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杜鑫,女,汉,重庆人,本科,研究方向:短篇小说。
我是一品花,普普通通的小红花。
生于往生三途河,开在忘川岸。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千年交替,循环往复。我看过数千灵魂摆渡,亦知晓浮世万载众多故事,皆始有因果、终有归途。
忘川岸奇花异草甚多,虽千姿百态、争奇斗艳,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讨厌我。
我知道时并非难过,自然晓得萝卜花青菜花各有所爱这个道理,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有点儿难过。热闹是她们的,而我什么都没有……
我寻思过很久,但还是未能找到因由。
后来,机缘巧合下自己顿悟,大抵是我品属殊异、品相清奇吧,是了,定是这样。
在顿悟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三途河上摆渡船的船夫是个哑巴。因为我从未见他开口说过话,亦未听过他的声音。
我与他并不相熟,但我却知道他是个厉害的角色——想要进入轮回台的灵魂,必须渡过“三途河”,然渡过“三途河”的法子只有一个,那便是登上“三途河”上的摆渡船。可天上地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渡船自然需要付等价的船费,没有船费的灵魂不能登上“渡船”,即便是投机取巧登上了,也会被船夫毫不留情地丢下“三途河”。那些被丢下“三途河”的灵魂会经受河水的洗涤,洗去尘世孽报,经年以后便可脱河而出进入轮回台。未曾想被丢下河的灵魂们受不住三途河水洗涤时的痛楚,于是挣扎不休,直至被河水的剧毒侵蚀,终再无上岸的机会,便成了这河下的水鬼。化为水鬼的灵魂对轮回的渴望千年不弃、万年不绝,便化作了执念。万般执念终成孽,那些化为水鬼的灵魂对有机会进入轮回台的灵魂产生了嫉妒、憎恨,至此一旦有灵魂落水,便会被吞噬,最终化为水鬼。
年年岁岁复年年,沧海桑田,时至今日,“三途河”已非“三途河”了。
我历来畏鬼,且行动又不便,唯恐哪日开罪了船夫,就被他丢进“三途河”喂水鬼,是以便觉与他不相熟是个保命的好法子。
顿悟那日,我第一次听到船夫的声音,浑厚低沉。
船夫:“那花,你顿悟了什么?”
我想他大约是在问我,为什么会问我呢?我想不出答案,可第一次有人同我说话,我很开心,于是诚心诚意的回答他:“我想大抵是我品属殊异、品相清奇,所以才不讨喜吧。”
船夫:“何解?”
我:“萬花皆是花叶相衬,而我却不同,花开叶落、花谢叶绿,有花无叶、有叶无花,实乃品属殊异得很;整个魔界万千繁花,独我的颜色是血红色,红的不详,可见品相清奇。”
船夫:“既如此,何不离开?”
我:“世人皆谓我描摹各式传说话本,虽非我所想、所愿,离开终不是长久之法,何不坦然面对?”
船夫:“万物于镜中空相,终诸相无相”,又道,“镜花水月一场梦,万般执念终成空,那花亦如此。”
船夫:“你的机缘已到,且看你何如?”
那个船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了几句奇怪的话,我自然不晓得机缘是什么,也不晓得机缘到了哪,但三百年后我却遇到了我的世界。
三百年后
“快看快看!那是冥之魔君之子,赤尤!”
“哪呢!哪呢!”
“世子!世子!你在哪呢!”
“你们看那些侍女们正在到处世子呢!我也好想是世子的侍女!”
“得了吧,你不过是个小花精连一双离开忘川岸的脚都没有!”
“小世子长得真好看!”
“也不知日后会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可真叫我这小花精羡慕!”
……
我蔫头耷脑的垂在地上听着其他花精们对小世子的遐想、听那些侍女没了命似的到处“缉拿”小世子,并非我不好奇,可是好奇又有什么用呢,小世子还是小世子,我也还是个品属殊异、品相清奇的小花精,甚至看到了我,大概也是觉得讨厌得很罢了。正在我胡思乱想、用各种理由浇灭那熊熊燃烧的好奇心时,突然,感到有一股凉凉的、温柔的水流从我的头上流下来,你看,彻底被扑灭了。
我仰起头,看见一双玄色的小靴子再往上是玄色的华袍再往上便见一张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的俊脸,兴许是他见我精神了很多,然后……然后就对着我笑了,就听他清冷淡漠的声音响起:“等本世子下次再来瞧你,可好?”等我回过神,他却已经走了,原来他就是世子。
他笑起来真好看,是我这几千年间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可他叫我等他,那我便等他。
我像是找到了我存在的意义和希望,而我能做的就是等他,专心专意地等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满心欢喜。
我不晓得等了多久,只是等到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好像等不到他了,才明白等待原来这么苦。
他是冥之魔君之子,乘云行泥,身不染尘。
而我,只是忘川岸的一只小花精,对他来说,我甚至都算不上他漫长岁月里的过客。可他不知,他却是我如尘埃般卑微又渺小生命里的救赎,他不知,他的一个笑容就让我欢喜了好多年。
我又安慰自己,像他那样如神祇般的人,能够遇到,就已经很幸运了,所以要懂得知足。
是的,我虽然是个小花精,活了几千年,但也会有失恋期。暗恋就是这样阿,独自开始,独自结束。
那日,是我进入失恋期的第三天。我又见到了他,他还是那般俊朗不凡、纤尘不染,他还是同我离得那样遥远,我也晓得他马上就是要走的,可能可能……我竟然哭了,我是个花精,怎么会有眼泪?
就在我惊讶之际,一道暖暖淡淡的金光笼罩在我的身上,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竟发现我长了脚、有了手、有了躯干……我化成了人形。只听到他如清泉般温润的声音对我说:“别哭。”
我马上就不哭了,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红色的衫袍被风轻轻带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站定,看到他薄薄的唇瓣一张一合道:“你有名字吗?”
见我摇头,他仰着头思忖片刻,又道:“三清幻境有一品花曰曼陀罗华,雪白无杂,而你生在我魔界,红艳似血,便叫你曼珠沙华,可好?”
我机械般地点点头,道:“你说的都好。”
后来,我便跟他走了,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几千年的忘川岸,我有了名字,有了自由之身,有了期盼,有了执念,更有了我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名字就叫赤尤。
一日,我见他袭着暗红长袍立于长廊尽头,一手持着一卷佛经一手执一口白瓷茶杯,杯口上虚笼着袅袅烟气。我的目光顺着烟气缓缓向上爬,贴至他冷峻的脸线,心里只觉他虽不是仙但胜似仙。等到我回过神才惊觉自己已走到他旁边,他适时抬头看了我一眼,顺手将喝空的茶杯放到我手里,我心里有些悸动,情不自禁开口问道:“殿下大约从来都是讨喜的吧?”
他思索片刻反问道:“讨喜如何,不讨喜又如何?”
“我从未被人欢喜过,他们都很讨厌我,可能……”我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只听他道:“沙华,你只需记得,哪怕这个世界无人喜欢你,你也要喜欢你自己,你又不是金子,做不到谁都喜欢。”
末了他卷起手中的佛经,转过身,又补充道:“孤只希望孤喜欢之人喜欢孤,孤不想搭理之人亦不搭理孤,六界清净,皆大欢喜。”
我呆呆地望着他,只晓得他又一次救赎了我万年自卑的心。
往后的光景中,他每日教我习字、阅书、抚琴、下棋,教我修炼,教我他认知的道理。
其实我一直认为我对他来说就如同他在我心中一般,独一无二,无比重要。直到那天之前,我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我竟忘了,其实从头到尾,他从未承诺过我什么。
我只记得那日阳光晴好,恰巧是凡界立春的日子。
他在庭院的小榻上躺著休息,懒懒的,而我自然在旁边给他煮茶。突然,庭院内进来了很多侍从,其中领头的那个侍卫生的清秀却是个鸭公嗓,委实有点可惜。我见这人手上举着一卷诏书便知此行是君上派来传旨的,我同赤尤一样跪在地上静听君旨。
那侍从的干燥刺耳的声音喊道:“世子赤尤听旨,乔幽公主娴静端庄、温婉柔顺,与汝甚为相配,本君着赐二人婚配……”我不知道后面还有些什么话,只觉自己的耳朵仿佛失聪了一般什么也听不到,脑里耳里只有闪电飞光、雷声轰鸣。直到赤尤冷寂的声音响起:“儿臣领旨。”原来说话也可以有那么大的力量,你瞧,他只是说了那四个字就把我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能翻身。
仿佛自那日后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我把自己藏起来,没日没夜的练功,练到自己哇出好几口血,突然,我想起了那个船夫说的话:“既如此,何不离开?”我笑出了声音,才惊觉原来我竟也可以有这么深的执念,我想,如果让我离开他,我会死掉。于是,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我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知道自己如同那三途河下的水鬼,我深知同他开了口便再无回头路,可若我活着就是赖着一口气,这口气是他,那我现在只想呼吸。
我再次回到了冥魔殿,入眼的却是一幅美人作画的光景,乔幽公主的手里拿着平日里我常用的笔在我的宣纸上描摹。而他还是如往日在那张小榻上,懒懒的,这样和谐的画面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很嫉妒。我挣扎了片刻,等到我冷静下来的时候乔幽公主已经死了,死在我的剑下,那把他为我赐名曰佛奴的剑下。
我下意识去看赤尤的时候,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他说:“你走吧,往后你我再无任何瓜葛。”
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他怎么可以不要我!
我爬着过去,拉着他的手,看着他说:“殿下,我喜欢……”
他冰冷地打断了我:“我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答案,只是颤抖着问他:“那殿下喜欢乔幽公主吗?”
他还是那样宛如神祇般看着我,摇摇头,说道:“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不会是你,也不会是她。”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在陪伴了他那些日子里,我知道他一旦认真的时候,他总是会用“我”自称,我知道自己就仿佛那被三途河水毒侵入骨的水鬼般再无机会了,可我放不下。
他不再看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远方的天空道:“倾慕一个人无错,有执念也无错,有执着更无错,可沙华,你的倾慕你的执念不应建立在伤害其他无辜者的生命之上。”
“缘来缘去缘尽散,花开花落花归尘。”
“沙华,你走吧,今日你杀了乔幽公主,我不杀你却也容不下你了。”
我看到那曾经为我而开的大门,一寸一寸地关上,他一点一点地彻底隐匿在那扇门后,而我的欢喜也死掉了。我爬起来,发了疯地跑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回到那个曾经我生活了几千年的忘川岸。我站在岸边,看着那“三途河”,看着那水下的水鬼龇牙咧嘴,我想,兴许三途河水能洗净我的孽报、我的执念。
我闭上眼睛,跳下了“三途河”。
河下的水鬼疯狂的撕咬着我的灵魄,伤痕累累,千疮百孔。
镜花水月一场梦,万般执念终成空。
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