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与遗民之间的“生死”交织

2020-04-12 11:27李雪梅
文教资料 2020年28期
关键词:陈映真白先勇

李雪梅

摘   要: 在刚刚摆脱“皇民化运动”的被动处境,又重新陷入戒严的混沌文化境遇下,陈映真与白先勇像是台湾社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左眼”与“右眼”,在一片迷茫的白雾之中艰难开辟出中国台湾地区的文学路径。当迥异的生活背景、文化熏陶、写作笔法被主观隐没,二人有关“中国台湾的大陆人”的题材书写均归根于生与死的人生母题。本文基于二人有关迁台族群的文学作品,从死亡者身份定位、作品主题意蕴、作者社会文化思考三方面,展开死亡书写之比较。

关键词: 陈映真   白先勇   死亡书写   迁台族群

在中国台湾地区“戒严”的四十年中,两岸的空间流动停止,但是本省人与外省人的对抗、冲突与交汇却从未止息。在相对静止的时空环境支撑下,中国台湾地区文学倚仗移民社会而生,因内部多元矛盾的碰撞反而更具生命力与坚韧之感。虽然生活经历迥异,但陈映真与白先勇的成长轨迹与这一时期此起彼伏的社会矛盾实然紧紧相依。当二人有关社会、文化的个人思考各自融入笔下的作品,两人作品之间即呈现出或对立或兼容的姿态。

陈映真曾用“许南村”笔名,在对自我的审视中,将1959至1965年笔下的人物统一归类为怀有“无救赎的、自我破灭的惨苦的悲哀”[1](4)的康雄之辈。他们迷茫又过度理想化,最终只能以挫伤自戕换取生命的意义。当历史的指针指向1968年的“文季事件”,陈的创作即步入转型期。此时陈映真才开始真正将个人家庭的沉落与社会国家的沉落搭建起联系。诸如《文书》《将军族》《最后的夏日》《第一件差事》等描摹刻画“在台湾的流寓底和本地的中国人的关系”的相關作品,开始表露出嘲讽的现实主义意味。值得注意的是,前后期作品所一脉相承的,除却“哀民生之多艰”的个人危机感,还有走向死亡的人物结局。

白先勇于同一时期创作的《台北人》,以台北的大陆人,即当时台湾本省人口中的“外省人”为创作题材,抚今之沧桑,追昔之繁华。从高官武将至舞妓歌娼,从豪门贵妇至脚夫婢仆。白先勇在描摹社会众生相的同时,将关注的焦点延伸至省外移民与岛内遗民的交融与对峙(《一把春》《花桥荣记》《那片雪一般的杜鹃花》《孤恋花》)。百万军民横渡海峡至台湾,过去塑造的“他们”使他们无法摆脱,最终导向的不仅是人们对过往“梦”的追忆,还有同一的“死”的结局。

一、“死亡书写”之人物选取

陈映真与白先勇在有关“中国台湾的大陆人”题材作品中涉及死亡书写,人物选取上往往呈现出与本人惯常写作相反的选取角度,透过一反常态的人物刻画,呈现出两种地域文化环境下各种人物的相爱相杀。

陈映真信奉鲁迅,尊崇鲁迅,在写作视角的选取上实然师承鲁迅。自幼时寻到父亲藏匿的鲁迅的《呐喊》集子。“从此,这本有暗红色封皮的小说集,便伴随着他度过青少年时代的日月”[2](14)。鲁迅曾在自述中谈及写作的独特视角:他始终关注着“病态社会”里农民与知识分子的精神“病苦”[3](621)。启蒙时代的文学熏陶,对于陈之后的文学道路递了一盏橘灯。赵遐秋指出:“从《面摊》到《忠孝公园》,不管人生观念、文学思想和作品风格怎样变化,陈自始至终都关注小人物的命运,把小人物写成作品的主人公。”[4](55)

然而在有关“迁台族群”的死亡书写中,陈映真却一改故辙:《文书》中的弑妻犯“安某”从前是拥有倥偬岁月的武将,《第一件差事》中的胡心保在大陆时是家里开钱庄的阔少爷……当陈映真一反常态的人物选取,基于特殊的地域文化关系被建构,他所希冀诉诸的文化命题便在笔下人物抉择命运的过程中不言而喻。一方面,陈映真暂时抛弃早期小说中迷茫而自戕的城镇小知识分子,是为了完善书写版图,实现终极使命。他是要当台湾社会的“镜子”,要为这面镜子加工抛光,囊括尽可能多的社会层。另一方面,延伸了早期小说中死亡者的思考——“徒有躯壳地活着”可否见于遗民与移民的历史问题上。他为书中“大人物”预设的死亡结局与白先勇笔下醉生梦死的钱夫人、永远不老的活菩萨尹雪艳、缅怀战场的秦副官是完全不同的。对于这群永恒地活在“梦”中的“大人物”,白先勇对他们的怜悯胜过讽刺,“哀其不幸”多过“怒其不争”,在《台北人》中更多的是浑浑噩噩地活着。而陈映真笔下的“大人物”则怀有一种从容就义的誓死姿态。陈试图借助这一行为去捍卫什么、摇醒什么、指引什么。

如上文所及,白先勇的《台北人》中,14篇作品着力于描写大陆人在台湾这片土地上的生生死死,但是真正的“死亡”究竟降临何处,白先勇无疑是偏心的。《游园惊梦》《冬夜》《思旧赋》《秋思》等作品,有关“今昔之变”的感伤基调虽甚浓厚,但寓居台湾的这群“大人物”尚且只是长吁短叹地苟且于世上,终不至于萌生死亡一类的悲剧思考。《一把春》中看似活着实然灵魂早已凋谢的空军遗孀朱青,《花桥荣记》中因为失去了赖以存活的精神支柱,陷入灵肉之争而惶惶然病死的小学教师卢先生,《孤恋花》中拥有相通的悲戚命运,最终一死一痴的下层歌女“娟娟”与“五宝”,以及《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里怀揣思乡郁结最终愤而自杀的仆人王雄,他们无一例外地归附于底层社会,各自踩在不幸的土地上。

二、“死亡书写”之主题意蕴

两位作家在同一时期书写的死亡群体,虽然亡者身份并不完全匹配,却呈现出近似一致的死亡现象,死亡者几乎均表现为“自杀”或者精神麻木、失常的“心死”。面对这一相似的死亡外化形态,唯有比较分析两类人群“死亡”行为的动因,有关二人“死亡书写”的主题意蕴才会清晰。

(一)陈映真:与基督相生的“救赎”之道

陈映真有关“中国台湾的大陆人”的作品,大多源于其在军中服役时的所感所想。军队里下层外省老士官的传奇和悲惨命运,内战和民族分裂的历史对于大陆农民出身的老士官们残酷的播弄,给他打开了一扇对岸的天窗。正如《将军族》中“三角脸”临死前感慨的:“此生此世,仿佛有一股力量把我们推向悲惨、羞耻和破败……”当时代的巨掌按压在一个民族身上时,有人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前行;有人忘记或者抛弃过往,重新开始苟且地生活;有的人却沦陷在过往中无法自拔。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说:“一个哪怕可以用极不像样的理由解释的世界也是人们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想去照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5](6)对于这类人,陈映真意识到,只能借助“死亡”导向自我意识觉醒的“生存”一层,即基督教徒的自我救赎之道。

以《将军族》为例,陈的终极思考并未停留在“三角脸”与“小瘦丫头儿”的重逢与相爱上。小瘦丫头的那一句“下一辈子罢,那时我们都像婴儿那么干净”,使陈映真的救赎理论昭然若揭。他们明明都是匍匐在泥土上的人,却执着于某种近乎“原罪”式的纯粹与净化。比起陈早期作品“死亡”意蕴所无法摆脱的苍白基调,这一时期陈的“死亡书写”呈现出某种意在争取光明的积极暗示。

《文书》中的安某何以不能在妻子的温柔慰藉中安稳求生?是陈映真想要给他一种救赎。出生于地主家庭的安某,幼时目睹亲人们对乡亲的剥削欺凌,长大后入伍后自己的双手再次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我”的过往生命经验与内心无法摆脱的悔恨与耻辱交织,最终催促他走向了疯癫。他生命余温下最后一点慰藉——心爱的妻子,也在他的疯癫之中死在他的枪下。这个悲剧是陈映真送给他的漫漫救赎之路。在陈映真的笔下,他们因为难忘过去,只有寻求一死。这种近乎基督徒式的对于纯粹与无瑕的向往,在此类死亡书写中一览无余。

《第一件差事》中的胡心保也是同样一类人。彼岸厨娘的女儿成为他在台湾永恒的遗憾。即使拥有了与伊面容相仿的妻子,但是胡心保终究无法摆脱时代的梦魇。在苟活世上的日子里,他对情人说:“现在我为了使你活着而活着。”多可悲的生存寄托。当道德的枷锁钳制住稀薄的生活渴望,胡心保只能在死亡中走向自我的救赎。

可以说,陈映真笔下的人物都是怀着沉重的道德约束与记忆枷锁的。他怜悯他们,也批判他们,借此抨击社会。通过对书中人物密集的心灵冲突的刻画,陈映真逼迫他们直视自己的过往,而非忘掉过去、苟且求生。在他看来,寻求历史罪孽解脱的良药只有死亡。

(二)白先勇:与玄学交织的“宿命”之论

比之陈映真的小说,白先勇笔下的人物均走向近似于宿命的归途。《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湖南人王雄的生命悲剧看似因为丽儿的一番羞辱,但当他的身世被呈现——“他原是湖南乡下种田的,打日本人抽壮丁给抽了出来”“原来他没有出来以前,老早便定下亲了。是他老娘从隔壁村庄买来的一个小妹仔”“那时她才十岁,只有这么高——”。于此,王雄对于丽儿倾注进的爱并非畸形的,这是一个四十几岁背井离乡的汉子转寄于人的怀乡之情。然而,白先勇却并不给予其救赎的纤绳,在关注到王雄这类下层人物与周围人的地域、阶级、情感对抗时,白先勇着力于刻画其暗藏的潜意识,最终将笔下同阶层的王雄与喜妹写成宿命般的仇敌。与此相同,《花桥荣记》中的卢先生、《一把青》中的遗孀朱青,他们无不是失去了灵魂的支撑点,开始陷入肉欲的满足。一个被洗衣女阿春折磨至死,一个活成了哀莫大于心死的冷血寡妇。

可以说,白先勇的悲悯情怀是内敛的,在陈映真为移民赠予一点台湾遗民的慰藉之时,白则致力于情节的经营和人物的塑造,透过自然主义的表现手法,呈现人生末路的恐怖书写。在近乎宿命般的悲剧中,指引人们思索繁华散尽、悲苦人已死的历史成因。

巧合与分歧在此时不言而喻,“死亡书写”虽然死亡成因相似,但各自意蕴彼此对立。“人之孽主要是祖先遗传而来,出生就已注定,根本无法摆脱”[6]。白先勇将这种冤孽意识放置于文本之中,时空轴线在台北与上海间穿梭,也在台湾与大陆间驰骋。风声鹤唳、思想控制严密的时代,白先勇对于下层民众悲天悯人的同情极为隐蔽,他是透过一种近于菩提佛祖的视角,以婉讽的笔调去反抗。有关历史的沧桑无情被揉入情欲、肉体、爱情的恩怨交织中,最终呈现出一种无可奈何之感。回到陈映真,他显然更倾向于跳出《西游记》主角光环的唐僧之辈,穷兵黩武,向善西行。在焦灼的时代,陈在为笔下的小人物寻找自我救赎之道,也是在探索进行社会革命和心灵革命的苦药良方。

三、“死亡书写”之社会文化思考

(一)陈映真:纳入阶级论的社会思索

近乎天生的博爱情怀,促使陈映真一生都在关注芸芸众生,体察时代、社会的动向。面对后殖民化背景下思想贫瘠的台湾社会,陈映真一如既往地抱有“我们相信,我们希望,我们爱”[7](4)的人生觀,借助小说人物命运的抉择,隐蔽展露了自己有关两岸中国的文化视野,以及基于此种视野的民族性格思考。

在《将军族》中,“三角脸”是有过倥偬岁月、无家无根的来自大陆的士兵,“小瘦丫头”是台湾乡下被贩卖而逃跑的可怜姑娘。“三角脸”的乡愁是时势强加给他的,“小瘦丫头儿”是被“家庭”厌弃、凌辱而抛弃的。并不相同的两种原因给他们带来了相通的寂寞孤独。陈映真构筑了一道桥梁,这道桥梁使人心在走投无路时原始而本能地贴近。他用平等的阶级关系弥补地域文化的迥异,阶级与灵魂上的惺惺相惜最终消解了罪性的历史。在周遭看客的眼中,二人的死态像是两个“大将军”。这一点题不仅将两个边缘社会成员的尊严地位升华至“将军”,还将他们划分为一个相同的族群。

与此殊途同归的,《文书》中的安某与《第一件差事》中的罗心保——并非受物质困囿之人,但是有着存留在彼岸的精神阵痛。在陈的叙事结构中,他们来台之后均与台湾的平民女子搭建起一个跨越地域与文化的新家。如果从社会意义上谈,那么这一系列作品可以说已经暗含了陈映真有关缝合“流寓底大陆人和台湾人关系”的内心思考。但是陈映真又不止于此,从《将军族》到《文书》《第一件差事》,文本人物的死亡结局都在诠释着他们不满足于这个罪恶深重的社会。唯有死亡,才能引领他们走向一个可以从帝国和殖民地的束缚状态下挣脱出的、能够关注弱势族群的、真正实现灵魂自由的台湾社会。

(二)白先勇:置入人性永恒论的文化悲悯

得天独厚的生命体验与文化熏陶,给予了白先勇另一种人生思考模式。相对于陈映真希望借助“死亡书写”表露众生平等人间社会的美好,白先勇借助死亡,更深入地刻画迁台族群的复杂人心,展露他对这个动荡时代的思考。

《那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与王雄同属下层人物的下女喜妹的出场是伴随着作者的旁白“王雄和喜妹八字一定犯了冲”的。换做陈映真,喜妹与王雄当是惺惺相惜的,因为他们同属一个阶级。但是在白先勇的笔中,从对喜妹的外形刻画,再到喜妹学丽儿揭王雄的伤疤,一步一步地把两人的关系推向彻底对抗的地步。这种“三角”式的角色冲突普遍出现在白先勇的死亡书写中。当“总司令”云芳将对五宝的爱延伸至娟娟身上时,这一情节复调即成为白先勇眼中迁台族群难以摆脱过往的坚实印证。如此,白也在借助“三角”的文本角色影射“三角”的地域关系。当娟娟拿起床前的熨斗挥向柯老雄,死亡的巨幕再次拉下,苍白时代省外人与本省人因为不同的生命愿景而自相困囿。

白先勇对于社会的看法表现在作品中,是克制的、疏离的。“我们作家的职责,是要写出人的困境、人的苦处”[8](212)。在人生的大舞台背后,白先勇更习惯躲在纸张的背后,以力量冲突折射人间不可调和的冤孽苦欢,捕捉人性的细微与深邃,慨叹文化的哀歌,传达世事沧桑之感。他的人生明智之处在于他的生命经验厚赠予他的、陈映真不曾有也不会有的隔岸观火的观众底气与菩萨视角。白先勇是“尹雪艷”,陈映真始终是自己命运的“康雄”,他定要到苦海中挣扎一番,向跌落河道中或麻木或迷茫的人们伸出自己那双饱受风霜的、忧愁的、愤怒的、宽厚的手掌。

四、结语

在陆地与海洋的拉锯战中,两岸人的爱恨生死好似被纠缠在一起,台湾地区跳动的脉搏终究与大陆祸福相连。两位作家笔下勾勒出的一个个有关遗民与移民的“死亡形象”,在台湾地区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学史上已然成为一道值得往来者注目、思索的文学风景。借助“死亡”这一恒久的文学命题,陈映真与白先勇对于寄寓在大时代里的小人物,或直接或委婉地表露出了深切关怀与怜悯之态。

然而,二人最终选取的人生执着方向,在早期的文化记忆与生命经验中已然出现了岔口。体现在相通的“死亡书写”中,呈现出迥异的情致余韵。

归之于此,虽然二人最终呈现出的文学表述方式与表现对象不尽相同,但是他们的悲天悯人之心及民族心理认同是共通的,成为二人相互尊重、包容,“不同而合”[9]的生命契机。

参考文献:

[1]许南村.试论陈映真[M]//知识人的偏执.台北:远景出版社,1976.

[2]陈映真.后街——陈映真的创作历程[M]//陈映真小说集1.台北:人间出版社,1988.

[3]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4]赵遐秋.陈映真小说的“苍生意识”[M]//陈映真创作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文讯杂志社,2009.

[5]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北京:三联书店,1987.

[6]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M]//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台北:尔雅出版社,1976.

[7]陈映真.人间[M].台北:文讯杂志社,1985.11.

[8]白先勇.我的创作经验[M]//青春·念想:白先勇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9]朱双一.比较视野下白先勇的文学观和创作理念[M]//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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