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欧阳昀

关于树的记忆，最深刻、最难忘的莫过于父母所住小区里的那棵树——伟岸，庄严，孤独而倔强地耸立在高楼大厦间。寒来暑往，任时光荏苒，它一直站在那里，守望着儿女们回家的路。

母亲所住的院子是繁华街道里闹中取静的一个小区。小区不大，三、四栋六层高的小楼房不是很规则地排列着围成一个小院。每次回家，沿着小区狭小的门洞深入，右拐，拾阶而上，远远地映入眼帘的，就是院子中间的那棵树。

那是一棵榆树。听母亲说，榆树是北方最普通的树，处处都能看见它的影子。它的生命力极强，风儿把榆钱吹到哪里，一场春雨过后，哪里就会长出绿茸茸的幼芽，不几天的工夫，绿油油的榆树苗就长成一片。这棵树，就是这么不经意间自个儿长出的。

自从20年前搬进那个小区，那棵树就一直陪伴着我的父母和他们的老街坊们。随着父母的年迈，榆树已高及楼顶，圆球状绿色的巨大树冠，枝繁叶茂。微微弯曲的树干虽然不算笔直，但依然挺拔，足有一抱那么粗。树干的表皮上布满了斑驳的裂纹，静静地述说着岁月的沧桑。树下，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用石板为邻里搭起的三个方桌，每个石桌周围砌了四个小石凳。每到夏季，那茂密的树荫下就成为院子里的人们纳凉聊天的好去处。

院子里的住户大多是同父母一样的老人。儿女已步入中年，平日里大把的时间都忙着工作和孩子，只有周末一两天时间，才能抽空回家看看。父母与院子里的老人一样，从周一盼到周五，数着日子盼望着儿女们回来相聚。

父母的心，也许就在这种盼望的消磨中变得越来越柔弱。随着年岁增加，他们对子女的要求也越来越低，低到了尘埃。当他们接到儿女们因为忙而回不去的电话的一刹那，全然忘记了长久的期盼，只是在电话里一再地嘱咐你：你忙你的，我和你爸挺好的，实在太忙这个周末就别来接孩子了，安心工作，别累坏了身体啊！

每到夏季，尤其是小憩的午后，是小区院子最热闹的时候。那棵树下聚起了很多老人和孩子。老人们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唠着闲磕，一边用眼角留意着小孙儿。

“慢点跑儿，别摔着！”

“小祖宗怎么就你最调皮，又把衣服弄脏啦！”……

刚搬进小区时，老人们围坐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谁家的女儿多厉害，谁家的儿子多有出息，谁的孩子又升了职，或谁的孙子孙女考上名牌大学……随着年事渐高，老人们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宽泛：五谷杂粮该怎么吃最健康？什么样的健身操适合老头老太太！但聊来聊去，最终的话题都围绕着一个展开来：谁家的儿女对老人不好、谁家的儿女最孝顺。议论纷纷过后，那些被大家公认的养了好儿女的最享福的老人，便会引来周围羡慕的眼神。

母亲无疑是这个院子里被羡慕的老人之一。女儿在银行上班，工作体面而努力，对母亲的孝顺是大伙公认的。每次回家，远远望见走进院子的我，正在树下与邻里老人聊天的他们就赶紧起身，欢快地说：“不说不说啦！我丫头回来啦。走，回家做饭去！”当时父母身体还算健朗，虽然退休在家多年，但一直没有闲着，带大了哥哥的孩子，接着带大了我的女儿。当时的我对成功充满了渴望，几乎天天加班，经常把年幼的女儿丢在父母家。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充满了愧疚。

母亲至今引以为傲的一件事，是她为外孙女择校上学的事情。母亲的房子虽然不大，但那地段，就因为占了本市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学区房的边儿，很是值钱。母亲在她外孙女的小学升初中择校上，就果断地替我做了决定：把我们家的户口落在他们的房号上，这样孩子将来小升初、初中升高中可以就近上学。果然，这一明智的决定让我的女儿受用了六年。不仅顺利地升入这个重点高中的初中，后来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重点高中。六年里，孩子们吃住几乎都在父母家，只等到周末时才随我们回家。

三年前，父亲因病离世后，母亲伤痛不已，不愿出门，不愿聊天，整天、整月地待在自己的房里。怕母亲睹物思人，伤心过度，我多次尝试着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劝她搬离院子，与我住在一起，或者卖掉房子，重新买房。但母亲都以种种理由回绝了。其实，我最清楚，这个家，这个院子，有她和父亲太多的记忆和美好的念想，有邻里亲人般的相互搀扶和慰藉。父亲去世后的一年里，院子里的老人们隔三岔五地来家里找母亲聊天，有的时常做点母亲爱吃的东西端来，有的买菜时顺带着帮母亲买回了菜，有的干脆“强制”地拉着母亲参加院子里的社区活动。渐渐地，母亲从失去父亲的悲伤里走了出来，开朗乐观了许多。每天午饭小憩后，她与邻里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走下楼，围坐在树下，嘘寒问暖，家长里短地聊着日子，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随着微风，越过树叶和阳光的缝隙，传出去很远很远……

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咸咸的，含着泪光。

我想，这棵树可以在荒原中逆势生长，可以在灾难后仍坚挺不倒，它的力量已经超乎人们的想象，已经成为父辈们的精神寄托，生生不息，脉脉相传，站在时光里，成为人生中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