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 珊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跨语言研究表明,陈述 (statement)、命令(command)和疑问 (question)三种主要言语行为,分别对应于三种独立的小句类型,每一种类型都可以标记为相应的情态系统,即陈述(declarative)、祈使 (imperative)和疑问(interrogative)[1](234)。不同小句类型在语音、形态或句法方面具有各自的特点。
疑问句通常表达请求信息的言语行为,根据其句法表现和语义特点的差异,人类语言的疑问句可以划分为极性问句(polar question)和内容问句(content question)两种基本功能类别[2](375)。极性问句主要用于询问命题的真实性或虚假性,其答案可以合理地假设在真与假的任何值;内容问句也称信息问句,旨在寻求疑问词所关涉的内容信息。从语言类型学视角来看,不同语言的疑问句在形态句法表现以及语调、语序方面存在诸多共性特征。
鄂伦春语属于满通古斯语族北通古斯语支,我国使用鄂伦春语的鄂伦春族主要聚居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市和黑龙江省的大小兴安岭地区。鄂伦春语是满通古斯语族语言形态变化最为丰富的语言之一,三种主要言语行为类型分别与陈述式和祈使式两种式范畴相对应。鄂伦春语疑问句与陈述句的编码方式相似,而不同疑问句功能类别在语调和形态标记表现等方面存在差别。关于鄂伦春语疑问句的相关研究仅散见于以往学者的传统描写著作中[3][4][5][6],目前尚未有关于鄂伦春语疑问句的专题讨论。为此,本文在功能类型学理论指导下,对鄂伦春语疑问句的类型特征及其标记形式进行描写分析,探讨其类型学上的共性表现与个性特点。
笔者于2016年至2019年的浸入式田野调查,主要调查地点为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托扎敏乡的希日特奇猎民村和木奎猎民村,例句全部节选于70岁以上发音人提供的长篇自然语料和日常会话记录。
Dixon 指出,世界语言基本上有6种表达极性问句的方式手段,分别为:(1)语调或音高(intonation or pitch);(2)特殊语序(distinctive constituent order);(3)极性问句小品词(polar question particle);(4)标记(tag);(5)特殊形态或语音特征 (special morphological or phonological feature);(6)情态 (mood)[2](391)。其中,声调或语调与疑问小品词这两种方式最为常见,并且许多语言通常将几种方式进行组合使用。
鄂伦春语极性问句的标记方式较为简单,极性问句中的形态标记和语序表现与陈述句基本相同,语调是区别两种句子类型的最重要方式。极性问句中的谓语动词后还可以接疑问附缀=jee/=jεε/=ŋee/=ŋεε,而这种附缀不具有强制性。另外,选择问句和反复问句与极性问句在形态句法上有许多共同之处,西方学者习惯将其看作极性问句的小类,本文也采用这种分类方式。
1.语调
用语调表示疑问是人类语言最常见的手段之一。通常来说,极性问句为上升语调,陈述句使用下降语调,两种句子类型的语调表现是对立的。鄂伦春语的极性问句属于高基频语调类型,其语调高峰要比相同句法结构的陈述句高,小句末尾呈上升语调模式。
在以上三个例句中,极性问句和陈述句的句法结构完全相同,唯一区别在于语调的升降。如果将例句中的上升语调变为下降语调,极性问句就变成了相应的陈述句,例如:
Ohala 认为,疑问句中上升语调占主导地位的原因在于高基频通常标记不确定性、犹豫不决等;低基频一般被认为表达确定性和信心[7](328)。鄂伦春语极性问句的语调表现也符合这一特征。此外,上升语调不仅可以独立标记鄂伦春语的极性问句,还可以与其他标记形式搭配组合。
2.疑问附缀
从跨语言的角度来看,许多语言的极性问句采用语调与疑问小品词相结合的形式。在鄂伦春语中,位于句末的疑问小品词=jee/=jεε/=ŋee/=ŋεε通常黏附在谓语动词后,它在语音上的独立性较弱,其元音与所黏附动词词尾的元音保持松紧上的元音和谐关系[8]。其中,=jee/=jεε 用于除以鼻音结尾的动词词干后,=ŋee/=ŋεε 则用于以鼻音结尾的动词词干后。但是,=jee/=jεε/=ŋee/=ŋεε在功能上是指向整个小句的,跟它所附着的谓语动词并没有直接的结构关系。因此,本文将其看作“疑问附缀”。
与仅依靠上升语调标记的极性问句相比,上升语调与疑问附缀=jee/=jεε/=ŋee/=ŋεε 组合标记的极性问句的疑问语气更强,该疑问附缀实际上起了强调疑问的作用。这也是鄂伦春语极性问句最常见的标记形式。
需要注意的是,鄂伦春语的极性问句不依靠特殊语序的标记手段,其基本语序与陈述句相同,都表现为SOV基本语序类型。如果需要强调小句中的某个非主语论元,该论元可前移至句首作为小句的句首焦点或话题,如例(8)。
鄂伦春语小句中的句法成分都可以作为选择问句的疑问选项。在形式上,几个并列选项后面通常黏附特定的连接标记=jɔɔmaa/=jooməə“或者/还是”。由于该标记的语音独立性较弱,需要依附于前面的动词或名词词干,并且遵循元音和谐规则的制约,本文将其视为“后置连接附缀”。
后置连接附缀=jɔɔmaa/=jooməə“或者/还是”仅适用于选择问句中,该附缀不具有强制性,仅依靠高基频语调也能表示选择疑问的语气和功能,例如:
反复问句也称正反问句,是指采用选择问句的形式表达极性问句的功能。从历时角度看,反复问句是从选择问句到极性问句的一种过渡类型。在鄂伦春语的反复问句中,并列项中的相同成分经常出现缺省现象。
由以上例句可知,在反复问句的后一个并列项中,与前一个并列项相同的谓语动词和宾语都可以省略,即“OV不OV” 句型可以简化至“OV不”。但是连接附缀=jɔɔmaa/=jooməə“或者/还是” 不能省略,需要移至否定词ə-“不” 之后。由此可以看出,这种反复问句仍保留了选择问句的句法特点。
内容问句最主要的定义特征是小句内部存在疑问词(interrogative word)(也称内容问句词)。在内容问句中,疑问词可以用来填充论元槽或谓词槽,表示特定论元槽所指示的对象在当前认知状态下是未知的[2](377)。世界语言表达内容问句的标记方式也有许多种,在表现形式上与极性问句存在部分差异。
鄂伦春语的内容问句主要依靠疑问词,表现形式较为单一。内容问句中的形态范畴和语序类型与陈述句基本相同,其语调模式也呈水平或下降模式。从疑问词的形式与类型以及内容问句中可以被提问的成分两个方面,对鄂伦春语的内容问句进行考察。
跨语言研究表明,许多语言的疑问词与不同的词类相关联,没有统一的句法定义,他们将陈述句转换为内容问句的同时,也通常会表现出一些特定的语法属性或特点。Dixon列举了人类语言最常见的8 种疑问词 (who、what、why、where、which、how many/how much、how和when),将其分为5小类[2]407。然而,并不是所有语言都有这8种疑问词,有的语言用一个词项表示两种或几种语义,或者一种语义由多个词项表示。
鄂伦春语的疑问词数量有限,没有与上述8种疑问词完全对应的词项,但是每个疑问词都对应其特定的句法位置表示相应的语义角色,其形态句法特征也与名词、形容词或副词等词类相对应,部分疑问词后可以粘附格范畴等名词性语法标记。通过调查分析,将现存鄂伦春语常见的疑问词暂分为4个小类,分别列举分析鄂伦春语疑问词的形式及其语义表现。
1.Ikhʊn“什么” 和nii“谁”
在现存鄂伦春语中,疑问词Ikhʊn“什么”和nii“谁” 最为常见,两者都可以充当名词性短语的核心词成分。其中,疑问词Ikhʊn“什么”除了作小句的核心论元之外,其后还可以接不同的格范畴标记,充当小句谓语动词的多种语义角色,如工具、受益者、处所等。
与Ikhʊn“什么” 相比,疑问词nii“谁” 所关涉的语义范围较小,它只能表示指人的名词性成分,充当小句的核心论元。
2.ɔɔkhI“多少” 和atI“几”
疑问词“多少” 通常与数词词类或子类有关。世界上许多语言使用同一个疑问标记指示可数名词和不可数名词的数量,鄂伦春语的疑问词ɔɔkhI“多少” 也不区分所关涉名词的可数性。而疑问词atI“几” 用于标记可数名词,指示数量较少的人或事物。
3.jεεwI“为什么” 和ɔɔn“怎么样”
“为什么” 要求被访者为整个句子提供语义框架;“怎么样” 主要表示关于动词动作的执行方式。大多数语言都有不同的方式来表示这两种疑问词。在鄂伦春语中,jεεwI“为什么”和ɔɔn“怎么样” 都有其独立的标记形式。
4.iilə“哪里” 和alII“何时”
通常来说,疑问词“哪里” 主要基于方位、处所,“何时” 与时间名词相关联,一种语言中的这两种疑问词可能存在不同的表现形式。鄂伦春语表示“哪里” 的疑问词有iilə 和iri两种。其中,iilə 使用频率最高,总是独立出现;iri 较为少见,其后可以接表示方位的格标记,如向格、位格等。
在少数情况下,也可以由疑问词jεεma“什么” 和ərin“时间” 组成的分析性短语形式对表示时间的名词性成分提问,该短语与疑问词alII“何时” 相互替换,不影响语义表达。
从跨语言的角度来看,有些语言的疑问词词根具有某些相同的语音形式,如英语中的“wh-”;日语中的“na-” 等。本节讨论的多数疑问词也都含有相同的音段ii/i(II/I),例如:Ikhʊn“什么”、nii“谁、” iilə“哪里” 和alII“何时” 等。除了以上几种常见的疑问词外,现存鄂伦春语也有一些使用频率较低的疑问词,比如:iŋŋətʃhen“什么样”、itʃhirki“哪些” 等,此处不再讨论。
对于许多语言来说,并非句子的所有成分都能被疑问词提问。鄂伦春语主要小句的句法成分都可以被提问,而主从结构的从属成分和并列结构的并列成分被提问的例句在目前收集的自然语料中还尚未发现。
具体来看,主要小句中可以被提问的成分是直接跟谓语核心发生关系的句法成分或者谓语核心本身,主要包括核心论元(主语和宾语)、谓语动词以及旁格论元,如时间、工具、处所、目的、方式等修饰成分。相关例句如下:
除了鄂伦春语名词短语的核心成分以外,其他成分也可以被提问,如领有者、形容词修饰语等。
本文运用功能类型学理论视角,以田野调查所获自然语料为支撑,对鄂伦春语疑问句的类型及其标记特征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描写分析。鄂伦春语的两种基本功能类别——极性问句和内容问句的编码方式与陈述句相似,虽然两种疑问句类别的标记形式较为单一,但是不同功能类别在语调和形态标记表现等方面各具特点。
语调模式是鄂伦春语极性问句的最主要标记方式,上升语调将极性问句与结构相同的陈述句区别对立。极性问句的谓语动词还可以接疑问附缀=jee/=jεε/=ŋee/=ŋεε,并且可以起强调疑问语气的作用。选择问句和反复问句也采用与极性问句相似的标记手段。鄂伦春语的内容问句主要依靠疑问词,主要小句的句法成分都可以被疑问词提问,其语调模式呈水平或下降模式。从跨语言角度来看,鄂伦春语疑问句在形态标记和句法特征等方面符合类型学上的诸多共性特征,同时也体现了满通古斯语族语言的个性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