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栋
湖州古称吴兴。一部民国史,半部在湖州。自1911 年至1949 年,浙江湖州先后走出了百余位有影响力的人物,或为辛亥革命的倡导者,或为民国建设的开拓者,或为致力实业的商贾巨富,为中国近代革命和现代化做出了巨大贡献者。同样,一部书画史,亦半部在湖州。自东晋六朝以来孕育出一代代书画家,如曹不兴、高闲、赵孟頫、沈铨、吴昌硕、沈尹默等,再加上旅居或为官湖州的“二王”父子、智永、颜真卿、苏轼、米芾等,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书画家集群。这种既重“政”,又崇“商”,亦尚“文”的现象在全国也属罕见。而论及当代湖州艺坛声名最显赫者,则非有“江南书画第一擘”1著名画家李苦禅曾誉谭建丞为“江南书画第一擘”。之誉的谭建丞莫属。
谭建丞(1898—1995 年),浙江湖州人,原名钧,号澄园,擅山水、花鸟、人物尤精佛像,工书法,精篆刻,善诗文。生前系西泠印社社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美术家协会及篆刻研究会顾问,浙江省文史馆名誉馆员,湖州书画院院长。著有《怎样画葡萄》《澄园写石》《建丞画选》《建丞印存》《澄园诗草》《春晖小识》等。
谭建丞出身于商人之家,家庭比较富裕,且崇文尚艺,故其3 岁那年便坐在乳母膝上描摹《女仙采芝图》,4 岁进私塾接受启蒙教育,5 岁始从乡中名家习字,稍长入出于书画艺坊,因人小个矮常常立于板凳之上对人挥毫而被乡人称为“神童”。时值清末恰逢新式学堂兴起,后家人又送其进了湖州绉业小学和湖州府中学堂就读,没想到竟与文学巨匠茅盾成了合用一枚砚台的同桌。真正使他终身爱上书画艺术的是,14 岁那年由其大伯父引荐乘船赴上海拜访了一代书画大师吴昌硕先生。初次见面,吴就让其试笔,他大胆地接过昌老递来的笔蘸了蘸水,又舔了舔墨,挥就一幅玉兰图,吴见之赞赏不已:“小子不用干笔头作画,又蘸水又蘸墨,用笔湿润,日后必定成为大家”。1916 年他考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21915 年9 月,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正式开学(以下简称“南高师”)。经北洋政府批准,原江苏省教育司司长江谦被任命为校长。招收国文、理化两部预科各一级、国文专修科一级。南高师与北京高师、武昌高师、广州高师一起,成为我国创办最早的四所高等师范学校。(今东南大学),获文学学士学位,并得到近代实业家张謇3张謇(1853—1926 年),字季直,号啬庵,汉族,祖籍江苏常熟,生于江苏省通州海门长乐镇(今南通市海门市常乐镇),清末状元,中国近代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中国棉纺织领域早期的开拓者,主张“实业救国”。的赏识与指导;1924 年6 月又东渡日本,经日本关东画派领袖桥本关雪4桥本关雪(1883—1945 年),日本著名画家,大正、昭和年间关西画坛的泰斗,日本关东画派领袖。自1914 年起,曾30 多次来到中国,并精通中国古文化,且与吴昌硕、王一亭等结为至交。介绍,入东京美术专科学校攻读研究生,接受了现代美术理论与技法的系统训练,极大地拓宽了其艺术视野。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他取得了美术专业硕士学位回国后,既没有遵循父命经商,也没有到京沪的高校或美专担任教授,而是回乡从事基础教育工作,并创办了“竞义女校”,任校长并兼教员,还兼事红十字会理事。更出人意料的是,1929 年已有研究生学历的他再入上海政法大学学习,3 年后又获法学士学位,并取得执业律师资格。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谭建丞绝对算得上是一位超级“学霸”。
抗战爆发后,谭建丞流寓上海,为生计所迫,他在湖州菱湖籍金融家唐伯耆创办的振业银行谋得一份差事。当时的上海,除了有湖州商人王一亭参与创办的上海信诚银行和华通水火保险公司外,还有南浔籍刘锦藻、张澹创办的浙江兴业银行和庞元济创办的上海合众水火保险公司。振业银行虽规模不大,无法与交通银行、中国银行等大行相比,但其管理却十分规范,颇具章法,故经营有方,在同业和客户中口碑甚好。谭建丞进入银行后,先做文书,一手好字已让人赞不绝口,斐然文采更是镇住了同事,后来他对银行业务也产生了浓厚兴趣,得益于其深厚的文化素养和多学科知识的积淀,尤其是精通法律,他上手很快,没过多久,重要的放款业务都需他来审核把关。银行的待遇相对优渥,生活也有了保障,谭建丞在做好银行工作之余,一直致力于书画创作和研究,取精用宏,还与王一亭、庞左玉、吴东迈5系吴昌硕之子。、沈迈士、汪德祖等发起创办了“清远艺社”,共磋艺事。抗胜战利后,他被公举为商会会长。正因有这么一段职业经历,中国成立后他被安排在杭州市工商局工作,从事经济管理工作,闲暇之余与黄宾虹、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余任天等谈书论艺,西子湖畔的浙江美院、西泠印社、浙江画院等都留下了他访师会友的身影。但没曾想到,就在他潜心艺事、畅游墨海之际,1954 年被人诬告“里通海外”而被解职回到故里,从此就再也没离开过湖州。
记得,吴昌硕先生曾说过:“书画金石有真意,贵在深造求其通。”谭建丞在几门艺术上都投入了相当的精力,亦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可以毫无吹捧地说,他是20 世纪诗、书、画、印“四绝”的一位大家。无论是他的书画还是篆刻,既充满了江南士大夫的儒雅气度,又彰显了世罕其俦的传统功力所形成的“金石味”。难怪,吴茀之6吴茀之(1900-1977 年),浙江省浦江县前吴乡前吴村人,初名士绥,改名溪,字茀之,号溪子,别署广明畸士,又号逸道人。以字行,中国花鸟画大师,现代浙派中国画首领人物。有诗云:“挥毫落纸健如虎,别开生面意自新。”王遽常7王蘧常(1900-1989 年),字瑗仲,号明两,别号涤如、玉树堂主、欣欣老人,浙江嘉兴人,中国哲学史家、历史学家、著名书法家。精心研究汉简,欲化汉简、汉帛、汉陶于一冶,拓展了章草之领域,作品在日本享誉极高,人称“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曾任上海交通大学、光华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复旦大学教授,文史哲艺俱通,著作宏富。亦赞曰:“文而不华,质而不野,沉痛着快,有蟠屈腾脾,纵横自然之妙。”
笔者以为,谭建丞的艺术成就主要源自扎实的书法功底。众所周知,湖州历史上出现过数位大书法家。比如,书圣王羲之曾任湖州太守多年,由此形成的炽烈的“二王”书风延传至今。又如,唐朝颜真卿任职湖州刺史期间,写下了传世之作《湖州帖》。再如,本地的前贤赵孟頫自称“赵吴兴”,在湖州留下的笔墨遗迹更是数不胜数。谭建丞的书法老师宋勉成曾告诫他:“学书者须先从颜鲁公入手,使骨肉凝固,然后继之以二王,使神流韵活。”谭的书法可以“帖相碑骨,苍劲老辣”八字蔽之,无论擘窠大字还是玑珠小楷,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墨色厚重、气势开张、真力弥满。这无疑受吴昌硕影响。笔者曾有幸观其作书,见其喜用软毫湖笔,饱蘸浓墨,落笔迅疾,中锋为主,砥纸前行,线条润而厚、涩而实,颇具“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之美。
谭建丞作画题材广泛,花卉、翎毛、草虫、蔬果、山水、人物等无所不涉、皆为上品。其花鸟画设色清丽而不俗艳,笔致沉重中见流畅,尤其是所勾线条如写篆隶。据载,为画好葡萄,他每日会到葡萄架下静静观察或写生,终于知道葡萄品种繁多,且红、蓝、黑、白、黄各色不一,叶型变化多姿,这极大地激发了其创作热情,水墨葡萄、工笔葡萄、重彩葡萄……无一不试,遂有“谭葡萄”之称。其山水画无论尺幅,多以平远构图,近有垂柳、堤岸、小桥、茶亭,中有湖中小洲、渔舟小艇,远见塔影、群山,格局宏大,意境幽远,看似写景,实则写情,诚如王摩诘所称:“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平造化。”他的很多人物画兼工带写,须眉毕具,造型生动,常令观者拍案叫绝,充分展示了其高超的笔墨功夫。
如今,人们评论谭建丞多推重其书画,而他自己则认为“四艺”中于篆刻用功最勤亦最佳,一生刻印不下七八千方,至九旬高龄仍操刀奏石,堪称印坛一绝。他在《澄园印存》卷首有《自述》一篇:“回忆童年好嬉,往往取硬年糕切为印,搏泥巴以为钮。稍长,则交游者多金石家……抗战中蛰居海上,则交游者若赵叔孺、黄葆戊、张葱玉、吴东迈等,眼界日扩。”他在振业银行工作时与著名书法篆刻家邓散木8邓散木(1898—1963 年),原名菊初,又名铁,学名士杰,字钝铁、散木,别号粪翁、芦中人、无恙、且渠子、厕简子,因动脉硬化截去左腿后更号夔、一足,斋名厕简楼、豹皮室、三长两短斋,生于上海,中国现代书法家、篆刻家,中国书法研究社社员。在艺坛上与齐白石并称,有“北齐南邓”之誉,擅书法篆刻,真、行、草、篆、隶各体皆精。相识。其时谭的山水和佛像已享盛誉海上,而邓的篆刻则名满天下。于是,谭向邓讨教篆刻之道,而邓则就绘事请谭点评,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综观《澄园印存》之印,既有缶庐与粪翁气韵,沉雄朴厚;又汲取了秦汉、古玺镜、钱币、元押及清末诸家之长,中年时期所作朱白文,清逸优雅,晚年则以气韵、气势格调贯通于书画,使方寸之内却具宽博厚大之境地。当代著名书画家潘天寿、张宗祥、吴茀之等常延其刻印。
谭建丞认为,从艺更当注重文学修养,尤要重视诗词文章,否则终不出匠人范畴,故其常谆谆教诲后学“要搞书画,首要先多读书,有了学问,意境就高,创作自然不落凡俗”,“我无意做一名诗人,大多是题画诗,但积稿也有千余”。故观其金石书画都每每泛出书卷气,可谓“满腹诗书气自华”。可以说,多年来笔者观画无数,近现代画家中能让余诗书画印尤其是“诗”心悦诚服者寥寥无几,谭建丞算一个,其画上往往有佳诗。如其题《寿石灵芝图》曰:
此翁身带鸿蒙气,
偶向人间露一奇。
十二万年如旦暮,
百万尘劫等须臾。
昆仑山是磨刀石,
印度洋是洗砚池。
割取白云摊纸幅,
悬空几笔写灵芝。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文革”十年中,谭建丞的生活跌入深渊,被罗列了一大堆罪名,挂牌游街、批斗,扫马路,写交代,过着非人的生活。直到改革开放之后,历史才还其一个公道。但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他对艺术始终孜孜以求,无怨无悔,对党和人民始终充满了挚爱之情。90 岁那年,他通过不懈追求实现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毕生心愿,成为艺坛佳话。记得,他曾多次对人述说:“我经历了几个朝代,无论满清政府,还是北洋军阀,抑或是国民党政府和日伪政权等,都腐败黑暗,把中国弄得贫穷衰败。只有共产党才使中国真正强大起来。”这些肺腑之言表达了他对党的赤诚之心。同时,作为一名闻名遐迩的书画大家,他平易近人,谦虚谨慎,从不以名家自诩,自觉为人民服务。所以,坊间有多则关于他的逸闻趣事。如湖州一位理发师与其素昧平生,只是仰慕其书名,便贸然上门求字以装饰店面。谭见理发师手艺好、人实在,便当即挥毫写下“精神焕发”四字相赠,令求书者喜出望外。无独有偶。当地有一家个体照相馆,主人技术高超,口碑甚好,谭建丞夸其为“王开9王开照相馆是中国照相业老字号,最早开设于北京,一直是私营照相馆。1920 年,王开老板王炽开把照相馆从北京开到了上海。他花巨资在南京路开设了规模庞大、设备一流、项目齐全的影楼(现今南京东路378 号),成为上海滩上第一家照相馆。近百年来,王开历经商海变幻,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屹立不倒,主要是因其过硬的技术、优良的品质和良好的口碑。第二”,还于百忙之中写了这四个字,请人送上。从这些小事不难看出谭之人品与格调。每遇重大艺事活动,他总是身体力行,不计得失。但凡青年书画爱好者上门求教,总是热情点拨,倾力相授。至于众多艺术家特别在意的名气大小、润格高低,他更是不屑一顾。记得沙孟海夫人包稚颐女士有一次曾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人讲:“如果谭建丞晚年生活在杭州,沙老的名气恐怕就没这么大喽。”后来也有人当面问谭:“如果你在上海或者杭州,现在的‘名头’肯定很大了。”没想他却笑应道:“如真在上海或杭州,‘文革’中我也许早就‘呜呼’了……”更令人钦佩的是,他临终前将一生创作的书画精品和积蓄的钱款分别赠给了浙江文史馆、西泠印社和湖州市博物馆。此两袖清风、高洁洒脱之风范着实令人钦佩。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说着容易做到难。凡夫俗子、寻常百姓,红尘多姿、世界多彩,怎不令人怦然心动?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皆你我所欲,又怎能不忧不惧、不喜不悲呢?否则,古今中外、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穷尽一生、追名逐利,更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失意落魄、心灰意冷了。因此,但凡能真正做到者,才是真英雄自洒脱、真名士自风流!
笔者以为,谭建丞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