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皓
现代性就是短暂、瞬间即逝、偶然,但它总想在短暂中抽取永恒。——波德莱尔
2019年10月14日,韩国女星崔雪莉在京畿道城南市的家里被发现身亡,年仅25岁。令大众稍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这位来自韩国的女性在中国的舆论圈引发了极大的关注。无论是官方媒体,还是朋友圈等社交媒体,相关报道与评论文章非常丰富。
在一片哀婉声之后,网民的注意力出乎意料地关注到相关文章普遍使用的一句伏尔泰名言: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网民的关注并不在于这句话的精妙亦或富含哲理,反倒是普遍反映:这句话我听的太多了,不想再听见了。对同语反复的自然反感,其背后的原因,究竟是听多了俗套,还是有着更深层次的思考,个中道理即是此文要探讨的关键。
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无论在政法类影视剧,还是各类案件的相关报道中,这都是我们非常容易听到的一句话。与此类似的还有“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等等。
为何这类名言警句式的言语,往往会得到很广泛地使用,且很快被记忆。试着探究其中的原委,笔者认为原因大致有以下两点:
首先,这些句子都具有一个普遍特性:便于传递情感。在“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中,我们读到了非常强烈的因果报应,警醒猛击式的情绪宣泄;在“正义也许会迟到”中,我们读到的是人类本能对不公与正义的天然态度;在“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句子中的无奈与悲观情绪。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情感传递,还并非文本研读后的主客观共情,而是网民在只言片语的接受过程中,选择性释放的自我情绪。这种情绪释放行为,在自媒体和社交网络盛行之前,是不易实现的,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宣泄。但是,在社交媒体与自媒体的助力之下,通过复读这类名言,以情感传递的行为得以实现,换言之,情感从单向的宣泄转变为没头没尾的传递。这很显然满足了人们的表达欲望,而且是前所未有,前所未能的。试想,若是一个人被他人遇见夜晚独自饮酒,口中默念“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人不至于认为他精神有问题的话,也至少觉得这个人很是矫情,但是这个人若把一张夜晚喝酒的照片配上上述诗句发到朋友圈,恐怕不少人要感叹他那富有诗意的生活了。
其次,这类句子往往出自名家之口。人们喜爱使用这类言语,其实恰是一种借助名家为自己赋权的过程。现代人的生活普遍被现实条件所挤压,为了满足本能的表达欲望与说服欲望,必须在言词的使用上找到某种“靠山”式的落脚点。因此,以讹传讹式的名家名言即成为了最好的麻痹物:我说,说明我知道;我说的是名家名言,说明它有说服力。
那么,传递感情的名家名言,在传播与风靡的过程中,究竟缘何引起了人们的反感呢?
比较为大家理解的一点,即是这类话语的情绪性大于现实性。在这类句子的传播过程中,久而久之,人们不会再满足于相同几句句子的反复出现。比如在案件报道中,新闻记者反复使用“正义也许会迟到”这句句子,稍有判断力的读者一定会想:那为什么正义总是会迟到?难道就真的没有正义缺席的时候吗?又比如,我们经常听到的“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定有读者会疑问:我干了什么,怎么就不是无辜的了?这也雪崩那也雪崩的,到底什么情况算是雪崩?
同语反复的迷惑性之一正在于此,它试图割裂事件本身与人们事后的追问能力。仿佛所有情绪的出口,都是那几句可以把情绪顺利排出的名家名句,它可以非常顺利地抹平自己或者他人“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此情形之下,追问变成为了不合时宜的自寻烦恼,恼己害人。
但总有人試图打破既定的规律,不愿意让自己囿于那人云亦云的世俗话语中。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即是学术界对“适者生存”的争论。
达尔文提出进化论之后,受到了科学界广泛的认可,英国哲学家斯宾塞把进化论的概念引入到社会学领域,提出适者生存。但是,没有人注意到社会学家所理解的“进化”与生物学家所言的进化非常不同,因此,进化这一词汇从一开始就总是容易受到社会学家们的曲解和滥用。
具体来讲,达尔文主义说:最适应环境者将更容易生存下来,而不适者将被排斥和淘汰,此所谓“自然选择”是也。然而,怎样才算是适应环境呢?判断一个物种为“适者”的标准是什么?很简单,生存能力最强的是最适者,也就是说,所谓适者就是指那些最容易生存下来的物种……生存者就是适者,适者就是生存者——这不是同语反复吗?这一口号是不可能证伪的,因为凡是看到哪个物种被淘汰了,指认它为“不适者”就是了。可见,在“适者生存”这一口号中并没有包含任何科学方面的论断,而只是表达了对某个语词(适者)的理解。它包含了某种“观念”的东西,包含了一种价值取向:生存下来的就是适者,就是优越者。不需要为灭绝者惋惜,因为它们之所以灭绝,是因为它们“弱”!一个古老的文明被残暴的蛮族所毁灭并没有多么值得同情,因为被淘汰只能证明不适应,只有生存者才是胜利者。
为此,社会学界对“适者生存”多有发难,而这一切讨论,对于普通人来说太过佶屈聱牙,远不如在面对本该惋惜其命运的事物前感叹上一句“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来得轻巧顺畅。
与“适者生存”相类似,另一同语反复的典型便是“存在即合理”。存在即合理这句话的原版是: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现实的。这句话出自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有趣的是,关于这句话的讨论,在历史上远非如今那么和谐一致,普遍适用。
19世纪,当左派思想在西方盛行之时,黑格尔思想作为马克思的思想源泉之一,同样备受推崇。但即便是同样站在左派的革命政党,也对“存在即合理”这句话产生了不同的解读。一部分左派革命者认为,存在即合理的关键在于存在,即是说,只要是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另一部分左派革命者认为存在即合理的关键在于合理,也就是说,只有合理的才可以存在。理所当然,持后一种观点的派别走上了激进的路线,而前一种派别的左派人士,则更靠近改良派。
时过境迁,现如今“存在即合理”仍然是多被提及的一句名言,似乎人们在面对任何难以理解抑或是难以容忍的事情时,都能以这样一句话含糊盖过。作为一种同语反复的典型,这样一句话成为了万金油式的语词陷阱,而其实质却是一种求同存异的话语蒙骗。
这种话语蒙骗自然有其积极性,比如缓解了持不同意见者的观念冲突,以图达到一个和谐的交流环境;但更深层次的,也是消极层面的影响却是,这种同语反复让许多严肃的问题失去了严肃性,乃至人类的思想失去了实质性。假若某人未能按照社会普遍适用的语词规律与他人交流时,或者说某人不能很好地达成同语反复的共识时,不出意外马上会有人为他扣上诸如“不成熟”“天真”等同语反复的贬义词。
在此引用罗兰·巴特对此问题直白而不留情面的点评:“同语反复确实带有攻击性,它意味着知识与其客体的剧烈分离,如一道意想不到的命令的蛮横威胁。同语反复者就像主人忽然猛扯牵狗的皮带,并张口大喊:千万不能让思想占据太多地盘,世界充满了可以与虚妄的托词,人们应当保持常识的短浅,把皮带锁紧到可推算的现实距离内。把懒惰升格为严谨,同语反复:空洞,虚无却有着令人赞叹的安全感。”
倘若追问能力的缺失与思想实质性的消弭这两个同语反复的恶果还不够可怕的话,那随之而来的共情缺失,则是真正需要警示世人的。
在同语反复的世界中,所有违背被广泛认可语词的追述都成为了某种多余,这种剔除多余的过程,同时也是一种剔除人类共情能力的过程。为了得到轻巧且顺畅的社交体验,我们必须“顺应时代”式地对不公冷淡回复“优胜劣汰”;对即刻应该反抗的非正义麻痹称“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而这一切,本该是人类通过共情,去感同身受,寻求解决之道的问题。除此之外,倘若外在信息源多被操纵,人们会不得不陷入一种本雅明口中“向胜利者移情”的“暗箱操作”式共情状态,更进一步,种种人类的灾难,往往都是在这种定向移情状态中形成的。它时而疯狂,时而冷血。