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波
(中国社会科学院 a.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b.少数民族语言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
反问句亦称反诘句,是有否定词时表达肯定语义,没有否定词时表达否定语义的句子。[1]反问是一种无疑而问的假性疑问,任何疑问句都能表达反问语气,其中由是非疑问构成的反问句较为常见,本文称其为“是非反问句”。此外,由特指问构成的反问句也比较多见,选择问和正反问在一定情境下也能表达反问语气,但这种句子较为少见。反问句的形成和反诘程度依赖上下文语境,属于语用句式。[2]
本文分析维吾尔语由是非问句式构成的反问句及其语调表现,揭示反问句式的语法和语调特征。维吾尔语典型“是非疑问”句式有“mu/ma是非问”和“语调是非问”的两种类型。“mu/ma是非问”句式由陈述式/祈使式之后附加疑问语气助词mu/ma而构成,疑问语气用语气助词和疑问语调的组合表达,其中语调的疑问功能不属于必备要素,而“语调是非问”则是在陈述式/祈使式的基础上采用疑问语调直接表达,语调的疑问功能属于必备要素。陈述句、mu/ma是非问、语调是非问三种句式的示例如下。
(1)陈述句。
äliaqsuγakätti.äliaqsu-GAkät-Di艾力阿克苏-DAT去-3PSTNN-向格V-3过去时
艾力去阿克苏了。
(2)陈述式/祈使式与mu/ma构成“mu/ma是非问”。
mämätaqsuγakättima?mämätaqsu-GAkät-Di-ma买买提阿克苏-DAT去-3PST-MOODNN-向格V-3过去时-语气
买买提去阿克苏了吗?
(3)陈述式/祈使式与疑问语调构成“语调是非问”。
äliaqsuγakätti?äliaqsu-GAkät-Di艾力阿克苏-DAT去-3PSTNN-向格V-3过去时
艾力去阿克苏了?
构成是非问语气助词mu/ma是现代维吾尔语使用频率最高的语气助词,除了是非问句之外,还可以构成选择问、正反问、附加问等多种疑问句式。喀喇汗王朝文献语言出现表示强调的助词ma/mä“嘛/也”,在察合台文文献语言中演变为mu之后,沿用至现代维吾尔语,[3]507即mu经历mu/mü+ma/mä>mu的语音演变。A.冯·加班《古代突厥语语法》认为,与现代维吾尔语mu主要使用于句末不同,古代突厥语mu/mü位于疑问对象之后。[4]142如,alqïnmazmu ärti“它不完结吗?”mu/mü作为疑问助词,可出现在句中焦点后,此现象在现代土耳其语中依然存在,而该焦点功能在现代维吾尔语中通过语调实现。
力提甫·托乎提认为,ma=mu+a,其中a表示惊异语气,ma既有疑问语义又有惊讶语义,[5]而本文认为,ma和a并不总表达惊讶语气。mu和ma的主要区别在于mu是书面语形式,ma是口语形式,ma没有书面语形式,mu用口语时,表达比ma更加正式严肃的语气。
是非问句,通常是对整个陈述的疑问,但也可以集中在某个成分上,形成一个焦点。[1]是非问句是否能表达反问语气,除了语境作用以外,还与是非问句的宽窄焦点有关。宽焦点句是指发话者没有预设,对疑问句式的整个命题发问,而窄焦点句是发话者有预设,对窄焦点所在的内容进行发问。发话者在使用反问语气时,有预设的窄焦点句比无预设的宽焦点句更容易产生反问语气。
1.是非问句的宽焦点形式
在是非问句的宽焦点形式下,发话者请听话者对整个命题的真假进行回答,对命题没有任何预设。其中,如果“陈述式+是非问”的宽焦点句,听话者通常回复hä’ä“是”或yaq“不是”,如果“祈使式+是非问”的宽焦点句,则听话者通常回复maqul“行,好”或yaq,bolmaydu“不好,不行”。
(1)“陈述式+是非问”。
alimöydäbar(mu)?alimöy-DAbar-mu阿里木家-LOC在-MOODNN-时位格A-语气
阿里木在家吗?
hä’ä,bar.是的,在。
是的,在家。
(2)“祈使式+是非问”。
ularkinokörsun(mu)?u-lArkinokör-sun-mu他-PL电影看-3IMP-MOODPRO-复数NV-3祈愿式-语气
他们可以看电影吗?
maqul.行/可以/好。
2.是非问句的窄焦点形式
是非问句的窄焦点形式,是指焦点落到句内某个成分上,发问者是对焦点进行提问。窄焦点的非问句中,发问者对焦点内容提前带有预设,提问带有“求确认”或者“质疑”的语气,如果是质疑,则构成反问句。现代维吾尔语可通过“焦点标记”“成分移位”“焦点重音”“否定”等方式,形成窄焦点的是非问句。回答窄焦点的是非问句时,听话者通常先对整个命题进行hä’ä“是”、yaq“否”的回复,之后对窄焦点进行回复。
(1)通过“焦点标记”形成窄焦点。
alimlaaqsuγakätti(mu)?alim-laaqsu-GAkät-Di-mu阿里木-Part阿克苏-DAT去-3PST-MOODN-只N-向格V-3过去时-语气
只有阿里木去阿克苏了吗?
hä’ä,alimlakätti.hä’äalim-lakät-Di是的阿里木-Part去-3PST是的阿里木-只V-3过去时
是的,只有阿里木去了。
la是维吾尔语常见助词,可缀接于非谓语NP成分之后,做限定助词,表达“只,就”的语义。此时,la是限定性焦点标记,发问者通过la所构成的窄焦点进行提问。如果疑问语气强烈,则表达对窄焦点内容的怀疑,形成反问语气。
(2)通过“成分移位”形成窄焦点。
bukitabnitursunγaalimbärdi(mu)?bukitab-nitursun-GAalimbär-Di-mu这书-ACC吐尔逊-DAT阿里木给-3PST-MOODPRON-宾格N-向格NV-3过去时-语气
给吐尔逊这本书的是阿里木么?
hä’ä,alimbärdi.hä’äalimbär-Di.是的阿里木给-3PST是的NV-3过去时
是的,是阿里木给的。
维吾尔语是SOV语序语言,默认语法焦点位置在于动词及动词之前的位置,常用正则语序为“主格—其他格做间接宾语—宾格做直接宾语—V”。其中“宾格做直接宾语-V”是默认语法的焦点位置,当句中其他成分移到该位置时,形成比较明显的窄焦点。以上例句中,主格alim从句首移到动词之前的宾语位置,形成明显的窄焦点,发话者对该窄焦点进行发问。如果发话者的疑问语气比较强烈,就对“到底是不是阿里木(给吐尔逊这本书)”的命题产生怀疑,形成反问语气。
(3)通过焦点重音形成窄焦点。
äliaqsuγakätti(mu)?äliaqsu-GAkät-Di-mu艾力阿克苏-DAT去-3PST-MOODNN-向格V-3过去时-语气
是艾力去阿克苏了吗?
以上例句中,通过读重äli的方式来表达窄焦点所在位置,形成凸显的焦点重音,其重音所在位置基频抬高,时长拉长。此时,发话者对该焦点重音所在内容是有预设的,一旦焦点重音很强,具有明显的疑问语气,形成质疑的反问语气。
(4)通过否定式形成窄焦点。
äliaqsuγabarmidi(mu)?äliaqsu-GAbar-mA-Di-mu艾力阿克苏-DAT去-NEG-3PST-MOODNN-向格V-否定-3过去时-语气
艾力没去阿克苏吗?
在否定句式中,发话者对命题往往有“反向”预设。上例询问“艾力没去阿克苏吗?”发话者预设“艾力去了”。又如,在例句u alim ämäsmu?“他不是阿里木吗?”中,发话者认同“他是阿里木。”若此类“反向”预设非常强烈,就形成反问句。
反问句与一般是非问句,句式结构一致,不能依句式结构区分反问句或非反问句。反问句的表达,包括“问+反诘”两部分,其中“问”基于句式结构,而“反诘”是在句式结构之外的部分。本文录制4位维吾尔语标准音发音人的反问句语料。课题组请发音人围绕某专题进行对话交流,将反问句嵌入到对话,以保证表达的自然度,同时,保证所有人的该反问句都具有共同语境。
buišnimänqildimmu?buiš-nimänqil-dim-mu这事情-ACC我做-PST1sg-MOODPRON-宾格PROV-1单数过去时-语气
这件事是我干的吗?!
ähwalniuqupandinbirnemädemämsiz.ähwal-niuq-0pandinbirnemädä-mA-mu-siz情况-ACC知道-ADVL然后一什么说-NEG-MOOD-2sgPOLN-宾格V-副动词化ADVNUMPROV-否定-语气-2单数尊称
先了解清楚再说嘛。(不能先知道情况了然后再说吗?)
根据语境,可判断第一句是反问句式,所述命题是已知的,表达“这件事不是我干的”,发话者采用反问的表达方式,是为了凸显发话者的质疑语气。4位发音人该句语调表达如下图所示。
图1 发音人KSE的反问句语调
图2 发音人NEK的反问句语调
图3 发音人ASJ的反问句语调
将4位发音人语调进行对比,如下图所示。
图5 反问句语调对比图
(1)反问句句末mu所携带语调。语调贯穿于发话者的言语始终,在声学层面主要呈现基频的曲拱变化(F0 Curve),在感知层面主要体现音高的高低曲折变化(Pitch Variation),句末语调被称为边界调(boundary tone),是语调中具有凸显作用的部分。边界调概念由Pierrehumbert提出,属于AM语调音系学中的重要概念。[6]Crystal认为,边界调具有跨语言性,高调(H)和低调(L)具有区别边界的作用,发挥“断言”“提问”“续说”等功能。[7]林茂灿也认为,边界调有区分疑问和陈述信息的功能。[8]
反问句bu išni män qildimmu?所负载的句末边界调(上图mu所在语调部分),其边界调分别为:=M-ML(略降调)、^MH-MH(抬起的高平调)、^MH-MH(抬起的高平调)、MH-H(升调)。其中三个为升调,一个为不明显的略降调。反问句末倾向于使用升调,但不是必要条件,升调越强(上图4的发音),疑问表达越强,反问语气就越强。
图4 发音人BEN的反问句语调
(2)反问句窄焦点重音的语调表现。4位发音人的重音均落在män“我”(上图män所在语调部分),在män上均有显著的基频曲拱凸显,即män是窄焦点重音所在位置,对män的强调使得该句的质疑语气更强烈。
综上所述,句末边界调上的强质疑语调和句中窄焦点上的重音基频凸显是维吾尔语“是非反问句”的主要语调特征。
反问句依赖于上下文语境表达疑问语气,是一种语用句式,在脱离语境的情况下,受试者是否能判断一般疑问句或反问句?本文选择人称不同的对比句“bu išni män qildimmu?“这事是我干的吗?”和bu išni u qildimu?“这事是他干的吗?”进行分析。
受试者普遍认为,第一句是反问句,对第二句则没有一致性结论。第一句对第一人称män“我”的发问,发话者知道自己进行此行为与否,属于假性提问,目的是向听话者表达质疑或抱怨。而第二句是对第三人称u“他”的发问,受试人无法判断发话者是否了解第三者的情况,因此,无法判断此句是真性提问还是假性提问,无法判断是反问句还是一般疑问句。这说明,除了窄焦点是非问句容易表达反问语气外,对第一人称的发问也容易表达反问语气,反诘副词也是反问句的显性标记。
本文分析维吾尔语是非问构成反问句的句式条件和语调条件,认为是非问构成反问句,可通过是非问句的窄焦点化来实现。在“焦点标记”“成份移位”“焦点重音”“否定式”等窄焦点句中,发话者对窄焦点内容已有预设,对窄焦点句的提问倾向于求证或者质疑,当具有比较强烈的质疑语气时,窄焦点的是非问句很容易转换为无疑而问的反问句式。
邵敬敏认为,反诘副词、句子重音,以及否定式是“是非问句”转化为“反问句”的重要形式标志,而本文发现,语调在“是非反问句”的表达中发挥重要作用,维吾尔语是非反问句的句末边界调上的强质疑语调和句中窄焦点上的基频凸显是其主要语调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