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走来了做题家

薛谷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镇做题家”成了一个流行词汇。大致是形容农村，县城和十八线城市出身，从小没有学过任何乐器，没有任何艺术特长，靠做题赢得了考试，高考，考研，考公……一步步离开故乡，走入城市。把这些人称为小镇做题家，自然是带着戏谑的，低看他们最大的本领就是做题，就是考试，此外再无大作为。相应的，《小镇做题家正在沦为985 废物》之类的文章，也见诸各类媒体。连我这种迟钝的老人家都知道了，可能世界上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了。

从大方向上来说，我很赞同新东方教育创始人俞敏洪的看法，目前的农村孩子不需要素质教育，学习艺术、绘画等等课程是毫无必要的。对于农村孩子来讲，通过应试教育，进入一个跟城市孩子一样的平台才是农村孩子教育的重中之重。简言之，就是要大力培养小镇做题家。不错，理论上讲每个孩子都德智体美劳应该全面发展，农村孩子怎么不应该享受素质教育？怎么就不配学艺术、学绘画？理论上讲农村孩子的父母也不应该让孩子成为留守儿童，自己跑到城里去打工；理论上讲城里的孩子也不应该攀比上钢琴课还是上管风琴课，学高尔夫还是学马术……理论上讲的铮铮道理多了去了,我就问你实际上行得通几成？

因此，农村孩子和小镇孩子及其家长们，大可不必理会“正在沦为985 废物”一说。我没有仔细读过那一类貌似标题党的文章，不知道写作者是否有调查数据作为依据，从而比较究竟是小镇做题家沦为废物的多，还是大城市“拆二代”“房二代”沦为废物的多。因为据我所知，城市拆迁户把回迁的房屋赌博输掉的，最后沦为城中无业贫民的也为数不少；另外，没有进大学的小镇青年，进城后沦为信用卡卡奴，有的最后因无力还贷走上了犯罪道路的人也有之。每个群体都有败类，但都不能以偏概全。小镇做题家，就算不立志“生当为人杰”，至少也得有点“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的胸襟。

客观地说，毕竟每个人从皮囊到灵魂都千差万别，并不统一于某个标签批发商出的规格。“小镇做题家”一词，用来自嘲自黑可以随意，但若用来给别人贴标签，应该是囿于偏见了。尽管持有偏见通常是观察方和被观察方的宿命。

不知为什么，小镇做题家带给我最初的联想真的就是在我们浙江兰溪靠近小镇的农村，我先生的小外甥做过题的那一捆一捆草稿纸，上面的文字，数字，公式，演算步骤……密密麻麻，真是叹为观止！虽然我老人家从前也高考过，但似乎真没做过那么多的题，用掉那么多的草稿纸。他妈妈告知：“这些草稿纸我留作纪念，等以后有了孙子，告诉他，他爹以前从兰一中高考出来是多么不容易，要做多少道题！”呵，兰一中，这可是2020 年人称抗新冠F4 之一陈薇院士的母校啊，敢情我们家小外甥是陈薇院士的学弟么。

当然，陈薇院士是陈薇院士，小外甥还是小外甥，距离不是几条横马路。但他由农村通过努力做题先考上兰一中，再考上浙江大学，再包送读硕士研究生，而今成了上海张江某公司的无人机设计师。儿女双全，已经开始按揭第二套房了，虽然两套房的面积也都不是很大。

举一反三，先生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三家都是儿子，便先后有三个这样从兰一中上大学的男孩子，现在都成了上海及杭州的市民。他们应该就是许多人眼里所谓的小镇做题家了。我深知这个标签只是我们这个社会对他们挂一漏万的联想，根本不能说明他们全部的人生境界。

而我对他们的印象，也经历过由最初的好感，到好感被自己的偏见勾兑了，再到偏见全部被消解三个阶段。确切地说，我如是“否定之否定”地看他们几位，只拜其中一位所赐，另外两位则是一如既往地优秀，前面提到的上海张江小外甥，开挂人生，令人喝彩。另外一位大外甥，也是懂事到令人心痛，据说当年考到了可以报清华的分数，但因为顾及家境，只报了浙师大，现在是杭州一所重点高中的骨干老师，也是两个男孩的父亲。

还记得早年某个暑假，我家暂时处于丁克状态。三位兰溪男孩应邀来杭州我们家里小住，他们当时还分别是中小学生，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来到杭州，他们早起结伴外出游览风景名胜，中饭自行解决。下午回到我家，晚饭由我下班烧给他们吃。此前恰好我家刚接待过来自上海的亲戚，也带着两个男孩来小住，上海男孩和兰溪男孩的表现截然不同。外出游玩回家之后，上海男孩以第一时间打开客厅的柜式空调，对准自己一阵猛吹，然后看电视的看电视，玩游戏机的玩游戏机，等着叫他们吃晚饭，其余事项当然都当甩手掌柜了。有一次请他们外出吃饭，问他们吃什么，他们说：“随便的，除了肯德基麦当劳，因为实在吃腻了。”我必须带他们去一家门面和包厢入得了他们法眼的饭店，点了满满一桌菜，才能博他们一笑。三位兰溪男孩从外面回来，只要我们不在家就不开空调，只开电扇，或者三个人在餐桌上做作业，或者一起看电视，我下班回家，他们早就把米淘好，菜洗好了，晚饭后三人分工，一人切水果和洗碗，一人扫地倒垃圾，一人最后开洗衣机洗衣服晾衣服。有一次家里停水，我带他们去吃肯德基，这也是他们仨第一次吃肯德基，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头都不抬。吃完之后，我问他们好不好吃，他们仨从小到大依次说：“好吃。”“但是婶婶(指我)自己炸的鸡翅也一样好吃的。”“我看了一下价格，太贵了，不停水还是在家里吃饭更好。舅妈（也指我）可以省下不少钱。”我依次想：好吃就好；那也太给我面子了，不错；真是太懂事了，肯德基上海的孩子已经嫌弃了，真是没有比较没有辨析度啊。

许多年过去了。转眼，叫我婶婶的男孩已经在外省上某重点大学大四了，但却传来了令人皱眉的消息，说他因为翘课太多，挂科好几门，原因是沉溺于去网吧玩游戏，大学方面向他发最后通牒，如果在最后一个学期不通过这几门课的补考，就毕不了业。大四男孩是单亲家庭，母亲早年弃他们父子而去。农民父亲十分着急，来杭州向我们诉苦，并求助于我，说是他自己的话他儿子不爱听，长途电话费又那么贵，一通电话没说两句就吵架。又说儿子从小尊重我这个婶婶，所以希望我能给劝劝，必要的话他出钱让我请假去一趟外省那个重点大学解决此事。我窃想，这真是高估我了，难道我看起来是一个有能耐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人吗？

我硬着头皮试试给大四男孩打电话。我先祭出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的牌，对其晓之以理，表示我虽不玩游戏，但也十分尊重你的爱好。但爱好是高层次需求，拿到文凭找个工作是解决吃饭问题，属于低层次需要，以后如果饭没得吃了，那有什么力气玩游戏？又拿什么本钱来装备游戏？又诱之以利，说他叔（我先生）正在帮他找杭州的工作，是一家专业对口，效益极好的公司，就差你一张文凭了；再“捋顺毛”，说就凭你的智商，当年兰一中做题高手，补考几门课，简直是小菜一碟了。

我这里一厢情愿地说着，他那里听进听不进我就不知道了。但不久，他已经顺利拿到了文凭和学士学位证书，来杭州上班了。好景不长，实习期没满，公司即以“违反劳动纪律，上班时间玩游戏机”为由通知他走人。社会就是比校园狠，要淘汰你都不会给你回旋余地。谁让你又栽在玩游戏上？傻瓜定律不懂吗？农民的孩子要得富二代的病？你活该。我的偏见由此产生。

他父亲再度来杭求助于我们。这次我祭出的是“投降白旗”，不再管了。此人无业游荡了一阵子，先生决定亲自收服此人，把他弄进自己打工的公司，给自己当徒弟，说：“让你进公司，是老板看在我的老脸份上，所以在公司我们必须收起叔侄关系，只是师徒关系，你要再砸了这个饭碗，就跟你老爸回家种地。”

谁知就此开始，此人居然发愤图强了，工作一天比一天有起色，不仅虚心学到了他叔的业界本领，自己所学专业在地产智能化方面也成了加分项，还为公司有所创新，在还没有饿死他叔叔兼师傅之前，他跳槽了，去的是一家更大的地产公司，人家那边出的薪水，比他叔的公司要高三成。又过几年，他叔从业界朋友那里转发了一段此人的视频到我们亲戚微信群。视频里，此人作为公司的形象大使，为公司客户全面讲解公司的企业文化和楼盘质量，解答客户各种疑问。看着他气宇轩昂对答如流的样子，我们都惊呆了！这还是当年翘课的男孩吗？这不是一个活脱脱的都市职场精英吗？

后来他们仨再聚集到我们家的时候，才知道，“形象大使”当年之所以翘课，一方面可能是青春叛逆期，莫名其妙对什么都想反着干；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些课程在他眼里都太过简单，太过索然无味，做题做到恶心，远不如他玩的电竞游戏来得刺激，后来觉得文凭还是需要的：“就像婶婶的电话里讲得那样，我总不至于退回去做农民吧，再说补考一点也不难。”至于第一份工作被炒鱿鱼，后来也得知，也不是此人单方面上班玩游戏机作死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叔托关系的该公司高层领导调走了，他的岗位又被另一个有关系的小年轻占了。他说：“我想上班玩游戏只是他们要挤走我，把岗位拿出来给自己关系户的一个借口吧了，我就算不玩游戏，要找个其他借口还不是小菜一碟?不是都说‘城市套路深，我想回农村’吗？但是农村又安放不了灵魂了。”

讲真，三位小镇做题家来我家做客，俨然都成为我在物理上和精神上需要仰视的“后浪”，我们在一起品茶品酒品咖啡，海阔天空，修齐治平，无所不侃，不亦乐乎？虽然我不知道逝去的年华意味着他们怎样的成长经历，个中又充斥怎样的千锤百炼，遭遇怎样的含辛茹苦，但是，他们在城市从怯懦走向无畏，从茫然走向自信，从小镇做题家蜕变为行业的精英，却是不争的事实。

又几年过去了，最近一次与“形象大使”碰面，是他把他和两个儿子的户口从我家的户口簿上迁走，他已经在杭州一个学区不差的地段买房了。他一边办私事，一边接电话，似乎是指挥他的下属如何处理业务，手势如指点江山似地在空中比画，在电话里说：“明白吗？明白请复述一遍，必须做到不折不扣。”

我想，此人这是把当年的一手烂牌，一张一张地打掉，凭实力重新洗牌之后，换来一副好牌。

话说回来，谁没有几段“黑历史”呢？翻篇了就行，不必介怀。就包括“小镇做题家”这个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