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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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敏是市妇联的副主任,热热闹闹地干了大半辈子的妇女工作,虽近花甲之年,但心态好,保养得也很不错,除了血压有点高,身体其他方面并无大恙。同一办公楼里有老干部局,老干部局下面设有老干部活动中心,武敏已踅摸好了,那里面书法班、唱歌班、舞蹈班啥班都有;活动中心还组织夕阳红旅游专线,针对老年人特点开展旅游活动,春秋两季非常火爆。武敏对这些信息了解得很到位,就等着半年后一纸“休书”到手,便开辟新战场,打造自己的第二个春天了!
女儿的一个电话将母亲的美好计划瞬间化为泡影。
女儿是武敏的心尖儿,也是武敏的骄傲。当年武敏虽然只考取了个专科,但是女儿却在二十几年后实实在在地考到了北大,并本硕连读,毕业后留京在一家外企工作。女儿学业优秀,颜值也不差,从中学时身旁就不缺追求者,但女儿在这件事上处理得很好,从没影响到自己的学业。到了学业有成,该立业时,女儿也处了对象,领证结婚。这些都没让武敏两口子操啥心。女婿是女儿的学长,博士后,虽然有些小不满意,但大体上很优秀,武敏两口子倒也没更多的挑剔。
婚后三年,女儿一直没怀孕,这不禁让武敏有些揪心。武敏是做妇女工作的,她知道,虽然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大龄未婚、大龄不育比比皆是,但她更清楚,从生理的角度,女孩子生育拖得太晚,对大人和婴儿的健康都不太有利,这一点大城市小城市是没有差别的。
这下好了,女儿在电话里告诉她,怀孕了,并且是自然怀孕,而非试管婴儿啥的,这让做母亲的心里一块悬石落了地。武敏推算了一下,预产期与自己退下来的时间刚好吻合,脚前脚后。武敏就说,回家来生吧,虽然医院没有北京的好,但妈和市里的妇婴医院很熟,关键是方便。女儿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回到妈妈身边,心有底。
女儿接着强调,心有底的不仅是生小孩时在母亲身边,更有底的还是将来小孩的养育也在母亲身旁。武敏的心里一忽闪,当下一句很时髦的话就蹦出来:女儿生,姥姥养,奶奶一边来欣赏。
武敏话未落地,女儿在那边就笑弯了腰,脆脆的笑声透过话筒震得武敏的耳膜直刺痒。武敏将电话移开些,心里略一踌躇,对女儿说,生小孩,休产假期间都在家里,由妈来照顾。可是你上班了,这宝宝可得带走!
女儿说,行,我休完产假上班,宝宝就交给我婆婆带。不过你将来再见到小外孙,恐怕喊你姥姥都听不懂。
武敏无语。她知道女儿说的是气话,可也不是气话。这句话还是当时女儿搞对象时武敏提醒女儿的,现在反倒让女儿一字不差地拿来当做武器对付她。
女儿的对象是湘西大山里走出的“凤凰男”,高考时的地区状元,但家里条件实在是不敢恭维,这也是当时武敏夫妇不满意之处。其实武敏对亲家的要求并不苛刻,不求攀高枝,門当户对最好,稍微差一些,只要是正经人家,衣食无忧也可。
武敏的亲家是正经人家那是一点瑕疵都没有,湘西大山里世世辈辈的老农民,朴实无华得能掉土渣。老两口一生一世土里刨食,出大山的时候都不多。武敏听了女儿的介绍,感觉有点低于底线,可女儿却不以为意,还不无自豪地为未来的公婆辩解,说二老虽没啥文化,更无钱财地位,但能靠双手养活自己,并且还能培养出高考状元,北大的高材生,想来祖宗的基因和素质都不差。
当呱呱啼叫的外孙女从女儿的肚子里被提溜出来(剖宫产),武敏心中的所有小计较都烟消灰灭,只有欢喜的份儿了。
三天后,女儿从产房直接转到月子中心。依武敏的意思,去什么月子中心,一个月下来好几万块呢!可女儿说,她和老公商量妥了,能将孩子生在家里,养在家里,给父母增添如此多的麻烦,已经是大恩难报了!所以在这件事上,能花钱解决的问题,尽量花钱解决,在经济上,特别是在身体和精力上,尽量减轻父母的负担。
月子中心花的钱倒是价有所值。母婴被奉为上帝,24小时全方位料理,武敏老两口只落下每天看望的份儿。看着武敏喜滋滋的笑脸,女儿提醒,这个月,妈妈唯一的任务就是尽快物色落实一个保姆,要24小时的那种。
找一个24小时的保姆,这个难不倒武敏。要知道,武敏这辈子干的就是妇联,因工作关系,她和许多家政、月嫂、再就业服务中心啥的都很熟。不出三天,武敏就给女儿拿出了三位备选。
按推荐方的意思,是让武敏选其中的一个金牌保姆,不仅资深,而且很抢手,一般的人家还请不去,是因为武主任的关系才特意给开了后门。但女儿却没领这个情,而是从中挑了一位叫小万的阿姨。小万阿姨四十多岁的年纪,家里有一个儿子刚刚去外地上大学。本来小万与老公开了一个棋牌室,每月忙忙碌碌也能得个三千五千的。但自打儿子上学后,家里的支出明显渐涨。小万就想,与其两口子在一块尿掺屎,屎掺尿的,倒不如自己出来干点别的。小万算计了一下,自己出来单做,最不济也能有三四千的收入,棋牌室可以再找个帮忙的,一个月也就一千五百块的工资,里外里还是能多赚个两千块左右。
其实小万还有一个小心思,只不过没跟老公说。开麻将馆的,都能遇到这种情况,有时人手不够“三缺一”,就得顶上去凑个手,人手齐了再主动撤下来,在旁边递递烟,上上水啥的,中午还得给玩客们预备饭,总之,赚的就是个辛苦钱。可小万的老公是个缺心眼的,有时“三缺一”,人家一招呼就屁颠屁颠地上局了。上局倒无所谓,可是来人了,他也看不出眉眼高低的,打开了瘾,杀红了眼,反主为客,你说气人不气人!打就打呗,可牌艺还不精,每玩必输,越输越不下桌,将好不容易赚的几个辛苦钱全秃噜出去了。
小万就想,有我在,他就有靠头,这回我出去,人家是小工,他是老板,想必会长点心,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于是小万抽出了身,自己报了个培训班,专攻育儿嫂这一行。
女儿从月子中心回家,小万阿姨就来家里正式上班了。经过十余天的磨合和观察,武敏母女俩对这个小万阿姨都很满意。总的来说,小万有爱心,也有责任心,手脚也勤快,对小宝宝呵护有加,一点不用别人操心。
有一次,母女聊天,就说起了挑选保姆这件事。武敏说女儿挑小万阿姨还真是蒙对了。女儿说,我这还真不是蒙的。这之前,我上网做了许多功课,还在微信里和许多闺蜜聊过这事。大家一致的看法是让我别迷信什么经验资历啥的,有时候这东西会起反作用。她们还给我举了不少例子。比如,我的一个姐们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但这宝宝非常闹,不好带,接连累走了几个保姆。后来花高价雇了个金牌保姆,别说,到她手里,这孩子就乖得很了。过去,最头疼的就是到点不睡觉,可算哄睡了,没多大工夫就醒,不是瞪着眼睛嚎就是睁着眼睛淘,整个一个吵夜郎,将大人折腾得人困马乏。可不出三天,孩子就被这保姆捋顺得规规矩矩,到点睡,到点还不情愿醒呢。
大家都很佩服,说不愧是金牌,不愧拿大钱,到底有绝招!我那姐们就多了个心眼,心想她到底用啥法子制服了自家这个桀骜不驯的吵夜郎呢?
最后,谜底揭穿——真是绝招,一般人想不到也不敢想的绝招!这保姆给孩子喂奶的时候蔫不唧地将少许安眠药末掺进去,你说这孩子能不老老实实地睡觉吗?
武敏睁大眼,脑海里蓦地就回放出网上流传的保姆背地里虐待小孩的视频图景,遂咬咬牙,对女儿说,要不咱不请保姆了,由你老妈自个带吧。
女儿摇头,我说的这个也是个别现象,绝大多数还是好的。我之所以选小万阿姨,就是看中了她没资历,初入道,一张纸,白白净净。说到底,带孩子也不是啥高难技术活,主要还是要有爱心,有耐性。一般这个年纪的女性,都生过养过,都有母爱的天性,只要心思端正,没有带不好的。
武敏不禁有些哑然,自己眼里长不大的女儿,说话办事却是如此的老道,真是让自己这个干了大半辈子妇女工作的老妇联刮目相看。
说话打唠的,就到了女儿休完产假回北京上班的时候了。女儿走之前又到家政市场给母亲请了个钟点工,中午管做一顿饭,另带收拾房间。武敏摇手说不用。女儿说,这段时间大的小的已经将妈妈拖累得够呛了。我先前之所以没找做饭的,也是想在家里跟妈妈多腻乎。现在我给你找个钟点工,能让你在我走后有限度地解放出来。这样,你中午就不用忙着做饭、收拾家务啥的,可以到外面走一走,去老年大学圆你的书法梦啦!
武敏的眼淚窝子就洇了,哽咽着说,还是女儿好,是妈贴心的小棉袄。女儿给妈拭泪,说,还是爹妈好糊弄,为了下一代,整个把自我都毁了;给上丁点儿好,就啥都忘了。说完,自己也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来武敏家做保姆,对小万的确是一件很合算的事情。不单经济上多了几千块钱的收入,生活方式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去开麻将馆,就跟戏文《沙家浜》里阿庆嫂唱的那样,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吃的是开口的饭,打交道的对象也是杂七杂八啥人都有。赢钱的乐呵,输钱的就不爽,不管乐呵的还是不爽的,你都得一视同仁,都得见面三分笑。每天烟熏火燎的不说,吃喝拉撒都没个准点,得瞅着人家的空去解决。有时遇到输不起的,赢得嗨的,半夜三更了,还不下桌。你不仅得陪着,还得给预备夜宵。
可做保姆就不同了。带孩子是细活,刚开始有些生疏,手忙脚乱,但时间长了,摸到规律,也就好调理了。虽说是24小时保姆,但孩子小,每天睡觉的时间就占一半,其实还不止一半。娃娃很乖,一颦一笑都很逗人喜欢,即便是啼哭,也不那么招人心烦,比跟那些杂七杂八的麻将客打交道要强得多。再加之,主人家人口清净,武敏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对人尊重,又不显生分,小万带孩子单住楼上的一个大房间,还真没啥不舒心不满意的。
要说稍有不满意之处,就是不能常回家看看。当初进户时,按行规是每周休一天,外加法定节假日。东家对这一点应该说是很宽厚的。武大姐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万一遇着啥急事,你该张嘴就张嘴。小万听这话心里热乎乎的,但小万明白,热乎归热乎,人家越如此,你越不能蹬鼻子上脸。
其实小万倒不是多恋家。自打儿子上了大学,家里只剩下老公一个。夫妻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早就是左手和右手的感觉了。但小万还是心有牵挂。她毕竟是女人,担心自己不在,老公的吃穿成问题。老公平常吃饭就马马虎虎,这会儿更加糊弄了;自己一走,麻将馆的生意靠他一个人打理,能不能吃得消;再有就是没有自己在眼前盯着,老公会不会不顾生意,由着自个的性子每天赖在桌上过麻将瘾……
每到休息日,小万都急火火地回家。几个星期过去,小万的心就定了。她担心的情况不仅没出现,老公的精神头还很好,小头小脸捯饬得利利索索的,并且麻将馆的生意反倒比她走之前更红火了!
小万心下美滋滋的,晚上就有所表示,抱着老公缠绵不撒手,倒把老公整得有些不适应,臊她,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过去还不信,今个看真格不假!小万伸脚就蹬老公的小肚子,说你没劲透了,这叫小别胜新婚。
一晃,小万阿姨在武敏家上岗八个月了,出来进去的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一员。小宝宝也由嗷嗷待哺的“炕倒”出落成四爪朝下满地爬的小调皮了。武敏不拂女儿的好意,在老年大学报了书法课,主攻硬笔书法和毛笔字。此外,她还报了形体舞蹈,一来为塑形,二来也是健身。武敏有个心愿未了,那就是将来孩子大了,回到北京,她还要圆旅游梦。所以现在必须得保持良好的状态。
一次,武敏从老年大学放学回家,进家门就感到缺了点啥。每回放学,还没进屋,小万阿姨就会抱着宝贝外孙女倚在门口迎接,小宝贝也会扎煞着小手嘟着小嘴让姥姥抱。可今天饭菜都端上桌了,也没见小万阿姨抱孩子下来。武敏家住的是跃层的房子,保姆和孩子住楼上。武敏就上楼去叫。她以为或许孩子中午困了,小万正哄娃儿睡觉。
武敏放轻脚步轻轻推开门,门内的情景让她一下愣住了。屋内很凌乱,小外孙女的玩具撒满了一地,孩子歪在小万阿姨的腿上睡着了。小万脸朝着门,直呆呆的,不知在寻思啥,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淌到了鼻翼两侧。
武敏正惊讶着,小万回过神来,忙用手擦去泪水。武敏想开口问,又将到口的话憋回去了,只是说,吃饭了,快下楼吃饭!
吃饭时,小万明显不在状态。平时小万食欲好,加之武敏家的伙食也不错,小万一顿能吃一大碗饭。单看她吃饭的样子就很享受。有时武敏羡慕她的好胃口,小万就笑,说自己没心没肺,上辈儿是饿死鬼托生的。可今个,小万只盛了一浅碗,吃几口就撂下了。
武敏感觉事情有点严重,连素常雷打不动的午睡都免了,急着想找小万聊聊。
没等武敏找小万,小万却主动来找她了。小万一张口,就说,武姐,你抓紧物色新保姆,我恐怕干不长了!
武敏说,咋了,是待遇上有想法?
小万说,武姐你想哪去了,你给的在咱这片,也算到顶了。
武敏说,那就是身体不舒服?
小万又摇摇头。
武敏诧异,也有些着急,不为这,不为那的,总得有个原因呀!
小万眼圈红了,姐,这丢人现眼的事,我真不好意思出口。
也就是武敏的女儿回北京那时候,小万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说句到家话,熬生活的贫贱夫妻,在房事上虽没啥讲究,但也是单调枯燥的日子里不可或缺的调味品和滑润剂。过去,两口子开麻将馆,日夜颠倒,黑白不分,加之身旁还有个半大儿子,这点性事虽没断,但真就成了有一搭无一搭了。自打到武敏家做育儿保姆,生活变规律了,两口子的性事反倒迎来了第二春。特别对小万来讲,说句没羞没臊的话,每次回家,都像小孩过节似的怀着很大的企盼。
可这些日子,小万感觉老公有点不对劲。虽没啥大的异样,却能从些微细小的方面察觉出来。比如,每次的亲热,小万都好似如沐春风,但老公那边却总有点心不在焉,准确说是不像过去那么上心,有敷衍的意思。老公虽年近五旬,但体格还是很强壮的,在这件事上不仅热衷,还有些霸蛮。有时一次过后,心有不甘,隔会儿还能弄个小回潮。可近来二进宫的情况不仅绝迹,连头一遭也是气喘吁吁,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都说,女人心细,其实小万却是个粗心人,但再粗的心,也能察觉出男人的不一样。
小万也替自己排解过,可能是岁数问题,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这个年岁不降反升,男人正好相反;可能身子疲倦,麻将馆的压力在他一个人身上,闲心就少了。这么一想,心就不那么闹腾了,可剛压下去,不一会,却又浮腾起来。
那一日,小万有个好姐妹过生日,招了好多闺蜜,让小万说啥必须过去。小万想去,但这天不是休息日。正电话交涉着,可巧被武敏听到了。武敏说,既然是好姐妹,你就调个休。小万见武敏说得诚恳,也就应了。
晚餐气氛不错,姐妹们在一起喝了不少酒,没嗨够,又到歌厅唱歌。以往这样的场合,小万都是不长待的,点个卯就走,可今个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别的原因,反正是没走。没走不说,还搂着话筒不放手,一首接一首地唱,整个一麦霸。
唱着唱着,小万突然感觉心潮翻涌,也不知为啥就魂不守舍起来。勉强唱完一曲,见旁边的人没注意,便悄悄地拎包溜出歌厅。小万家离歌厅不远,就没打车,自个晃晃悠悠往回走。拐进家门的胡同,看到麻将馆已打了烊,自家的两扇窗户黑魆魆的。小万有些纳闷,自个往常休息日时,都会提早告知老公,老公就会有意无意地早些打烊。可今个调休,没来得及告诉他,咋就散场这样早呢?
武敏在妇联干了大半辈子,此类老公出轨的事听说过无数次,也参与处理过无数次。待小万的情绪稍微平复些,武敏又重复问道,你确定是你家麻将馆雇的那女工?小万无比肯定地点头,没错,那叫哥哥的声音再过八辈子我也听不错,也就是她能喊出那么不要脸的浪声!
武敏说,既然如此,这官司他就输定了。按照法律规定,过错方是你老公,这样在离婚双方分割财产时,他就没得便宜占。
小万听武敏说这话,没显出半点高兴的神色,却半晌无语。见武敏疑惑的眼神,小万说,武姐,我心里很乱,眼下真不知该咋办!说着,眼泪就顺眼窝流出来。
那晚小万站在门前想,既然老公睡下了,就别再麻烦他开门了。正翻包找钥匙,就听屋里有动静。先是靠窗的床发出有节奏的吱嘎声,带动窗棂都发出簌簌的共鸣,接着女人的呻唤高一声低一调地隔窗传出来,直透耳鼓。小万不禁热血上涌,顾不得掏钥匙,抬脚就要踹门。正在这时候,包里的手机骤然响起,那铃声在午夜分外响亮刺耳。小万被惊得一抖,抬起的腿不由得也就放下了。与此同时,屋内的床震和女人的呻吟顿时消匿。偌大的夜空,只有那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兀自响着,震得屋内外的人心都打颤。
小万迟疑片刻,本能地走开一步,接电话。电话是小万那过生日的姐妹打来的。唱着歌,就发现小万没了,几个姐妹起哄,说小万不够意思。于是就给小万打电话,一是兴师问罪,二是招她回来。小万在电话里哼哈敷衍了几句。她自然不能再回去,但也就这接电话的短短几分钟,让小万上冲的热血有了回流,断片的头脑稍许冷静。她朝屋内狠狠啐了一口。
那一晚,小万成了这个城市无家可归的人,像那些身边窜来窜去的流浪猫一样,在大街小巷里游荡。
武敏默然,小万的犹疑与无助似乎被武敏读懂了。从表面看,是骤然而至的电话冲断了一场恩断情伤的爆发,从另一个角度衡量,又何尝不是天意,抑或就是小万内心深处的选项呢?武敏反复权衡许久,对小万说,姐觉得你当时的做法是聪明的。如果你不管不顾地踹门冲进去,那事情就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冷静分析一下,你老公应该算激情犯错,俩人之间也不一定有多深的感情。眼下正处在关键阶段,估计你老公也在惶恐之中。你拉他一把或推他一下,会造成他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小万低头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恨恨地说,他犯贱,他和骚女人勾搭,难道还让我去求他?
武敏叹口气,我们都是女人,要懂得事情的利害,可不能因为这口气坏了大局。你这边稍一撒手,那边马上就会主动贴上去。要知道,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下岗独身中年妇女呀!
小万哭道,让她贴吧,也不是啥值钱货!
武敏说,你这是气话。姐长你几岁,这些年又在妇联工作。说句到家话,一开始,姐也很气愤,第一反应就是帮你出头出气。可你的沉默让我明白了你的态度——其实,你和老公的感情并未完全破裂,最关键的是你俩还有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你能舍得儿子放假回家看到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吗?
小万被武敏击中了软肋,伏下身,呜呜痛哭不止。
几天后,武敏又物色了一个新保姆,让小万辞工回家了。小万带了宝宝整整八个月,临走时,抱着小宝宝不忍撒手,眼里溢满泪水。武敏理解小万,别说一个小人,即便是养个小猫小狗,这么长时间也会有感情的。
武敏抚着小万的肩说,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女人辞掉。不要将事情说破,就说你这头和主人家有些不愉快,人家不让干了。你俩还照过去那样,该咋过咋过。等事情消停了,你再小火烧他不迟。
小万哽咽,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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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新保姆让武敏费了颇多心思。第一,她还是信奉女儿的原则,找新不找老;第二,吸取小万阿姨的教训,对家庭背景的筛选极严。
新保姆小杨阿姨家住离市里不远的农村,比小万略小几岁,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外地上护校,小女儿十岁,在家里由奶奶照看,上乡小学三年级。小杨的老公常年在外打工,跟随一家工程队在省城盖房。
武敏其实最看重的还是小杨老公的情况。他在外务工已有几年,媳妇在家或是出来做事对两口子的关系并无实际上的影响。且武敏和小杨闲聊时也侧面了解到,这些年两口子感情基本稳定,这次小杨出来,也是与老公商量妥的。
一眨眼,小杨进户也仨月有余了。这期间,小宝宝虽有更换保姆的不适,但毕竟是小孩子,哭过、闹过也就过去了。小杨生养过两个女儿,在带孩子方面心得更多一些,虽在育儿理论上不是长项,但实际做起来似乎更得心应手。
冬去春来,小宝宝快一周岁了,可以用小车推着在小区内外晒晒太阳,吹吹春风了。
那一日是周日,也是小杨的休息日,吃过中饭,小宝宝在屋里就待不住了,用小手比划着要上外面去。武敏看看窗外,暖阳高照,地气上升,春风习习,一派万物复苏的景象,便给小宝宝披了件风衣,让老公陪着一道去遛弯。
武敏的老公在市委党校上班,今天在家休息。按说党校的教师也享受高校待遇,平日里除了上课和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都是不坐班的。但武敏的老公属“双肩挑”那种,除了是教师,还是行政副校长。校里有规定,领导班子成员要每天上班,这一点又和党政机关相同。
武敏已经退休小一年了,可同为县级领导的老公却还在上班。这主要是因为武敏的老公比武敏小一岁,严格按生日论,要小一岁零几个月。
武敏住的小区叫紫荆小区,小区内静谧晴和,杨柳枝随风摇摆,一簇一簇的紫荆花含苞待放,有的在春风的吹弹下已露出了娇羞的花蕊。
俩人推着小宝宝在小区里转。宝宝一到外面就兴奋,咿咿呀呀地舞动着小手乱比划。小家伙已经长了六颗牙,间或也能蹦出一两个词语,一颦一笑,正是好玩的年岁。两个大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遇到小区内熟悉的人,就停下来,多说几句;不太熟的,就点个头,递个笑脸就过去了。
走了一圈,小宝宝似乎对小区内的景致产生了厌烦,扎煞着小手往大门外比划,小身子也绷足了劲往院外探。两口子拗不过,就将车子推出小区院外。
外面的世界较之院内丰富多彩一些,小宝宝安静多了,只是眼睛更加不够用,两只黑葡萄珠一会瞅这一会望那的。
武敏的老公虽不是北大毕业,但也就读于省内的一所综合性大学,毕业后分在党校教理论课,平素就爱钻研点问题啥的。这会儿推着宝宝在小区外走了一圈,老公突发感慨,让武敏看。武敏问看啥?老公说,这一来外面,我就发现一个问题,你注意没?武敏一面将小宝宝的风衣扣解开,一面说,想说啥就说,我可不像你 ,闲心腊肠的。
老公说,我观察到一个现象,那就是外面遛狗的比遛小孩的还多。我刚才数了一数,我们这一路上共遇到五个推车遛小孩的,可牵着抱着遛小狗的倒有十六个。
经老公这么一说,武敏也感觉出来了。她说,可不,现在的人都拿小狗当小孩来养。
老公叹口气,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乍一看,好像是个体的喜好,但大而观之就很不正常。有机会,我真得积累素材做点研究,最好是写一篇这方面的论文。
武敏嗔他,小题大做,杞人忧天!其实,答案很简单,一是精力,二是经济。你想,现在养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就拿咱家宝宝来说,出生在医院三天就是小一万;月子中心一個月下来两万五。本来正价两万八,因我在妇联的缘故,和那儿混个脸熟,给面子饶了我三千。到家后我估了个毛数,每月不花不花的也不少于一个数。
老公问,一千?
武敏翻个白眼,留着你那一千吧。武敏掰着指头跟他算,每月光保姆就是四千五,中午做饭的钟点工是一千二,加上每天的奶粉、尿不湿等杂七杂八的,这还不算闺女两口子隔个礼拜来回跑的车脚路费钱!
老公一吐舌头,半天没缩回去。
半晌,他嘴里咕哝道,让你这么一说,一般人家还真养不起。就拿你我来说,在这个城市里也都算不大不小的官了,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也才刚够宝宝的开销。想了想,老公又说,不过咱家是个特例,不具有典型性。也赶上闺女女婿在北京挣得多,不见得家家养孩子都如此,有些能省还是要省的。
武敏拿眼瞪他,省啥?不用尿不湿,改用褯子尿布,你来洗?奶粉不喝,喝米汤?闺女不回来看孩子能行?
老公被武敏一连串的诘问噎得面红耳赤,嗫嚅着嘴唇辩解,那起码保姆和钟点工还是能省的吧?这就占了花销的大半拉呢!
武敏说,那是,不请保姆的也有,那就靠老爹老妈舍出老命来呗!我单位就有一个姐们,儿子赚得少,没舍得雇保姆,只能将老妈舍出来。前几天,我去看她,都有点认不出了。人瘦得脱了形不说,把多年的老腰病也累犯了,直不起腰,趴在地上咬牙和孙子滚。这情景,真让人睁不开眼呀!
老公说,你说的这情况也是特例,大多数还是乐在其中的。
武敏就膈应他,反正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稀罕了,就抱一会;烦了,就一推六二五。哪天你给我带一个月试试,这四千五,我让闺女给你,额外我再给你加四千。
老公忙摆手,我可不成,我不是还没退呢嘛!
武敏跟上一句,那就先把这话撂这儿,你啥时退,咱啥时辞退保姆。
老公假装没听见,愣没敢接这个茬。
遛了一大圈,回到了小区门口。本来车里的小宝宝被正午的暖阳一照,有些昏昏欲睡了,可不知为啥,突然一激灵,张开眼,扎煞起小手就往前比划,嘴里还嗷嗷欢叫。武敏随着宝宝的眼神一看,原来是保姆小杨站在门卫室的门前,旁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武敏一怔,小杨是今天早起走的,按理应该是明天早晨回来。又一转念,或许是周日带着小女儿进城,正午来家里打个尖,歇个脚也未尝不可。
武敏就把这娘俩往屋里让,并张罗着点心水果啥的给小女孩。小女孩怯怯的样子,将身子藏在妈妈的身后。
小杨叹口气,从武敏那儿接过孩子。小宝宝本来就困了,这会儿让杨阿姨在怀里拍了拍,摇一摇就睡下了。小杨安顿好小宝宝,又拿几块点心给女儿,让她边吃边去楼上照看着小妹妹。
武敏的老公已经回自己的寝室小憩了,屋内,只余小杨和武敏两个。小杨脸色戚然,跟武敏说,武姐,你抓紧物色新保姆,我恐怕干不长了!
武敏说,咋了,是待遇上有想法?
小杨说,武姐你想哪去了,你给的在咱这片,也算到顶了。
武敏说,那就是身体不舒服?
小杨又摇摇头。
武敏诧异,也有些着急,不为这,不为那的,总得有个原因呀!
小杨眼圈红了,姐,这丢人现眼的事,我真不好意思出口。
武敏心一凛,暗道,莫非又是小万第二?
小杨回家的时候,本来是欢天喜地的。武敏刚给结完当月的工钱,整四千五百元。小杨捂着几十张百元大票美滋滋的,心内又有些酸楚。现如今干点啥都比种地强,想想自个前几年头不梳脸不洗的,忙活一整年,到头来都不如如今一个月的收入!不禁有些后悔出来晚了。
小杨坐班车到家后已是上午十点多了。进了门,小杨也没敢歇着,一周就那么一天休息,家里要料理的事情多着呢。先是看小女儿的作业,马马虎虎不如以前,小杨心里就有点乱,赶忙找婆母问。婆母说,倒也没看出有啥变化,就是近些天不愿说话,有时在外疯的时间长,但回家来也知道做作业。
小杨的婆母七十多岁了,眼神又不济,每天忙三顿饭,还养着几只鸡,两头猪,拉扯着孙女,够不易的了。小杨也没说啥,就把一个礼拜一家人攒下的脏衣服拿来洗。这时小女儿从外面回来了。
一进院门,小杨就感觉哪儿有点不对头。小女儿倒是穿得齐崭崭的,头脸也没磕着碰着,但小杨是做母亲的,一眼就觉察出异样。待小女儿走到身边,小杨的心咯噔一下——女儿走道不对劲。像小女儿这个年纪,走起路来没个正形,不是三窜就是两跳的,要么就是跑跑颠颠。可这个姑娘不知为何,几日不见变成了淑女,小步紧倒腾,有点一步一步往前挨的样子。
小杨将手里正洗的衣裳扔进盆里,拉起女儿的手就进了东屋。
待小杨软硬兼施,恩威并用,从小女儿口中问出了原委,整个人像被五雷轰顶,立时蒙圈了!
小杨家的村东头住着一个老光棍腿子,整日里不务正业,靠低保和捡破烂外加偷鸡摸狗为生。别看这老家伙人活得窝囊,可色心却不小,没本事正儿八经地找成年女人,就把狗爪子伸向了村里家长不在身边的小女孩子,用糖果、爆米花等小恩小惠和威胁恐吓等手段让女孩子就范。
武敏义愤填膺。这种留守儿童的遭遇,武敏过去在妇联时没少遇到,也帮助过许多无助的家庭通过法律武器找回了尊严和应有的权利。虽然她现在退休了,但那种职责感和浩然正气还在心中萦绕。
武敏说,这事你跟姐说就对了。明天一上班,我就带你去妇联,找律师,一定让这恶魔受到应有的惩罚。
小杨听罢,仍旧脸色戚然。过了一会儿,小杨说,我看了女儿的下身,又红又肿的,充血很厉害。我女儿说,老犊子是用手指抠的,不是用那东西……
武敏沉吟,如果是这样,虽不算是奸污幼女,但猥亵罪也不轻。
小杨目光灼灼,咬牙切齿地问,能枪毙不?
武敏避开小杨灼灼的目光,低声说,那倒不至于,不过……
我不想经官。
武敏一怔。
小杨说,姐,我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你不知道,当我听到女儿的事时,我第一反應是去厨房找菜刀。我要砍了那老东西,即便砍不死他,也要卸掉他一扇膀子,剁掉他几根爪子!
可是当我遇到女儿那惊恐的眼神时,我就有点醒过来了。我死活无所谓,可是这事假如让屯里村外的人都知道了,我的闺女还咋活人?她还是个孩子,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呀!
我将菜刀扔在地上,自己也坐在了地上,想了又想,头都想炸了。这事,假如经了官,能要下那老犊子的命,我也就认了;可光让他坐几年牢,搭上我女儿一生的名誉,不值呀!这事我也不能跟孩子她爸讲,她爸那火爆脾气,准会找他拼命。
思前想后,我是想打掉牙齿咽下这口气,可这口气顶在心口,实在难咽呐!
武敏深深运了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别说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任何人听到这种事情都恨不得亲手挠他个满脸花。真相就在那儿明摆着,可正义却得不到伸张,这个禽兽不如的恶棍不受到应有的严惩,着实让人咽不下这口恶气!
同样作为女人和母亲的武敏,对小杨此刻的无奈与绝望有着切肤的理解和体验,纵然有一万个不甘,但武敏不能违逆小杨的选择。看着小杨那张被痛苦和绝望扭曲的脸,武敏开导她,有句话叫人在做,天在看。作恶多端是要遭天谴的,这狗东西将来绝没好下场。
小杨点头,又摇摇头。武敏还想说点啥,可作为一个曾经的领导干部,为妇女儿童权益忙乎了大半辈子的老妇联,此刻却只能自欺欺人地把对罪孽的惩处推给并不存在的“老天”,这不仅让她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并且还蒙受着不比孩子母亲轻一些的沉重耻辱。
第二天一大早,武敏就出去了,午饭前才回来。 匆匆吃过中饭,武敏将小杨叫到自己的房间。武敏问小杨,你下步打算咋办?小杨两眼茫然地瞅着武敏,嗫嚅着说,从眼下开始,我得守着我女儿,寸步不离。我不能再为了赚钱将女儿留在家里。我现在好懊恼呀!
武敏说,你这样不行。你啥也不干时时刻刻守着她,即便暂时能让女儿躲开那恶棍的魔爪,但是环境依旧,孩子仍旧生活在梦魇之中,这样对孩子心灵的恢复和今后的成长都很不利。
小杨哭起来,昨晚我一夜没睡,可也没想出啥好办法来。
武敏说,昨晚我也一宿没睡好,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眼下义愤填膺和悲天悯人都代替不了问题的解决。当务之急,是必须帮助孩子尽快从事件的阴影里解脱出来,最好是去一个全新的环境学习和生活。这样吧,你带孩子去省城。
小杨眼里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她摇头,姐,我何尝没想过?这牛郎织女的日子我早受够了!可是,他一个打工的,哪有本事养活我俩?
武敏说,你不用他养活。你可以在那里找份保姆的工作。省城那边的行市应当比我们这里还要火,挣得也要高些。
小杨眼里现出一丝渴望,但随即面露难色。
武敏知道小杨心里想啥,便宽慰她,我知道你担心小女儿读书,还有人地两生能否找到工作。这个我已经帮你想好了办法。
武敏一大早出去就是去了市妇联。她记得过去省妇联曾联手劳动就业部门在全省开展过帮助外地打工群体解难救困工作,其中的重要内容就是协调外来妇女就业和解决随身子女就学问题。
七天后,武敏将小杨母女送出家门。
武敏将一张写着字的纸条揣进小杨的衣兜,嘱咐她,到省里后,就打这个电话。那是我省妇联的一个好姐妹,我跟她说你是我的亲戚。
小杨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拎着装满衣物的箱子,两手腾不开,只顾点头,眼泪像两条小溪往外涌。
武敏又说,你不要和孩子她爸说起孩子的事,只说到省城同他团聚。等孩子入了学,你也找到了工作,就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
小杨的泪水顺着下颏滴落到地上。
武敏还想说什么,可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3
遭遇了这么多的事,在是否再请保姆的问题上,的确让武敏有点怯手了。武敏一度暗下决心不再找了,自己带吧。可没几天,就有点扛不住了,身心俱疲不说,没有了规律的作息,武敏像霜打的茄秧一样,整个泄了精气神,最要命的是脑袋开始混浆浆的,脑瓜筋还一胀一胀地蹦。武敏知道,这是血压不稳的症状。于是武敏开始有些害怕,也真正体会到做保姆的不容易,感慨先前花出去的钱还是价有所值的。
恰逢此时,武敏的朋友,市育儿培训中心主任给武敏推荐了第三个保姆人选。
这个保姆既没有老公需要照顾(守寡多年),身边更无子女拖累(一个儿子正读大学)。这就从根本上杜绝了前两个保姆存在的隐患。最让武敏满意的是,这个人选先前做过幼儿教师,既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也懂些幼儿心理。眼下,小宝宝快满周岁了,能在地上踉踉跄跄地行走,嘴里也能时不时单音节地蹦出“爸”“妈”等字眼。更为重要的是,这小家伙虽然嘴里还说不出囫囵话,但眼神和表情乃至肢体动作都能表达自己的欲望与想法。大人有时能看懂,有时就读不出,读不懂时往往闹得大人小人都着急。所以,武敏感觉,往后的育儿,不光是满足于吃饱睡好,随着宝宝的长大,幼儿教育也应逐渐提到日程上来。和前两个保姆相比,这个恰恰具有这方面的优势。
这第三个保姆叫徐玉娟,她一来上班就显示出与前两个保姆的不同来。比如在称谓上她不让人喊她徐阿姨,而是喊她徐老师。她给出的理由是,虽然眼下宝宝还小,不一定弄得懂阿姨和老师之间有啥区别,但这个烙印必须先给孩子幼小的心灵打上。将来大了,再慢慢让她悟懂。
武敏连连点头说好。尽管她也并未悟出叫阿姨与叫老师到底有啥差别,但还是立马响应。眼下宝宝小,还叫不出来,自己就带头执行,并且让老公也这样叫。老公教了一辈子课,这老师的称谓可是他的专利,现在让他跟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保姆叫老师,还真有些拗口,但一是老婆逼得紧,二是眼下环境也发生了改变,只能屈身俯就,一口一个小徐老师小徐老师地叫着。武敏纠正他,徐老师就是徐老师,前面何必加上一个“小”?老公就辩解,虽然加个小,却不是贬低,其实是尊称。但凡女子,特别是人到中年,都希望青春常在,我称其为小徐,就是说她很年轻的意思。其实老公的第二层意思没说——这样叫,在心理上为自己保持了一道尊严的底线。他在党校时,贵为副校长,又是正高级教授,对比自己辈分低,又是下属的女同志都这样叫,既显得亲切,又保有领导对下属的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武敏的老公姓刘,刘教授或刘副校长目前也到了六十周岁,从党校的位置上退下来,跟武敏一样正式做了“寓公”。所不同的是,武敏退休后,又在老年大学当起了学生,上课圆梦;而刘教授一辈子做的就是教师,不可能再去回炉当学生,于是一头扎在屋内,足不出户地修炼起来。当然,刘教授足不出户并不等于闲着无事,他的日子也很充实,每天基本三件事:读书写作;锻炼身体;逗外孙女。
老公在家,武敏除了腾出更多的时间练习书法,跳舞健身,还可以小试身手,间或抽出时间来提前圆自己的旅游梦。刚开始不敢远走,一日游;逐渐加码到二、三日游;后来不过瘾,又见自己不在家期间一切如常,便一咬牙报了个一走一周的大团。
那一日,武敏旅游回来,正是中午时分。这个时辰应该是小宝宝午睡的时间,她就自己轻轻拿钥匙开了门。按行程武敏本来是后天才回来的,但走到第五天头上遇到了变化。因南边暴雨,多地发生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火车和汽车都暂时停运,飞机也停飞了。导游和领队一商量,考虑安全起见,决定就地返回,余下的两天行程酌情给大家退款。
武敏进大厅,见大厅里没人,就想在厨房悄默鸦静地做碗面垫垫肚子,然后也睡上一觉。可这隔辈人就是贱,五六天没见到小宝宝了,心里刺痒痒地难受,于是不顾小饿小困,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武敏是想先看一眼宝宝,然后再解决自己的饥困问题。
小丫蛋趴在自己的小床里睡得正香,小屁股撅多高,一丁点淑女样没有。武敏不禁照小屁屁拍一掌,当然是象征性的,之后不觉“咦”了一声,保姆小徐老师哪去了呢?
小徐老师略带娇憨的笑声从隔壁的房间传过来。
这笑声一定是顾忌小宝宝在睡觉,因而压得很低很低,但在武敏听起来却是那样的孟浪,如此的放肆。
隔壁,是老公刘教授的书房。
刘教授与小徐老师虽在一个屋檐下,但很长时间都保持着一种“礼貌相处,授受不亲”的状态。两个人的熟稔与升温,源自刘教授的一句话。
平时虽也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各忙各的,加之屋子大,房间多,倒也没啥不便。但吃饭的时候是一定要碰面的。中午那顿饭因有做饭的保姆同在,所以三个大人加一个小孩,气氛就显得自然和融洽些;而到了晚餐那顿,武敏如不在,就剩下劉教授和小徐老师带着小宝宝。两个大人大多是扒拉两口中午剩下的饭菜,便匆匆离席。时间久了,小徐老师和老刘教授不免有意无意地找些话茬,冲淡两人在一起的冷场和尴尬。
此话一出,小徐老师便不再争辩。她低下头,思虑一会,然后说,你赶我走,刘教授可知道?武敏鼻子哼一声,算是回答。小徐老师说,既然他不知情,那我等刘教授回来再走不迟。武敏一怔,讥笑道,告别就不用了吧,何况他自己的账还没算清楚,即便回来也救不了你。小徐老师也一声冷笑,你说得对,作为原配老婆你有账找他算,我作为第三方,自然也有账要算。
武敏咦了一声,你啥意思?
啥意思?小徐老师眼圈红了。我是一个守了十多年寡的寡妇,这些年自讨生活,基本心如止水,虽也有小是小非,但从无绯闻。到你家后,是刘教授以文学为引子,先乱我心,后沾我身,让我沦为不守妇道之人。我与他这一场,饭没多吃过一口,钱没花过他一分,总不能事情败露,他作为男子汉大丈夫拍屁股走人,面都不露一个,反让我这小女子来背黑锅吧?
小徐老师摆摆手,不让武敏插话。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俩都是有身份的人,可我弱女子是烂命一条。如果这事处理不公,我是不会就这样从你家光身退出的。我会去妇联,那是专门为妇女讨权益的地方。对了,我咋还忘了,武姐你就是从妇联主任岗位上退下来的。如果妇联碍于你的面子不管,我就去找能管得住你们的地方,我去找纪检委,如果他们也不管,我就往上找……
武敏瞠目结舌,突然感觉脑袋嗡嗡作响,热血上冲,只看到小徐老师的嘴在频繁地翕动,可说啥却一句也听不清。她强挺着稳住身子,没让自己倒下去。
第二天,武敏起得很迟,早饭也没吃就出去了。回来后武敏径直来到小徐老师的房间,将一张银行卡交给小徐老师,说,这里面有三万块钱。看着小徐老师诧异的表情,武敏补上一句,我昨天晚上一宿没合眼。我想了又想,你的话有一定道理。我一生都做妇女工作,在这件事上,我光考虑自己是受害方了。
小徐老师有点不知所措。武敏接着说,你可以先不走,老刘再有三天就回来了。你和他的账,你跟他算,我不再干涉。这钱是武姐自己的意思,跟老刘没关系,卡号的密码是小宝宝的生日。
下午两点,小宝宝睡醒,小徐老师用奶瓶给她喂足了水,然后又换了身新衣服。捯饬得干干净净的小宝宝鲜艳夺目,煞是稀罕人。小徐老师抱着宝宝亲了又亲,然后敲开了武敏卧室的门。
武敏正头晕,窝在床上似睡似醒的,见小徐老师抱着宝宝立在自己的床头,一下子愣怔了。
小徐老师将宝宝放在武敏的怀里,说,我走了,真有些舍不得。
武敏搞不清小徐老师嘴里的舍不得是指小宝宝还是刘教授,抑或兼而有之。正疑惑间,小徐老师拎着自己的包就出了门。临出门,还回头朝武敏和小宝宝扬扬手。
小徐老师走后第三天,刘教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这三日里,武敏拖着混浆浆的头和软塌塌的身子,强咬牙照料小宝宝。宝宝在姥姥的照拂下安逸如常,可武敏在老公的旅行包放到大厅地上的当口,一下子瘫倒了。
刘教授不啻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赶紧叫救护车。武敏被送往急救室,刘教授等在外面如热锅上的蚂蚁。
武敏从抢救室推出来,就被直接送往ICU。医生告诉刘教授,病人平日血压高,可能是受到了强刺激或累着了,导致急性脑出血。虽然目前出血点基本止住了,但恢复还要有一个过程。刘教授急切地追问,预后能恢复到啥程度?医生沉吟,这不好说,治疗很重要,患者自身的治愈力更重要,但不管如何,今后患者都必须好生静养,不能累着气着,更不可背负丝毫的压力。
说着话,女儿两口子进了医院。两人是接到父亲的电话从北京开车一路狂奔过来的。女儿没等汽车停稳就下车往医院里闯,女婿一面停好车一面嘴里嘟哝着,这一路净超速了,估计我那12分都不够扣的。
有了女儿女婿两个生力军,刘教授总算六神找到了主。女婿待了三天,单位一遍遍来电话,就先走了。
女儿坐在武敏的床边,问父亲,我妈平时血压有点高,但一贯控制得挺好的,咋说犯就犯还这么严重呢?刘教授一怔,瞅着女儿的脸没吱声。女儿又问,那个小徐老师带宝宝挺好的,咋说不干就走了呢?刘教授又是一怔,嗫嚅着嘴唇半晌也没说出句囫囵话,只是脸色愈发难看了。
好在女儿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母亲身上,并没有将心里的疑问进一步寻根究底,刘教授的窘迫才稍许有了些缓解。
女儿替母亲掖掖被角,又抬手将输液的速度调了调,说,一晃我也来好几天了,顶多再能待十天八天的。刘教授点点头,都有工作,理解。女儿叹口气,不管咋说,我妈这场病也是由宝宝引起的,我这回走,就把宝宝带回北京。刘教授说,带回去,咋办呢?女儿说,咋办也得办。不行就先让宝宝爷奶照看着。刘教授点点头,随即面有疑虑,她爷奶行吗?女儿说,当然不如住姥家,但眼下你俩都自顾不暇,也只能如此了。实在不行,就找个保姆。刘教授叹口气,算是认可了。
女儿瞅瞅母亲臃肿的脸,又看看父親憔悴的脸,说我走之前,当务之急是为我妈找一个保姆,要不时间长了,会把你也搭上。
刘教授未置可否,床那边却传来含混的话声。父女循声望去,那声音又不见了。两人正惊诧着,那声音复又出现,侧耳细听,这次要清晰得多,就发自躺在床上的武敏嘴里。
不请保姆。这是武敏醒来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听起来还略显含混,但那口气不容置疑。
女儿急忙握住母亲的手,两行热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刘教授长吁一口气,连连应答,不请不请,不请保姆。
三个月后,正是天凉好个秋的时节,紫荆小区的住户经常会看到这一幕:每当秋阳高照,正是一天最暖意的时光,总会有一辆轮椅缓缓推出来。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位老妪,推车的是一位老头。暖阳照在公母俩那稀疏的白发上,轮椅走走停停,两人都不言语,就那么静悄悄地看风将树叶一片一片吹落地上。
偶尔有熟人走过,会关切地搭几句话,临走就说,一个人实在照顾不过来,请个保姆吧!那老头忙歉然地摆手,然后弯下腰身给轮椅上的老伴掖掖被风吹开的毛巾被,小声叨念,不请保姆。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