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路
摘要:沈德潜是清代乾隆年间早期著名的一代诗文大家,向来被视为“格调说”的倡导者,其实它更具有深刻的丰富性和兼容性。他重視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但其早年的作品更接近社会民生,多反映老百姓的疾苦和社会凋敝,与所谓的“乾隆盛世”很不和谐;沈德潜论诗虽然在很多场合下有些道貌岸然,恐失“温柔敦厚”之旨,但他在具体论述和评价过程中,对这个尺度的把握却又特别宽泛。沈氏的诗学独树一帜,其特点不是能仅用“格调”一词就能概括的。其文学地位的稳定确立,与其独特的人生经历以及对诗歌的独特理解和深刻感悟有关。
关键词:沈德潜;诗学思想;兼容并包;乾隆年间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0)01-0151-006
沈德潜是乾隆时期的著名诗人、诗论家。沈氏的诗学风貌,具有更深厚的总结性特点。其诗,高古浑厚,朴实自然,得性情之正;其见诸《说诗晬语》和各种诗歌选本的序评等诗论,由于吸收了以往的论诗经验,并广泛审视了历史诗歌发展演变的史实,所以对于诗歌创作及其审美特征的论述遂多能融通且较为允当。他的格调说,更是严羽和明前后七子诗学理论的总结和发展。沈德潜的文学思想,在乾隆时期颇具代表性。这不仅是因为沈德潜与乾隆帝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他的诗论主张比王士禛的神韵说更能反映所谓盛世之音。而更主要的原因,则是沈德潜的文学思想在继承儒家“温柔敦厚”诗教传统的同时,又有很强的包容性:既承袭了严羽和明前后七子关于格高调逸的理论,又吸取了明清以来主性情、重创新的思想;他论诗特重雅正,但又不避俚俗;他推崇杜甫“掣鲸碧海”的风格,但又赏识清远宛然的诗境,主张壮美与优美的结合、格调与神韵的统一。沈德潜的诗学思想,其所以能在乾隆时期继王士禛神韵说而代兴,除了政治一类的社会原因以外,还与其理论本身极大的丰富性和深广的兼容性有关,从而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上具有传统诗学的总结性价值和意义。
一、独特的生活道路与心态
沈德潜文学地位的隆起和确立,决不可忽略他本人生活道路对此所产生的重要作用和影响。正是这种特定的生活阅历,促成了沈氏独特的心态和思想倾向,并直接或间接影响到他的文学好尚。
沈德潜(1673—1769),字确士,号归愚,江苏长洲(今吴县)人。乾隆四年进士,曾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他一生跨越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是一位高寿的诗人、理论家。据其《自订年谱》称,沈德潜的祖父沈钦圻和父亲沈钟彦,都曾先后被赠予内阁学士、光禄大夫和礼部尚书的荣衔,而母亲褚太夫人也曾晋封为一品夫人。这种显赫和荣耀的家世,想必给沈德潜幼年的心灵里便埋下了读书博取功名、以光宗耀祖的种子。但是好景不长,随着亲人的相继去世,沈氏家族也走向衰败。当时德潜尚在年幼。所以他言道:“予与幼妹二人,衣食不周,伶仃万状,家业依然不振”,经常在“眼泪中度日”(1)。当然作为沈氏家族的传人,沈德潜义不容辞地要承担起振兴家业的重任,从而把读书做官视为自己一生当然的奋斗目标。
德潜从五岁便开始随祖父读书识字,很早就精通格律,这为他日后成为著名诗人奠定了良好基础。他早年的生活道路应当说还是比较平静的,基本是在读书、作诗、应考、教书中度过的。他自十九岁便开始了跻身仕途的科举生涯,可一直考运不佳,接连失利。二十六岁那年见到了著名诗人叶燮,从此他拜叶燮为师。在叶氏门下随学六年,自矜深得叶燮诗学宗旨。他的《说诗晬语》中就有不少沿袭和援引叶燮《原诗》的地方。叶燮对沈德潜似乎也很赏识,曾把他的诗作寄呈给当时主持文坛的王士禛阅看,并得到王的嘉许。及至不惑之年,沈德潜仍没获得任何功名,这不能不让他有所感慨,有一首诗颇能窥见其心境:“真觉光阴如过客,可堪四十竟无闻。中霄孤馆听残雨,远道佳人合暮云。”(2)其不甘寂寞之情与欲有所作为之心跃然纸上。四十五岁那年,其《唐诗别裁》刻成。他的目的是想借此给学诗者提供一个揣摩唐诗的范本。在沈德潜看来,唐诗是中国文学的最“高处”,具有“第一等”的胸襟,是“第一等”的诗,所以其《说诗晬语》(上)强调指出:“作文作诗必置身高处,放开眼界,源流升降之故了然于中,自无随波逐流之弊。”并说:“德潜于束发即喜钞唐人诗集……迄今几三十年,风气骎上,学者知唐为正轨矣。”(3)康熙五十六年(1717)十月,沈德潜又开始着手编选《古诗源》,选录了上古至隋代的古诗和歌谣。他认为:“诗至有唐为极盛,然诗之盛非诗之源也。”(4)所以此书意在溯源。继此之后,他又先后选批了《明诗别裁》《清诗别裁》,并撰刻了自己的诗文集,完成了诗学专著《说诗晬语》的写作。
沈德潜热衷于功名,但就是这样一位满腹才学的读书人,竟屡考不中。雍正十二年(1734)应博学鸿词科考试又被朝廷斥贬。进入乾隆年间以后,他渐渐步入坦途。六十六岁中举,自云“至是共达省门一十七回矣”,功名真是来之不易;六十七岁方中进士,从此跻身仕途,几十年的寒窗生涯终告结束。沈德潜的人生道路,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中颇有代表性。它一方面反映了封建社会中知识分子顽强拼搏、积极进取、在挫折困难面前毫不气馁的奋斗精神,同时也折射出当时广大士人在专制统治的淫威下的坎坷命运与复杂心态。
正因为如此,所以乾隆皇帝对沈德潜格外赏识,大加褒奖:“我爱德潜德,浮风挹古初。从来称晚达,差未负耽书。”(5)又说:“归愚之云者……有合于夫子教人学诗之义也。夫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遇,德潜受非常之知而其诗亦今世之非常者,故以非常之例序之。”(6)不难看出,统治者对沈德潜的人品和作品都是格外推崇的。所以乾隆帝“因其为人诚实谨厚,且怜其晚遇,是以稠叠加恩,以励老成积学之士”(7)。这种优厚的礼遇和尊重,自然使沈德潜感激零涕,声称“皇上深仁厚泽,虽田夫村妇亦俱欢呼爱戴,何况臣工士林”(8)?沈德潜晚年所以得志,这自然是由于他的勤学苦读,同时与其性格也有很大关系。他自幼深受封建思想道德的薰陶,性格内向而执着,是一个始终不能忘怀功名利禄而汲汲仕进之人。这正好顺应了封建统治者粉饰太平盛世的需要,满足了乾隆皇帝风流儒雅的虚荣心。说到底,沈德潜没有摆脱一个文学侍从的可怜地位,实际充当了封建专制文化统治的御用工具。
乾隆时期,统治者十分注重思想文化领域的控制,利用传统儒学来笼络广大汉族知识分子。《四库提要·凡例》便曾说道:“圣朝编录遗文,以阐圣学明王道者为主,不以百氏杂学为重也。”乾隆帝曾九至曲阜,对孔子顶礼膜拜。他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并把儒学作为治国之本。他视君主为政治社会结构中的主体,“君者,为人伦之极,五伦无不系于君”(9),“臣奉君、子遵父、妻从夫,不可倒置也”(10)。他也很重视儒家学说中的民本思想,认为君主有责任关心民生,重视民心:“人君祈天永命,莫先于爱民。得民心则为贤而与之,失民心则为否而夺之。可不慎乎?可不惧乎?”(11)为此,他特别推崇杜甫“一饭不忘君”(12)的表现,并说:“平生结习最于诗,老杜真堪作我师。”(13)沈德潜七十七岁时辞官归里,乾隆帝召见他时也说:“我一见你便知好人,汝回去与乡邻讲说孝弟忠信,便是汝之报国。”(14)沈氏告老还乡,乾隆都没忘记让他宣扬儒家的伦理思想,让他去直接宣讲忠孝之义。这说明清朝统治者需要像沈德潜这样的侍臣为其歌功颂德和粉饰太平。而沈氏当然也因此巩固了自己在清代文坛上的地位。这也就决定了沈德潜的思想倾向及诗学旨趣。
二、温柔敦厚的诗学主张
沈德潜的诗歌理论自然是渊源于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他在《上大宗伯杨公书》中便公开表白“歌颂太平”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职责,并且身体力行,写了大量歌咏太平、颂扬圣德的诗篇。他的学生梁国治在一篇序文中也说道:先生诗中,“忠爱圣主,寝寐萦怀,比于老杜之每饭不忘君、终身荷圣情,若同一轨。且吾师之诗,又有不可及者……与年并高,进而不已,人推大年,诗归大雅”(15)。他说:“作文作诗,必置身高处,放开眼界,源流升降之故了然于中,自无随波逐流之弊。”强调“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这“高处”和“第一等”,自然非李白、杜甫莫属了。他选编唐诗,主要就是着眼于杜甫所向往的“掣鲸碧海”和韩愈赞扬李白、杜甫“巨刃摩天”一类具有雄健豪壮风格音调的作品。(16)其《说诗晬语》又开宗明义言道:“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伦物,感鬼神,设教邦国,应对诸侯,用如此其重也。”其要求诗歌为封建统治服务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而要使诗歌创作为封建统治服务,实际也就是要恢复儒家的诗教传統。沈德潜之所以强调诗歌的源流正变,目的不在要揭示诗歌发展的客观规律,而是要追溯汉儒所倡导的《风》《雅》传统,他所谓“仰溯《风》《雅》,诗道始尊”,正是这个意思。他认为,文学之源,不是别的,而是《诗经》中的《风》《雅》。所以《古诗源序》说,他编选《古诗源》,旨意就在“使览者穷本知变,以渐窥《风》《雅》之遗意,犹观海者由逆河上之以溯昆仑之源,于诗教未必无少助也夫”!由此出发,他不满留连光景、徒写风月之作,更反对描写男欢女爱的情诗。其《清诗别裁集·凡例》就说道:“诗必原本性情、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者,方为可存,所谓其言有物也。若一无关系,徒办浮华,又或叫号撞搪以出之,非风人之指矣。尤有甚者,动作温柔乡语,如王次回《疑雨集》之类,最足害人心术,一概不存。”他认为就是:“嘲风雪、弄花草、游历燕”之作,离“诗教远矣”(17);而“前人诸选中多取风云月露之词,故青楼、失行妇女,每津津道之,非所以垂教也”(18)。
何为儒家的诗教传统?沈德潜认为就是温柔敦厚。其《清诗别裁集·凡例》曾明确言道:“诗之为道,不外孔子教小子教伯鱼数言,而其立言,一归于温柔敦厚,无古今一也。”其《说诗晬语》卷上亦云:“温柔敦厚,斯为极则。”沈德潜还把这一思想原则运用到具体的文学批评中。他称《诗经·巷伯》“恶恶,至欲‘投畀豺虎、‘投畀有北……其用意,正欲激发其羞恶之本心,使之同归于善,则仍是温厚和平之旨也”。
沈德潜的诗教说与温柔敦厚的价值取向,更为集中地体现在对杜诗的评论上。《唐诗别裁集》卷二“杜甫”小传说:
圣人言诗,自兴观群怨,归本于事父事君。少陵身际乱离,负薪拾橡,而忠爱之意不忘,得圣人之旨矣。
沈德潜的这一诗学思想,贯穿在他对每首杜诗的评论中。如他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之诗:“抱负如此,终遭阻抑。然其去也,无怨怼之词,有‘迟迟我行之意,可谓温柔敦厚矣。”其诗中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两句,德潜认为最能表现杜甫的胸襟和抱负。
作为一种诗歌写作原则,温柔敦厚的表现方法最早始见于《论语·八佾》。孔子说,《关雎》一诗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至汉代《毛诗序》,又归纳为“主文而谲谏”。唐代的孔颖达在疏解《礼记·经解》中“温柔敦厚诗教也”时进而总结说:“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曰温柔敦厚是诗教也。”(19)自此以后,温柔敦厚一语,遂正式成为写诗者的写作原则和论诗者的评价标准。
三、诗歌创作、选录标准与“盛世”的不协和
沈德潜的诗学虽然明显渊源于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体现了乾隆年间诗学的基本走向。但由于两千多年的诗歌发展史中所提供的丰富创作经验和复杂多样的内容,加之沈归愚这位贤达之士为人的宽厚中正,所以其诗论在不少方面对传统诗教又有很多发展和补充,若能结合他的诗歌创作,更能深刻看到这一点。
诗歌内容方面,沈德潜论诗虽然在很多场合下显得道貌岸然,“恐失温柔敦厚之旨”(20),但他在具体论述过程中,对这个尺度的把握却又特别宽泛。他并不赞美那些阿谀奉承、粉饰太平、助纣为虐之作,而是着重要求诗歌对不合理现象有所揭露,对人民疾苦有所反映,能给统治者以借鉴和警觉。所以,他的几种诗歌选本,对于批判现实、抒发愤懑郁勃之情的作品,多有采录,且给予好评。如《唐诗别裁集》卷五评骆宾王:
作《帝京篇》,自应冠冕堂皇,敷陈主德。此因己之不遇而言,故始盛而以衰飒终也。首叙形势之雄,宫阙之壮;次述王侯贵戚游侠倡家之奢僭无度;至“古来”以下,慨世道之变迁;“已矣哉”以下,伤一己之湮滞。此非诗之正声也,向来推重此篇,故采之以备一体。
在这篇本属“冠冕堂皇、敷陈主德”的诗歌题材中,作者却极写“王侯贵戚、游侠倡家之奢僭无度”,并“慨世道之变迁”,沈德潜认为“此非诗之正声也”。之所以入选,除了“想来推重此篇”的缘故之外,《帝京篇》的批判色彩自然是沈氏考虑的重要原因。沈德潜对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处理态度同样基于此。
沈德潜在评论历史诗人诗作时,所以能够突破温柔敦厚诗教传统的束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注意联系诗人的生平遭际,如《清诗别裁集》卷八评卢元昌:“为诗少欢娱之词,多愁苦之言,由生平遭际使然。而颂法常在少陵,故忧伤感愤,不知其然而然也。”其卷七郁植小传亦云:“诗体盛唐,不落元和以下,读《悲歌》六章,可以见其生平。”对屈大均的评述同样如此。沈德潜称屈大均的作品“有胆有力”,“各极其胜”:“七言律高浑兀,不事雕镂;五言律如天半朱霞,云中白鹤,令人望而难即”。当然这与屈氏为人处世也很有关系:“翁山(大均字)天分绝人,而又奔走塞垣,交结宇内奇士,故发而为诗,随所感触,自有不可一世之概,欲觅一磊落怪伟之人对之,艺林诸公竟罕其匹。”对屈大均诗中“英雄不失路、何以成功名”两句,沈德潜更是赞赏不已,说:“亦吊古,亦赠人,亦自道。”(21)这种英雄失路之悲和忧伤感愤的愁苦之言,自然是有失温柔敦厚之旨的。其实,这种不符合温厚和平的评语在他的《说诗睟语》中也不难找到,如他对屈原《离骚》的评价:
《离骚》者,《诗》之苗裔也。第《诗》分正变,而《离骚》所际独变,故有侘傺噫郁之音,无和平广大之响。读其词,审其音,如赤子婉恋于父母侧而不忍去。要其显忠斥佞,爱君忧国,足以持人道之穷矣。尊之为经,乌得为过?
沈德潜说《离骚》“有侘傺噫郁之音,无和平广大之响”,完全是由于作者的人生道路使然,认为“其显忠斥佞、爱君忧国、足以持人道之穷矣”。这种看法,比那些正统论者批评屈原“露才扬己”、“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22)等,便明显高出一筹了。
沈德潜不但在理论上积极倡导诗歌应该反映现实社会人生,主张抒发愤懑郁勃之情,而且身体力行,自己还创作了不少揭露现实黑暗、体察人民疾苦的作品。如《竹啸轩诗钞》卷十四《制府来》一诗,便是写两江总督噶礼如何弄权虐民、贪赃枉法秽行劣迹的:“破得千家产,博得制府欢”,“但称制府来,小儿不敢哭”。诗前小序云:“客述制府始末甚详,因成乐府四解,志往事,儆后来也。”其他如《刈麦行》、《汉将行》、《百一诗》、《晓经平江路》等,对社会现实都有深刻的反映,决非泛泛之作。其中尤以描写自然灾害给百姓带来的苦难而最具特色。其《救饥行为家椒园侍御作》一诗更是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幅凄惨悲凉的灾荒图景:
传闻淮徐间,饥民日屯聚。草根食尽剥木皮,到处俱成白榆树。饥肠结涩喉出火,全家十五人颠仆。前年儿女随路鬻,今年儿女无鬻处。子弃死妻弃死夫,同行不顾妇与姑。道旁过者那敢视,乌鸢啄尸满路隅……
这种不忍卒睹的人间景象,是与所谓盛世之音极不谐和的。
沈德潜继而对腐败的吏治进行了抨击,其《挽船夫》便云道:“赶船之吏猛于虎,例钱缓送即嗔喝,似役牛羊肆鞭楚。昨宵闻说江之滨,役夫中有横死人。里正点查收藁葬,同行掩泪伤心魂。”诗中为纤夫的苦难呼号,也表达了对酷吏的控诉和鞭挞之情。这类作品,非体察民情、热切关注现实的诗人不能写出。诗人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官吏,为百姓鸣不平。这一创作倾向,在沈氏作品中并不少见。生活造就了诗人,现实改变着人的看法。据德潜《自订年譜》称,乾隆二十一年,“荒歉之后,民食榆皮,兼掘山粉,因之疫病大行,死人载路”。当沈德潜看到家乡一带满目荒凉、尸横遍野的情景时,真是心如煎熬,一向温柔敦厚的他不能不愤笔疾书,向苍天质疑:究竟是谁造成了这种人世灾殃?其《夏日杂咏十章》其一即言道:“吴中饥岁后,触目总荒凉。树剥榆皮尽,泥穿山骨伤(西山泥可食,远近凿山以求,然多得病死者)。无家留饿犬,有病卧戕羊。仁爱皇天意,谁与召此殃?”很显然,作者已把造成百姓饥荒苦难的直接原因归之于封建社会的官僚统治者。诚如《百一诗》中所说:“官夺吏乃剽,争先植其私。”其《吏胥》又云:“吏胥如虎狼,秉性在吞噬。”这种腐败透顶的吏治,黎民百姓怎能免受其难!沈德潜创作中所体现出来的这一思想倾向,实际上与其前面所论及的诗学精神都是一致的。这无疑是对儒家温柔敦厚诗教传统的突破和发展。
其次表现在选录标准的宽泛方面。他的一些诗歌选本收录了不少有碍“名教”的作家和作品。这种对温柔敦厚诗教传统的突破和发展,似可从乾隆帝对他的不满和批评得到说明。据《清史列传》记载,乾隆四十三年,江南东台县已故举人徐述夔所著《一柱楼集》刻成,其中的诗文作品,不仅有失中正和平之旨,而且多有悖逆传统之处。对于此类作品,作为一代幸臣的沈德潜,理应出面干涉。然而,他非但未予制止,而且还亲自为作者书写传文,这就是一个原则问题了。所以乾隆皇帝非常气愤,说道:
沈德潜所作传内,称《一柱楼编年诗》已付梓,并云品行文章皆可法。是沈德潜于徐述夔悖逆不法诗句,皆曾阅看,并不切齿痛恨,转为之记述流传,尚得谓有人心者乎?沈德潜自中式进士及选入翰林时,朕因其平日学问尚好,格外施恩,又念其留心诗学,且怜其晚成,是以不数年间擢为卿贰,又令在上书房行走。而伊自服官以来,不过旅进旅退,毫无建白,并未为国丝毫出力,众所共知。及乞休后,给尚书衔,晋赠太子太傅,并予在籍食俸,恩施至为优渥。但沈德潜理宜饬躬安分,谨慎自持,乃竟敢视悖逆为泛常,为之揄扬颂美,实属昧良负恩!且伊为徐述夔作传,自系贪图润笔,为囊橐计,其卑污无耻,尤为玷辱缙绅!使其身尚在,虽不至与徐述夔同科,亦当重治其罪。
幸亏沈德潜当时已不在人世,否则那真要大难临头了。过去不少研究者在论到沈德潜诗学时,往往过分强调了其诗学中封建正统和保守的一面,而忽视了他思想的闪光和卓异之处。其实,他在很大程度上已突破了传统儒家那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思维模式的束缚。这一思想倾向还体现在《清诗别裁集》的选录方面。乾隆二十六年,沈德潜所编选的《清诗别裁集》告罄,呈请乾隆帝为之作序,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