的一些文章,最后,很有名的还有小寺谦吉的《并吞中国论》。像这样的文章,居然在那个时代的三年里,在日本报刊中出现了近百种。我们想做一个资料集,就是有关日本的中国论的资料集。

这个现象让我们觉得非常之惊讶,就是说,晚清民初,对于中国究竟是保全还是分割这个问题,日本的刺激要远远大于其他所有的列强。这当然是1894年甲午海战到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引起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结果。它带来的震撼非常大,特别是在袁世凯执政的那几年里面,讨论就特别多。比如浮田和民,大家都知道浮田和民对中国史学影响非常大,他写的一篇文章《支那之未来》即《中国之将来》,以为中国根本保全不住本部以外的地方,而且因为袁世凯就是一个“不像样的皇帝”。当时袁世凯还没称帝,他就说袁世凯是个不像样的皇帝,而且说他没有中等阶级的支持。所以,他认为中国唯一的办法就是保全本部,放弃其他地方。这就给了当时中国非常大的刺激。所以,我一直觉得“五四”那几年对于中国普通民众的刺激,大概日本的这些论述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如果去看1912年以后出版的各种报纸,会发现这些刺激引起的国民反应非常之强烈。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第二个问题,我想强调的,是从大清帝国到中华民国有一个非常大的转折。这个转折就是原来朝贡体系的宗主权,变成了现代国际关系中的主权;原来的传统帝国的疆域,转化为现代国家的领土,这在观念上和制度上都是重要的转变。我用的“疆域”、“领土”这两个词,是有区别的。疆域是指帝国时代没有边界的可以不断移动的这个空间,而领土是有边界的,表现现代国家的主权。这个变化非常大,尽管从大清帝国到中华民国,不能说1912年1月1 号开始就截然画了一条线,但这两个之间的确是有不同的。所谓现代国家关系或者现代国家主权这个观念,实际上从晚清开始,就逐渐进来了。从晚清到中华民国初期,实际上是从宗主权转向主权,疆域转化为领土,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这个变化对国民、对普通民众是有影响的,并不只是影响上层。这个过程中,国家观念的变化非常值得注意。当时人可能并没有特别明确的国家观念,但是主权、领土这个概念出现了,开始逐渐地刺激了国民的情绪。从孙中山1902年在日本发表回应有贺长雄和尾崎行雄的《支那保全分割合论》,到梁启超的《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到后来汪精卫、张之洞提出来的领土保全主义,这个过程大概杨度讲得最清楚。杨度在1902年就讲,现在世界各国的中国政策,从瓜分主义一变为领土保全主义。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我总觉得是构成五四的一个隐约的背景。虽然对于领土和民族,有人强调《清帝逊位诏书》对于保全中国的意义(如高全喜),也有人强调《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更重要(像杨天宏),但是无论怎样,领土和民族问题的日益凸显,是在中华民国初期,在1912年、1913年、1914年就开始了,然后成为一种普遍情绪。当时的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有个说法,他观察到中国一下子变得对四裔和边疆领土那么关心,好像说我们日本是要来瓜分你们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日置益的这个说法,我觉得能够反映当时的重要转变,不再是帝国对疆域的认识,而是形成国家对主权的观念,要保全中国的领土。

可是,当时学术界论证边疆、族群和领土应该属于大一统中国的时候,也出现了一个很诡异的现象,就是很多人运用的知识,恰恰是来自日本的。关于西藏,最有名的是河口慧海的《西藏三年》,河口慧海是世界上最早亲身进入西藏调查而且能够跟所谓西藏法王直接接触的学者,他的这本书1909年就有了英文本。此外还有日本西藏调查会的著作、山县初男的著作等。关于苗疆,最早的调查虽然是英国人,事实上集大成的或者最早产生巨大影响的是20世纪初的鸟居龙藏。关于满洲,也是鸟居龙藏的论著像《满洲人种考》等给中国人提供了参考资料。此外,更早还有19世纪末日本军方的《满洲地志》和日本军人的《满洲纪行》。关于蒙古,则有河野原三的《蒙古史》,是被中国人引用最多、最早的一本书。这些都给中国带来了很多边疆四裔的知识。这些知识是当时中国边疆委员会的那些人论证这些边疆的最重要的知识。从学术史上来讲,大家都知道,日本现代学术史最重要的一个人物就是白鸟库吉。白鸟库吉虽然代表了日本的某些侵略野心,但是他是最早开始做满蒙鲜调查的研究者,并且是非常杰出的组织者。大家都知道,明治日本有一个观念,就是日本往西面对的首先是朝鲜,其次是满洲,再次就是蒙古。所以,最先研究和侵略的是朝鲜,满洲和蒙古成为之后日本研究的重点。1908年,白鸟库吉在满铁总裁后藤新平的支持下,成立了“满鲜(后来叫满蒙)历史地理研究调查部”,出版的书籍和杂志非常重要。他们的东西很快就被翻译到中国,变成中国的官方和学界论证四裔的资料。这是个很有趣的事情,也就是说,它本来是个带有侵略野心的东洋学,这个时候也成了中国边疆属于中国的知识资源。这是个很奇特的现象。

我要讲的第三个问题,是关于救亡和启蒙的关系。我并不反对救亡和启蒙是双重变奏,就是李泽厚的这个说法。现在大家都在强调,五四是一个启蒙运动,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们从当时中国的情感、思想、观念和社会状况来看,实际上救亡的力量非常大。启蒙是一个需要理性、需要教育、需要漫长过程的事情。但是,成为运动往往需要带有传染性的、有感情的、容易推动起来的情绪,只有巨大的、会传染的、会激动不同阶层人的情绪,才能够刺激出一个运动。“运动”不是一种缓慢的、理性的、冷静的事情,而是一个突然起来的、激动人心的,像上街游行、高喊口号这样一些活动。所以我想,从根本上来说,救亡这一面其实起了很大的作用,它背后是一个自尊和耻辱双重叠加起来的巨大情感。在“五四”那些年,有三个因素逐渐积累起来。第一个,1894年、1895年以来被所谓“岛夷”打败的巨大的屈辱感,加上原来就有的天朝大国的那种自尊心,这是会引起群情激奋的。第二个,帝国时代,国民没有可能参与政治上的决策,一切由皇帝说了算,但民国建立以后,国民有了点空间,有了点自由,有了点发言的余地,而且“主权”、“共和”这一类的概念鼓舞了很多人,就使得上面说的那些情绪有发泄的可能性。当然第三点更重要的,就像张灏先生讲的,近代转型期间一个很关键的东西就是,当时的报纸、杂志、集会、演说、学校这个公共空间,给了很多人共同参与这种情绪表达的机会,于是才会形成运动。“五四”当时北京学生的宣言里面,有句话很重要,它说中国领土被破坏了,中国就亡了。实际上这个救亡情绪的刺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所以,我一直觉得,20世纪中国史,并不是救亡压倒启蒙,而是启蒙从来没能跟救亡平起平坐。在中国,启蒙其实是一个未完成、未深入、还不够广泛的文化过程,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启蒙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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