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里到处都是外婆的小脚印。
灶间、火柜边、二舅的房间,都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透过那些灰尘,我又看到外婆踮着小脚在老屋里走来走去,忙这忙那,不得停歇。
那是2007年国庆期间,也是我最后一次走进老屋。阳光很好,我和母亲一起来到白峰后弄口,老屋已经在那里驻守了一百多年。望着低矮破败的老屋孤独地蜷缩在一片闪亮高大的楼房之间,我们许久没有说话。
“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吗?”我问母亲。
“应该有吧。”
“把老屋拆了重建,外婆回来会不会找不到家?”
“再过两年你外婆满百岁,转世投胎了,不会再来了。”
“她真的不会再来了吗?”
……
一年以后,老屋摇身变成了一幢崭新的楼房。我不知道老屋的魂还在不在。应该在,她只是以另一种姿态更体面地驻守在那里,等候着某个人,间隔着或长或短的时间来看望她。这么一想,我便释然了。
关于老屋的记忆,多少年来,在某一刻,我会把它从心底牵扯出来,玩味一下过往的趣事,想想我的外婆,然后淡淡发笑,抹抹潮湿的眼眶,也就过去了。只是这两年,这些记忆跑出来的频率高了,许是年岁大了,容易怀旧。说也奇怪,我想记录它们的时候,脑子里一下子跳出来那双小脚,是外婆的小脚。也好,就从这里开始吧。
外婆的小脚
1913年的一个冬天,快要过年了。一位神情恹恹的汉子牵着一个四岁的女孩,急匆匆地来到了白峰后弄口颜家老屋。女孩瘦瘦小小的,她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在老屋留下了第一串小脚印记。那时候,她的那双脚是浑然天成的小,是小女孩柔嫩美好的小。那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外婆。
从此以后,老屋里到处都是外婆的小脚印。
我看到的外婆那双小脚,不知道用哪个词语来形容。我来描述一下吧。那双脚的脚尖很尖,大脚趾到小脚趾的垂直距离大概有一寸多;十个脚趾都已折叠弯向脚底,与脚底在同一平面;说是脚底,其实有一部分构成便是这些脚趾;小脚趾快碰触到脚腰底了,脚背却拱得老高老高。
外婆帮我洗脚,总是一遍一遍摸着我的脚赞叹:“看看,囡囡的脚多好看啊,啧啧啧……”我被她摸得痒痒的,会嗤嗤笑起来。外婆也笑,笑完,她叹一口气。
洗完脚,我俩挤在火柜里睡觉。我睡这头,外婆睡那头。我碰到外婆的小脚:“外婆的小脚真有趣,像一个大粽子,让我吃掉算了,啊——呜——”
“唉,这个脚你还说有趣。外婆来颜家不久,你阿太就给我裹脚了。那痛啊,痛得骨头都要断掉了。痛得外婆满地打滚哭闹着想要回家。”
“阿太真坏。”
“不许这樣说阿太。她是为我好。旧社会嘛,哪个女孩不这样?”外婆说,“你阿太看我那么痛,后来不舍得了,抹着泪叹着气把我的裹脚布松开了。幸亏阿太心善心软,外婆的脚也不算小的了。”外婆给我讲“三寸金莲”的故事,说旧社会的女子如果谁没缠过脚,长大了没人要。
“怎么会没人要?她爸爸妈妈也不要她了吗?她外婆也不要她了吗?”
“你这小傻瓜,女孩子长大了要嫁人的,嫁不出去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啊!”
“你不是很小很小就嫁给外公了?你干吗还要裹脚呢?”
“外婆如果一双大脚板走出去,不光是外婆被人笑,你外公,你外公家里人都要被人笑的。”
“小脚才奇怪呢,才好笑呢。”
“唉,你还太小,你不知道的。旧社会啊……”
长大点了,我经常会想像,外婆四岁时来到老屋当童养媳的情景。一个瘦弱清秀的女孩,来到了老屋,好奇又忐忑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新奇。她被阿太拉到身边,阿太笑眯眯地摸着她的脑袋。小女孩看到比她大几岁的一个男孩,好奇地站在门边打量着她。她是否知道那个男孩就是她长大后的丈夫?她是否知道,她四岁来到的这个地方,是将来要呆一辈子的地方?她晚上和谁一起睡呢?还是一个人睡在陌生的小床上?她会想起她的亲爹亲娘兄弟姐妹?还有老家所有贫穷与苦难的记忆?她害怕吗?难过吗?哭了吗?这些问题,我问过外婆。外婆说,这么多年,我早忘了。也是,那时候她太小了,小得连记忆都抓不住,唯一抓住的便是她裹小脚的事儿。
外婆曾抱怨市场上买不到她能穿的鞋。这样抱怨的时候,她的眼神已经不好使,做不了鞋了。我小时候穿的棉袄棉裤布鞋棉鞋都是外婆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昏黄的油灯下,外婆膝上摊着厚厚的千层底,左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黄澄澄的顶针,像一枚粗大的金戒指,每顶几针,那枚针便往头皮上划一下。外婆梳着袅袅头,头发上有刨花油的味道,清香中带着油腻。
外婆眼神不好使的时候,我也开始嫌弃这些土头土脑黑不溜秋的棉布鞋了。我穿上母亲从商店里给我买的漂亮的皮鞋、雨靴、保暖鞋。外婆看着我的鞋子,说,下辈子外婆总可以穿这样好看的鞋了。
我上学了,外婆的小脚跑不过我了。她不服,夸口说她年轻时跑得过那些壮小伙。我不信。她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抗日战争年间,她和一伙人背糖赶往某地。那次背糖,她比大伙儿早走一步,走到半路,发现远处有几个日本鬼子端着枪过来,情急之中钻入身旁的一堆草垛。她吓坏了,紧闭双眼,屏气敛声。只听鬼子的脚步声“唰唰唰”从草垛前经过。等他们走远了,外婆瘫软在地,大汗淋漓。没一会,又匆匆上路了,结果到达目的地竟然还比其他人早到一会儿。“如果当时被鬼子发现,外婆就遭殃了。”外婆说的时候还心有余悸。我后来想,她一个小脚女人为啥还要抛头露面去挣那些小钱?为什么她要一个人先走,和大伙一起走不是更安全?可能是她怕自己脚小跑不快,会拖大伙后腿,所以要强的她才会独自提前上路吧。
外婆八十二岁那年,在小舅家缚扫帚的时候摔了一跤,把左侧髋骨摔碎了。我去看她时,她躺在火柜里,笑着对我说:“这下子,外婆可以好好享福了。真正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啦。”我埋怨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折腾,为了省点钱,得不偿失。她又笑我,说:“外婆又不是神仙,咋晓得那根绳会断啊。”
原以为,外婆余下的日子只能这样躺着度过了。不曾想,两个月后,外婆跳下火柜,拄着拐杖慢慢能挪步了。母亲便把她接到柴桥住了。
没多久,外婆的行动竟如常人一般,只是走起路来,两只脚有些高低,她还不忘自嘲一句:“外婆做跷脚了。”做“跷脚”的外婆依旧不肯停歇,踮着一高一低的小脚进进出出,帮我母亲分担家务。
灶间的故事
外婆踮着小脚走到灶间,踏上灶前铺的一块厚石板,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的蒸汽瞬间把她包围。暖乎乎油蜜蜜香喷喷的味道急不可耐地跑了出来,像小兽般在这个小小的灶间乱窜。
“外婆,鸡好吃了吗?”我坐在灶头口的小凳子上探出脑袋,咽了下口水。外婆吩咐我:“火不要太大了,让小火慢慢炖一会。”哦,不用拉风箱了。我甩了甩已经发酸的手臂,望着灶洞内一簇簇安静下来的火苗,正温柔地舔着锅底。我的脸已经通红,浑身热乎乎的。
在冬天,我经常抢着帮外婆烧火。外婆先用火柴把松毛丝或干稻草引燃,然后挑些柴杆搁上;火起来后,我抢过风箱拉杆,使劲拉起来。人小的时候,用两只手拉。我拉着风箱摇头晃脑,“咕——嘎——咕——嘎——”,我沉浸在这件神奇的乐器带给我的美妙感受中。此时,灶洞内的粗木段渐渐活过来了,神气起来了,欢快地跳起火焰舞,“烘——烘——”我催着外婆快走快走。外婆掸了掸布襕让了位,还不忘叮嘱一声:“小心火逃出来哦。”“知道啦。”我嘴上应着,行动上有时候会犯错。
有一回,火势沿着柴杆往灶口窜。我握着火叉想把不听话的火苗往里拨,慌乱中火叉也不听话了,有小火团掉到了地上,地上的碎柴屑烧起来了。我跳着脚大叫:“外婆外婆——快来——着火啦——着火啦——”外婆跑了过来,那双小脚跑得可真快啊,可跑的姿态又显得很滑稽。她一把把我拉出灶口,拉我的同时已经抄起灶洞口的火锨了。她把火锨往旁边的火缸里一插,舀了一锨灰,泼倒在火苗上,火被浇灭了。看我还傻傻地杵在那里,外婆揪起我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词:“囡囡活灵采——采——,囡囡活灵采采——快,快跳几下。”我听话地在原地跳了几下。好了,活灵跳进了。外婆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我也拍拍胸口:“还好还好”。
“差不多了。外婆等下给你煮年糕汤吃啊,用鸡汁卤煮。”
口水又一次漫上了喉咙。
鸡汁年糕汤一年能吃上那么两三回,就是在过年的时候。我爱吃年糕,外婆知道。偶尔,外婆会在烧火的灶洞里放上一根年糕。外婆燂的年糕喷喷香,一咬下去,蹦脆又糯软。我燂的年糕外面已经焦黑了,里面还是没熟透。外婆总是说:“阿囡又燂了根黑炭年糕。”
晚饭后,洗涮完毕,外婆还不能停歇。一天下来,灶臺边水缸里的水往下落了些。外婆提着桶从屋外那只水缸里舀“天水”,她要把厨房里的水缸装满。
“天水”就是天上落下的雨水。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天水”是人们信奉的最干净的水。几乎每家每户屋外屋内都有水缸。屋外的水缸一般都放在屋檐下,通过屋檐安装的简易“水流”,把雨水接到水缸里。天水是用来饮用的,舍不得用来洗洗涮涮。一般洗涮外婆都是端着盆提着桶去附近的庄水河边。
外婆和隔壁堂舅家的争吵给年幼的我留下了恐惧的烙印。他们争吵的原因就是为了争夺“天水”。我亲眼目睹堂舅搬起大石头砸碎舅舅放在屋檐转角下的水缸,说这个屋檐下的地方是他们家的。我也看到过小舅因为水缸的事和他们打架,鲜血淋淋。有一回,外婆抹着眼泪告诉大舅,隔壁那人把脏东西扔到水缸里,一缸水都不能吃了。大舅舅反倒埋怨她太计较。气得外婆又抹起了泪,责怪舅舅胆小没用,看着自己娘被人欺负,屁也不敢放一个。看着外婆抹泪,我也哭了。我在心里诅咒着,最好让堂舅喘着喘着一口气接不上来。堂舅在屋檐下走来走去的时候,歪着脑袋,喉咙里面好像有一只小猫在窜上窜下,艰难地喘着沉重混浊的气。外婆看到我哭的时候,停止哭泣了,揽过我,叹口气:“囡囡吓到了吧?囡囡以后要争气哦,长大了保护外婆哦。”我抹抹外婆的脸,点点头。
外婆的小脚支撑着她瘦小的身体以及她手中沉重的水桶,往返于屋外与灶间之间,一趟又一趟。
灶间水缸的水满了。
外婆走到灶洞口,把灶洞里的炭火一部分扒拉到火缸里,把一只准备好的焐粥瓶埋在缸内的炭火里。第二天早上,揭开粥瓶盖子,熬了整整一夜的味道迫不及待地窜了出来,唔——带着软糯的、温润的、香甜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灶间……有时是番薯粥,有时是南瓜粥,有时是红枣粥。虽然红枣只有那么两三颗,但它的香甜味经过一夜的煨煮,早已与一整瓶的米粥融为一体。火缸,在那个年代,应该可以算是我们的“美食制造器”。除了可以制造出一盅盅糯香的粥,还可以煨番薯、炖豆汤、腌茄糊、烘鱼干……这些掺杂着缕缕烟火的美味,把一颗小小的胃熨帖得老老实实。
冬天的火柜
外婆把其余的炭火扒拉到火柜下面的火盆里。在寒冷的冬夜,散发着柴火味的暖哄哄的火柜,是如此地令人难以抵挡。
火柜安放在外婆住的那个小房间。
火柜一头靠墙,墙上有两行竖写着的红色楷体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左下角两个小字——“鲁迅”。说起来很神奇,这两行字一直不会褪色。有几回,舅舅们整修房子时,用石灰粉刷,没过两天,它们又出来了,鲜艳如初。
我坐在热烘烘的火柜里,面对着那两行字,发了会呆,又低头翻起手上的小人书,嚼着炒倭豆……
“落雪了。”外婆的声音。
“呀,真的落雪了。”窗外飘起了雪花,我连忙跳下火柜。
“趁雪下得还不大,外婆去河埠头把衣服洗洗好。”
“这么冷的天,你还要去洗啊?”
“落雪不冷,化雪冷。明朝还要冷。快进去,火柜头去坐好。”
只听得木门“吱呀”一声,外婆去河埠头洗衣服了。
坐在暖哄哄的火柜里,翻着小人书,嚼着炒倭豆,偶尔抬头望着窗外飘洒的雪花,真是惬意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白晃晃的,屋檐头好像积起了雪。外婆还没回来。
小人书看完了,倭豆也吃完了,屋内渐渐黑了。雪越下越大了。外婆还没回来。
我坐不住了。打开木门,我被漫天漫地的白雪震住了。原本丑陋不堪的地面被一层洁白松软的羊毛毯铺上了,真想上去打个滚。可是,外婆怎么还不回来呢?外婆的小脚是不是踩到雪站不稳滑到河里了?外婆是不是在回来路上摔了跤爬不起来了?外婆是不是在河边冻坏了,变成雪人了?
将晚的雪地比天都亮了。外婆还没回来。
我跑了出去。雪地上留下了我六岁的脚印。此时,我感觉不到雪给我带来的快乐,只觉得害怕,孤独,还有寒冷。我刚走上那条通往河边的小路,便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走过来。
我跑过去,“扑通”一下跌倒在雪地上,一点也不疼,爬起来接着跑,一直跑到外婆身边,一把抱住了她。
“你咋跑出来了?”
“你去干嘛啦,干嘛老是不回家啊!”我边喊边哭出了声。
“好了好了,外婆不好,快回去,快坐火柜头去。”外婆放下盆,帮我把棉袄上的纽扣扣好,掸了掸我头发上的雪。然后,一只手在腰间夹着盆,一只手牵上了我的手。外婆的手通红通红,却像一块粗糙的冰。
我们牵着手走在雪地上,留下身后两行小小的脚印。
“外婆,我的脚和你一样大啦!”牵上外婆的手,踩着柔软的雪,我又开心起来了。
“外婆,你看,这是你的,这是我的。”我扭过头望着雪地上两行小脚印,指给外婆看。
“囡囡的脚马上比外婆大了。”外婆说着,似乎又叹了口气。
我坐在火柜里吃年糕汤的时候,外婆给我讲了她晚回的原因。说在河边碰到乐家老阿婶了,老阿婶洗完菜走上河埠头,滑了一跤,外婆丢下洗了一半的衣服,把她扶起来送回家,在她家耽搁了一会儿,又回到河埠头。
“幸亏老阿婶没伤到骨头。她的脚比外婆的还小呢。”
“还好摔跤的不是你。”我边嚼着年糕边说。
“囡囡会担心外婆了。”外婆刷着我的那双棉鞋,还有被雪弄湿的棉袄棉裤。
“外婆,你也来坐火柜吧。”
“外婆不冷。”
……
眨眼就过年了。这时候的火柜是最热闹的活动场所。
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来拜年了,第一件事就是抢着坐火柜头,五六个、七八个人都挤得下。挤在那里,呀呀尖叫着推攘着,不知棉被底下是谁的小蹄子不安分,踹你一脚又踹他一脚。
外婆找来几个干净的塑料袋,把她前两天炒好的花生、瓜子、年糕片每一样匀一半出来:“壳别乱吐哦,晚上奶奶还要困觉。”
“晓得类。”
应归应,等他们走后,外婆能在火柜里扫出一畚斗瓜壳。
嘴上忙了,脚下闲了,没人再掏乱了。此时的我们啃着自己喜欢的食物,像一群快乐的小老鼠。
猜谜语,讲故事,变魔术,扮木头人……此时,房间里欢声笑语夹杂着各种气味——热哄哄的烟火气、香喷喷的年糕片、花生瓜子味,还有一丝一缕的臭袜味……我们沉浸于此,管它屋外天寒地冻,寒风呼啸,我们的火柜像一艘小船,载着快乐在温暖的海洋里荡漾。
夜黑了,劳累了一天的外婆也终于歇下来了。我们挤在那张暖暖的火柜里。我睡这头,外婆睡那头。我摸着外婆的小脚,外婆摸着我的小脚。安然入睡。
二舅的房间
清晨,外婆走进二舅的房间。二舅的房间紧邻着有火柜的房间。陈旧的木地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外婆走到木窗前,提起木窗内的两个木栓,往外一推,“吱呀”一声,阳光扑了进来,扑落到窗边的八仙桌上,扑落到暗沉的木地板上,扑落到外婆时而喜悦时而忧伤的脸上。
从我有记忆起,二舅一家就住在新碶了。只有逢年过节,他们才回来住上几天。房里有一张梁床,一张八仙桌,一张写字台,还有一口衣橱和两只樟木箱。这就是二舅在老屋结婚时的几大件。
二舅回老屋之前,外婆的小脚“哒哒哒,哒哒哒”,欢快得不得了。她在二舅的房间进进出出,扫扫抹抹,晾晒被褥,整理床铺……
回老屋的二舅,喜笑颜开,抢着帮外婆做家务。外婆的脸上也是喜笑颜开。二舅烧得一桌好菜。每做好一个菜,总是先让外婆尝尝:“阿乌(当地老方言,母亲的意思),快,吃吃看,咸淡好吗?味道好吗?”“好哦,好哦。技术好哦。”外婆连声夸奖。二舅得意极了,脸上更是乐开了花。
三个舅舅中,外婆对二舅似乎更偏爱一些。一次,我提起这个问题,外婆说:“你二舅十几岁就去参军了,转业回来又在宁波,这两年才调到新碶工作。他出门在外,外婆也帮不上什么忙,逢年过节回来一趟,外婆能不高兴啊?”
“隔壁阿太说,二舅舅对外婆最孝敬了。”
“三个舅舅都孝敬的。只是你二舅偶尔回家,对外婆更亲热一些。”
二舅一家回来了,我们可以坐在木窗下的八仙桌上吃饭了。平时,我和外婆两人就在这个房间通往厨房的过廊里吃饭,过廊里放着一张小小的圆桌,比外婆的膝盖高一点。小小的圆桌上总是有我喜欢的菜。
我印象深刻的是,外婆经常从街上买来小鱼虾米,说是涨网货,新鲜。她把涨網货里的小虾潺或小鱼儿用豆腐、咸菜,或者纯酱油煮汤,味道真是鲜美;她压制的茄糊,干干扁扁的,一口下去,嚼劲十足,咸中带甜;她腌出来的臭冬瓜,臭得恰到好处而又不失酸爽可口;她搭出来的酒酿,香味可以飘到好远的地方。
等我上学了,那张八仙桌成了我的课桌。这个房间里的一张写字台搁放在床头靠墙那里,光线暗,不如窗台下的八仙桌,亮堂堂的。每逢寒暑假,我都趴在那里完成假期作业。看到我在写作业,外婆的脸上总是浮现出一种异常满足的神态,她来到房间里的脚步轻了,动作小了。
初中四年,一半时间是在这个房间度过的。初二那年因病休学一个月,也是这一个月让我有理由复读了一年。所以我的初中是四年。那年生病躺在柴桥家里,外婆从新碶赶过来看我,坐在床边一边哭一边自责:“都是外婆不好,把你一个人留在白峰。”外婆一哭,我就很烦:“我不是快好了呀。”外婆抹抹眼睛:“我和你二舅妈商量一下,不去新碶了。”外婆在新碶照看我年幼的小表弟。在外婆离开我去照看表弟的那一段时间,我把要好的同学喊过来,一起在八仙桌上写作业,一起在灶间的经济炉上煮年糕汤,一起睡在那张雕花梁床上说悄悄话。那一年正是甲肝最流行时期,而我就在外婆离开我的那段时间里不幸被传染。
小表弟读高中那年,二舅出车祸走了。外婆住在柴桥我父母家,八十四岁的她,身体已大不如前,两年前,她还摔了一跤。我们不敢告诉她这个噩耗,可又不能不让她去老屋看二舅最后一眼,送二舅最后一程。那天,是我陪着外婆坐着公交车来到白峰老屋的。公交车上,我紧紧握着外婆冰凉的微微发抖的手。一开始她还问:“你二舅到底怎么了?”我支支吾吾,眼圈却红了。后来,她不问了。她的眼神迷茫,嘴里一遍一遍轻轻地念叨:“不会的,不会的……永和不会的……”在通往老屋的那条小路上,她的两只小脚一高一低,急切有力,她的神情肃穆得让人害怕,她的嘴上还是念叨着二舅的名字:“永和……永和……阿乌来了……阿乌来了……”我搀扶着她,快跟不上她了。
那一天,后来下雨了,雨很大。
我没有听到外婆的哭声。我只看到她拖着她的那双小脚在二舅那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转个不停。她一会打开衣橱,翻着二舅的旧衣裤,说:“这件衣服给他带去,还有这条裤子,他以前最喜欢穿的。”一会打开写字台抽屉,找出两支笔:“这个也给他带去,去那边他还要写文章的。”一会又打开被柜,说:“这条新花被他还没盖过几回,那边冷,也带去吧。”
那一天,外婆的内心承载着多少疼痛与悲伤,我不知道。她咬着牙用她的小脚撑着,顶着,坚持着,她要好好地送走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她的肩背瘦削而挺直。
那一天,外婆在二舅的房间里,留下了她这辈子最后的小脚印记。
雨,越下越大。
最后的时光
二舅走后不久,外婆左脸颊上的一颗痣病变了。她以前说过:“算命先生说,外婆脸上这颗痣发黑的时候,就要走了。”
这颗小小的痣一开始只是发痒,外婆挠着挠着就破了。擦点“肤轻松”,没见好;药店里又配了其他药膏,也不见好。上医院做激光,伤口反而溃烂变大。后来医生确诊说是皮肤癌。外婆很坦然:“外婆寿岁到了。”
母亲不甘心,带着外婆去宁波做化疗。有一回,她们从宁波回来,中途在新碶下车。母亲搀着刚做完化疗且腿脚不便的外婆,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我开店的地方。母亲说,外婆想看看你的店。车站离我的店起码有三公里路程。我埋怨母亲,怎么不坐辆三轮车过来?外婆接上说:“这点路外婆还走得动的。”时隔多年,母亲说起这事,总是不停地自责:“我怎么会听她的话,我真是昏了头了。”
化疗没有治好外婆脸上的伤。她没有力气再去折腾了。母亲穿梭在小店和家的那条小路上,边看店边照顾外婆。外婆大多时候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尽量不在我母亲面前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段时间,我有大把自由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可我竟然没怎么去探望病中的外婆。我害怕。我害怕看到被病痛折磨着的可怜无助的外婆;我害怕我的无能为力,我的手足无措;我害怕外婆会在那一瞬间离我而去。所以,我逃避了,逃避了其实可以有那么多陪着外婆的机会。我很可耻。
有一次回家,我执意要睡在外婆脚后头,就像小时候每晚睡在外婆的脚后头那样。那晚的外婆格外安静,没有平常夜里疼痛时发出的呻吟声。我们还像当年那样,她把我的棉毛裤脚往脚踝处拉,我把她的棉毛裤脚往她的脚踝处拉。外婆的手,一直摩挲着我的双腿,我的双脚,我还听到她轻轻的呢喃,一遍又一遍:“乖囡……乖囡……”而我却在小床的另一头紧紧捂住嘴巴,却捂不住恣意狂奔的泪水。
第二天,外婆从枕头下摸出一只黑色的发夹,跟我说:“外婆走的时候,你帮外婆戴在头上吧。给外婆化个妆,漂亮点。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害怕啊。”我说,我不会怕的。
外婆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执意要回白峰老屋。小舅把外婆接到了白峰他的家里。
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她的神智很清晰,其实她的神智一直是很清晰的。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喊了声外婆。她知道是我来了,说:“胡虹来了吧?”我摸着她脸上那块遮着伤洞的纱布,问:“外婆,痛吗?”外婆说:“不痛了。痛了,你妈会帮我打针的。你忙你的,不要总是过来看我。外婆现在很难看吧?”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握住了外婆的手。外婆睁开了眼,直直地盯着我。
1995年4月20日上午8时,外婆停止了呼吸。
那天早晨,我接到表姐的电话。听到噩耗,我没有哭,我只是有些慌乱,我要马上赶回去帮外婆化妆。
赶到小舅家,大舅妈在门口拦住了我,胡虹,你不能哭哎,外婆还没到老屋堂前,眼泪不能掉到她身上的,晓得伐?我点点头。走入屋内,外婆已经穿着她多年前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躺在那里,面容安详,仿佛在熟睡。我坐到外婆身边,拉过她的手,手上还有余温。我说,外婆,我来了,我帮你化妆吧。母亲哭着跑到屋外去了。
外婆的头发已经让谁用那只黑发夹夹住了。我嫌她们夹得不好看,重新取了下来。梳理着外婆稀疏的头发,想起了小时候她帮我梳头的景象。梳好头发,接着画她的眉毛,又帮她涂了淡淡的有光泽的口红。我把肤色粉底往她脸颊上扑,包括那一大块与周围肤色格格不入的刺眼的白纱布。左脸颊上那块让她受尽折磨的伤口已经变成一个大大的窟窿,他们用纱布把它堵住了。我很快发现,无论我多么努力,那块纱布总是如此突兀刺眼,它根本无法与周围的肤色融为一体。我咬紧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往那块纱布上扑粉,直到我唇上的血珠忽然滴落到外婆脸上。母亲和舅妈拉开了我,阻止了我这一徒劳的近乎神经质的重复举止。她们说化得很好,看上去精神多了。我结束了为外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化妆。
外婆要去老屋和老屋道别了。她五岁开始生活的地方,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她要抛下它走了。我一路跟随着,俯在外婆耳边,轻轻地说:“外婆,我们回老屋了,外婆,我们回老屋了。”
外婆在老屋堂前睡下了。我陪着外婆,坐在她的灵床边,摸摸她的手,捋捋她的头发,拉拉她的寿衣。可她再也不理我了。
我被母亲喊到老屋,帮忙做事。左邻右舍的帮忙人陆续到来。老屋热闹起来了。粗鲁的说话声,放浪的嬉笑声,嘈杂的脚步声……太让人讨厌了。老屋是外婆的,也是我的。我讨厌这些人肆无忌惮地闯进老屋,借着帮忙的名义。
我走入外婆的那个房间,把门关了起来。空空的火柜,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墙上那两行楷体字,鲜艳如初。我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下雪天——天都黑了,外婆还没回来,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小屋——孤独、害怕、寒冷。那个雪天,外婆去河边洗衣服,后来回来了。这个春天,外婆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母亲敲门,又喊我。我打开门,不耐烦地说:“别喊我了,外婆一个人在那里,我去陪陪外婆。”母亲担忧地看看我,没说话。
外婆静静地躺在那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后头有一盏长明灯闪烁着。长明灯照亮了另一个世界的路。但愿那条路平坦宽阔光明。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找到那幾箩筐要给外婆带到那边去的东西,有几双外婆曾经穿过的小小的鞋放在里面。我飞快地把它们拣了出来,跑出去扔到垃圾箱里。
“胡虹,你这是干什么呀?”舅妈们有些生气了。母亲也诧异地望着我。
我没理她们,说,我去街上一趟。
我跑到小镇上的商场里,挑了几双和我鞋码一样大的鞋,有布鞋、有皮鞋、还有保暖鞋……
我提着一袋子鞋回来,放到箩筐里。母亲看到了,什么也没说,捋了捋我被风吹乱的头发。
外婆要入殓了。他们扛着外婆要放到那个棺材里去了。那个棺材我很熟悉。第一次,当我在堂屋看到它的时候,吓了一跳,我知道这是给死人睡的。外婆又给我喊活灵了,告诉我,这是外婆的寿材,有了它,外婆会长命百岁的,囡囡不要怕。后来,我不怕了,看到它只有敬畏之情。我觉得有它在,外婆就在,它会保佑外婆长命百岁的。
外婆要入殓了。那一刻,我才惊觉到,世界上最疼我最爱我的人,再也看不到了。我扑了过去,紧紧拦着棺材,不让他们放外婆。他们使劲把我拉开。他们把外婆放到棺材里,然后把棺材钉得牢牢的。
从此,我再也看不到外婆了。
2006年6月26日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外婆了。我看到外婆坐在老屋门前晒太阳,那双脚变得和我一样大了。她的脚上穿着我给她买的漂亮的皮鞋。阳光很好,把她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我跑过去,紧紧地搂住了她。我亲热地搂着外婆的肩膀。外婆笑着,清清爽爽,精精神神,有一种耀眼的光华在她脸上闪耀,我找不到她去世前折磨她的那块可恶的伤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